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郎……你終於醒了……”淚水伴着語聲落下,字字哽咽。十天來強撐着自己,不眠不休地照料蕭然,全憑一股希望支撐着自己,此刻見蕭然醒來,秋若水心頭一鬆,頓覺胸口一陣噁心,眼前一黑,人便軟軟地倒了下去。幸好錦瑟站在旁邊,立刻伸手去扶住她,失聲驚呼:“王妃,王妃,你怎麼樣?”
蕭然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想從牀上跳起來,身子剛一用力,左胸劇痛,一股鮮血從喉嚨裡噴射而出,悉數濺在面前的蕭潼身上。蕭潼只覺得五臟六腑象被凌遲了一般,呼吸頓時窒住,一把抱住蕭然,厲聲吼道:“給朕好好躺着!水兒自有下人照顧!”
回身衝到門口:“來人,傳太醫過來,將你們王妃扶到隔壁去!”幾名丫環、僕婦一起過來,將秋若水擡出臥室。宮中來的兩名太醫一名姓宣,一名姓魏,魏太醫連忙跟着秋若水過去,宣太醫則趕緊進來爲蕭然檢查。
蕭然無力地躺回到牀上,胸口起伏,急速地喘息了兩聲,臉色蒼白如雪,一雙黑眸中漫起水汽,脣上還染着斑斑血跡,看起來憔悴不堪。
蕭潼無暇顧及被蕭然噴了一身鮮血,走到他身邊,取出手帕來爲他擦血。見蕭然星眸微闔,睫毛輕顫,急劇消瘦的臉頰愈發襯得鼻樑高挺,而尖削的下巴愈發顯出一種孤獨、清冷、蕭索的味道。他的手指猛地一抖,有一瞬間,他幾乎想將蕭然拎起來,狠狠幾巴掌抽過去,狠狠質問他爲何如此自輕自賤。可是眼前之人如此脆弱,根本不堪一擊,他又如何下得了手?
“恭喜皇上,王爺終於脫離危險了。”宣太醫是宮中資質最老的太醫,此刻爲蕭然檢查下來,他長長地鬆了口氣,笑容從他臉上每條皺紋中舒展開來,“王爺中箭後一直帶箭拼殺,淤血積在胸口,導致氣血凝滯,昏迷不省。剛剛一口血吐出來,此刻血脈通暢多了。臣等再爲王爺用藥調養,王爺性命無憂,也請皇上放寬心吧。”
蕭潼扶一下額頭,覺得腦子裡好象有一根弦悄悄放鬆了,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身子晃了晃,連忙穩住自己。低下頭,見蕭然已經睜開眼睛,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混合着惶恐、憂傷、歉疚、不安,還有深深的迷茫。
一股怒氣驟然在蕭潼胸中升起,如狂飆般奔騰起來、肆意衝突,激得他心肝脾肺樣樣都痛。那一瞬間,他可以想象自己的臉色有多可怕,因爲他看到蕭然眼裡迅速掠過膽怯之意。這種表情從未出現在蕭然臉上,即使在蕭然公然抗旨,他向他宣佈死刑後,他也沒有象現在這樣害怕。
蕭潼咬咬牙,狠狠將火氣壓下去,眸子中慢慢凍結了冷厲的顏色,盯着蕭然的目光愈發深沉。
他緩緩坐下,坐在蕭然面前,直直地看着他,十指握緊,捏得指節根根發白。臉色暗沉,開口時聲音有些嘶啞:“然兒,你想讓朕再一次失去你麼?”
“大哥……”蕭然動容,眼裡泛起一層霧氣。
“爲什麼?告訴朕爲什麼?”蕭潼盯着他,恨不得將目光化作利刃,剖開他的心看一看,這心裡裝的究竟是什麼。
蕭然的眉心微微顫動了一下,擡起眼簾,臉上覆雜的表情慢慢斂去,化爲湖泊般的沉靜,聲音微弱地道:“小弟不明白……大哥所指。”
那種表情狠狠激怒了蕭潼,他咬了咬牙,把涌到喉嚨口的咆哮吞回去,點點頭,“很好,你現在學會跟朕鬥心眼、玩深沉了,要不是看你傷成這樣,朕現在就扒了你的皮!”
蕭然睫毛一抖,輕輕抿了抿脣,聲音再次微弱地響起,卻似乎要避開蕭潼的問題:“大哥可是責怪小弟狂妄輕敵……以至於中了葉星月的箭?是……小弟自知有罪,甘受責罰……只是現在……請讓小弟去看看水兒……好麼?”
“你可以動麼?嗯?”蕭潼終於控制不住,一掌拍在牀欄上,“你現在想到關心她了?自己去送死的時候怎麼沒想到妻子和女兒?男子漢大丈夫,就是這樣沒有責任感、沒有擔當?”
蕭然一震,閉上眼睛,掩住眼底瞬間掠過的悲涼之意。呆了呆,才重新睜開:“大哥冤枉小弟了,小弟沒有……”
蕭潼見此情景,只覺得心中迷惘到極點。一向清明、強勢的人,從來都沒有這樣無助過,看着兄弟虛弱不堪的樣子,他哪裡還忍心責怪他?緩緩站起來:“既然你醒了,朕也放心了,朕還有國事未曾處理,這便回宮了。你好好養傷,等有了力氣,朕再來找你算賬!”
見他轉身欲走,蕭然低聲叫住他:“大哥……邊關現在怎麼樣……雍國有沒有再次進攻?”
