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哥竟然開這麼大的恩,一首詩就可以免了自己的責罰?又驚又喜又惶惑地看着蕭潼,吃吃地道:“大哥……你說的是真的?”
“朕有騙過你麼?”蕭潼的黑瞳幽幽暗暗、光芒迭加, 看得蕭然愈發茫然。
“怎麼?不想做?想捱打?”蕭潼挑了挑眉, 饒有興趣地看着兄弟。
“不, 不, 小弟馬上做。”蕭然叩了個頭站起來, 腦子裡略一閃念,剛走出三步就停下:“大哥,小弟有了。”
蕭潼讚許地看着他, 有些驕傲:“三弟真是才高八斗,這麼快就想出詩句來了。念來聽聽。”
“是。”蕭然應了聲, 略一低頭, 詩句脫口而出, “
骨肉緣枝葉,枝斷葉無存。
況我連枝樹, 與子同一身。
逶迤二十載,與世同浮沉。
肝膽皆冰雪,心念唯一人。
兄以弟爲心,弟以兄爲魂。
形影不相離,憂喜當共陳。
入世爲兄弟, 入朝爲君臣。
生死相扶持, 日夕勤侍奉。
弟心昭日月, 兄意一何深。
惶惶逆聖旨, 惴惴負龍恩。
天子雷霆怒, 臣命如微塵……”
“停!”蕭潼擡手製止他,蕭然一愣, 隨即覺得心裡發毛。大哥的臉怎麼綠了?怎麼還聽到他磨牙的聲音?自己哪有說錯什麼?
蕭潼走過來,繞着他轉了兩圈,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好像毛刷子在蕭然身上刷來刷去,蕭然瑟縮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擡起頭,訥訥地問道:“大哥,小弟…...哪裡冒犯大哥了?”
“哼,朕的三弟,蕭大才子,真會借詩諷喻。”
“小弟怎敢?”蕭然的俊臉不覺垮下去,低眉斂目,十分乖巧而溫順地道,“如果大哥覺得哪句說得不對,還請大哥批評指正。”
蕭潼氣得笑出來:“弟心昭日月,兄意一何深。你的意思是說你的心胸可昭日月,而朕心機深沉了?天子雷霆怒,臣命如微塵,說得這麼可憐,好像朕在草菅人命、殘害忠良。”
“不是……”蕭然暗暗叫苦,大哥,聽到前文你沒什麼反應,怎麼這兩句這麼敏感?“小弟的意思是,大哥心胸如海,深不可測,小弟愚鈍,總是猜不透大哥的意思,所以,常常做錯事……小弟絕無諷刺大哥之意。至於最後一句……小弟的意思是,君爲貴,臣爲輕,小弟的生死都在大哥掌握之中……”
蕭潼仔仔細細地看着蕭然,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故意這麼氣朕?他明知道朕一直寵着他、包庇他,幹什麼還要在朕面前做出這副可憐巴巴的委屈樣?以前不是很傲氣的麼?臭小子,朕本打算免了他的責罰,想不到他不識好歹,還要這樣氣朕。很好,很好……
轉身撩袍坐下,吸了兩口氣,兀自憤憤難平,氣哼哼地道:“你過來,跪下!”
蕭然心頭一緊,連忙走過去跪在蕭潼面前,語聲有些急切:“大哥息怒,大哥不是命小弟做詩說出將來的打算麼?小弟只是說了實話而已……”
“是啊,朕是命你說出錯在哪裡,還有將來的打算,你說什麼天子、臣命,是不是故意慪朕,是不是故意要將君臣的身份分得這樣清?若是如此,朕何必憐惜你,何必將國法改成家法,何必免了你的責罰?”蕭潼越說越氣,伸手擰了一把蕭然的臉,“你以爲朕不懂詩麼?以爲朕聽不出你的意思?小畜生,你就使勁氣朕吧,將朕氣死了你才甘心!”
