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番外·蝶變

銀燭無聲燃燒,一滴燭淚悄悄滑落,淌在鋥亮的燭臺上慢慢凝固。

女孩覺得冷,從迷糊中醒來,揉了揉眼,更近地偎緊了母親。美麗的女子虛弱地躺在牀上,幽暗的目光已經凝定了許久。女孩把被子掖緊,眼巴巴望着她。見母親的嘴脣蒼白乾澀,她貼心地跳下牀,爬上凳子倒了一杯水,顫顫巍巍地捧過來。

“娘,水。”

冰冷的目光動了一下,泛起了柔柔的暖意,“翩躚乖,娘不渴。”

女孩愣了愣,乖乖放下手中的杯子,鑽回母親的身邊分享身體的溫熱。

“娘,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這兒?”

女子沉默着沒有說話,微微側頭,親着女兒細軟的發。

“這裡好冷。”小人兒嘟着嘴抱怨,“我想回家。”又擡眼瞄了瞄母親的臉,細聲細氣地問,“真的不能再見爹了嗎?”

“翩躚後不後悔?”女子的聲音很軟,低頭看着稚嫩的臉。

女孩想起離開前母親的問話,搖了搖頭,“翩躚要和娘一起,爹是男人嘛,娘沒有人陪不行的。”說歸說,清亮的大眼眨了一下,禁不住落下淚來,“但我也很想爹。”

“是孃的錯。”女子呢喃低語,深深的悔意氾濫,“娘該把你留在揚州。”

“娘!”女孩驚住了,望着母親眼中滾落的淚,慌張的小手忙去擦拭,“娘怎麼哭了?是我不好,我不想爹了,娘不哭……”

忍住心頭的酸楚,女子淚眼模糊地凝視着玉一般的小人兒,不敢想孩子會面臨怎樣的命運。雖然極受寵愛,翩躚卻很懂事,這一年跟着她顛沛流離,受了不少苦,還經常安慰母親。爲了怕娘傷心,她每每扮着笑臉,甚至閉口不提最爲依戀的爹。

是她的錯,爲了一己私心,將她帶離了無微不至的護佑,流落在塞外的風沙走礫中,又被捉到了這個鬼地方,無路可逃。

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可翩躚怎麼辦?教王說得很明白,若執意不從,翩躚將遇到無法想象的可怕的遭遇,但從了又能如何?

幽亮的清眸泛起一線冷光。就算是任由欺辱,仍不可能保住女兒。她的武功早就廢了,已無重拾的可能。沒有武功,在這魔窟註定任人奴役。翩躚太美,及至長成一定躲不過覬覦,無法逃脫淫邪的魔掌。

只要她還活着,翩躚就會成爲控制她的棋子,又或者十餘年後,她會變成控制翩躚的棋子……冷冷的眼神彷彿穿越了牆壁,瞧見了另一苑的情景。

如果她死了,翩躚大概會被留在此地豢養,長大了將如這園子裡的女人一般成爲任由享樂的工具,但有時間,有機會,或許可以逃離……

翩躚才五歲,一個人在這可憎的環境裡如何生存?她費力地撫着女兒柔嫩的頰,眷戀不捨。

那個人若是知道女兒流落在這種地方,一定痛徹心扉。此刻,他會不會還在無望地搜尋?離開的時候,是不是該留下隻言片語,告訴他自己一點也不怨?

儘管他騙了她,隱瞞了已有妻兒的事實,卻給了她幾年夢一般的日子,還給了她如此可愛的寶貝,她真的不恨他。走的時候,她不敢帶走任何會憶及他的東西,唯獨舍不下幼小的孩子。

對不起,我要死了。

對不起,讓你傷心。

對不起,我帶走了你最心愛的翩躚,又把她丟在這地獄般的魔窟。

“翩躚。”她輕柔地低喚着。

“娘?”

“答應娘一件事。”

“什麼?”

