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家嬸子的臉色蒼白,主位上的魏家大舅母臉色也不好看。
九關裡有沒有那麼差糧食她們這些內宅女人是不知曉的,然而卻能想明白一個道理,借糧的當然想越借越多,然而出借的卻不得不想一想自家夠不夠吃,再來衡量自己能借出多少,對方何時必須歸還。
如此,當初六關的糧食有借給九關到自己也保證不了的地步?
當然,這也不是最重要的問題。
於厲家嬸子而言,重要的是她的夫君讓魏侯退了兩關,是以爲何蕭安此次前來尋她,這便是緣由。
“當年在谷陽查出了一批兵器,隨後就有人蔘魏侯有造反之疑,再然後不久外敵來襲,六關糧草告急,厲先生勸魏侯連退兩城,緊接着就出了通敵書之事,最後軍中隱有譁變,魏侯父子不忍污衊自刎身亡,以證清白。袁大人,我想問的是六關五年無災,軍糧去了哪?”常家大姑娘抽出刀壓在了袁大人的脖子上,冷顏問道。
袁大人一臉鎮定,並非刀劍可脅迫之人,然而因晚輩的冒犯,面色難免帶了怒氣,“常姑娘,我是官,你是民身。別以爲你爹是六關大將,你就可以爲所欲爲!”
常家大姑娘一笑,不復之前女兒態,頗爲灑脫道:“袁大人莫非不知,太孫已到三關視察軍務?我便是爲所欲爲又如何?只要能替魏侯申冤,別說是拿刀指着你,就是……”
“滅你全族又怎樣?”常家大姑娘目色凌然,一字一頓道。
也到了此時,袁福寧才雙目瞪大,臉色鉅變,“因太孫到了三關,你們爲了與魏侯翻案,就想要污衊朝臣?常鳳!誰給你的膽子?”
刀鋒薄利,袁大人一動,便察覺到一陣涼氣,脖子上顯出一道血口,緩緩冒出血跡來,本是憤怒的心立即冷了下來,再不敢妄動一分。
他到底記起來這一位當年也是殺敵不少的煞神,不過是被蕭安與程謹安的名聲所蓋罷了。
常鳳冷笑,“袁大人原來還記得自己是大慶朝的朝臣。自大人五年前來任邊官,我想了想,不論是魏侯還是我父親,俱沒有得罪大人的地方。只是不知道大人三年前爲何要說六關糧草告急?或者換一種說法是,六關裡的糧草真有全借給了九關?”
袁福寧冷靜下來,看着還是小姑娘的常鳳,“我與你父也算同僚一場,今日之事大可假作沒有發生過。魏侯之事,我亦痛心,明白爾等心情。只是你若懷疑九關借糧之事,可向九關詢問。便是告知三關太孫前來查賬,亦是一樣!”
常鳳點頭,“既然如此,那就請袁大人過將軍府一敘了。賬目的事情,不管是魏侯還是我父,俱不該管,也不當查。然而等太孫來六關巡查卻是可行。如此便勞煩袁大人一家子在將軍府中等一等,一切事情等太孫來了,自然明白。”
……
“不說六關的袁福寧怎麼讓六關裡的糧庫空了的,魏家三代掌兵,只有戰死的將軍,沒有送城的懦夫!我倒想知曉厲馮白用的甚樣的手段,讓我二舅與外祖父同意退兵兩城的?”蕭安端起茶杯砸在厲家嬸子面前,厲聲道。
茶碗摔在地上碎成一片,厲家嬸子一直蒼白着臉,額頭的汗珠直往下掉,便是坐在椅子上,身子也是搖搖欲墜。
常家大舅母早已癱坐在了座位上,尤不信道:“沒了糧草還如何打仗呀?這退也是應當的不是?谷陽有一萬將士,連着鳳陽的一萬也跟着上了戰場,還有兩城的百姓,哪個的命不是命,哪個不是大慶的子民呢?退又哪錯了?”
這般內宅女人說出來的話,卻也有着那麼樣的道理,蕭安起身看着自家大舅母,閉了閉眼,才道:“舅母。谷陽、鳳陽、鳳鳴之後,往東往南還有萬千百姓,往北還有天子都城!大舅母爲兩關百姓、將士心疼,若是三年前鳳鳴城也跟着破了,又有多少□□離子撒?多少人枉死蠻夷亂刀之下?大慶天下還可安在?大舅母可還會不會心疼?”
“陛下使七萬大軍守六關,年年軍餉輜重撥來,就圖個連退兩城,置大慶江山於危機之下?六關七萬兵士,有各省服役人,也有拖家帶口駐紮邊關多年的軍戶,在邊關守着爲的也是連退兩城,置自己的妻子父母族人於蠻夷的亂刀之中?”
“魏家三代守邊,不是爲了升官發財求富貴來的,是爲了戰死而來!爲大慶天下,爲報皇恩,爲護天下百姓而來!”
蕭安看着魏家大舅母與厲家嬸子,沉聲道:“你們深處後院,許是不明白這些,多說也無用。然,厲家嬸子,當年我外祖父與二舅以死證清白之後,其他先生都忙着跟隨常家大將軍守住鳳鳴,奪回鳳陽、谷陽兩城,那時候厲先生在哪裡?!”
