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娘和大嫂在小小的廚房裡忙得團團轉,葉小天忍不住道:“娘,今兒大年三十,你蒸那麼多饅頭幹什麼?這都第五屜了,不是說二十六才蒸饅頭嗎?”
“去去去,出去,你懂什麼。咱們家二十六那天蒸的饅頭太少,這不你回來了,咱家也寬裕了,得補上,討個吉利!”葉竇氏扎撒着兩手面,一邊解釋一邊把葉小天轟出了廚房。
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糊窗戶。二十六,蒸饅頭。到了年底,家家戶戶都這樣,葉家今年尤其的熱鬧,平時房子小,最怕人扎堆,可到了年節,家裡要是空空蕩蕩的,誰心裡也不好受,那是越熱鬧越好。
拴柱裡屋外屋地亂跑,口袋裡揣着二叔買給他的糖,時不時還要跑去供桌上偷偷抓一把竈糖,其實大人都看在眼裡,只是佯裝沒看到而已,於是自以爲得逞的拴柱便美滋滋地跑開了。
老百姓家過年,皇上家也過年。皇帝平時是分餐、分宿,絕對的孤家寡人,難怪當皇帝的都要稱孤道寡,不過大年三十兒他就得和后妃們一塊進膳了。
次日皇帝要祭天壇,要接見百官朝賀,要參加各種喜慶儀制,當天晚上還得和皇子皇孫們一起進膳。
不過萬曆皇帝自己還年輕的很,皇孫一個也沒有,皇子皇女倒是有幾個,最大的也才五六歲,要由他們的母親和奶孃陪着過來,和他們的皇帝父親一起用餐。
等到大年初二晚,跟着老爹奔波了兩天的葉小天總算有了充足的理由解脫,早早就跑到宮門外等着參加春晚了。這兩天哪是拜年吶,根本就是陪葉老爺子顯擺。
兒子這麼出息,當爹的說不出的高興,正好趁着拜年的機會,就連十幾年沒有聯繫的遠親舊友他都想走一走,就爲告訴人家一聲。他兒子做官了,做了一個好大好大的官,連皇上都見到了!
葉小天趕到宮門外,發現竟然有許多大臣已經先於他趕到了,令他頗感意外。其實皇上看戲,只有重要大臣纔有安排好的座位,其他人都是共坐條凳。座位也不固定。
所以有經驗的官兒都早早趕來排隊,看戲還在其次,就爲了靠皇帝近點兒,露臉的機會多些。葉小天一身推官袍服,站在盡着朱紫的大員堆裡顯得特別扎眼,誰也不知道這麼小的一個官兒怎麼也來了。
不過人羣中總有些耳目靈通的。悄悄對別人解說一番,關於他的身份便很快傳開了。皇親、國戚、功臣、官員、外賓,五大集團,葉小天都不在其中,他是現場唯一一個“跳出五行”的土司老爺。
任哪一堆兒他都混不進去,只能孤零零一個人站着。林侍郎其實已經看到他了,不過並未招手把他喚進自己的陣營。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還是隱秘一些好,沒必要宣揚的無人不知。
等到時辰差不多了,就有太監趕出來引領衆官員入宮。他們到了皇家戲園子搶了座位坐好,就見披紅掛綵,燈火如晝,前邊一座戲臺子,此時皇上還沒來,大家都與相熟的朋友私語聊天。
葉小天沒有認識的人。獨自幹坐了小半個時辰,才見三四十個小太監急急奔入梨園,園子裡馬上安靜下來,大家都清楚,這是皇帝快到了。緊接着皇帝的座位處便屏風錦障、明黃桌圍、椅披帷帳地一一鋪陳起來。
這時御駕才真正趕來,近身內侍、大漢將軍、錦衣侍衛,簇擁着皇帝登上主看臺。宮娥上前奉茶的奉茶、打手巾的打手巾,好一通忙亂。葉小天翹首瞧了瞧,見主看臺上只有皇帝卻沒有皇后,心中便想:“帝后之間恐怕不甚和諧啊!”