“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可以自毀,自傷,更不可以自盡。”

“什麼叫自盡?”懵懂的孩子尚不明白自盡爲何意。

“答應娘。”

“嗯。”

“除了化入聖湖,蒼梧國的人是不能自盡的,否則死後神魂會永受烈火焚燒。你若是自盡,娘替你去火獄,記清楚了。”

“娘……”女孩怯怯地喊,雖聽不太懂,卻知情況不妙,害怕起來。

“翩躚不怕。”女子吻了吻女兒的額,神色蒼白而平靜,“娘要暫時封住你的記憶,記得太多,你會忍不了苦。”

她一一口述功法的口訣,細細講解,又讓女兒一遍遍重複,直到確定她銘刻於心,才復又叮囑道:“這門功夫很危險,將來練的時候一定要仔細。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往高處練,逃離險境安定來下以後,別猶豫,立即廢了它,否則反會害了自己,回去以後你爹會保護你。”

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頭,望着母親滿是淚痕的臉。

銀燭將盡,窗紙上映出了些微晨光,女子看了一眼,又低下了頭。

“翩躚,原諒娘讓你受這麼多苦。”溫情的眼眸裡只剩對愛女的不捨,“日後你想起來一定會很難過,可你要記住這是孃的意思,娘是借你的手纔不用下火獄,是你幫了娘。不管別人怎麼說,你一點都沒有錯。”

看着漸漸發慌的女兒,女子帶着無限牽掛依戀,輕喚道:“翩躚,親親孃。”

小人兒聽話地湊上去親了親母親的臉,正想說什麼,美麗的眸子忽然透出了熠熠華光,小人兒瞬間心神空白。

嚓。

她猛然彈起來,額際冷汗一滴滴落下。銀亮的燭刺剎那扎進了胸口,手上似乎殘留着溫熱的血。

心,狂跳,跳得心頭一片紊亂,無數的影像崩散,封鎖多年的記憶潮水般涌出,身體不覺顫抖起來。

“迦夜!”少年扶着她的肩,微愕地呼喚,“你怎麼了?”

單薄的肩膀抖如落葉,臉色白得嚇人,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態。她重重抵着抽痛的額,耳邊嗡嗡地什麼也聽不到,只有母親寧靜的容顏,幽亮的眼睛消失了神采,似一朵離開了枝頭的白花,無力地垂下手。

“迦夜!”黑暗中彷彿有人在喚。

迦夜?

不對,她是翩躚。

她茫然地垂下眼,眼前一雙纖小的手,指上結着薄繭,還有觸目的鮮紅。

誰的血?

她跳起來奔出藏身的山洞,衝到一棵樹下嘔吐起來,吐得膽汁都空了,鼻尖還能聞到揮之不去的血腥。

“迦夜!”

慌亂中找到一處山泉,她拼命地洗手洗臉,一縷一縷的血在水中洇開,溶成血水。她終於停下手,清平的水面如鏡,倒映出一張女孩的臉。

她是誰?這個十來歲的女孩是誰?身後那個一臉惶急的少年,又是誰?

她明明只有五歲……無法再思考下去,黑暗重重淹沒了她。

“迦夜,醒醒,你已經睡了一整天。”有人在拍她的臉。

終於從深重的倦怠中睜開眼,模糊地記起——她用自己的雙手,殺了母親。

她是迦夜,已經十一歲。

茫然地看着憂心忡忡的少年,她吐出一個名字,“……淮衣。”

“睡得好好的突然跳起來,嚇成那個樣子,又一下昏過去,你究竟是怎麼回事?”少年探了探她的額,仍是放不下心,“是不是那一波追殺太緊,讓你亂了心神?”

還未等到回答,不遠處的密林傳來了撥草分葉之聲,幾支利箭生生釘在了身側,來不及再問,他拉起女孩閃身飛馳。

“快跑!”

