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生死

那個扯動紙鳶的英俊男子,棱角分明的脣角無限溫柔。她悄悄彈出青蜂針,就是希望能借着一場看似偶然的邂逅相識,卻被任性無禮的女孩揭穿,心裡便失落了許久。

誰想再次相見,他竟是謝家失蹤多年的三公子,那個當年與姐姐定親卻又無緣相守的人!那一瞬,驚喜壓過了一切,她知道,這就是上天賜給她的良人,令姐姐嫁作人婦仍念念不忘的人,令自己一見傾心的人,江南最負盛名的武林世家子弟。如此完美的姻緣,兩家長輩皆樂見其成,推波助瀾,所有人都在等一場門當戶對的佳話。

假如沒有眼前的人,這一切都順理成章。

偏偏爲這可怕又可憎的魔女,他的眼睛看不清任何事,看不進任何人。不管她怎麼美,怎麼好,他都視若無睹。她怎能不嫉妒,不怨恨?

黑冷的眸子瞟了一眼泫然欲泣的佳人,眼光刺得白鳳歌一顫,又忙直起了背,佯裝強勢,繼續事先想好的言辭,“你要什麼?如果要金銀財寶我也能給你,只要你離開……否則他遲早認清你的真面目,到時候你什麼也得不到!”

一直沒出聲的迦夜,嘴邊漾起了一個令人難堪的笑,譏誚之極。受不了這無聲的刺激,白鳳歌忍不住衝口而出道:“你壓根配不上他,你看看自己的樣子,除了一張臉哪裡像正常人,你只會讓他淪爲衆人的笑柄,誰會接受你這個來自魔教的妖女……”

“白小姐!”

溫雅的男聲打斷了白鳳歌的攻訐,玉隋不知何時立在苑內,淡淡地開口打斷,像是不曾看到剛纔尷尬的場面,只冷冷道:“謝夫人在找你。”

白鳳歌一時神態僵滯,失控的儀態落入外人之眼,自小的教養讓她無法繼續下去,但又不甘心如此離去。片刻之後,玉隋見她無意離開,又催了一句,“謝夫人對小姐中途離席擔心得緊,還是請速去相見,以免夫人擔憂。”

“你……”

白鳳歌失措地瞪着這個同樣英俊的男子,再看看迦夜,忽然落下清淚,掩面衝出小苑,隨着隱約的啜泣聲漸漸消失,迦夜嚥下了最後一滴酒。

苑內恢復了寧靜。

似乎剛纔所發生的一切都與己無涉,迦夜興味索然地彈了彈空空如也的酒壺,考慮要不要再來一些。她平日極少喝酒,今日突然一發不可收,離了淵山確實越來越放縱了。

“別在意她的話,謝三公子自會處理一切,旁枝末節與你無關。”

她有些意外,偏頭看了看,年輕的公子溫文爾雅,真誠中帶着暖意。

“這是安慰嗎?多謝好意。”她不怎麼上心地點頭致謝。

“謝三公子是個值得信賴的人。”玉隋說得很認真。

她忽然冒出了完全無關的一句話,“如不嫌麻煩,可否替我再叫一壺酒?”

玉隋笑了笑,走近,聞了一下瓶口,笑道:“這可是埋了七年的醉花蔭,我去未必能拿來。”

迦夜詫然,拎着杯子轉了轉,“很好的酒嗎?”

“是謝夫人手釀的私藏,只怕謝前輩都得省着喝。”他溫言解釋,“這酒有後勁,還是不要再飲了。”

“會醉?”

“嗯。”

“那也好。”她懶懶地在石凳上坐下,倒真覺得有些可惜,“我還沒試過喝醉的滋味。”

“那滋味可不好受,相信我。”玉隋的神色愈加柔和,滿是憐惜,“不管多醇香的美酒,醉了都不會好受。”

“既然如此,爲何那麼多人喜歡喝酒?”

