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
這是上下兩層的食肆,規模極大,人來人往。
曹髦坐在二樓的窗口邊上,看着遠處形形色色的人羣。
“朕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這家食肆也不過就是個小院,能進去的人不超過六個,是一個老翁與他的孩子。”
“如今那個老翁已經不在了,這食肆卻變得這般龐大。”
嵇康坐在曹髦的面前,看起來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
他這還是第一次跟皇帝私下裡一同外出,心裡甚至有些激動。
隨着大一統的完成,如今的這些名士們,也是格外的聽話,原先那些消極的,避世的思想,都在逐步的被取締。
就連嵇康這樣的人,如今的作品都不再是以消極的東西爲核心了。
他偶爾會寫一寫洛陽的的繁華,有些時候會寫一寫大魏軍隊的強盛,有些時候心情很好,就開始寫一些山川水澤。
而很多文人受到他的影響,名士們的作品也出現了較大的變化。
當然,曹髦在其中也是出了不少的力,他偶爾也會寫一些詩歌,而內容大多都是些雄武豪邁的。
曹髦覺得,自己這是以一己之力,遏制了整個天下的頹廢思潮。
看着望着窗外發呆的嵇康,曹髦笑着說道:“昨日,朕在宮內看到了您所寫的詩,心裡很是激動,今日就帶着您前來吃飯了。”
“大魏之中,若論詩歌,非卿莫屬啊。”
嵇康搖着頭,“有陛下在,臣豈敢言第一?陛下有陳思之才,實在令臣汗顏”
說起這件事,曹髦便有些羞愧。
曹髦雖然也有文采,但是說跟嵇康這樣的人去比詩歌,那是自取其辱。
老曹家有才學的人很多,曾祖父曹操作詩很厲害,大父曹丕的文學研究很厲害,仲大父曹植就不必多說了,這位的文采在整個華夏都是響噹噹的響噹噹。
洛神賦一出,那是神擋殺神
曹髦跟他們是沒法比的,跟嵇康也是如此,嵇康之所以覺得自己能跟陳思王較量,那得多謝李太白。
嵇康的文風在這些時日裡發生了極大的轉變。
曹髦昨日所看到的詩歌,就是嵇康所寫的山川詩,他寫的是王屋山,寫的那叫一個雄偉,那叫一個豪邁。
曹髦看完都忍不住想去那邊走一走。
曹髦說道:“原先衆人作詩,朕不是很喜歡,大多都是言語愁苦,不是表達自己不得重用,就是感慨天下無賢才,自己要淡泊名利,躲在山林之中”
“如今的詩歌,朕總算是願意去看看了,同樣是寫景,過往都是悲嘆,如今卻是讚歎,當真是截然不同啊。”
嵇康笑着說道:“陛下,山水還是過去的山水,不曾發生變化,發生變化的乃是人。”
“過去司馬家掌權,他們打壓天下的賢才,倒行逆施,百姓民不聊生,官員貪污腐敗,賊寇橫行,魚肉鄉里,道德淪喪,率獸食人,賢人鬱郁不得志,縱然是遊山玩水,又如何能得意呢?”
“當今陛下扭轉乾坤,行大一統,肅清吏治,勸課農桑,教化蠻夷,安天下之民,這山水自然也就變得壯觀了。”
曹髦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在文學領域,所處的時代確實會影響整體的思潮。
在如此變局下,這些文人的想法也在逐步的變化,曹髦覺得,再過幾年,原先那種消極的文風就會徹底被如今的嵇康的文風給取代了。
還真的有些大唐盛時的感覺。
曹髦對此很是開心。
兩人隨即又聊起了其餘的名詩,當今天下詩歌很多,名士們幾乎天天作詩,然後四處宣傳。
嵇康卻不是很看得上這些詩歌。
就在兩人進行交流的時候,樓下傳來了騷動和喧譁聲。
兩人停了下來,從窗戶往下看去。
只看到食肆內一陣歡呼,衆人紛紛跑出去,還有人探出頭往外頭看。
曹髦眯起了雙眼,嵇康忍不住看向了一旁的成濟,“成君,勞煩你下去問問,看看外頭髮生了什麼事!”
成濟領命,迅速下樓。
片刻之後,他就走了上來。
“陛下,聽聞乃是個從長安來的浮屠僧人,名字很是古怪”
曹髦還有些愣神,嵇康卻恍然大悟。
“那我便知道了。”
“哦?”