呆呆地望着身後殺氣騰騰的追兵,她踉蹌着跟隨,前方又出現了數人,少年哼了一聲,拔劍出鞘,雪亮的弧光斜斜斬出去,霎時濺起了血雨。

“迦夜,你到底怎麼了?”少年裹着臂上的傷,詫異地望向倚在樹上的人,“竟然連這幾個傢伙都應付不了。”

她虛弱地掩住臉,怎麼也說不出話,手抖得連劍都握不住。

這是她自小看熟了的劍,被母親小心珍藏,一年前宿命般回到她手上,已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

一身都染滿了血,洗也洗不掉的猩紅。

母親預先安排了一切,獨獨不曾想到她會被訓練成一個冷血無情的殺手。

“迦夜。”少年托起她的臉,望着怯弱又混亂的黑眸,“不能再這樣,否則很難活着回去,至少還有三撥追兵,憑我一個人是不行的。”

“我知道……”她恨極了自己,連聲音都在發抖。淮衣的眼睛疑惑而憂慮,她不敢對視,只靜靜盯着地面。

半晌,聽得少年嘆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帶她到水邊洗淨了雙手,翻出乾糧遞給她,“先吃點,你一天沒吃過東西了。”

她愣了一下,食不知味地啃了幾口,薄薄的胃壁抽痛卻硬是吃不下,肉乾的味道變得異常噁心。她拼命想嚥下去,終忍不住吐了出來。淮衣又一次僵住了。

她木然地跟着前面的人走,知道自己成了一個累贅。幾次圍殺盡是淮衣護着她,無法使劍,無法進葷食,甚至怕血,這哪裡還是七殺之一,她覺得自己糟糕至極。

淮衣問過無數次,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一點也不想回淵山,她想遠遠地逃走,逃到一個沒有夢魘沒有殺戮的地方,躲過可怕的現實,但她不能這樣做,她走了淮衣怎麼辦。

再說……她又能去哪裡?她記得父親的樣子,也記得家在揚州,那又怎樣?

時過多年,她不敢確定父親還要不要她,那個聰明的哥哥……一定比她更討父親喜歡,

她殺了娘,沒有人會原諒。

“迦夜!”少年忽然抱住她從草坡上滾落,茂密的樹林遮去了追蹤者的視線,他們靜靜地潛伏着,直到搜尋者離開。

他壓着她的肩膀,呼吸就在耳邊,心跳沉穩而有力。這是一起從淬鋒營裡闖出來的夥伴,私底下,他讓她叫他的本名,說這樣不會忘了自己是誰。如今她想起了自己的過去,卻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拖累。

淮衣默默看着身畔的女孩,弱小的身體仍在微微發顫,一點也沒有平日的冷靜果決,他不懂是什麼讓她一夜改變,變得畏怯、退縮,如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孩子。

她真小。

名義上她是他的主人,素日的利落無情更讓他忘了她還是個孩子,如果不是在該死的魔教,她應該繡花、學琴,和同齡人遊戲爲樂。

她是殺手中的菁華,放眼塞外諸國,無人敢輕攖其鋒,稚嫩可愛的相貌下,掩藏着過千百次的殺戮。究竟是怎樣的噩夢讓她無法自控、軟弱而無助?

她現在只能依賴他的保護,回程異常辛苦。

但……他很想就這樣一路走下去。

歷盡險阻,好容易回到了淵山,她仍未恢復。好在平日應答如常,除了他,沒人知道她骨子裡的改變,眼下的狀態不知要持續多久。他不放心地探查,見她深夜在牀腳蜷抱成一團,才知她仍擺脫不了噩夢的糾纏,一張小臉汗淋淋的,卻不肯說到底夢見了什麼。

“不要怕。”他只能輕哄,在黎明前最深濃的黑暗裡安撫着她,“我在這裡。”

“……淮衣……”喑弱的聲音像頭受傷的小獸。

他摸了一手的汗,把她的頭擁在懷裡,輕拍小小的身體。

過了許久,她纔開始斷斷續續地低喃:“……我殺不了人了,我一閉眼,就看見……”微啞的嗓子哽住了,“……對不起……”

她說不出來,她說不出自己曾經做過的事,不敢想象淮衣嫌憎厭惡的目光,深深垂着頭。他沒出聲,牽着她到庭中的花樹下,清涼的風悠悠吹過,情緒逐漸平靜下來。

“迦夜。”他輕喚,“擡起頭。”