“大概是因爲喝的時候太痛快,讓人忘了醉後的難受。”

或許真是酒意上涌,她變得多話了,輕輕笑起來,“你說得沒錯,就像殺人的時候很痛快,可殺完了……滋味實在不好受。”

“殺人的時候是什麼感覺?”玉隋非但不曾被她嚇倒,反而接着話題問下去,眼中沒有半點厭惡,像在聊書法字畫一般平常。

她略微想了想,邪氣地抿嘴一笑,“很快,一瞬間血濺出來,被殺的人越強越有成就感。”

“爲什麼又會難受?”

“血的味道很難聞,沾在身上怎麼也洗不掉。”她茫然地望着院子裡的碧樹,像是傾訴,又像是囈語,“有時殺多了,覺得眼前的東西全是鮮紅的血,很噁心。”

清俊的臉上,悲憫之色更重了,但因着滿心溫柔,並未讓她覺得不舒服。

“你在可憐我?”她歪着頭打量了,隱約有些奇怪,“沒必要,我還活着,該同情的是那些死了的人。”

玉隋淡淡地笑了,竟帶着莫名的傷感。

“是的,幸好你還活着。”

怪異的感覺越來越重,她盯了他半天,換了另一個話題。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很不容易,終於找到了。”他凝視良久,聲如微風拂過,“她……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我很後悔,如果早一點尋到她,她一定不會受那麼多苦。”

迦夜不說話了,驚疑之心漸起,右手悄悄縮入袖中扣住了劍。

對方卻似不曾覺察,不知從何處取出了一根短笛,微笑着徵詢:“有酒無樂未免掃興,我給你吹一曲可好?”不待回答,玉隋啓脣奏笛。

泠泠的樂聲響起,幽幽瀰漫,純淨如水,舒緩的音調宛如遙遠的天空飄過的朵朵彩雲,想要捕捉時,早已被帶入了夢境。

天際浮雲流動,湛藍而高遠,從大樹的枝葉間望去,彷彿被分割成無數碎片,亮晃晃的陽光穿過葉片落入眼眉,零亂的光影帶來某些奇特的錯覺。曲聲漸變,悠揚的旋律悄然變換爲輕靈優美的調子,像野鹿在山間跳躍,和風吹過大地,一朵朵山花次第盛開,澄澈的泉水嘩嘩流淌,觸碰着心底隱秘的印痕,彷彿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驅使,她情不自禁地輕輕應和。

只唱了一句,她立刻清醒過來,頓住了口。

樂聲隨之而止,玉隋放下短笛,眼神極亮,目不轉睛地盯着一臉錯愕的迦夜。

迦夜愣愣地按住脣,訝異於自己的失常,更讓她訝異的是剛剛那支曲子……

靜默着對峙了許久,她強作鎮定,開口問:“你怎麼會……那是什麼曲子?”

男子緩緩綻開笑容,不答反問:“你唱的呢?又是何處的歌謠?”

那是母親自幼所教的南越古曲,他怎麼可能會……

迦夜霍然立起,白瓷酒杯被衣袂拂落,在地上跌個粉碎。她怔怔地瞪着那張溫文如玉的臉,剛要再問,苑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來人並不陌生,顯然是衝着她的,青嵐的眼睛好奇地掃過玉隋,隱然有抹疑色。

“你果然在這兒,有人指名找你,三哥叫我帶你過去。”

勉強把原本混亂的思緒轉到另一處,她腦子裡更是一片混亂。

“指名找我?誰?”

“我要知道就好了。”

青嵐撓頭,也是一臉困惑不解,補充道:“是個女的,還帶着個孩子,原來你不是姓葉?她說要找迦夜,恰好銀鵠聽見告訴了三哥,不然差點被守門的弟子趕出去。”

“什麼模樣的女人?”

