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珍味樓重新開張已有月餘,按照當初的約定,每個月的月初,湯文瑞得將上個月的淨賺利潤算出來,寫清楚明細,再將錢按照三七之比分成兩份,等着姚家大宅裡的人來取走屬於他們的那一份。
不知道三朝回門那天,在聽了谷韶言的那番話之後,姚家如今是怎樣一種情形,但既然他們悄聲沒息的沒鬧出一點動靜,想必對這個分配方案已經算是默認,但心中肯定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姚江烈現在不過是個擺設,她爹爹又向來是個沒主意的,姚家的大權現在八成握在那兩位太太手中,一想起避無可避地要和她們見面,姚織錦心中就是一陣發煩——碰到一起就是勾心鬥角脣槍舌劍的,她又不願意落下風,實在是太累了!
從幾天之前,她想起這件事就開始發愁,這天早晨起牀之後,便磨磨蹭蹭地不願意出門,連去個前廳吃早飯都跟要她的命一樣,死活就要賴在房間裡。柳葉久等她吃飯不來,便去取了一件綴着翠珠兒和金線的櫻草色軟緞披風,一路走到後院,推門進去,笑呵呵地道:“這兩日天氣有些轉涼了,少奶奶還穿着單衣裳,要是着涼了可是大事。先將就着用這件披風擋擋涼氣,奴婢今兒把夾襖子取出來。”
說着,將披風披在姚織錦肩上,上下打量一番,笑道:“怨不得少奶奶喜歡黃黃綠綠的顏色,這披風一上身,果然整個人都活泛鮮亮起來,要奴婢說,比前兩日穿那桃紅的還好看呢!”
姚織錦勉強衝她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那件披風,嘴角一咧,愁眉苦臉地道:“我也覺得外頭怪冷的,要不我今兒不去珍味樓得了。”
“那怎麼行?”谷韶言應聲推門走了進來,一見她,眼睛也亮了亮。脣邊勾出一抹笑。道,“我大略知道你爲何不願意去,但你也該清楚,這事不是湯文瑞或是老洪能處理得了的。萬事開頭難。熬過了今天這一遭,往後也就輕省了。你不是一向自誇天上地下無可畏懼嗎?這麼點小事就推三阻四,今後還想立威?”
“誰告訴你我要立什麼威了?”姚織錦白他一眼。“我就只想好好地開飯館,認認真真鑽磨廚藝,別的事。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那兩位太太,大的城府極深,二的那個嘛……還真的很二,想起來就覺得頭疼。”
“行了別抱怨了,這點事難不倒你,趕緊去吃早點,廚子做了你喜歡的雞湯小餛飩。好歹給個面子吃兩口,不然往後他該寒心了。”谷韶言說着一把將她拽出門口。一路走到前廳門口,朝她身上的披風又看了看,道,“你我初次見面時,你就穿着一身半舊的綠衫子,袖口都磨破了,不過……”
剩下的話他沒說出來,只敦促姚織錦快點進去吃飯,自己卻往大門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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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飯後,姚織錦在關大強的陪伴下回到珍味樓。
在車上時,她已經做好了十足的準備。若要吵架打架,她自然奉陪,反正說白了,那兩位太太不過常年好吃好喝的養着,渾身富貴氣,手上連一點力氣也沒有;而她這兩年走南闖北,身子骨比從前結實多了,個頭比大太太還高,真要打起來,她們倆還未必她的對手。若然她們帶了小廝,那……縱是洪老頭不方便出手,湯文瑞他們總不會坐視不理吧?
等進了門,她才發現自己實在是想得太多了——姚家的人的的確確已經到了,不過來人,卻是她爹姚江寒,以及親孃馮姨娘。
她心中鬆了一口氣之外又是一喜,隨隨便便叫了聲“爹”,便快步走到馮姨娘跟前兒,攥住她的手道:“娘怎麼也跑出來了?這兩日天氣轉涼,別在外頭胡亂走動,好生在牀上養着纔是。最近身子可好嗎?”
馮姨娘剛要說話,姚江寒搶先接過話頭道:“錦兒,我帶你娘來也不爲別的,這兩日她的病又重了些,我每日去瞧她時,見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老這麼病病歪歪的不是辦法,前兒韶言那孩子不是說給她請了大夫嗎?我想趁着今天過來的功夫,順便也將她送過來,你晚上回家時將你娘也帶過去,讓她趕緊治病要緊哪!”
姚織錦擡起頭,淡淡一笑,道:“這些日子我忙得頭都發昏了,竟把這事兒忘了個一乾二淨,想必谷韶言也是一樣,都是我們的不對,既然娘來了,今晚就和我一起回去住一段日子,我在旁伺候着,自己也覺安心些。我只是不明白,爹爹在潤州城住了也有好幾十年了,怎麼那些個醫術精湛的大夫,您竟一個也不認識?”
姚江寒被這話噎得啞口無言,過了好半天,才囁嚅着道:“錦兒,爹爹知道你怪我沒照顧好你娘,宛貞嘴上不說,心裡恐怕也是怨我的。只是……這姚家大宅裡,從前就不是由我做主,如今又出了販私鹽這檔子事,不瞞你說,我現在輕易都不願出門去,總覺得路上那些人看我的眼神裡都透着異樣,我這心裡也不好受哇!”