半晌,深埋的頭緩緩擡起,沉沉的天幕上,漫天的星芒散落天穹,燦亮而炫目,忽而一顆流星如螢劃落,帶着一路光痕消失在山巒。縈繞不去的血腥消失了,超乎尋常的靜謐讓她穩住了心神,從沒發現夜色裡有這般沉靜美麗的一刻。

“迦夜,你和我都不該在這兒,有機會一起逃吧。”

柔和的星光灑在少年身上,在樹下微笑着伸出手,“我們一起走,離開這個鬼地方。”

她驀然哽咽,撲進他懷裡拼命點頭。

她緊緊摟着他,想把他嵌進懷裡,替他分擔撕心裂肺的痛苦,小手不停地擦去他嘴角涌出的血。少年不停地痙攣,將身體蜷緊,無法言喻的劇痛侵佔了心神,已經將她的手臂捏得青紫。

“……對不起,我……”

“淮衣,淮衣……”她嗚咽着安撫,連聲音都不敢稍揚,“你忍一忍,我去求教王。”

“……沒有用的……抱歉……”少年的眼睛赤紅得嚇人,溢滿了絕望的痛,“我幫不了你……反而讓你難過……”

一滴淚落在蒼白的臉上,又一滴接着墜下,帶着她的體溫落在了少年心底。

“別哭。”他吃力地看着淚眼,“……以後不要哭,你自己……逃去中原……不要在這裡……”

“淮衣……”更多的淚滑落,無論如何也擦不完溢出的血,大口的黑血中竟帶出了內腑的碎片。

“……迦夜……幫我……”少年已痛得五官扭曲,“……別讓我……死得太難看。”

“淮衣!”

“……幫我……”

那樣絕望的目光下,她終於抽出了劍,清亮的劍身因她的手而不停抖動。

“……求你……”他再說不出話,非人的劇痛吞噬了心神,雙手扼住了纖細的脖頸。她漸漸透不過氣,痛苦地望着崩潰後徹底瘋狂的臉,緊緊閉上了眼。

緊緊扼住她脖頸的手緩緩鬆開,垂落,恢復了平靜的臉帶着解脫,可怖的血紅退去,溫暖的眸子滿是歉疚和不捨——仍是一個乾淨清秀的少年,卻再也不會開口。

她呆呆地看着,摟着猶有餘溫的身體,久久不放。

風,吹乾了殘留的淚。

“迦夜。”

“屬下在。”

“你的影衛呢?”

“被我殺了。”

“爲什麼?”

“他一心想逃回中原,監禁起來又太麻煩。”

“哦?”

“反正他也沒什麼用處,請教王恕迦夜妄爲之過。”

“罷了,一箇中原人,殺了就殺了。”

“謝教王寬宏大量。”

番外·九微

恭敬之極的溜鬚拍馬,聽久了自然索然無趣,幾乎能背出下一句。作爲魔教最年輕的教王,初登玉座的暗涌在持續地換血後轉爲順服,變換不過數年之間。不服的,有異心的,一一剔去,代之一手提拔的親信,以勞苦功高與際遇不符爲名,一舉提升了弒殺營的地位,讓凌銳張揚的青悍勇將凌駕於教中耆老之上,森然威壓於無形,是順理成章,也是迫不得已。

這位子並不好坐,居高臨下,無數眼光潛藏着不爲人道的私心。貪婪、狂熱、利慾、野心……混成了令人窒息的陰霾,層層縈繞着玉座,無形無質,卻揮之不去,猶如附骨之蛆。

這是他的路。

渴望多年的目標一朝實現,連心煩的資格都沒有。不過他也相當享受一言殺伐的無上快感,高高在上的俯瞰,肆意拿捏別人的命運,睥睨萬物的滋味很是過癮。只是偶爾聽微風撩動高塔銅鈴,目光掠過重重雪峰,沙海胡楊,大片茵茵碧草的山巒,會有一絲恍惚。