“沒看清,只是瞧上去很狼狽,好像還受了傷,衣服上有血,三哥似乎認識的,正讓二哥診脈。”

她尋思了半晌,還是想不通會是何方神聖。自從到了江南,麻煩事一件接一件,她不禁煩躁起來。

“應該不是敵人。”玉隋似覺察出她的情緒,出言開解,“你是謝家的客人,來人縱有敵意,也不致冒大不韙到揚州謝家挑釁。”

揚州謝家,正是爲此才更惱人。

她不想惹麻煩,但麻煩已不可避免地再次找上她。

緋血

一處靜苑,屋裡人卻不少。

謝景澤正替榻上的女子把脈,謝雲書立在一旁靜候,榻邊趴着一個五歲左右的男孩,眼睜睜地看着謝景澤的一舉一動,拳頭攥得死緊。

不一會兒,謝景澤對着三弟搖了搖頭,拔出紮在女子身上的數枚金針。

“她受傷太重,又中了毒,撐到這裡已是奇蹟,只怕……”謝景澤嘆了一聲,衆人皆明白未盡之意。

謝雲書皺了一下眉,瞥見立在門口的迦夜,示意她走近。

走近榻邊,被幔帳半掩的面容漸漸呈現,髒污不堪的衣裳,襟上還染着點點紫紅的血跡,秀麗的鵝蛋臉憔悴得不成樣子,蠟黃的臉帶着死氣,唯有一雙眸子依稀可見幾分熟悉的銳意,在瞧見迦夜的一瞬睜得極大。

“緋欽!”

哪裡想到會是同爲七殺的夥伴,她失聲輕喚,在榻邊側坐下來,不敢置信地問:“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迦夜……”女人的神氣衰弱,說話已十分耗力,“你竟然還是這個模樣,我是不是在做夢……”

“先別管我,你這是怎麼回事?”當年雖同爲七殺,卻並不親近,儘管如此,看緋欽垂危,她心底仍是極不好受。

瘦削的臉上露出慘笑,無限淒涼,全無當年的英爽利落。

“我錯信了他。”

“誰?”一抹舊憶迅速閃現,“那個讓你離開淵山的男人?”

兩行淚無聲滑落,有幾滴落在迦夜的手背上,微微發燙。

“他……起先對我是極好的。”緋欽兩頰紅熱,不知是因了怨恨,還是爲自己的命運而愴然,繼續道,“也與我成了親,可他是世家出身,家人知道了我的來歷,怕我連累他家的名聲,便百般挑唆輕鄙,最後連他也……”

“爲什麼不離開?憑你的武功哪兒不能去?”

中原,魔教……迦夜深吸了一口氣,握住了緋欽的手。

又一滴淚墜下,緋欽的眼裡滿是悽婉和無奈,“那時我已有了身孕,想着孩子便只有忍耐,盼着時候久了他回心轉意,結果……”她費力噙住了眼淚,目光開始冰冷。

“他在湯藥裡下了化功散,廢了我一身武功……不敢明着弄死我,暗地裡下慢性毒藥,等我斷氣……”冰冷轉成了刻骨的仇恨,緋欽咳了幾聲,話音慢慢喑啞下來,“我尋機逃了出來,帶着我的孩子……他喪心病狂,連孩子都不肯放過,怕旁人知道娶了魔教中人毀了名譽,屢次在暗裡搜尋追殺……東躲西藏,我已是油盡燈枯,幸好……聽說了白家的事,感覺似乎是你,想來賭一賭……”

斷斷續續的話語道出,屋裡已鴉雀無聲,連原本怒氣衝衝踏進來的謝曲衡都聽得呆住了。

“那個男人是誰?”觸手的溫度越來越涼,她心知不妙。

緋欽顯是恨極,卻沒有回答,愣愣地望着她,又落下了淚。

“迦夜……你比我聰明,早就猜到了對不對?

“……當年你問我的話,我總是在想,想了幾千幾萬次……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很後悔……早知如此,我寧可死在淵山!”

迦夜緊緊咬牙,說不出的焦躁,胸口漸漸生出一股戾氣。

“告訴我是誰,我替你殺了他。”

緋欽衰弱地搖頭,費力指了指跪在一邊的男孩。

“這孩子……你帶去,送進戰奴營,十歲以前別讓他死,我在九泉之下都會記着你的恩。”

“送進戰奴營?這種小鬼哪活得下來!”脫口而出的是碧隼,銀鵠在身邊撞了一下,示意同伴住口。

緋欽看了看他,有種奇異的感應,相似的氣息並不難辨認來歷,沒有反駁,只是慘慘地苦笑,“活不下來……那是他的命,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我寧可他死在戰奴營,也不願讓他被親生……父親指派的人……當污穢一般除掉。”