蕭然嘴裡象吞了黃連一般苦,大哥,我沒有啊,你怎麼這樣冤枉我?唯恐大哥生氣,連忙伸手拉住蕭潼的衣襬:“請大哥別生氣,聽小弟解釋。”
“好,你說!”蕭潼努力壓着怒氣。
“大哥,小弟的意思是,我們入世是生死相依的兄弟,入朝便是同心同德的君臣。在皇上面前,小弟自當執臣子之禮。小弟違逆聖意,辜負了大哥厚愛,自知有罪,便誠惶誠恐、戰戰兢兢…….”
蕭潼再次伸手,恨恨地擰了一把蕭然的臉,蕭然羞得滿臉通紅,大哥,我已經二十歲了,你這個動作完全是將我當作無知的孩子啊。
“看來還是沒明白,還是滿腦子漿糊。朕饒你不得,去,把櫃子裡的藤條拿來。”
“是。”蕭然不敢違逆,拿了藤條來,雙手呈上,心中暗暗害怕,難道大哥推翻了他的話,還要將曜月宮中的刑具一樣樣打過去?心頭掠過一陣悸動,身上的皮肉都在發緊,蕭然蒼白了臉,擡起漆黑的眼眸,“大哥……打完藤條還要打什麼?”
蕭潼板着臉:“朕不是說了,要將曜月宮中的刑具一樣樣打過去麼?”說罷將藤條甩了兩下,盯着他,“怎麼?還要朕親自爲你去衣?”
蕭然費力地吸一口氣:“大哥,再給小弟一次機會,好麼?小弟重新做一首詩。”
蕭潼一藤條甩下去,砸在蕭然肩上,蕭然疼得一咧嘴。
“朕的忍耐是有限的!”
“可是,大哥不肯告訴小弟真實的心意,小弟不敢妄猜聖意,小弟實在不明白啊。”蕭然劍眉微蹙,深黑的眸底泛起濃濃的憂傷與悵惘,這種表情出現在他五官如雕塑般分明的臉上,顯出一種滄桑的味道。
蕭潼有些發愣,蕭然的表情深深觸動了他。果然是自己“兄意一何深”麼?是自己讓然兒摸不透心意,不敢靠近自己,不敢與自己親近,說出全部的心裡話麼?是自己皇帝的架子搭得太足,以至於令然兒將自己放在“微臣”的位置,戰戰兢兢、誠惶誠恐麼?
他緩緩垂下藤條,有些茫然地甩甩頭,苦笑了一下,又怔怔地看着蕭然絕美的面容、含憂的眼神,以及目光中流露的懺悔、歉疚與求恕之意。
然兒真的被自己嚇怕了?這一天之內,他表現出太多的軟弱、太多的困惑與太多的不安全感。那樣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男子,那樣胸有成竹、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男子,學會了求饒、求情、示弱,而且在詩中表達了他的委屈、惶恐之意。
也許是自己給他的壓迫太多了,纔將他逼得這樣?他是絕頂聰明的人,怎會不能領悟自己的意思?是自己戴了太久的面具,讓他看不透自己的內心了吧?
有些無奈、有些挫敗的感覺,蕭潼輕輕扔了藤條,拉起蕭然:“算了,朕今天被你搞糊塗了,自己腦子裡也一團亂麻。朕沒心情罰你,也許,你我都該好好想一想了。回去吧,朕今天饒了你。”
今天饒了我?那也就是說,這筆賬還沒有算清?蕭然蹲跪起來,看着蕭潼的眸子,軟着聲道:“大哥,別再生氣了,好麼?小弟愚鈍,大哥想小弟怎麼樣,只管吩咐小弟就是。我們是兄弟,應該憂喜與共、禍福同享的。”
蕭潼輕輕摸了一下他的頭:“好了,別把我越弄越糊塗了,你先回去,讓朕好好想想。”
“是。小弟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