這種場合。其實皇帝應該把皇后帶來,與衆皇親國戚、勳卿大臣們觀戲共樂,可萬曆皇帝對這位皇后娘娘卻沒有什麼感情。當今皇后姓王,原本是萬曆皇帝的母親李氏宮中的一個宮娥。
萬曆皇帝十六歲那年,一時動了性,把她給臨幸了,那時她才十三歲。萬曆皇帝只是臨時起性拿她舒解一下慾望,對她並無情意,事了之後連件信物也沒給她。
誰料這王宮娥爭氣的很,就這麼金風玉露一相逢,她便珠胎暗結了。過了幾個月漸漸顯懷,被李太后看見,問出了緣由。李太后也是宮娥出身,對王氏自然心生同情,而且她正想抱孫子呢,所以馬上把兒子找了來。
萬曆一開始還不肯認帳,可李太后把《內起居注》調來一查,上邊清清楚楚地記載着他臨幸王氏宮女的時間和地點,萬曆實在無法否認了,這才捏着鼻子認下了王氏,封她爲恭妃。
過了幾個月,很爭氣的王氏生產了,給他生下了一個大胖兒子,這可是皇長子,有李太后撐腰,恭妃便一步登天,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可是這對夫妻二人的感情實在一般,外臣們對此也有所耳聞,是以見只有皇帝出現也不驚訝。
皇帝一到,便開鑼唱戲了,葉小天坐在人堆裡發現皇帝興致勃勃地看着戲,根本就沒有理會他的意思,這才發現自己之前的自我感覺實在是太過於良好了。
由於上一次入宮給皇帝留下了好印象,隨後又奉上了他精心準備的禮物,他還以爲這次見面皇帝會表現出很器重他的態度,是以精心做了一番準備,準備了一套說辭。
誰料到了這裡才發現,皇帝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他坐的位置也太遠,舉目望去,滿堂朱紫,隨便拎出一個官兒來,官職之高都能把他壓得死死的,葉小天不禁心生絕望,這要如何給皇帝留下一個深刻印象呢。
李國舅做爲當今皇帝的舅父,坐的位置距天子很近,在他左右坐的都是皇親國戚,李國舅與身邊的人隨意地聊着天,偶爾掃一眼葉小天,眼神甚是陰鷲。
葉小天並未注意到李玄成也在,但李玄成卻是從他一進城就開始盯着他,自然知道他承蒙聖恩,有幸參與今日之會。旁邊湊過一隻手。爲他半空的杯子緩緩斟滿,李玄成微微側目,與斟酒人目光一碰,不着痕跡地交換了一個眼色。
斟酒人是徐伯夷,他已被李國舅調到司禮監。當然,在司禮監裡,他只是個給大太監端茶遞水的雜役。但是,他胸有才學,一旦能入了哪個大太監的眼,立即就能飛黃騰達。
而且在司禮監裡,他接觸天子的機會也多,說不定一句奏對合了天子的心意。就被調到身邊伺候了。李國舅等於是給他創造了無數的機會,投之以桃,就得報之以李,何況葉小天也是他必欲除之的人物。
兩人心照不宣地碰了碰眼色,徐伯夷便悄然退下了。戲臺上咿咿呀呀一番唱,萬曆皇帝聽的很高興,待一段戲唱完。便朗聲道:“今日朕與衆卿同樂,各位愛卿有何才學不妨都當場展示一下,助助酒興如何。”
衆大臣交頭接耳一番,便有人起身拱揖道:“陛下,臣觀今日盛況,心有所感,想到了幾句詩,願呈於……”
萬曆皇帝興致缺缺地擺了擺手。道:“哎!應制詩麼,就算了,詩詞字畫,揮毫潑磨的事兒今兒都不要,要助酒興,還得輕快隨意些纔好,不知哪位愛卿擅於歌舞的。當衆展示一番如何?”
萬曆皇帝這一問,園子裡那麼多人,竟鴉雀無聲。其實不少大臣閒暇時候也會哼哼小曲兒唱唱戲,可是在他們心裡。這種玩意兒自娛自樂尚可,卻不登大雅之堂。只有詩詞書畫這等風雅之物,拿出來才顯得出格調啊,堂堂朝廷命官,咿咿呀呀地當衆唱曲兒?如何使得!
萬曆見自己一句話落了地,竟然沒有人接,不禁有些掛不住了。這時一位白髮白鬚的文官輕咳一聲,仗着自己歲數大,輩份尊,又站起來火上澆油:“陛下貴重,不可輕狂!”
萬曆皇帝勃然大怒,用力一拍御案,喝道:“一派胡言!以詩詞歌賦娛興於酒,和歌舞戲曲娛興於海,有什麼不同嗎,朕的道德君子們,嗯?”
這句話說的重了,把那老文官噎得愣了一愣。
其實萬曆天子本不是會爲了這麼一點小事就大發雷霆的人,但是唱戲這事兒曾經給他留下一段慘痛的記憶,那是張居正和馮保還在位的時候,萬曆皇帝有一次喝了點酒,就讓一個小太監唱戲給他開心一下。
那小太監不會唱,萬曆就說他是抗旨不遵,仗着酒意,用劍割了他的一綹頭髮,說是以代首級。宮裡大事小情,就沒有張居正不知道的,這事兒自然也迅速傳進了他的耳朵。
小皇帝要不學好了,這哪兒行,責任感甚強的張大首輔馬上進宮,到太后面前奏了他一本,太后對張首輔是言聽計從的,小皇帝被喚去長跪半天,聲淚俱下地檢討了一番這才過關。
如今張居正已經死了,馮保發配去了南京,慈聖太后也靠邊站了,萬曆已經親政,不再是當初那個小皇帝了。他只是想讓節日氣氛更濃烈一點,不想官員們竟然如此上綱上線,頓時勾起了他心中那屈辱的一幕。
壓抑的深,反彈也就強烈,“如今張居正已不在人世,你們還想挾制我這個天子麼?”想到這裡,萬曆皇帝的眼珠子都有點紅了。他氣咻咻地冷笑道:“朕欲與衆卿同樂,就是昏君,就是輕狂了,是麼?”
一見皇帝憤怒若斯,衆大臣心中都有些凜然。葉小天一瞧大喜,機會終於來了啊!他此番回京,是爲了爭取合法的土司職位,一旦土司之位到手,他回去就可以大展身手了!
到時候,很難說一點風聲都不會傳到皇帝耳中,這時候皇帝對他的觀感好壞,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着皇帝未來將對他採取的態度。他又豈會把今天這個機會只當成陪皇帝看戲的資本。
像林侍郎這樣的人,要結交也不能急於一時,他得慢慢來,先把林侍郎搞定,再通過林侍郎結交更多的人,漸漸就能建立他的關係網。但是討好皇帝的機會,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呀!
至於說文官們因此會對他心生鄙夷……,有個卵用!自從他決心要成爲土司的一員,而且要扮成一個無害的土包子土司,就已經被人鄙視定了,再多一點鄙視,心理強大的他也抗得住。
葉小天馬上離席而起,向前迅速衝出兩步,高聲叫道:“臣平日裡好唱唱曲兒,今日陛下與衆大臣共慶新歲,臣願唱上一段,博陛下與諸位大人一個樂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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