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象泥塑木雕一樣跪在那兒, 不敢置信地看着兄長冷若冰山的面容。大哥,你對我絕情了麼?你命我滅浚國,提子攸的人頭給你, 若是做不到, 就將我流放到天威營去。可是, 我也立了大功, 滅了浚國, 並且爲你掃除了雍國那邊的障礙啊。
大哥,水兒已經懷孕,煙兒才一週歲出頭, 我拋不下她們母女,拋不下即將出生的孩子, 若是你將我流放, 我不敢有任何怨言, 可是我情何以堪,我如何能夠狠下心來離開她們, 去那麼遙遠的地方服役?
我害怕你真的將我流放,我不敢以身試法,可是,當看到子攸在懸崖下摔得血肉模糊的樣子時,我做不到見死不救。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跌落懸崖就算死過一次了, 能夠僥倖活着, 就讓他繼續活下去吧。何況子攸已經傷了腦子, 目前連記憶都沒有了, 他不會對你造成威脅的。
大哥,我不是存心欺瞞你, 我只是害怕你所說的那個結果。我承認我軟弱了、逃避了,我不敢向你說實話,不敢再次激怒你。可是你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你掌握中,我逃不出你的手掌……
大哥,我要怎樣才能求得你原諒?怎樣才能喚回你一點憐惜?
心中溢滿酸楚,劇烈的疼痛一波波涌上來,象魔爪般撕扯着他的神經,蕭然努力吸着氣,將所有惶恐、不安、心酸、痛楚都壓下去,擡起蒼白的臉,漆黑的眸底溢滿悲傷,可是神情卻恢復了平靜:“請大哥暫息雷霆之怒,容小弟陪大哥去一次雲居山,之後要殺、要剮、要流放都由大哥裁決,小弟絕無怨言。”
蕭潼微微一怔,從弟弟那雙黑得猶如染了濃墨的眼睛裡,他看到碎裂般的痛楚,可同時也看到那種近乎死寂的平靜。痛楚分明已燃燒成火焰,可平靜依然凝結成堅冰,冰與火,強烈的、鮮明的對比,怎能同時出現在那雙眼睛裡?
這雙眼睛給他太強烈的震撼,他足足愣了五秒,纔回過神來,握緊的手指在袍袖中一點點痙攣:“好,朕成全你的要求,可這是最後的要求。”
最後的要求,哈,原來是最後的要求了。大哥,你果真想將我流放?還是直接拉出去砍頭?你是大哥,你是皇上,你要我死,我絕不會皺一下眉頭。可是水兒、煙兒,還有即將出世的孩子,他們該怎麼辦?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一直在忽略他們,當現實與我的良心、道義相矛盾時,我總是第一個選擇犧牲自己,也犧牲他們。我對不起他們……
對,大哥,也有你,我也選擇了忤逆你、犧牲你,可你始終是我此生最愛、最敬重的人。大哥,其實,天下我都可以爲你去得到,你就不能容忍我一點點善心麼?哪怕是我求你……
漫長的道路,堅硬的車廂,蕭然筆直地跪在蕭潼面前。酸楚一陣陣涌進眼底,可眼睛卻乾澀得流不出淚來。他恍惚記起,那一次大哥在靖安軍中見識了將領們的義氣與血性,責怪自己沒有教育好他們,自己一路跪回曜月宮,兩條腿痛得麻木。還有那次,自己被子攸暗算,大哥懲罰了靖安軍五位將軍,自己心如死灰,一路頂撞大哥,也是跪了一路。
今日,再次跪在這車廂中,再次面對大哥冷峻如山嶽的面容,自己卻已經忘記了膝上的疼痛,也許,死就在眼前; 也許,流放千里就在眼前。
蕭然啊蕭然,如果從頭來過,你還會這樣堅持自己的原則,堅守着自己的仁心麼?忠孝與仁義之間,你該何去何從?
“如果從頭來過,我還是會這樣做的。”不由自主地,他脫口說出這句話,然後才意識到自己在大哥面前,而大哥冷厲的目光已經掃到他臉上。
“大哥,葉驚秋死了,是死於葉星月之手。小弟當初放過葉星月,是相信她的本性。事實證明,小弟沒有錯。”他看着蕭潼,目光清澈而磊落,那雙眼睛猶如秋日的湖泊,純淨得不染纖塵。
“如果你還沒有認識到自己錯在哪裡,朕對你就再沒有半點憐惜。”蕭潼開口,一字字挾着雷霆的氣息,震懾在蕭然頭頂。
“小弟知道自己錯在哪裡。”蕭然伸手撫在左胸口,那種熟悉的鈍痛又在牽動着他的五臟六腑,他拼命忍着痛楚,緩緩地、清清楚楚地道,“小弟最大的錯在於欺瞞大哥。欺君之罪,罪不容誅。大哥,我只是害怕了,害怕你將我流放,我不想離開家,離開水兒和孩子,更不想……離開大哥……上一次到雲間,至少還有水兒、煙兒與我在一起,可是……如果沒有妻兒,沒有你,小弟生不如死……”
喉嚨裡涌起溫熱的液體,淚水終於朦朧了雙眼,蕭然低下頭,不想讓大哥看到他的樣子,可是聲音已出賣了他的內心:“大哥,既然小弟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既然大哥要將小弟流放、甚至斬首,請在最後判決前,容小弟向大哥吐露肺腑之言。”
蕭潼眉心一動,靜靜地看着蕭然的額頭。即使蕭然垂着頭,他也能感受到他雙眸中散發的濃濃的憂傷。
“大哥,在殺趙昶、破遂初時,小弟心中想的都是大哥的旨意,大哥命我滅浚國、提子攸的人頭來見,小弟不敢違逆,一心只想完全大哥交待的任務。小弟怕讓大哥失望,更怕離開水兒、煙兒,怕這輩子都見不到還未出生的孩子。
子攸墜落懸崖之後,小弟想到大哥的命令,想到大哥要見子攸的人頭,便施展輕功下到崖底。我找到子攸時,他的樣子慘不忍睹:手腳都已摔斷,嘴裡鮮血狂涌,頭上、身上都染滿鮮血,要不是崖下有樹木擋着,他必定已經摔死了。
小弟不忍猝睹他的樣子,更不忍見死不救。大哥,他已經死過一次,小弟不忍再殺他一次。所以,小弟斗膽將他救了,命侍衛悄悄將他送到雲居寺。小弟不僅想救他,更想請寒月禪師用佛理感化他,使他從此化解仇恨、化解戾氣,安心做一個世外之人。”
蕭然說完,緩緩擡起頭,雙眸中已添了愧意:“小弟不敢告訴大哥,是怕大哥再次震怒,將小弟流放到幽寧塔去。大哥給小弟越來越多的寵愛,小弟就越來越害怕失去大哥的信任,小弟太貪心,太想在大哥心目中留有完美的印象。所以,當小弟違背大哥的命令,做出忤逆大哥的事情時,小弟總希望能夠瞞過大哥……
小弟知錯了,任何後果小弟都願承擔。只是,小弟還想厚顏求大哥一件事。”
蕭潼看着弟弟眼巴巴地樣子,不覺問了句:“什麼事?”
