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沈衝覺得,如果香港電影能進入內地放映,票房分賬模式,還是頗有競爭力的,不過這件事的最終結果如何,不是他可以左右的,能做的,也只是用心寫好報告,盡力鼓吹票房分賬,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反正在改革開放之初,任何事情,只要努力去做,都有可能發生。
比如1985年,就有一份名叫《現代人報》的報紙在廣東成立,港資控股超過70%,堂而皇之的在全國發行,銷量70多萬,風頭甚至蓋過了南方第一大報《羊城晚報》,成爲很多機關單位最受歡迎的報紙,這在後世,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只不過這份報紙時運不濟,在1994年,先被豬一樣的香港隊友拖累,接着又被同城道友《南方週末》牽連,撐了九年之後,最終還是壽終正寢了,從那以後,內地再無外資控股的報紙媒體。(注1)
……
沈衝在招待所呆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又被電影局召了過去。
他在北京電影學院演講內容,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在北京電影圈裡流傳,讓《空山靈雨》的熱度急劇飆升,拷貝從中南海出來,剛送到北影學院,還沒來得及再放,就被北京電影製片廠以“借鑑香港先進拍攝技術”的名義借走了,北影廠放了一天,電影局又以“參考海外成熟的合作製片模式”爲由拿走了……
說實話,這有遠超沈衝的預料,他把《空山靈雨》帶到北京,其最初目的,就好像暴發戶買了世界名畫,到處顯擺一樣,用來妝點自己品位而已。
胡金銓是公認的武俠電影史上承前啓後的大宗師,在他之前,武俠電影是胡打亂斗的街頭把戲,在他之後,武俠電影登堂入室,自成一派,成爲世界影壇獨特的一個電影類型。
他和李翰祥,楚原,張徹一起,並稱香港六七十年代的“四大名導”,其餘幾人,作品數量數以十計,票房累計數以千萬,而胡金銓寥寥數部作品,單片最高票房不超過300萬,卻能和他們並駕齊驅,頗有幾分“孤篇橫絕,竟成大家”的風範,可見其指導的電影質量,非同一般。
不僅如此,還曾有影評人說過,胡金銓在武俠電影上的地位,就如同金庸在武俠小說上的地位一樣,自他之後,再無武俠。
雖然有過譽之嫌,但後世口碑上佳的武俠電影,無不籠罩在胡金銓的影子之下。
徐克視胡金銓爲偶像,先是力邀他拍攝《笑傲江湖》,鬧翻之後,還自打耳光,又去翻拍他1967年的經典《龍門客棧》,可見胡金銓對他的影響之大。
《臥虎藏龍》以所謂的東方含蓄內斂情調著稱,可無論鏡頭畫面,還是節奏風格,處處和《空山靈雨》契合,李安在訪談中對胡金銓推崇備至。
還有那部女主怎麼弄都不死的《十面埋伏》,很多地方几乎完全仿照《俠女》,張藝謀也自承向胡金銓致敬。
由此可見,胡金銓的大師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他的每部武俠電影,都是精品,是壓片庫的寶貝,所以沈衝不惜血本,購買了《空山靈雨》,不僅如此,他還打算把同樣票房慘敗的《山中傳奇》收入囊中,只不過急着來北京,沒來得及下手而已。
然而這番小心思,在北京可謂是給瞎子拋媚眼——喜歡《空山靈雨》藝術價值的人,暫時還看不到它,而看過的觀衆,卻更關心別的東西。
比如這次放映,在座的觀衆,大都是電影局的工作人員,他們更關心的,是《空山靈雨》去韓國拍攝的合作流程。
放映結束後,魏報國一個箭步走上臺,滿面紅光的高聲宣佈:“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來自香港的專家,沈衝沈同志,爲大家講解《空山靈雨》的拍攝過程,大家歡迎!”
