“皇……皇上……”
三德子氣喘吁吁地跑到御案前:“奴婢奉旨杖刑葉小天,誰料有位御史突然撲上來護在了他的身上,緊接着都察院衆御史羣情洶洶,呼嘯而至,哭天喊地,鬧將起來,他們竟然……竟然……”
“嗯?”
“他們竟然痛罵皇上昏庸無道,要求皇上立即赦免葉小天,下‘罪己詔’痛悔己過!”
“啊?”
萬曆一聽大驚失色,失聲道:“臺諫官們怎麼知曉此事?啊!葉小天,一定是葉小天預知不妙,泄露消息慫恿言官,此子用心惡毒,當真該殺!”
“皇上!”
金吾衛輪值都督王海宇匆匆走進大殿,繞到御案後面,俯耳對萬曆皇帝道:“皇上,臣剛剛聽到一個消息。有一個女子身着鳳冠霞帔,立於午門之前,引得進出官員爲之側目,後有臺諫官李博賢上前一番對答後將她領走,沒過多久,李博賢便帶着都察院全體官員衝進宮來,那女子沒有宮牌,進不得宮,此刻正等在午門之外,又聚攏了一羣官員圍觀竊議……”
萬曆神色變了數變,沉聲道:“那女子是誰?”
王海宇道:“臣使人上前問過,那女子自承乃貴州紅楓湖夏氏土官之女,名叫瑩瑩!”
萬曆皇帝撐着御案,慢慢站起身來,咬牙切齒:“朱行書!你這個混蛋!你不是說夏姑娘願意入宮,只是憚於婚約在身嗎?你誤了朕、你誤了朕啊!”
三德子欠身道:“皇上,衆言官還在左順門哭叫連天的,您看……”
萬曆聽見那似乎被魔咒詛咒過的左順門就是一陣的心驚肉跳。老朱家的例代皇帝在這左順門吃過太多的虧了,萬曆怔了半晌,才緩緩落座。對那些令人頭痛的言官,他現在只剩下頭痛了,還真不曉得該如何纔好。
三德子欠身道:“皇上?”
萬曆咬了咬牙。額頭青筋暴起:“朕貴爲天子,豈能爲葉小天和這班人所左右。你去。告訴他們,休被有心人利用,朕嚴懲葉小天,是因爲他擅殺四位土官之故,絕非爲了謀奪其妻。此事……此事完全是他那未婚妻爲了替他脫罪,誣陷於朕,你叫他們速速散去,莫要被人蠱惑!”
三德子一聽。就跟嘴裡吃了個苦瓜似的,快咧到耳丫子了,可皇上有旨,他做奴婢的不敢不聽,如果不從,可也不致有殺身之禍,但一旦因此失去聖寵,對他來說,卻比丟了性命還在難過。
三德子靈機一動,馬上跪倒。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道:“既如此,那奴婢這就去了。”
三德子說着就哽咽起來:“奴婢自幼侍候皇上。實在不捨得皇上啊!皇上有胃寒的毛病,沒有奴婢在身邊照應,還請皇上自己保重身體,莫要吃些冷寒食物。皇上時常目眩頭暈,再累了的時候,就叫程貴給皇上按摩頭頸吧,他的手藝是跟奴婢學的……”
萬曆聽得眉頭大皺,朕只是叫你去傳道旨意而已,怎麼說得跟生離死別似的?萬曆打斷三德子的嘮叼。不耐煩地道:“朕只是命你去傳旨,又不是叫你去死。你囉嗦些什麼?”
三德子垂淚道:“皇上,我朝慣例。左順門前打死人是不用償命的。奴婢又是個閹人,沒有罪過也會被文官們看作滿身罪孽,真就被人打死了,連個冤屈都沒處訴啊。現如今言官激憤,臣恐只一露面,就得被他們活活打死……”
萬曆這才省起左順門是有這麼一條規矩,可也由此他更是悲憤莫名。尋常百姓被人堵了門口叫罵,也得還還嘴兒吧。這些言官堵了朕的宮門,大罵朕昏庸無道,朕竟連道旨意都傳不出去了?