蕭潼脊背一僵,嘴裡發苦。怎麼,你還會惦着江山社稷,惦着百姓安危麼?你不是拿自己的命去賭,甚至想死在戰場上麼?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如果不是懷着自我放逐的念頭,你爲什麼徒手接葉星月三枝箭?你在朕面前表現得那麼完美,跟朕陽奉陰違是不是?是不是心裡在恨着朕?是不是覺得朕罰錯了你?朕怎麼也想不到,你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轉眼之間便有了城府。這是朕希望的麼?朕沒有要求你這樣……
他覺得很累,頹廢到極點,連話都不想說,只想就這樣離去。甩了甩袍袖,舉步向外走:“好好養傷,不用你操心國事。”
“大哥……”蕭然下意識地想要拉住他,用力從牀上滾下來。“撲通”一聲,他的身軀倒在地上,一口血噴出來,濺了一地。
蕭潼大驚,連忙回身扶他:“然兒,你怎麼樣?有沒有摔疼?有沒有碰到傷口?”
見他左胸又滲出血跡,蕭潼氣得手腳冰涼,恨不得親手掐斷他的脖子:“小畜生,你是不是怕自己不死,非要這樣折騰自己?還是怕朕不死,非要這樣氣朕?”
“大哥,我沒有……”蕭然的頭無力地垂在蕭潼臂彎裡,胸口起伏不定,呼吸忽緊忽慢,幾縷頭髮被冷汗浸透,貼在失血的臉上,“請別爲小弟……氣壞身子……那樣不值得……”
蕭潼無語,目光僵硬地下垂,看着懷中的蕭然。
“葉星月受了小弟一掌……傷得不輕……小弟猜想,他應該不會……短期內進攻……”蕭然斷斷續續地道,嗓子裡好象還含着血,聲音中夾雜着混濁的氣聲。
“你是說你胸有成竹?”蕭潼怒極反笑,“既然你算得這樣準,還來問朕幹什麼?你是生是死、是贏是敗不都在自己掌控中麼?你做出這樣的事情給誰看?你究竟想幹什麼?”
蕭然的身軀微微顫抖起來,看了一眼蕭潼,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個隱隱約約的笑容。他輕輕擺脫蕭潼的懷抱,慢慢跪伏在地。胸口劇痛,眼前一片漆黑,他勉強提了口氣,喃喃道:“小弟沒有,請大哥……相信我……
蕭潼心痛到極點、憤怒到極點,只覺得自己已經麻木了。他一言不發地將蕭然拉起來,唯恐他再吐血,動作十分輕柔。
扶着蕭然回到牀上,讓他躺好,爲他重新包紮好傷口,他轉過身去:“朕沒有時間伺候你,要是再撕裂傷口,你自己看着辦!朕走了!”
“大哥……”身後傳來微弱的聲音,隱隱含着求饒的味道。
蕭潼沒有回頭:“你猜得沒錯,葉星月傷勢不輕,暫時沒有行動。靖安軍將士仍然守在鬆萌,隨時等待葉星月發動進攻。另外…..”蕭潼頓了頓,心裡隱隱泛起酸澀,“澤悅就要來了,你的侍衛用飛鴿傳書通知了他。”
可以想象身後的弟弟臉上肯定露出了喜悅的笑容,蕭潼沒有回頭,反而大步走了出去,彷彿急於擺脫什麼。
蕭然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很久很久,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從他脣中逸出來,一滴清淚沿着他蒼白的臉頰緩緩流下來。
“大哥……不是你想的這樣……我只是……想要贖罪……”
蕭潼走出王府,滿臉的陰鬱嚇住了在外面守候的宇文方:“皇上……王爺他……”
“他醒了,已經度過危險期。”蕭潼回答,可是臉上凝重的表情沒有緩解半分。宇文方不明白,既然王爺醒了,皇上爲什麼還這樣痛苦?
駿馬的嘶鳴從對岸傳來,蕭潼擡頭,隔着王府前的韻湖看過去。一身銀衣的少年,宛如一隻銀狐出現在眼前,那種肆意張揚的樣子,隔着湖泊撲面而來,令蕭潼有瞬間的疑惑。分明是完全不同的人,可爲什麼總感覺三弟與這臭小子骨子裡是同一個德性?
“蕭然,我來了。”熟悉的聲音在蕭然耳邊響起,他卻不敢睜開眼睛,唯恐眼裡的痛楚被澤悅看到。呆了呆,平息一下心緒,才緩緩睜眼,露出一個溫潤的笑容:“澤悅,你來得真快。”
澤悅伸出手指,搭上蕭然的脈搏,沉吟良久,微微挑眉,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我就知道你死不了,害我一路擔心到現在,都瘦了一圈。你得補償我!”
蕭然想笑,卻咳出聲來:“某些人自稱……是我平生最好的朋友,竟然……如此狠心。你沒瞧見我已瘦得脫了形麼……誰又來補償我?”
澤悅伸手拍拍他的臉,輕鬆地嘆口氣:“還好你活過來了,能夠看到你的笑容,我的心就放下了。對了,剛纔我進府時見到你大哥,他的樣子……”
蕭然一怔:“他怎樣?”
澤悅撓撓頭,做出一個茫然的表情:“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那樣子......失魂落魄的,好象被抽空了一般…...”
蕭然的手指在被子裡握緊,五臟六腑一陣收縮,殷紅的液體從他脣邊溢出來,頓時嚇壞了澤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