碧藍的天穹胡雁飛,

美麗的姑娘牧牛羊……

幻影般的童年泛上心頭,彷彿又聽見了夕陽中的牧歌。

一場席捲多方的疫病奪去了母親和阿爺的生命,部落裡死者累累,倖存的強者奪去了無主的財物,他與同樣淪爲孤兒的埃達替人幹雜活掙口飯吃。每日不間斷地辛勞,日光下曬黑了肌膚,他七歲時已是出色的騎手,以哨音馭狗牧羊,學着打獵下套、逐草遷移,以爲一生就這樣在原野上度過。

直到一口沙勒話的近臣找上了他。

王子的稱謂如今聽來恁般可笑,當初卻欣喜若狂,不辨東西,一頭栽進了坎坷的宿命。幼稚的孩子如何能意識到浮華之下的潛流,早被虛名眩花了雙眼。

初入王府,受訓壓力之大,歷練之嚴,令草原上自由無羈的他不堪束縛,幾度想逃俱被擒回重笞責懲,他痛苦而不解,卻不得不學下去。

數年後方得悉緣由。兩任國主盡被刺殺,百姓沸騰欲反,羣臣寒慄震怵,僵局幾醞傾國之亂。今時赫的沙勒,當日卻是風雨飄搖王座空懸,無人敢於繼位。

父親自國外被尋回,承繼國主之位,逍遙王弟的行事聲名略略消釋了魔教的疑慮,上表稱臣,重帛相賄,終於買動了魔教左使在教王尊前美言,止住了新一輪的刺殺。而後爲表恭順,自願送親子入教爲質。

到底是年少意氣,聽完首尾,少年望着王服下兩鬢斑白的中年人冷笑起來。曾經的仰慕在非人的訓練中磨折爲零,眼前的男子於他毫無父子之情,僅餘棋手對棋子的計量。

“你把我找回來就爲這一天?”

“算是吧。”在國民與強權的夾縫中周旋,疲色取代了灑脫,密室相對,男人在玉案後的陰影裡,目光復雜而晦澀。

“你當初真該多生幾個。”他毫不留情地嘲笑,“不然怎麼夠殺?”

“機靈一點未必會死,沙勒的先祖會庇佑你。”

先祖?他笑得險些岔氣,男人仿若不聞,覺出失態,他迴歸正題,“我以爲魔教更喜歡一個無能的質子。”

“你不是去做質子。”

“真難得。”他頗爲意外,“還有比質子更好的選擇?”

沉默了半晌,男人沉聲道:“你將作爲流民被送入戰奴營,以後的路全憑自己。”

“一介流民倒是很適合我。”他皮笑肉不笑地出言譏諷,“那個倒黴的質子是誰?”

“埃達。”

乍然聽聞,他心底瞬間燃起怒火,“不該是他!立即換掉。”

“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人選。”無視少年爆發的怒意,男人扶案而起,“你也沒資格命令我。”

“我替你賣命還不夠?”忍了又忍,少年惡聲低吼,“別做得太絕。”

“他是和你一起進來的,又是一同受訓,別人瞞不過魔教的耳目。”

“那又怎樣?他受我連累已經夠多,難道……”少年忽然停住話語,眼神陰冷,“當年接我回來時已是這般計劃!”

只怪自己太愚蠢了。

埃達與他同是孤兒,年紀相仿,身量相近,一道被閉於王府禁止外出。李代桃僵的暗策許久之前已開始籌劃,不然那名沙勒近臣豈會應他的請求帶上埃達同歸?

手背青筋暴起,少年極力抑住狂怒,“沙勒的事與埃達無關,我做流民質子隨你安排,放他走。”

陰暗處的男人,神情暗不可見,只聽得毫無轉圜餘地的拒絕,“不可能。”

他狠狠地盯住對方,“那你就休想我會如你的意。”

“你別無選擇。”男人冷峻而無情,“別忘了你流着沙勒王室的血,就算投誠魔教也沒人會信,他會死得更快。”

“埃達是我的朋友!”少年咆哮起來,滿腔激憤已近失控,“他和我不一樣,不是爲被你利用而生!”

