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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的霞光鋪滿天際,橘紅色的光暈籠罩着整個陌上。
辰逸雪端坐在馬車內,透過車廂的竹簾往外頭望去。坊間的黛瓦白牆被染上了一層溫暖的顏色,空氣中氤氳着一股白日殘留的炙熱,還在田間勞作的農戶,他們臉上洋溢着忙碌後的疲勞和滿足之感,身上的衣物皆黏在皮膚上,汗漬深深淺淺。
馬車跑在阡陌之上,遠處炊煙繚繞,在朦朧的霧氣中若隱若現各色宅邸小築,黛瓦泥牆,鏤花窗格,挑檐斗拱,充滿濃郁的江南風情。
野天曳動繮繩,馬車在十字岔口轉彎,往辰莊的方向駛去。
“野天,等一下!”
辰逸雪低沉的嗓音從車廂內傳出來,野天忙收住繮繩,停下來,透過竹簾望着車廂內斂衽跽坐的郎君,喚道:“郎君!”
“去百草莊!”辰逸雪說道。
野天微微一愣,百草莊郎君許久沒有過去了,這會兒怎麼想上哪兒去,是身子又不舒爽了麼?
“郎君,你是不是......”
野天話音還未完,便聽辰逸雪打斷道:“我很好,只是許久不曾去探過老神醫了!”
野天這才放下心來,點點頭,催動繮繩,改道前往百草莊。
馬車靈巧地在陌上穿行,不多時,便在百草莊門前穩穩停下。
“郎君,到了!”野天挑開竹簾,含笑道。
辰逸雪優雅地下了馬車,莊門口一側的藥圃,各色草藥長勢極好。一片濃郁的碧綠蔓延到視線的盡頭,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馥郁的藥香氣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淡漠的面容漾出一抹柔和的淺笑。
幾個小童從藥圃中走了出來。狐疑地打量着莊門口長身玉立的男子。
“你們是何人?”其中一名小童盯着辰逸雪,開口問道。顯然這幾個小童都不認識辰逸雪。
野天掃着這些半大的孩子,眼睛看着自家郎君,說道:“應該是莊裡新來的小童!”
辰逸雪神色瞭然,卻並不言語。
“我們是辰莊的!”野天拱手回道,態度謙遜有禮。
這時,還在藥圃中勞作的少年猛的擡起頭,隨即將手中捻着的草藥往一旁的竹簍一扔。拔腿便往辰逸雪所在的位置跑去。
“辰郎君,你來了?”少年笑意晏晏,一雙眼睛不算大,但卻閃着炯炯的神采。昭示着他此刻的意外和興奮。
“好久不見,你們都還好麼?”辰逸雪嘴角微揚,淡然寒暄道。
少年點點頭,笑道:“都是老樣子呢!快請進吧!”
“老神醫在麼?”辰逸雪站着不動,開口問道。
少年咧嘴。露出細白的牙齒,應道:“可巧,師父是剛剛回來一會兒!聽說慕容公子的病情已經處於恢復階段,師姐便不讓師父再在那兒守着,把他老人家給趕回來了!”
少年口中的師姐便是辰語瞳。
辰逸雪微微一笑。腦中浮現出那張調皮的笑臉,燦爛動人宛如一朵明媚的扶桑花,率性可愛,卻常常被母親唸叨這裡不足,那裡不好的語兒,也成人家的師姐了......
“語兒還沒有回來麼?”辰逸雪擡步走進百草莊,一邊問道。
“興許過兩天就能回來了!”少年陪在身側,一邊引着路,一邊回道。
野天躬身跟着辰逸雪身後,三人穿過迴廊,來到一處靜謐的院子裡。
“辰郎君稍等片刻,兒先去跟師父說一聲!”少年說完,便在廊下脫下屐鞋,推門進入內廂。
須臾之後,辰逸雪也在廊下退下屐履,步入室內。
野天就像往常一樣,坐在院子裡靜靜等候着。
內廂,一襲白衣的老神醫在辰逸雪的額角上拔下最後一根銀針。
他在身側的銅盆裡淨了手,又拿起棉帕吸乾手上的水分,凝着慈愛的笑意看着辰逸雪,開口詢問道:“現在還會做着那樣的夢麼?”
“已經好了很多了,沒有再像以前那麼密集......”辰逸雪從軟榻上緩緩起身,冥黑的瞳眸燦奪星辰,神色卻是漠然。
“那樣很好!順其自然吧逸雪,別鑽牛角尖!”老神醫的目光落在辰逸雪身上,含笑勸道。
辰逸雪苦笑,臉上的神色是那樣的無奈,彷彿一個無助的孩子那般。
那是他不曾在人前展露的一面!
“兒也很想順其自然!”
辰逸雪心中的苦,沒有人能夠了解。
他是一個沒有幼年記憶的人。每當聽語兒和逸然緬懷幼年時光的美好時,他是惆悵的,因爲他的記憶裡,不曾存在過那樣的畫面。
母親說他在六歲那年生了一場很嚴重的病,高熱燒壞了腦子,所以,他醒來之後,便再也記不得以前的事情。過往,成了一片空白......