血漸漸滲出脣邊,聲音極微弱,幾乎要附在耳邊才能聽得清。

“……迦夜,求你……我知道這是個麻煩……

“你……性子最冷……心卻是好……

“……求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

迦夜只覺得眼前一片昏暗,握住的手點點變冷,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瘋狂地膨脹,不停追問:“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聽到足以安心的承諾,垂死的面容綻出一絲笑。

“……多謝……我知道,你一定會……”心神一懈,氣息更是斷續,“……這樣死了真是丟臉……我……真後悔……”

最後一絲氣息消失了,緋欽帶着悲涼自嘲的笑離開了人世,離開了自己的孩子,完全不像那些過去被她殺死的人。她躺在牀上,如一個爲生活折磨到狼狽不堪的病婦,留下了頰上的一滴殘淚,一個放不下心的孩子,撒手人寰。

迦夜靜靜看着,那雙不願合攏的眸子裡蒙了一層水光,帶着對世事的徹底絕望。良久,她輕輕撫合不肯瞑目的眼。

“……真難看,這樣也算七殺嗎?你曾經比我更強的……就爲了一個……”

輕喃的話語很淡,謝雲書聽着卻心底發涼,無法抑制的恐懼泛起,突然極後悔叫迦夜過來。

“迦夜。”忍不住上前低勸,小心觀察她的神色,“我們先出去,找個地方靜一靜。”

凝滯的眼神有點呆,任他將手扯離緋欽,一言不發。

“迦夜!”謝雲書憂心地盯着她,輕輕搖晃着香肩,懷中的人毫無反應,彷彿神魂消散,僅剩了軀殼。

“老三!”謝曲衡皺眉喝止,暗惱於弟弟的失態,青嵐悄悄扯了扯大哥的衣袖。青嵐看出不對,“大哥,她好像……”

“迦夜!”不安的寒意氾濫無邊,謝雲書開始發慌,顧不得旁人在場,撫住她的臉,急道,“你不是她!我發誓,你不會是她!”

許久,迦夜終於眨了一下眼,拉開他的手,趨近那個從進門都一直未開口的男孩。

“你叫什麼?”

男孩眼裡竟沒有淚,注視着母親從生到死,始終沒有一點聲音。迦夜的問話讓孩子轉回了視線,忽然重重地對着她磕了幾個頭。

“我沒有名字,請姑娘賜名。”

早熟的臉上有令人心驚的決絕,稚嫩的童音教所有人側目。

“你……父親是誰?”迦夜左手支着地上的方磚,盡力穩住心緒,心頭的戾氣已壓制不住,不停翻涌,很想找個出口。

“姑娘要殺了他?”孩子的口中說的彷彿不是自己的生父,而是不相干的人。

“嗯。”

這些話本不該對一個孩子說,謝曲衡在一旁聽了有些不滿,謝景澤則暗自嘆息,四翼卻覺得理所當然,他們對血緣並不太看重,也很少考慮,只知要恩仇分明。

孩子又磕了個頭,額上滲出血痕,堅定的童音響起,“請姑娘教我武功,十年之後我自己去。”

“你這孩子說什麼傻話,那到底是你爹。”謝曲衡忍不住上前呵斥,“逆倫弒親是何等大罪,齒及皆是口孽。”

“他不配,我要親手殺了他。”孩子的眼睛裡唯有刻骨的仇恨,字句宛如詛咒。鮮明的恨意如鐵,謝曲衡啞然失語,四翼的眼裡倒是有了幾分讚許。

碧隼點點頭,“好,還算有志氣。”

聽着這一番對答,迦夜額角抽痛,心底彷彿有根細弦錚然斷裂,再控制不住身體,微微一晃,掌下按住的青磚輕響,猝然裂成了無數碎片。謝雲書覺出她周身氣息極亂,驚駭地大叫。

“迦夜!”

她起身要走,他閃身攔住,伸手要按住她的肩。

“讓開!”