萬曆恨恨地一拍桌子,對王都督道:“你去,速速派兵護着三德子前往左順門傳旨,務必護得他的周全。否則,朕唯你是問!”
王海宇一聽暗暗叫苦,好死不死的,我現在跑到皇上跟前兒打的什麼小報告兒啊,這下被抓了壯丁了。王海宇不敢抗旨,只好硬着頭皮答應下來,待他跟着三德子出了宮,一看熊偉盔歪甲斜地站在那兒,登時眼前一亮。
王都督清了清嗓子,厲聲喝道“熊偉!”
“末將在!”
熊偉趕緊整整絆甲絲絛,大步趕上前來。王都督正氣凜然地道:“你去,速速帶兵護着三德子公公前往左順門傳旨,務必護得他的周全。否則,本督唯你是問!”
熊偉一聽,心中不禁大罵,可軍令如山,實在沒辦法,只好硬起頭皮答應下來。心中暗暗打定主意,真要見勢不妙,立即腳底抹油。三公公能救就救,若實在救不得,就搬六舅公出來,六舅公是王都督的老上司,不信他不給面子,還能真打自己軍棍不成?
熊偉點齊一路人馬,護着三德子如臨大敵地趕到左順門,就見亂粥粥一大羣人圍成一團,叫罵着揮拳動腿,簡直就是一班市井匹夫,哪還有一點清流言官的樣子。三德子壯起膽子咳嗽兩聲,見根本沒人聽到,只好硬着頭皮高聲宣道:“衆大臣聽着,皇上有口諭!”
一聽皇上有口諭傳達,正圍毆徐伯夷,對他飽以老拳、踏之以腳的衆官員這才停手,紛紛轉過身來。這些官兒們有的帽子歪了,有的挽着袖子,有的袍袂掖在腰帶裡,還有一位大概鞋子不太合腳,踢人的時候又太用力,現在只有一隻腳穿靴,另一隻腳只能以白襪踩在地上。他們平素體力勞動太少,氣喘吁吁,有幾個還累得大聲咳嗽,那樣子可真夠瞧的。
三德子飛快地向他們腳下瞄了一眼,就見血肉模糊一個人,臉上又是血又是泥,還有參差不齊的幾道鞋印,三德子登時生起兔死狐悲之心:“這也不知道是哪位兄弟,逃得慢了些。竟爾遭了這些文人的毒手哇!”
此時的徐伯夷,三德子根本認不出來,一旁披枷戴鎖的葉小天這時也纔看到被衆人圍毆的徐伯夷。徐伯夷何止是滿臉鞋印、血泥,他眼睛也青了。鼻樑也腫了,這時的形象他親媽都不認得,葉小天又哪能認得出來。
三德子見那些窮形惡相的言官御史們都向他看過來,不禁心驚肉跳,忙擠出一副謙卑的表情,用和緩的聲調道:“皇上口諭:朕貴爲天子,豈能爲葉小天和這班人所左右。你等休被有心人利用,朕嚴懲葉小天。是因爲……”
……
萬曆皇帝讓三德子去左順門傳旨,待三德子離開,萬曆也沒心思批閱奏章了,只在乾清宮裡等信兒。難怪萬曆忐忑,文官們抱成團兒的時候,那真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就算是皇帝,除非寧可拼着讓自己的江山元氣大傷,也不敢跟他們死磕。
尤其是,他這次所辦的事兒確實不地道,這跟他爺爺嘉靖不同。嘉靖帝執意要封自己的生父爲皇考。只肯認正德皇帝的父親弘治帝爲皇伯父,好歹還算是佔了一個“孝”字,勉強有底氣和文官們硬抗。
他要奪人所愛。害人性命,這算什麼?就算葉小天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一旦他喜歡了人家的女人,這整件事也變質了。如今他匆匆找了些理由,能否說服那些一條筋的言官,萬曆實無把握,是以心中十分忐忑。
萬曆皇帝正想着,忽然一個小太監躡手躡腳地進來,道:“皇上。首輔申時行、次輔許國、三輔王錫爵、兵部尚書喬翰文、都察院右都御史嚴亦非、禮部侍郎林思言……”小太監一連說了七八個名字,欠身道:“求見皇上!”