畢竟是行政機關,行動整齊,掌聲雖然熱烈,但非常剋制,沈衝上臺,鞠個躬,下面立刻鴉雀無聲了。
“在坐的各位領導和各位專家,都是日理萬機的大忙人,在此我也不多說客套話,浪費大家的時間。”沈衝仍然是不帶稿紙,即興演說:“我先介紹一下這部《空山靈雨》的導演胡金銓,他是享有世界聲譽的武俠電影大師。1932年出生於北京,少年時代曾經在徐悲鴻創辦的北平藝專旁聽,1949年到香港之後,加入長城電影公司做美工,受過萬古蟾和萬籟鳴二位老前輩的指點,爲日後的導演生涯奠定了藝術基礎……他執導的《俠女》榮獲世界三大電影節之一的戛納國際電影節‘最高技術委員會大獎’,成爲首位獲得國際認可的中國電影人……”
沈衝口若懸河,把胡金銓的生平簡單介紹了一遍之後,又加了一句:“胡導演是一位非常愛國的藝術家,他曾經說過,在電影創作中,凡是不利於炎黃子孫,不利於嚴肅藝術者,若予接拍,雖得盈利,但無以爲人。”
下面聽衆聞言,立刻鼓掌,還有人打破沉默,大聲叫好。
胡金銓欠沈衝一個人情,又和張愛嘉關係匪淺——在拍攝《山中傳奇》的時候,他們兩人以父子相稱,可見關係之深。
因此胡金銓算是半個自己人,沈衝此時大說好話,是爲未來做鋪墊。
要知道中國合作製片公司1979年8月成立後,三年都沒生意可做,直到1982年才和日本合作,拍了第一部電影,如果在這個空檔期裡,他搞個大投資,讓胡金銓回內地拍攝,吃第一口螃蟹,這其中可搗鼓的地方,就太多了……
內地深受蘇聯電影思想的影響,奉行導演中心制,一部電影最受關注的就是導演,像徐楓石雋孫越等主演又都是臺灣人,所以沈衝一筆帶過,不多介紹,開始說起這次觀影會的主題。
“這部電影,是胡金銓導演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在韓國的濟州島……啊,不好意思,各位,我說錯了,是南朝鮮的濟州島,在那裡取景拍攝的。”
陳播在臺下,擺了擺手,示意不要緊,讓他繼續講。
“這部電影是發生在寺院裡的故事,胡導演本來是打算回內地拍攝取景的,畢竟要論山川之秀美,建築之宏大,任何地方都比不了內地,只不過因爲臺灣方面的阻攔,讓投資商心懷猶豫,所以最終去了南朝鮮拍攝。”
“南朝鮮深受中國傳統文化薰陶,有不少唐宋時代遺留下來的遺蹟古寺,在這部電影裡,大家看到的,都是真的寺廟,沒有搭棚佈景,不過朝鮮的寺廟不如中國的宏偉壯觀,所以胡導演在多家寺廟取景,然後剪輯拼湊成一家。”(注2)
“下面我來說說香港去韓國拍攝電影的流程……”
從八十年代起,一直持續到二十一世紀,合作拍片是香港和內地電影行業交流融合的主要渠道,沈衝對此,不可能不做功課,所以世界上主流的國與國之間合作拍攝電影的規章制度,他都有研究,說起來頭頭是道。
“……總而言之,目前世界上各個國家之間合作拍攝故事電影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聯合拍攝,雙方各自拍出導演,編劇,演員和其他創作人員,共同創作。第二種是協助拍攝,一方投資,另一方提供人員,場地,器材等輔助工作,收取一定的費用,《空山靈雨》去南朝鮮拍攝,採用的就是第二種方式。”
“合作的方式不同,最終的利益也不同,合拍的話,雙方都擁有電影的版權,根據具體協議,共同享受電影上映後的收入,協拍的話,拍攝完成,合作關係就基本結束了。”
“小沈啊,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有所瞭解。”他說完之後,陳播開口說道:“你別藏着掖着,說點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陳局長,在你面前,我哪敢藏着掖着啊,我是真的才疏學淺,所知有限。”沈衝叫苦,環視了一圈放映廳,然後說道:“我也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想了解哪方面的東西,大家有什麼問題,直接問我好了,只要我知道的,一定說個明白。”
“這樣也好。”陳播站起來,轉身對着後排的觀衆,說道:“大家有話就問,小沈是個百事通,機會難得,好好把握啊。”
一箇中年男子立刻舉手,看到沈衝點頭,站起來問道:“小沈同志,你說合拍雙方可以共同享有電影版權,那麼合拍的影片,是國產片還是進口片?”