男人的肩聳動了一下,對峙良久,終於回答道:“我會重金賄賂左使,讓他好過一點,保住他的命。”

多麼天真,他竟然信了,或許是因爲不得不信。而後,埃達死了。

入山僅三個月,爲一點小事被梟長老折辱,生生笞死,童年相依爲命的夥伴就這樣橫死魔教,命如草芥,至卑至微。待他衝出淬鋒營,得知這個消息已是一年以後,連埋骨之地亦無處可尋。

“你在給誰燒紙?”忽明忽滅的火光吞噬着紙錢,俊美的少年輕問。

“我的兄弟。”

暗夜的樹梢落着一隻夜鳥,靜靜望着樹下的火光,不啼不鳴。

“希望將來我也有份。”

“呸!”他想也不想地啐了一聲,“說什麼傻話,你不會死。”

扔下最後一把紙錢,風捲着紙灰旋揚直上,化入了濃黑的夜色。

密使捎回的消息以暗語寫就,用藥燭薰出字句,在血色未明的黃昏,淵山權力爭奪最激烈的巔峰,無聲道出——那個世上唯一與他血脈相連的人,三日前病亡。

死了也好,千冥已嗅出了端倪,那人若還活着,難免成爲牽制,所以此時辭世,正當其時。

一聲夜啼驚破了思緒,他發現四周一片漆黑,銀燭燃盡,燈火全無。此時的九微頓覺孤獨,突然想找人喝酒,起身了才又想起殊影已離教而去,乘夜而走,一聲不響地迴轉中原。那樣倉促急迫,彷彿是怕猶豫反悔。

他緩緩坐下來。生死弟兄不告而別,飄然遠去,他反倒鬆了一口氣,只因隨之而去的還有他最爲忌憚的對手。迦夜素來難以捉摸,縱然殊影是她最倚重的影衛,他仍無必勝的把握。

失了教王,內鬥已至白熱,立場未明的雪使正是心頭大患,萬一介入玉座之爭,勢必不容與他親厚的殊影,得力助臂轉成肘腋之患,難保不會痛下殺手。以迦夜的狠絕,殊影未必逃得過。

除非能先一步將人拉過來,多年長伴,殊影對其手段秘策瞭如指掌,又比迦夜更得下屬擁戴,若能攜手簡直如虎添翼。可惜他太過重情,爲那女人連多年渴盼的自由皆棄之不顧,否則迦夜必已歿於教王掌下,多好。

其實,他應該爲之慶幸。若不是迦夜的復仇殺心,自己必定陷入任人拿捏的死局,與千冥一樣淪爲素手中的棋子;不是千冥的逼迫適得其反,必然要面對兩人結盟的現實,憑迦夜馭使三十六國的手腕,就算人已死,沙勒也難免傾國之危——那畢竟是他血脈所出的故國。

幸好迦夜比他更想除掉教王,幸好她有無法理喻的潔癖,幸好殊影說動了她相偕離教,幸好那個人死得如此及時……

但爲何在這諸多慶幸席捲而來之時,他心底卻是一片空落,明明是恨他的。

離開沙勒的最後一刻,隱約能感覺出重簾後有人在看,他一次也不曾回頭,只盯着前行的車隊,裡面錦衣華服端坐着的少年,是替他去做質子的兄弟。

成爲月使之後,九微漸漸明白了許多事。那個人確實給左使送上了金珠秘寶,卻又故意令與左使面和心違的梟長老得悉,惱怒於沙勒的偏頗無視,蓄意尋釁泄憤,埃達無辜而亡。假質子多活一天,密計暴露的危險即多一分,魔教在三十六國暗間無數,唯有死人能確保安全。此局一開始,就已被設定了結尾。

在乖戾的宿命下無法選擇地死去,不知道埃達可曾怨恨?一如他無法迴避地在魔教繼續生存下去。如今高居玉座,卻總想起與朋友在草原上放羊擠奶、鬥狗賭酒、無憂無慮的笑鬧時光。綠野上脆薄而透明的春日天空下,兩個少年並肩躲在石後,偷看獵手與心上人私會。

“教王在笑什麼?”一雙柔軟的玉手揉着他的額頭,吐氣如蘭。

詭秘多變的眼輕合,神色奇特,懷念而微悵,並不回答。

佳人爲他按捏着肩,乖乖地停了口。許久之後,彷彿睡着的人忽然道:“紫夙死了。”

