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潼見寶貝弟弟強裝鎮靜的模樣, 忍不住想笑,剛纔憋着的一肚子火也不由散了,放緩聲音道:“別跪着了, 坐到朕身邊來。”
蕭然順從地答應一聲, 坐起身來, 卻沒有坐到蕭潼身邊, 而是找了個與他面對的位置。精神放鬆下來, 一雙湖泊般的眼睛裡便泛起明澈的波光,臉上也露出春風般的笑意。感覺到大哥身上的氣息漸漸變得平靜、溫和,再也不象剛纔那樣陰鬱、冷漠, 他輕輕問道:“大哥,太醫有給懷瑾診治過麼?”
蕭潼看他一眼:“你覺得讓他清醒過來對他是好事?”
蕭然一愣, 大哥竟然開始爲懷瑾着想了?怎麼會這樣?難道他也有點同情懷瑾了?是因爲懷瑾的瘋病麼?
“也許, 對懷瑾來說是種逃避, 活在混亂的、神智不清的世界裡,他本人會好過一點。可是, 小弟覺得,對他的親人來說,未免太殘忍了。大哥剛纔也看到了,懷霈那孩子滿臉羞憤之色,他小小年紀承受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唯恐蕭潼生氣, 他又連忙補充道, “小弟只是就事論事, 懷霈還小, 他是無辜的。”
“朕知道。”蕭潼表示贊同, “這個孩子確實值得你看重,朕雖然只見過他兩面, 卻對他印象頗深。如果不是不幸生爲懷瑾之子,他也許可以成爲一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聽大哥這麼說,蕭然心中大感欣慰。想到懷瑾的樣子,又不禁想起子攸。“大哥,這段時間,雲居寺有沒有什麼消息傳入宮中?”
“寒月給朕來過一封信,說子攸現在狀況很好,潛心修佛、頗具慧根,他出家之後的法號叫做‘雲空’,經常隨寒月到處雲遊講經,名義上是師徒,實際上就象朋友一樣。”
蕭然微笑:“這下我就放心了。”
蕭潼故意斜了他一眼:“這子攸暗算過你,你與他也沒有太多接觸,你倒至今還對他念念不忘?”
蕭然捉摸着大哥的話,悄悄看看他的臉色:“小弟只是有些擔心。畢竟他還活在世上,也是大哥的一個隱患,除非知道他已沒有任何危險,小弟才能完全放下心來。”
蕭潼冷哼:“恐怕口不應心吧?如果真怕他成爲隱患,你當初還會救他,任他死在深谷中不就行了麼?”
蕭然心裡突地一跳,大哥不會到現在還不能釋懷吧?抑或,是因爲懷瑾的事,又勾起他當初的怒意?暗暗後悔不該在這個時候提起子攸,只好陪着笑臉道:“小弟已經知錯了,大哥就饒了小弟吧。”
蕭潼在心裡繼續冷哼,臉上卻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朕要是不饒你,你現在還能坐在朕身邊麼?只是,朕覺得懷瑾和懷霈這兩個隱患更大,三弟你說該如何是好?”
蕭然微微一震,警覺地看了蕭潼一眼,難道大哥又反悔了,又想將他們斬草除根?不,大哥怎會這樣反覆無常,這太不象他了。可是,爲什麼?大哥,你總是讓我爲難,我該說真話還是假話?
蕭潼若無其事地看着他,脣邊有隱隱約約的笑容,蕭然覺得腦子裡的神經又有些繃緊,挺了挺脊背,硬着頭皮道:“請大哥先恕小弟之罪,小弟纔敢說。”
蕭潼笑,好啊,越來越狡猾了,這小子!失蹤一次還真學了不少東西。
“朕恕你無罪。”
“小弟覺得,懷瑾已經瘋了,最多發瘋時有些破壞性,不會有太大的隱患。至於懷霈,他的確是個不同尋常的孩子,但畢竟才只有八歲。身在長寧,故國遠在數千裡外,他無法與廉國舊臣聯絡,怕是縱有復國之念,也無計可施。
等他長大,廉州已經穩定下來,百姓安居樂業,對大哥感恩戴德,大哥還怕他有機會興風作浪?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昔日的塔薩、浚國、雍國如今不都已呈現出繁華景象,百姓以身爲穆國臣民而榮麼?
所以大哥根本不必在乎他們。若是大哥實在不放心,就請將懷霈交給小弟,讓他住在我府上……”
“說的什麼瘋話!”蕭潼立刻打斷他,“他當初連你都敢刺殺,你真當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你就不怕他危及煙兒,還有兩個剛出生的孩子?他們那麼弱小,根本沒有抵禦外界風險的能力!你每天都要上朝、去軍中,還經常要出征在外,你以爲你能時刻保護你的家人?說這種話真是對他們不負責任!”