“水兒對小弟情深不渝,若是大哥要處死小弟,或將小弟終身流放到幽寧塔天威營,小弟只怕水兒承受不起。請大哥讓大嫂多關心她、照顧她,不要讓她太痛苦,不要危及腹中的孩子。那是小弟的一點血脈,煙兒是女孩,若是水兒生出男孩,便可以承接小弟的一脈香菸,將來孩子長大,還可以代小弟孝順大哥、侍奉大哥……”
“還有麼?”蕭潼再問一聲,聲音有些低沉下來。
“還有,師父膝前,小弟從未盡孝,等煙兒和水兒腹中的孩子長大,請大哥囑咐他們多去探望師父,代小弟盡孝。”
“沒了麼?”蕭潼似乎非常有耐心。
蕭然怔了怔,長而密的睫毛忽閃了兩下,脣角露出一絲悲涼的笑意:“小弟不孝,做了太多對不起大哥的事,不求大哥原諒,只求大哥在想起小弟時,儘量記得小弟小時候的樣子,忘了現在……那時候,小弟很乖,很聽大哥的話,很少惹大哥生氣……大哥也很疼小弟……”
幾句話斷斷續續說出來,蕭然已經淚流滿面,連忙又低下頭,悄悄將眼淚擦掉。
蕭潼無語,久久地看着他,深沉的眸子中露出極其複雜的情緒。死小子,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脆弱了?以前不是一直寧可拋棄自己的生命,也要頑固地堅持自己的原則,而且大義凜然、無所畏懼麼?現在怎麼害怕起被流放,害怕起與家人分離了?
那個雲中之神什麼時候掉到了平地上,變成了活生生的人?然兒,你現在也開始擔心妻兒,害怕連累他們了麼?你終於自私了一回,終於爲了保全自己而欺瞞朕了麼?若是如此,朕也許該爲你慶幸呢。難爲你,今日說了那麼多心裡話。看來,真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
他輕輕嘆了口氣,伸手去扶蕭然,幽深的眸子投注在他臉上,然後有些無奈地笑:“是誰告訴你,朕要將你斬首或流放?”
蕭然愣住:“大哥,我沒有砍下子攸的頭,反而將他救了,你不殺我,不將我流放麼?”
蕭潼臉一板:“你自以爲是的毛病什麼時候可以改?朕只命你跪到宮外去,你卻認定朕要處決你了麼?”
蕭然更加迷茫:“大哥,小弟不明白。”
“不明白就更該打!”蕭潼一個暴慄敲過去,“這麼聰明的人,做的淨是糊塗事!朕警告你,你的那點小花樣,從來逃不過朕的眼睛。每次你在朕面前一撒謊,你的眼睛就泄露了一切。朕早就知道你私藏子攸的事,而你竟敢瞞朕到現在!”
“大哥你是如何知道的?”蕭然困惑地問道。
“寒月禪師是你的朋友,可也是朕的朋友。他看出你內心的糾結,便向朕說了此事。他早就勸過朕,並將子攸的情況告訴朕。他一心維護你,所以纔出家人管了俗家之事。”
“原來如此。”蕭然恍然大悟,原來寒月禪師也認識大哥,還是大哥的朋友,這個人,在自己面前藏得那樣深。若非寒月禪師勸解,大哥會不會真的一怒之下砍了自己的頭,或者將自己流放?
蕭潼橫了他一眼:“雖然死罪饒過,但活罪難免。朕早就在心裡對自己說了,若是你一回來就向朕稟明此事,朕可以不追究你。若是晚一天,責罰就加一倍。到今日已經整整六天了……朕在想,若是朕今日不提起雲居寺,你是不是打算瞞朕一輩子?”
蕭然頭皮發麻,六倍的責罰——那麼他開始時定下的基數是多少?
好像爲了回答他的問題,蕭潼陰森森地看他一眼,緩緩道:“朕給你定的責罰是:曜月宮每種工具十下,到今日便是六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