嵇康解釋道:“陛下,先前就聽聞,有個浮屠僧喚作竺法護,此人乃是月氏人,世代居住在敦煌,聽聞他曾跟隨天竺人學習,故而改姓爲竺,此人聰慧,讀經能日誦萬言,他精通六經,涉獵百家之說,且遍通西域三十六國語文”
“聽聞他從西域攜帶經典返回,先前在長安,專事譯經,教導衆人”
嵇康這麼一說,曹髦就明白了。
哦,唐魏僧是吧。
合着是取經回來的和尚啊。
曹髦皺着眉頭,不知思索着什麼,嵇康卻繼續說道:“聽聞這雍涼之地,信奉者極多,且多稱他爲月支菩薩浮屠在西域最爲廣泛,先前西域長史還曾說過,車師那邊的君王們都信奉浮屠,還召集麾下的人來爲打造浮屠像,動不動就徵用數萬人”
曹髦忽然開口問道:“那在中原,情況如何啊?信奉者多嗎?”
嵇康沉思了片刻,“不能說太多,卻也不是沒有”
嵇康忽然看向了曹髦,“陛下可覺得是有什麼不妥?”
曹髦搖着頭,“無礙,這位竺法護既然是精通六經,知百家學問的高人,朕倒是想跟他見上一面。”
嵇康一愣,急忙說道:“陛下!!這浮屠之學說,不可入禮殿”
曹髦笑了起來,“嵇公不必擔憂,朕只是想要問問西域的情況,還有那天竺的情況,他不是去過那些地方,熟悉當地的言語嗎?”
“像他這樣能精通西域諸多言語,又去過天竺的人,可不少啊,這樣吧,成濟,你去將他帶過來!”
嵇康急忙起身,“陛下,還是我去吧,若是成君前往,只怕此人不能完身而來啊”
曹髦點點頭,嵇康當即走了出去。
成濟此刻說道:“陛下,這些人與當初的張角等人沒什麼區別,都是聚集信衆,拉他們入夥,我看這廝,就是那張角之流,不如將他抓起來直接處死!!”
曹髦瞪了他一眼。
“朕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精通西域和天竺的人才,你就想要取他的性命?”
成濟訕笑着撓撓頭,“那等您問完了再殺也不遲。”
曹髦瞪了他一眼,沒有再說話。
寺廟太多對天下不算是什麼好事,大量的勞動力成爲不事農桑者,他們就如同大族那般,坐鎮地方,奪取土地和錢財,故而歷史上多次爆發過皇帝帶頭壓制浮屠的事件。
而兩晉時期,也確實是浮屠大範圍進入中原,迅速崛起的一個時代。
曹髦獨自吃着酒,等待了片刻,嵇康便帶着一個人走了上來。
曹髦所帶領的那些護衛們擋在了門口,將好事者們堵在了外頭,那些人發現什麼都看不到,也就散去了。
曹髦此刻打量着面前的這個僧人。
他是有頭髮的,只是頭髮較短,並非是熟悉的光頭形象,不過就是這樣的短髮,在中原都能引起圍觀。
若是光頭,豈不是要嚇死人?
他的年齡不是非常的大,皮膚黝黑,看起來風塵僕僕的模樣,穿着很是樸素,整個人也比較消瘦。
他朝着曹髦行了禮。
“拜見君子。”
曹髦卻只是審視着他,沒有回答。
此人竟也不生氣,平靜且坦然的站在曹髦的面前。
曹髦忽然問道:“聽聞你精通西域諸國的言語文字,還有天竺那邊的?”
此人開口說道:“略懂一些。”
“那你坐下來吧。”
“不敢。”
“爲何啊?”
“陛下當面,不曾叩首便已是不敬,又怎麼敢跟陛下同坐呢?”
曹髦一愣,看向了嵇康,嵇康搖着頭,“我不曾告知。”
曹髦很是好奇,“你怎麼知道朕的身份呢?”
“陛下相貌非凡,天生帝相,坐在上位,令人膽戰心驚”
“說實話!”
曹髦不客氣的打斷了他。
此人苦笑着說道:“陛下,我認得嵇公,能讓嵇康站在一旁服侍的,除卻陛下,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人。”
嵇康這才大笑,“那伱方纔還說什麼帝王之相,難道是有意哄騙陛下嘛?!”
竺法護急忙搖頭,“豈敢,只是生怕陛下怪罪”
曹髦招了招手,“也罷,你且坐下來。”
竺法護這才肯入座。
曹髦忽然問道:“聽聞西域乃至雍涼多建寺廟,中有浮屠像,倘若是朕見到浮屠,誰該避讓誰啊?”
竺法護不假思索的回答道:“自然是浮屠避讓陛下。”
“爲何啊?”
“陛下行大一統,安撫天下蒼生,多行仁政,此功德,古之聖賢亦當避讓,何況是浮屠呢?”
曹髦大喜。
“難怪你能有這麼多的信徒,這口才着實了得,你如今有多少弟子呢?”
“朕聽聞,當初張角在各地佈道的時候,尚且有三十餘弟子跟隨他,你如今的弟子不會比他少吧?”
竺法護只覺得腿顫了一下。
“陛下我並不曾收徒。”
“哦?不曾收徒?”
“陛下,我只是翻譯經典,告知天下人,絕對不曾收徒,也不曾做過什麼違背律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