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江烈素來不是什麼大奸大惡的人,之所以肯應承谷元亨帶着姚織錦去參加這場宴席,完全是爲了自家的祖業打算。儘管他自覺這個理由非常充分,旁人無可指摘,但在面對自己侄女的時候,不由自主總是覺得有些許愧疚。
當晚回到姚家,他原本還想對姚織錦軟語安慰幾句,沒料到那小女娃兒一進二門便滿口嚷累,匆匆與他告了別,便徑直回了自己的閨房。
鳶兒哈欠連天地半趴在桌前,大老遠聽見外面老婆子問候姚織錦的聲音,連忙站起來出門相迎,一眼瞥見自家小姐一臉陰鬱,彷彿是在和人慪氣。
鳶兒也不急着發問,先牽着姚織錦的手將她引進房內,替她斟了一杯茶送到嘴邊,接着去水房竈上提了一壺熱水,傾進黃銅面盆之中,絞了一張帕子,揩了揩她的臉,然後按着她在梳妝鏡前坐好,輕手輕腳取下發間的釵環,直到這時方纔道:“這是怎麼了?莫非那谷家大老爺給了小姐氣受?”
姚織錦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道:“我倒不懂什麼叫受氣!你明明知道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自打我跟着大伯進了谷府的大門,就不可能言笑晏晏地回來,何必多此一問呢?”
鳶兒聽她的聲口不同尋常,臉上的表情也是怒衝衝的,心中有些不安,拿着篦子一面幫她通頭,一面緩緩道:“唉,自打那谷家老爺上門,事情一件又一件的來,簡直沒個輕省。奴婢以爲小姐既應承了陪大老爺去谷府赴宴,心中應當已經做好準備,怎麼原來……”
“其他人不知我的心事,你還不懂嗎?”姚織錦愈加生氣,一揚手將鳶兒的手磕飛了,大聲道,“這事從頭到尾都不是我能做主的!真要依着我的性子,非得當頭當面啐那谷元亨一臉唾沫不可,可我能這麼做嗎?那天我娘以爲我摔傷來看我,沒坐一陣兒就要走,你以爲我不知道是爲什麼?她那臉色,白得與冬天的大雪好有一比!她身子一天比一天差,我得仰仗大老爺和兩位太太替她請大夫瞧病抓藥,今兒的事,我若不管不顧抵死不依,我娘怎麼辦?別人倒還罷了,連你也問這種問題,可見白跟了我這些年!”說着,眼圈兒也紅了。
鳶兒一愣,隨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實是怨不得自家小姐發怒。她從八歲那年,就一直伴在姚織錦身邊,這兩年,兩位太太沒少在人後耍手段,說來說去,還不就因爲這二小姐是個庶出的?她總想着,以二小姐的聰明才智,必能逢凶化吉,可事實證明,她實在太天真了!一個姑娘家,縱使再伶俐,難道還能將自己的命都改了不成?這次的事着實有些過分,二小姐能忍到回家纔將怨氣吐出來,已是大大的不易了。
姚織錦“咕咚咕咚”將杯中茶一飲而盡,喘了口氣道:“我不跟你說客套話,你也明白,我這通火不是衝你。你是不知道,今天在谷府,那谷老爺有一眼沒一眼地直往我身上溜,他每多看一下,我心裡就緊一分,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輕易就圓滿解決。臨離開之前,他十分隱晦地對大伯說了一席話,說是改日還要來訪,我……我心裡真的害怕……”
鳶兒心裡也像堵着一塊東西,一時之間,竟尋不到兩句話來安慰她,只得拍了拍她的背,道:“小姐別想那麼多,您纔多大點歲數?我覺得,那谷老爺就算再失心瘋,主意也不會打到你身上來,放寬心早些休息吧。”姚織錦回頭看了她一眼,沒說甚麼,在鏡子前呆坐了一會兒,慢吞吞上了牀。
這一晚,姚織錦自然是睡不踏實的,直到四更之後才迷迷糊糊陷入夢裡,中途又驚醒兩三次,直延擱到天將放亮,才沉沉睡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已是隅中時分。
門外傳來一陣竊竊私語之聲,聽上去,好像是鳶兒不知在和誰唧唧噥噥。她坐在牀上喚了一聲,門“吱呀”一聲響,就見鳶兒滿面喜色地走了進來。
“小姐……”黑壯的丫頭立在牀邊,笑嘻嘻地只管瞅着她,卻不說話。
“幹嘛?”姚織錦瞪了她一眼,“二太太賞你錢了?你該不會從今往後就變成她手下的探子了吧?”
“小姐就會打趣人家!”鳶兒跺腳嗔道,“奴婢是有一件喜事要告訴小姐呢。”
姚織錦打了個哈欠:“什麼喜事?你配了小子,要出去了?”
鳶兒臊得臉都紅了:“哎呀,小姐嘴裡真是沒一句正經!方纔,大少爺打發他手下的小廝來報信兒,說——二老爺回來啦!”
姚織錦驀地睜大了眼睛,腦子裡卻是一片混沌如墮夢中。
人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難道昨晚在谷府的遭遇是一場試煉,她通過了考驗,老天爺這就將爹爹送了回來?
雖然她心中早有準備,可猛地得知這個消息,五臟六腑還是狠狠一顫,一把拽住了鳶兒的手,哆嗦道:“你說的是真的,不誆我?”
“別的還猶可,這件事,就算借奴婢八個膽子也不敢胡說!”鳶兒笑道,“二老爺如今正在前廳和大老爺說話呢,小姐不是要送禮物嗎?還不快去廚房準備?”
姚織錦揉了一把眼睛:“快,給我穿衣裳,把那對紅縞瑪瑙珥璫拿出來,我現在就去!”
……
半個時辰後,姚織錦端着一碟熱騰騰的赤豆桂花糕,出現在了前院兒通往內堂的石子小路邊。
她估摸着爹爹和大伯的談話不會持續太久,很快就要回房換衣梳洗,自己不好去前廳打擾,又擔心撞見陳氏,便候在了這條必經之路上,她想盡量快點和爹爹相見,簡直一刻也等不得了!
鳶兒站在姚織錦身後,見她踮着腳翹首以盼,不知怎的心裡忽覺有些發酸。
二小姐這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瞭嗎?
等了好一會兒,始終不見姚江寒過來,鳶兒心裡有些犯嘀咕,湊在姚織錦身邊小聲道:“二小姐,要不,您還是先回房吧。這條道上風大得很,萬一您生了病,二老爺會心疼的。”
姚織錦回頭快樂地看了她一眼,只堅定地搖了搖頭,腳步也不曾挪動一下。
又過了一陣兒,左前方忽然傳來一陣說話聲,她探長了脖子看過去,就見一個身穿青色衫子的高瘦身影緩緩而近,眼中登時一片模糊。
姚江寒一路走,一路吩咐姚升去瞧瞧二小姐在做什麼,正說着,忽見路旁有個俏生生的嬌小身影,手裡端着一個托盤,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仔仔細細辨認了好一會兒,雙眼倏然睜大,幾步趕上前來,立在離那身影不過幾尺以外的地方輕聲喚道:“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