也是柳客卿那時忙着要讓常樂掌住六關大軍,無暇別顧,回頭守住了六關之後再來看,卻是再也無人跡。
一直到如今,依舊沒得厲先生的蹤影。
厲家嬸子也是學過忠孝禮儀之人,這會兒被蕭安問得只會哭了,“我又哪知道呢?當年魏侯出事,他與我說要走,去尋魏侯被污衊的證據。我們一家子人,蒙魏侯不棄,養在將軍府裡這麼多年,心中感恩不已,要能替魏侯洗白冤屈,我又哪會懷疑的?”
厲先生多年赴考不利,只得秀才功名,又邊關出身,于軍事上頗有見地,這才選擇做了將軍府的幕僚,一年薪資不高,卻也比做個教書匠的要強,還能受將軍府庇佑。
說魏侯於他們一家有恩,也不爲過。
厲家嬸子用手絹擦着眼淚,竟是不明白,自家夫君爲何與魏侯被污有了關係了。
爲了魏侯翻案,三年不曾通信,厲家嬸子就是過得再艱難也不覺得如何,就是如今住在魏家心裡也是有底氣的;然而若是夫君涉及到魏侯的通敵案,這三年的離別又算是什麼?還是她們母子三人就此被拋棄?她如何面對待自己入親妹的魏家大夫人?
蕭安看着不停哭泣的厲家嬸子,如大舅母所言,她小時候還穿過厲家嬸子的縫的衣服,何曾想過她們之間會有今日,然而再多的情義,也蓋不住這家國大事,“聽聞厲家嬸子三年前終於得子,也不知厲先生知道否。”
厲家嬸子因生第一胎壞了身子,只得一女,這些年求神拜佛想要生子一直不曾有孕,卻沒想到在厲先生消失之前有了身孕,如今得子虛歲爲三。
厲先生與大多讀書人一樣,執着與子嗣繼承香火,當年便鬧出過不雅之事,厲家嬸子若沒有魏家大舅母撐腰,此時也不會安坐在此處。
就算是在將軍府中,有魏家大舅母撐腰,這也是個一直在過苦日子的婦人。
許是想起自己那個還懷着孕,卻被夫家藉口着魏侯之事牽連,被攆出來的女兒,又或許是想起自己那個還沒來得及告訴夫君自己懷孕而生下來的兒子。
厲家嬸子擦乾了淚,看着蕭安道:“表姑娘想要我如何?只要能放過我那一雙兒女,還有那無辜的外孫,就是要我去死,我也是甘願的。”
她的父親不曾爲她挑到一個好夫君,她的夫君爲並未替自己的女兒挑到一個好夫婿,她不過弱質女流,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去死,若能自己一死,換得兒女平安,也是幸事。
蕭安就知道跟這些女人擰不明白話,反問道:“我爲何要厲家嬸子去死?雖是誅九族的大罪,若萬一厲先生是真爲外祖父翻案而去,這豈不是大功?”
厲家嬸子悽苦一笑,心裡卻是明白,蕭安今天說這麼些話,就證明自己的夫君就是個挨千刀萬剮的罪人了,替魏侯翻案的話自己說出來是安慰自己,從蕭安嘴裡出來就是在嘲諷。
加之之前進來見蕭安之時也聽說這宅子被圍之事,厲家嬸子心中已是有了決斷,起身與蕭安行了一大禮,“我與表姑娘走就是,只盼着表姑娘能放過我那一對兒女。”
這卻是不可能之事,蕭安連話也不想回了,還是旁邊常家大郎聽得一愣一愣的,不過好歹是個在外面走動有過見識,知曉深淺,道:“我等也並非暴虐之人,厲家嬸子莫不是以爲我們會對嬸子一家子如何?雖是厲先生有嫌疑,然而定罪之事也在朝廷。且嬸子的幼子不過兩歲餘,外孫也不過同等,又哪會被牽連。”
當朝仁慈,便是滔天大罪,五歲前的男丁可免罪,厲家嬸子的兒子與孫子不過一般大,都是兩歲餘,到時厲家就是真有罪,寄養在自己姨母家也不是不行。
如今卻是想要將兒女外孫摘除去,又哪是可行的。
魏家大舅母上前了一步,嘴張了張正想說話,卻被自己女兒拉住了。
魏蕎上前來道:“厲嬸子您便放心的帶着一家子去就是,表姐對自己人素來心善,不說別的,就是之前七八年的相處,您也當知道她是怎樣的人才是。”
“表姐,你覺得呢?”魏蕎對着蕭安笑着道。
這是要蕭安與她一個保證,與魏家大舅母與厲家嬸子一個保證。
蕭安只覺得好笑,盯着魏蕎道:“就因當年外祖父說要將六關交予我,在你們眼裡,他便不如一個外人重要?”
此話一出,魏家大舅母臉色頓時一變,還未來得及說話,蕭安下一句就到了,“可當初是舅母你自己不願意表哥留在邊關的!”
就是魏侯要將六關兵馬交給自己的嫡親孫子,那也要他那個嫡親孫子要才行。
蕭安冷眼看着魏家大舅母與魏蕎,“於你們而言,我母親不過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孃家半點的便宜都佔不得,不然就是在割你們的血肉。外祖父有半點替我們母女三人打算,在你們眼裡就是外祖父對不起你們了?”
“所以外祖的事情,你們不顧,我與我母親自會來查。你們愛旁觀也好,別的怎樣也罷。要敢阻攔我,也別怪我不客氣!別忘了你們如今姓蔡,不姓魏!”蕭安一巴掌下去,將茶桌拍得稀爛,剩下常家大郎的白陶瓷茶杯也跟着滾落在地,轉了幾圈後才停了下來。
黃土的地面,頓時被茶水打溼侵染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