問的好!
沈衝幾乎要爲他鼓掌了。
內地此時基本沒有什麼版權概念,對國外電影市場也缺乏瞭解,在中國合作製片公司的章程裡,規定合拍電影,內地享有國內放映權,外資擁有版權……(注3)
這可謂丟了西瓜撿了芝麻,在內地當前的經濟環境下,國內放映,能賺幾個錢?
而電影拿到國外,票房收一輪,錄像帶收一輪,電視臺收一輪,未來還有dvd收入,網絡流媒體收入等等,可謂一鴨數吃,內地只喝了點湯,骨肉皮全讓外資獨吞了。
“這個問題很複雜,得先從國外的版權制度說起……”
放映廳也擺了個小黑板,沈衝一條條的把當前海外的版權制度和放映渠道解釋了一遍,最後說道:“所以我覺得,和海外合作拍攝電影,如果條件允許,應該儘量簽署版權分享協議,而不是隻要內地的放映權,畢竟這是細水長流的生意,可以長期爲國家帶來外匯收入。”
“至於合拍電影屬於國產片還是進口片,世界上很多國家都是依據國情,設定了一條底線,比如本國投資佔總投資的比例,劇組中本國的工作人員比例等等,如果超過這條線,就算國產片,沒達到這條線,就是進口片。”沈衝放下粉筆,說道:“我在香港,蒐集了很多國家的有關這方面的政策,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郵寄過來,或者下次到北京的時候帶過來。”
“小沈有心了,我們確實急需這方面的資料,我就不客氣了,麻煩你郵寄過來吧,我們現在百廢待興,要抓緊時間。”
“好的,我回香港了,立刻就辦。”
這時,一個戴着黑框眼鏡,年約40的微胖女子站了起來,她表情嚴肅的問道;“請問沈同志,合作製片,應該如何審查?是根據國外的規定,還是我們中國的規定。”
這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沈衝自然不能含糊,說道:“來中國拍電影,在中國的領土上,自然是要遵守中國的規章制度。”
“那要是合拍的影片中,出現了資產階級腐化墮落的內容,造成極爲惡劣的影響,該怎麼處理?”那女子非常嚴厲的說道;“比如這部《空山靈雨》,裡面出現的女人裸露鏡頭,是對勞動婦女的極大侮辱,而且會讓觀衆產生下流低俗的聯想,陳局長,我強烈建議禁止繼續放映這部電影。”
我去啊!
《空山靈雨》裡,只有徐楓換衣服的時候露了一下背部而已,哪侮辱勞動婦女了?哪裡會有下流低俗的聯想?
“請問這位大姐是?”
“我是北京市文化局電影審查組的。”
一瞬間,沈衝覺得他對內地的電影審查制度太過樂觀了——政策再寬鬆,也架不住審查人員的折騰啊……(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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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有興趣的請百度報紙名字。
注2:胡金銓和張艾嘉父子相稱,以及《空山靈雨》的拍攝細節,都來自胡金銓夫人鍾玲的日記。
注3:參見《1982年中國電影年鑑》。
注4:1985年,一部美國電影裡有個鏡頭,是一男一女躺在被窩裡,手腳都沒露,北京市文化局的一個女同志打電話向電影局長投訴,說會產生不好的聯想,要求剪掉,可見當時思想之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