一聲厲喝,衆人皆驚,謝雲書卻寸步不退,探出的手也沒有放開。

黑眸再不見理智,僅剩了殺機四溢的冰寒,素手一翻竟使出了全力。連續數聲輕響,瞬間兩人已交手七八招,盡是凌厲之極的招式,每一式都足以致死,稍有不慎定然血濺當場,這陣勢令旁觀者觸目驚心。

“她這是瘋了嗎?”謝曲衡目瞪口呆,想上前拉開又不知從何着手,眼看三弟僅守不攻,形勢越來越急,不由得心驚肉跳。

青嵐手足無措,一時不知怎樣是好,只顧狂喊:“天!怎麼打起來了?”

“主上真沒留情啊。”藍鴞也被嚇住了。

“究竟怎麼回事?”碧隼邊看邊冒冷汗,竟還有工夫慶幸對手不是自己。

銀鵠沒說話,嚥了一下口水,同樣是緊張之極。

玉隋則臉色發白,袖中的手動了動,又握緊,迦夜的攻勢太狠,他沒把握將兩人完好地分開。

防守變得越來越困難,謝雲書慢慢被壓得透不過氣,冰冷的黑瞳宛如對一個陌生的敵人,只餘森然殺意。這樣下去只會兩敗俱傷,他腦中飛快地轉過千百個念頭,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化解之法。片刻,他心意一橫,決定鋌而走險,忽然放棄了招架,眼睜睜地看着纖指衝過來,白皙秀小的指尖仿如死神的鋒刃,帶着寒意直入胸膛,他沒有躲閃,拼盡力氣喊出了最後一聲。

“迦夜!”

“三哥!”

“老三!”

“老大!”

數聲驚呼同時響起,但已無法阻止。指尖沒入了他的胸膛,漸漸浸出了血。

謝雲書不曾低頭,直直盯着眼前的人,聲音沙啞。

“迦夜……我不是敵人,你醒醒……”

黑眸變得茫然而混沌,指尖一片溫熱,眼見他胸口的血漸漸滲出,彷彿冰水冷卻了她如沸的心。他的聲音在最後一刻劈入了紊亂的頭腦,她收住了勁力,傷口並不深,可……這是他的血,順着衣襟滾落在地,異常刺目,映得眼前一片血紅。

謝雲書握住胸前的手輕輕收攏,順勢攬住了纖腰。

“沒事的,你什麼也別想,什麼也……”隨着輕柔的話語,指尖拂過了睡穴,她毫無知覺地沉入了一片甜美的黑暗。

深眠中,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各種奇怪的面孔凌亂浮現,化不開的血紅漫過了足踝,腥味逼得她透不過氣。夢裡沒有她想見的人,卻充滿各種難聽的咒罵怒斥,聲聲盡是指責,不論如何揮劍,那些聲音都如幽靈一樣徘徊在耳際,迫人煩躁得發瘋。

她一直往前走,怎麼也走不出大片血紅的沼澤,只有如影隨形的嘲弄譏諷,雙足沉重得邁不動。除了血紅,唯有濃得讓人窒息的黑暗。她疲倦得要命,卻不敢停,一駐足,身體就會緩緩地沉入血澤。那樣長而望不到盡頭的路,她不知自己要去哪裡,麻木地跋涉中驀然踢到什麼東西,撿起來一看,竟是雲書的頭顱!她無比駭然,無比心痛,驚恐地拋開後頭顱墜地,周圍散了一地的肢體,其間最清晰的是母親和淮衣的臉……

猛然睜開眼,血紅和殘肢都消失了,她正躺在一間靜謐的房裡。幽暗的房間陳設熟悉,自己正躺在夏初苑的牀上,身上蓋着薄褥,一縷安神香正從香爐緩緩騰出,依稀能聽到荷葉被風翻卷的聲音。

粗重的呼吸源於自己的鼻端,狂跳的心一點點平復。那只是一個夢……她沒有殺他,他不會死,他不會像娘和淮衣一樣死去……

門開了,夢裡身首異處的人完好無恙,快步走近牀邊,如平日一般對她微笑。

“你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吃點東西?”