萬曆一聽心頭便是一驚。言官堵了左順門,這個時候這些朝廷大員求見。可以肯定,他們要求見必定與此事有關,這件事竟已鬧得滿朝皆知了麼?萬曆皇帝失神半晌,纔有氣無力地道:“宣他們覲見!”
呼啦啦,七八件大紅袍一起涌了進來,充斥了整座乾清宮,一件件大紅袍映得乾清宮裡的光似乎都是紅色的,通着一股子喜慶的氣氛,但萬曆皇帝的心情,卻是慘淡的……
誰也不知道幾位大臣和皇帝說了些什麼,太監們候在外邊,等了許久許久,直到被言官們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弄得衣衫凌亂的三德子公公回到乾清宮。
三德子自幼侍奉於御前,一瞧常在宮裡侍候的宦官和宮娥也都被趕了出來,就知道里面出了狀況。他沒有馬上進宮,而是向一個侍立宮門外的小太監低聲詢問道:“誰在宮裡?”
那小太監一扭頭,瞧見三公公這副形象,不禁嚇了一跳,他也不敢問,只好壓低聲音道:“回三公公的話,首輔、次輔、三輔,兵部、禮部、工部等大員,全都在裡面。”
三德子緊張地道:“他們來做什麼?”
那小太監苦笑道:“小的人微言輕,哪裡曉得這些朝廷重臣,要見皇上做什麼,他們一進去,就請皇上摒退左右了。”
三德子對皇帝還是很忠心的,他正猶豫要不要進宮給皇上站腳助威什麼的,就見次輔許國帶頭從宮裡面出來,三德子趕緊帶頭欠身施禮,直到一班大員走遠了,這才吁了口氣,拔腿就往殿裡闖。
殿裡面其實還有一件大紅袍,首輔申時行還沒走呢。三德子急急忙忙闖進宮去,正要向皇上表忠心,就見申首輔站在御案前,對一臉慘淡的萬曆天子躬身施禮:“皇上,納妃乃皇上的私事,無關天下,臣身爲首輔,本不應干涉此事,奈何羣情洶洶,不得已而從之。老臣以爲,是否納夏氏女爲妃,皇上自可決斷,一旦有所冊立,則事實已成,些許小人鼓譟,不必理會的。”
萬曆坐在龍椅上如癡如醉,一言不發,申時行嘆了口氣,長揖一禮,道:“臣告退!”
申時行一轉身,正好看見三德子,雖說這是御前近人,未必會把他這番話張揚給外臣知道,申首輔還是不禁老臉一紅,連忙咳嗽一聲,加快腳步走出去了。三德子走到萬曆皇帝身邊,見他眼神發直,呆呆怔怔,不禁擔心地道:“皇上?”
兩行清淚順着萬曆的臉頰緩緩留下,萬曆皇帝哽咽地道:“朕貴爲天子,想要一個真心喜歡的女人都不行嗎?都要被他們如此欺凌嗎!”
三德子鼻子一酸,聲音發顫地道:“皇上息怒,皇上……節哀。那些言官們也是不依不饒,依舊在左順門前鼓譟不休,奴婢制止不得。皇上您看……”
三德子把臉湊過去,讓皇上看他臉上的掌印,萬曆皇帝卻慢慢閉上了眼睛,一雙睫毛剪斷了他的兩行淚水,萬曆皇帝用夢囈般的聲音道:“你去,傳朕的旨意,釋放葉小天,羈押於館驛之中,待百官議定其罪,再予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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