蕭然被大哥一番話砸得暈頭轉向,後悔得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了,是啊,大哥說得一點也不錯。自己從沒有防人之心,可孩子和水兒都那麼弱小,如果懷霈真有異心,他們對他防不勝防。只是,懷霈這孩子總給他一種奇特的感受,他總覺得,他對自己心懷恨意的同時,又隱約有些難言的親近。就好像剛剛喚他一聲“叔叔”時,語氣中分明藏着一絲信任與親近之意。
他很矛盾,可是更不願忤逆大哥,於是垂了眼簾,低聲道:“大哥教訓得是,是小弟有欠思量。”
蕭潼擺擺手:“朕知道你的脾氣,你總是不顧自己的安危,總想自己去承擔一切風險、一切責任。可朕最恨的就是你不顧自己的家人,總是把他們也牽扯進風險中去。你想想你負了水兒多少,怎麼還忍心讓她擔驚受怕?”
“大哥,水兒與我同心,小弟想做的事,水兒也一定是支持的。”蕭然輕輕辯解。
“藉口!”蕭潼臉上已顯出怒意,“就因爲水兒賢惠,從不向你抱怨,你就不管她心裡的苦!你只管任性地去做你自己的事,可把所有悲苦、孤獨、擔憂、恐懼都丟給她一個人了,你於心何忍!就衝你這麼薄情寡義,水兒嫁給你真是虧了。”
蕭然震撼地看着自己的兄長,誰說大哥不懂感情,誰說大哥只知道江山社稷?他心裡恐怕比誰都溫柔、都細膩,只是從不會表達出來而已。
大哥,你可知道,我不是對水兒薄情寡義,我只是習慣了她與我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心心相印啊。她是我的水兒,她支持我的一切、包容我的一切,反過來,我對她也是如此。大哥,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夠欣賞我的這份真性情,那就是她了。也許,我真的太自私,因爲她的寬容,我就認爲理所應當。我對她還不夠好,我沒有象別的丈夫一樣呵護、照顧自己的妻子,沒有給她們一個完全沒有風雨的休憩場所,我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父親……
“大哥,我錯了。”蕭然愧然低頭,“我回去向水兒賠罪,請大哥放心,小弟從此一定會改了,保證讓水兒這輩子都不會後悔嫁給我。”
蕭潼無語,這死小子認錯的本事真是越來越大了,只要自己說什麼,他絕對只有一種態度:是,大哥是對的,小弟錯了。可問題是他能改嗎?
“好了,別裝得這麼可憐兮兮的。”蕭潼苦笑,“這是你們的家事,朕管不着。”
“不是,大哥教訓小弟是天經地義的。”蕭然趕緊表明態度,“小弟謹記在心,以後再不敢了。”
“記得就好。你現在有三個孩子了,肩上的擔子更重,千萬別再象以前那麼任性了。”
“我知道。”蕭然應了聲,又想起什麼,眉心微動。
“想說什麼?”
“大哥,去年中秋,因爲小弟忤逆了大哥,害大哥生氣,我們中秋都沒有一起過。明天……能否請大哥大嫂帶丹兒一起來小弟府上過中秋?若是大哥同意,小弟還想請二哥一家來。”
“我們昨天不是剛聚過麼?”
“那不一樣的,意義不同啊。”蕭然巴巴地看着他,“小弟想借這個機會向大哥陪罪,請大哥原諒小弟以前做的種種錯事。今後,小弟一定會好好孝順大哥,再不惹大哥生氣了。請大哥答應了吧。”
蕭潼心裡忽然涌起一陣酸楚,這傻小子,爲什麼總記得他的錯事,卻忘了自己給他帶來的痛苦?然兒,你一點都不抱怨朕麼?縱然朕差點害死了你,你仍然覺得有愧於朕麼?然兒,你真是傻得讓朕心痛啊。
他點頭微笑:“好,朕同意。”
“謝謝大哥。”蕭然欣喜若狂。
中秋之夜,三家人齊聚在靖王府,月滿中庭,清輝灑遍人間。秋若水剛剛分娩,還不能起牀,只能隔着窗子聽廳中傳來的陣陣歡聲笑語,一顆心猶如月下的湖泊,盪漾起溫柔的漣漪。這樣的夜晚,一切都是美的,真的再無遺憾了。
“大哥,小弟想給懷瑾父子送點酒和食物去,不知大哥是否同意?”蕭然仍然惦着沐恩館中的懷瑾父子,輕聲向蕭潼請示。
蕭翔一聽暗暗蹙眉,心道三弟真不懂事,此時此刻說這種煞風景的話。若是大哥生氣,後果不堪設想。沒想到蕭潼毫無異議:“朕同意。”
蕭然欣然謝過,命侍衛帶了美酒佳餚以及一些糕點送往沐恩館。不到半個時辰,那名侍衛匆匆奔進來,臉色有些發白,雙膝跪下,聲音慌亂:“回稟皇上、王爺,屬下已將東西送到沐恩館,可是……懷瑾已經死了!現在沐恩館亂成一團,侍衛們正在戒嚴,並已派人向宇文大人送信。”
在座衆人一齊變色:“怎麼回事?”
“懷瑾怎麼死的?”蕭然的聲音已經有些不穩,這個消息太過意外,太令人震驚了。
“是被他那個王后用銅爐砸死的。”
“韋王后?”蕭然更加驚訝,“怎會這樣?她爲什麼親手砸死自己的丈夫?難道她也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