肩上的手顫了一下,改爲輕捶頸背,佳人柔聲道:“恭喜教王除去心腹大患。”

“一個時辰前,她的頭被送到我跟前。若不是表情有些嚇人,還真想帶過來讓你瞧瞧。”懶懶的話語輕鬆隨意,“她愛重自己的容貌,所以我特地吩咐好好留住她的一張臉,胭脂一點沒變色。”

他微閉着眼,指尖分毫不差地碰了下嬌脣,“很漂亮,和你的一樣。”

“煙容不敢與花使相比。”

九微似覺有趣地笑了笑,“也是,死人如何能與活人比。”

“教王說的是。”

“她生前也曾與我相好,總得給幾分情面,安排三日後下葬,你猜會有多少人送別?”

“煙容愚鈍,猜不出。”

男子雙眼半睜,似真似假地調侃,“煙容是妙解世情的玲瓏心,哪有猜不出的,不願說?”

佳人秋波一蕩,素顏微垂,“教王明知花使身後必然淒冷,又何必問?”

淵山上人命最是輕賤,一旦跌落塵埃,誰也不會多一分垂顧。

“我以爲紫夙入幕之賓無數,或許會有所不同。”

嬌容帶上了幾份輕謔,煙容嘲道:“教王真會說笑,男人的良心是系在枕頭上的,人都入了黃泉,哪裡還有什麼餘情。”

九微大笑起來,“說得真是涼薄,既然如此,你且替我送她一程,也算做件好事。”

“我?”淺笑微僵。

“你不是隨她習過媚術嗎,也不算陌生了吧?”

冷汗立時滾落下來,煙容再撐不住笑,膝頭一軟跪了下去。

“教王恕罪!”

“罪?”九微翻身坐起來,似笑非笑,“什麼罪。”

想起近日教王種種酷厲之手段,煙容的舌頭彷彿被凍住了。

“暗中向她通報消息之罪?接了玉蛛蛇心粉之罪?試圖竊我隨身令璽之罪?還是殺掉要揭你面具的同伴之罪?”九微一句句道出,狹長的眸子殺氣一閃,“說起來你倒做了不少好事。”

九微的指尖滑上玉頸,輕輕嘖嘆,激起了她止不住的顫抖,“溫柔確實是最好的掩護,誰能想象你也能殺人?”隨手摘下纖指上一枚平平無奇的戒指把玩,旋開寶石,一根極細的尖刺隱現藍芒,“我還在等你動手呢。”

“煙容不敢。”柔軀恐懼地跪伏在地,磕絆得幾不成聲,“煙容受迫,情非得已,雖有屈從,卻未泄露過重要訊息,毒粉更被棄鎖匣中,絕無半點加害之意,求教王明鑑。”煙容早已嚇得臉色蒼白,像隨時要暈過去,強撐着解釋,“煙容得教王眷寵,絕無奢望,只求平靜度日,可花使步步相逼,生死兩難,不得不虛與委蛇……”

自迦夜離教後,千冥野心雙雙落空,恨怒滿腔,大半發泄在與迦夜容貌相近的煙容身上,牀笫之間凌虐非常。

九微雖有聽聞,礙於權爭掣肘不便出面迴護,唯有視而不見。

紫夙見煙容身份微妙尚有可用之處,暗中指點了幾招媚術,加上卑順柔弱百般乞憐,方略爲好過,由此開刺探之始。後又被指令伏在九微身邊趁隙而動,一直搖擺不定。他冷眼旁觀派人監視,探得她確無非分之舉,寢席之際亦是溫存軟媚,歡愉頗多,殺之倒有些可惜。

聲淚俱下的哀告他並沒聽進多少,九微注視半晌,突然搓了搓臉頰,看這副面孔哭泣求饒真是……說不出的怪異,來回踱了幾步終於決定了。

“給你一天時間收拾東西,去江南找殊影,往後你的生死由他決定。”九微擡眼示意侍從,離開前拋下一句不鹹不淡的告誡。

“我若是你,就好生善用這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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