聲音很溫柔,她仍在恍惚,細指攀上了他的手,十指交握,此刻只有藉着溫度才能確定他的真實。

“你做噩夢了?”他輕輕替她拭去額上的汗,細心體貼,與過去的他沒什麼兩樣,她漸漸放下了心。

“我夢見……”她覺得嗓子發乾,不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什麼?”他過去倒了一杯水,小心喂着她喝。

“沒……”

“你是太累了,要好好休息,我吩咐廚房給你做了點心,少吃點吧。”

她乖乖地偎在他的胸前嚼着點心,明明才從睡眠中甦醒,卻仍是疲倦得要命,腦子迷糊一片,什麼也想不了,也不願想。

他低聲說着些瑣事,哄着她多吃一點,不習慣被他喂,她正欲接過來,手到眼前卻頓住了——手指細白,瞧上去和平常一樣,唯中指有一縷印痕,細辨是一條暗紅色的線,嵌在指縫中毫無痛感,看起來像凝固的血絲。

他沒讓她多看,拉下她的手繼續輕哄,懷裡的人卻僵滯了,忽然開始簌簌發抖,抖得那麼厲害,好像比數九天寒穿單衣的人更冷,他放下手中點心,抱緊了她。

“迦夜!”

她沒有回答,從他懷裡掙出來,探手撕扯他的衣服,固執地要扯開重重遮掩,求證心底最恐懼的猜測。實在藏不住,他便也不再阻攔,由着她扯開了衣襟,露出了包紮的繃帶。由於適才她倚在胸口的揉蹭,潔白的繃帶重又泛出了血痕。

她呆呆地盯着,長長的睫毛一動不動,良久,伸指輕撫着他的胸口,死死咬住了脣。

“不關你的事,別在意。”

“我差一點……殺了你。”

“你不會殺我。”他掩上衣服輕輕托起她的臉,望入漆黑的雙眼,“我知道你不會,是我不該讓你見她。”

“爲什麼我……”她覺得腦子越來越亂,一些零碎的片段飛速閃過,模糊成一團,身子瞬間變得冰冷。

溫熱的吻落在眼上、頰上,又在脣上輕觸。沒有,只是單純的安慰。

“是我不好,我不該強行帶你回謝家,讓你經歷那麼多難受的事。”這些天讓他明白她更多,也讓他益加心疼歉疚。

沈淮揚,白鳳歌,還有緋欽的死,還有那個執意要弒親的孩子……

他又一次做錯,讓太多意外攪動了她深藏在心底的夢魘,逼得她一再回憶起過去,沒人能承受這樣的痛苦。

“我一定是瘋了……”她咬住脣,聽起來極像嗚咽。

“沒有,你是太倦了,是我不好,都怪我……”他呢喃着,溫柔地擁着她,將冰冷的纖指攏在掌心。寂靜的室內唯有他持續不斷的低喃撫慰,許久之後她才停止發抖,指尖卻依然寒涼。

窗口傳來了輕響。

“三哥……”

是青嵐在低喚,他遲疑了片刻,略微放開她。

“你躺一會兒,我和他說幾句就回來。”

迦夜安靜地躺下,由着他蓋上絲被,收攏雙手,異常乖順。

“三哥,爹火了,命你立刻回去。”青嵐一臉惶急,此次父親的震怒前所未有,旁觀者都膽戰心驚。

“我現在不能走。”

“不行,你一定得回去,大哥把事情全告訴爹了。爹聽說你差點送命,氣得把桌子都劈爛了。你再不回去,爹恐怕會親自過來,到時候會更糟。”

“你告訴爹,我不會有事,眼下她離不開人,過幾日我自會跟爹解釋清楚。”

青嵐苦着臉勸告:“三哥,你比我更瞭解爹的脾氣,該清楚這樣做的後果。”

“我顧不了那麼多。”他嘴裡發苦,當前兩邊爲難,卻只能護住最要緊的,“你去跟爹說,請爹原諒我的不孝,暫且當沒我這個兒子。”

“三哥!”話說到這份兒上,青嵐急起來,“三哥別做傻事,回去跟爹告個罪捱上一頓罵,再慢慢磨也就是了,她又不會跑。”

“她會。”謝雲書無助地嘆息,第一次對弟弟吐實,“只要我一離開,她肯定會走,她根本就不想牽累我,特別是……誤傷我之後。”