沒有過去,對一個普通的六歲孩童來說,或許並沒有什麼,可偏偏辰逸雪是個早慧的。他四歲就能背聖賢之書,是大人們口中的神童。可偏偏那場疾病,沒有奪走他沉澱的知識,反而奪走了他六年來全部的記憶,這對他來說是件極殘忍的事情。雖然有父親母親的關愛,可他的內心終究是孤寂而空虛的。因爲沒有安全感和歸屬感,他變得不愛說話,靜靜的躲在角落裡,一個人望着天空發呆。
近些年來,他常常被莫名的夢魘所困,只要閉上雙眼,那淒厲的喊聲和陌生的畫面就會如期而至,讓他受盡折磨......
他的身體漸漸的消瘦下去,神思變得有些恍惚,他拒絕着任何陌生人的靠近,他將自己封閉在漆黑的屋子裡。沒有人知道他內心的慌亂和這些年來所承受的煎熬,他不敢問,也不會問。他知道母親的答案是什麼。
他到底是誰?
他真的僅僅只是辰逸雪麼?
他不知道......
野天在外頭等了許久,直到小童進來將廊下的燈籠點上,才見辰逸雪從屋內出來。
老神醫拍了拍辰逸雪的肩膀。含笑道:“過往的一切,不管好與壞。對或錯,都將之當成是人生的一種經歷,無所謂失去或擁有,看淡這些,生活也會變得充滿色彩!”
辰逸雪若有所思的頷首,神色依然是冷凜而淡漠。
他朝老神醫拱了拱手,沉聲道:“打攪甚久。逸雪告辭了!”
老神醫揚手,讓小童送他們主僕出去。
野天駕着馬車抵達辰莊的時候,玉娘已經焦急地等在莊門口了。
她提着燈籠,往車轅邊上走去。一面問道:“郎君今天怎麼這麼晚?”
車廂內辰逸雪嗯了一聲,並沒有解釋。
車身微微晃動,一襲黑色長袍的身影躍下馬車,在搖曳而柔和的燈光下,一張臉顯得格外立體。黑眸猶如寒星一般,內裡沒有一點溫度,挺翹的鼻子下,是微抿的薄脣。
“郎君先進去吧,晚膳備得早。這會兒估計已經涼了,奴婢吩咐丫頭拿下去熱熱!”玉娘提着燈籠走在前頭,一邊說道。
“不用麻煩了,這樣的天氣,吃些涼的,剛剛好!”辰逸雪的步伐很快,他扔下一句話後,竟將前頭提着燈籠的玉娘甩在了身後。
玉娘回頭看了野天一眼,今晚郎君的神色,看起來有些古怪。
野天朝玉娘聳聳肩,表示不清楚。
玉娘也無心再多追問,吩咐野天下去用膳後,便急急地跟在辰逸雪身後,進入堂屋。
辰逸雪用過晚膳後,玉娘便送來了乾淨的衣裳,還有一壺新泡好的清茶。
玉娘在辰逸雪對面的蒲團上坐下,親自倒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柔聲笑道:“這是茶園那邊剛送來不久的新茶,奴婢泡過來讓郎君嚐嚐看!”
“好!”辰逸雪端起茶杯,送到嘴邊抿了一口,口感如何,沒有評論。
玉娘深諳他的脾性,沒有再喋喋追問,只靜靜地陪坐着。
“玉娘,我昨晚又做夢了......”辰逸雪擡眸望着玉娘,隨着他剛落的話音,玉娘臉色微微變得有些侷促。
“郎君!”玉娘眼中滿是心疼。
辰逸雪整了整容,望定玉娘,神色如注,玉娘彷彿無法承受他眼中的那份深沉,垂眸低着頭,避開他的目光。辰逸雪幾經掙扎之後,嚥下了口中脫口而出的疑問。
玉娘是自己的乳母,過往是怎樣的,她應該最是清楚。
可剛剛看她的眼神,辰逸雪知道,就算問了,也要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辰逸雪苦笑,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樣的答案!
“池子裡的水都放好了麼?”辰逸雪恢復冷漠的表情問道。
玉娘點頭,將裝着衣袍的托盤送到他身邊,說道:“都已經準備妥當了,郎君沐浴完,早些歇息吧。”
辰逸雪冷冷應了一句,起身,往後院的澡池走去。
他靠在池子裡,水漫過他白皙而精壯的胸腹,耳邊迴旋着那淒厲的呼喊聲,一遍又一遍,徘徊不止。
他很想甩開,可偏偏那聲音越來越清晰,和着血腥的氣息,一滴,一滴,一滴,滲進他的心裡,漂浮在他的鼻端......
那女子的血越落越急,越落越多,幕天席地的一片紅色,已經淹沒到他的胸口。
辰逸雪驚恐的低吼一聲,整個人沉到池子裡。
水面冒着細微的氣泡,除此之外,只有飄蕩的金銀花花瓣。
許久之後,伴隨着一聲嘩啦聲響,池子的上空,揚起一道細密的雨霧,飄渺宛若素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