“她……”青嵐愣了半天,“你當時死活攔着她,是怕她一去不回?”一直想不通三哥爲何生死一線之際都不肯有絲毫退讓,寧願她傷了自己,竟是……

“她不過是一時亂了心智,不會真的傷我。”

謝雲書也不清楚放任迦夜離開會怎樣,那樣混亂的情緒她從未有過,他不能冒險,若是她傷了人,又或是泄露了來歷……

青嵐不知該說什麼,或許她無心殺人,殺氣卻十分可怕,一瞬間宛如奪人性命的魔神,下手狠辣,彈指皆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殺招,此刻想起來還冒冷汗,大概也唯有三哥敢這麼做,換了旁人……

“你要在這裡待多久?我該怎麼和爹說?”一想到回家面對盛怒的父親,苦惱之極。

謝雲書揉了揉額角,一時也沒有想到合適的說辭,只道:“你替我勸勸爹,別讓娘知道近幾天的事,得了空我自去向爹領罪。”

打發走青嵐,他回到室內,小小的人兒又蜷成了一團,朝着牆,像已經睡着。

他知道她沒睡,輕輕脫了靴子,上牀攬住嬌軀,強迫她轉過身來。她掙了兩下,又怕弄疼了他的傷口,便不再反抗,任他翻過來擁在懷裡。

“別自責,僅是一點皮外傷,比起你爲我做過的,這不算什麼。”暖烘烘的氣息拂在發上,她始終不肯擡頭。

“過幾天我帶你離開揚州,找個安靜的地方看風景,過遠離刀光劍影的日子,好不好?”

他想了又想,唯有這樣能留住她。她已心力交瘁,他不能再冒險,家人的寬容接納暫無可能,一味苛求迦夜又何其不公。加上緋欽的前車之鑑,勉強她進入謝家,無異於對她慢刀虐殺。

她微微一動,沒有做聲。

“你喜歡哪裡?要不我們去北方轉轉?不過那裡冬天比較冷。要不往南方?不管到哪兒,我一定會給你帶一個揚州廚子,可好?”他自言自語着,不時徵詢她的意見。

“或者去南越看你的故鄉,聽說那裡民風質樸,衣飾奇特,到時候你可要穿一套讓我瞧瞧。”

“你喜歡山上還是水邊?我知你愛靜,不過偶爾也要與人接觸,還是別住得太偏。當然要種許多你喜歡的花草,但你一定得改掉食花的習慣……”說着,他親暱地蹭了蹭她的額,“萬一又遇到有毒的可不好。”

“我……”她默默地聽,終於仰起臉凝望着他的眼,“想求你一件事。”

“我已着人安排了緋欽的後事,會尋一處向陽之地厚葬。”他頓了頓,微微一笑,“但那個孩子不行,緋欽託付的人是你,與我無關。”

“我不知該怎麼教他,我的功夫並不適合他練。”她咬了咬脣,第一次顯出嬌弱的央求之態。

他怦然心動,目光很柔,話語卻很堅決,“我可以替你教他武功,但得由你照顧。”

她偏過了頭,他又摟緊了一些。

“想把他託付給我自己溜走?我可不會放開你。”

她沉默了許久,問:“有沒有問出是誰害了她?我要去殺了那個男人。”

“那孩子不肯說,堅持要親自報仇。”

“弒親之罪,還是避過爲好。”像被什麼刺痛,她忽然蹙了下眉,長睫輕顫,低語道,“總有辦法能探查出來。”

“好。”他沒有多說,修長的手指輕撫黑髮,一下接一下。

“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寂靜良久,她低聲問。

“你不懂你有多好。”單薄的肩膀如此脆弱,他極想永遠這樣護住她。

這話聽來幾近諷刺,她想冷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只是更深地把頭埋進了臂彎。

“你真的很好,除了對自己太苛刻。”他默默嘆息,心底溢滿了柔軟的憐惜。“你把別人對你的怨恨和傷害視爲理所當然,從不記恨,卻唯獨不肯放過自己,總是爲那些無法改變的憾事自責,比誰都內疚。你做錯了什麼?誰有資格指責你?你真傻……”

溫情的話語滲入了心底,她用力閉上眼,早已遺忘了怎麼哭泣,更不願放縱自己掉一滴淚。

“留在我身邊,好不好?”他輕輕誘哄,“給我一個機會好好疼你。”

她多麼渴望自己能說出一個“好”字,能一口答應她,最終她卻硬着心回答他,“我會毀了你。”

“是你救了我,你不記得了?你忘了我可沒忘。”憶起過去,昔年灰色壓抑的日子彷彿明亮了許多,“你說過,我的命是你的,現在也一樣。”

“我從來不想要你的命。”她擡起頭,黑白分明的眸子被淚水浸潤,“那是……”

“那是嚇唬我。”他展顏一笑,在眼睫上輕輕一吻,“我當然明白,一開始你就不曾爲難過我,雖然總是冷冰冰的面孔。”

“我不想和你太近。”她垂下長睫,迷茫而悽惶,“親近我的人都死了……你和他那麼像……”

“你說相貌嗎?”不想讓她哀傷,他故意調侃,“我以爲我更好看一點。”

“不是。”她認真地糾正,“你們性情很像,都很正直,堅持自己的原則,勇敢決斷,才能出衆……”

“有這麼好?”他不禁失笑,“我居然不知道你這麼欣賞我。”

她也笑了,略帶憂傷,“我一直很佩服你,就像塊上好的玉,縱然掉進了污泥,等洗乾淨了仍是無價。”

“你也一樣。”

“我?”素顏上的笑容添了些自嘲,“我是紙,即使原先是白的,也早被墨染透了,一文不值。”

“看你,總對自己求全責備。”他半是責怪半是憐愛地捏了捏她挺翹的鼻。

她漸漸收住了低落的心緒,倚在他肩頭髮呆。

“別想走!”他清楚她在醞釀什麼,“不然我會禁了你的武功,讓四翼看着你,一步也不離開。”

面對她圓圓瞪起的黑眸,他無可奈何地坦承道:“你知道我多想這麼做,就算你恨我也不願放你走。可惜你太倔強,不是願被人囚在籠中的鳥,真希望有一天你能心甘情願留下來。”

“不值得,我什麼也給不了你,除了麻煩還是麻煩。”

他沒有答話,低頭吻住了冰冷的脣,輕如蜻蜓點水的觸碰,纏綿廝磨,採擷着令人心醉的甜蜜,溫柔的吻逐漸有了迴應,她情不自禁地回吻,溫順地偎入懷抱,馨香而柔軟。

無意中壓到他的傷口,緊緊貼合的身體突然一僵,她瞬時回過神,激情立刻轉成了清醒。

“我沒事。”疼痛僅是一瞬間,他任由她撥開衣襟察看繃帶,因她不自覺流露的關心而愉悅,見佳人又蹙了眉,他把頭埋進青絲中謔笑。

“能親近你,我不介意這點疼痛。”

她怔怔地跪在牀上,忽然吻過來。那麼深,那麼濃,纏綿難分,前所未有的激烈,引得他像着了一團火,正待翻身壓住她,腰間猝然一麻,動彈不得,連聲音都被禁制,心立時一片冰寒。

她的脣色緋紅,臉卻極白,冰涼的手指摩挲着俊朗的輪廓,目光留戀不捨。

“對不起,你和青嵐的話我都聽到了。”

她的聲音很輕,輕到幾乎聽不見,瓷白的頸項低垂。

“我不能讓你爲了我衆叛親離,將來你或我,總有一個人後悔。”

她從襟上解下玉牌放在他手心。

“這個還給你,會有另一個女人做你的妻子,她會被許多人羨慕。”經過這一段時日,她明白了世上有些東西是很好的,但永遠不會屬於她,邂逅、經歷,已算是運氣。

“你很生氣?”凝望着快要噴火的雙眼,忍住心底的酸楚勉強一笑,“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拎起玉壇、短劍,她深深看了他一眼,穿窗而去。纖弱的身子消失在視野裡,枕邊還留着清冷的幽香。

他緊緊咬牙,胸膛充盈着恨意,從沒有這樣憤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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