說到底,還不是面子上過不去?呵,這會子覺得滿城人都在看笑話了,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規規矩矩的,若不攙和那販私鹽的買賣,她姚織錦這會子說不定還在桐安城裡安安心心地經營着玉饌齋,又怎會心不甘情不願地嫁給谷韶言爲妻?
姚織錦懶得和他多說,回頭對湯文瑞道:“湯掌櫃,給‘那邊’的銀子準備好了沒有?”
湯文瑞答應一聲,立刻從櫃檯底下拿出一封用紅紙包好的銀子,一溜煙地跑過來往桌上一擱,道:“姚姑娘,我辦事你放心嘛!喏,這是五十二兩,正好是咱們上月利潤中的三份。二老爺要是有所懷疑,我這就去拿賬簿給你瞅瞅?”
“不必了,不必了!”姚江寒連忙搖手,“錦兒是我親生閨女,她說多少就是多少,我一點懷疑的意思都沒有。你去吧。我有些話。想單獨跟她說。”
湯文瑞諾諾而去,姚江寒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道:“一個月能淨賺一百多兩銀子,這還是剛開張。錦兒,你果然是個能幹的姑娘,用不着我操一點心。反而是爹爹常給你添麻煩,還連累你也脫身不得。你若還在京城,日子不知過得怎樣平安喜樂。如今卻嫁給了自己不如意之人,我每每想起,心中實在是……”說着就要擦眼淚。
姚織錦着實不耐煩起來,先叫過二順子,吩咐他趁着現在清閒,去城南谷韶言的酒坊跟他說一聲,讓他立刻安排請大夫的事。又在一張自己平常坐的灰鼠軟椅裡擱了個厚實墊子,將馮姨娘扶過去安頓好。這纔回身對雙眼濡溼的姚江寒道:“這些車軲轆話,從今往後爹爹大可不必再說了,木已成舟,您說得再多,亦不能令我的心好受些,反而愈加難過,到最後又鬧得大家不得安生,何苦來呢?這五十多兩銀子,完全夠姚家大宅一個月的吃穿用度,若是省着些,說不定還能存下來一星半點兒,日子是不用發愁的,我早已說過,只要您本本分分的,別再想着從那些歪門邪道的門路里撈銀子,我這些年就算是沒白受罪。照我看,往後也用不着您親自來取銀子,隨便支使姚升他們來跑一趟也就罷了,逢年過節,我和谷韶言自會回去探望你們。”
這話竟有些兩不相見的意思了,姚江寒一口氣提不上來,弓着身子大咳了兩聲,臉憋得通紅,喘了好半天才道“錦兒,你這孩子……心怎麼這般硬了?”
“女兒也不想這樣,但倘若爹爹和我位置互換,您也去谷家當兩天粗使丫頭,成天被谷元亨那個老賊變着法兒的欺負,再被逼着嫁人,不出三個月,只怕您的心比我還硬!我只想過兩天安生日子,這要求很過分麼?”姚織錦立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道。
姚江寒嘴脣一個勁兒地哆嗦,站起身來,捲起桌上那一封銀子,徑直闖出門去了。姚織錦這才走到馮姨娘跟前蹲下身,將手放在她的膝蓋上,笑着道:“孃的身子不好,可要跟着錦兒過一段日子啦,您旁的事不用理,若有想吃的想要的而我又不在家,就只管告訴鳶兒,她跟了我那麼些年,出不了差錯的。”
馮姨娘嘆了口氣,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她的頭髮,道:“傻孩子,你何必跟你爹說那些刺心的話?不看別的,你至少也該看着小時候他那麼疼你的份上,稍微擔待一點。”
姚織錦也呼出一口長氣,低下頭靜默了半晌,道:“娘,我實在是擔待不起了……”
恰在這時,一輛車在門口停了下來,柳葉從車上跳下,三兩步跑進珍味樓裡,走到二人面前笑着叫道:“少奶奶,奴婢來接姨娘回去呢!”
姚織錦回頭一看是她,忙道:“喲,柳葉姐姐,我方纔不過是打發人去跟你們少爺說一聲,讓他做好準備罷了,怎麼你還特爲跑上一趟?”
“少爺說了,少奶奶您每天都在珍味樓裡耽擱到申時方歸,這地方人來人往,油煙子又大,姨娘留在這兒坐也沒處坐,歇也沒處歇,倒不如回家清清靜靜牀上歪着舒服些。他已經着人去請那林大夫,早則今日,晚則明日,必定就來家中替姨娘診病。少爺還讓奴婢跟少奶奶打聽一下姨娘平素愛吃什麼,今晚好讓廚子們準備呢!”柳葉說着將手中一件夾襖披在馮姨娘身上,扶着她站起來,“少奶奶若是放心,奴婢這就帶姨娘回去啦?”
姚織錦心中着實感念。雖說那谷韶言性子乖張,但在這些細處,又的的確確十分上心,兩人直到現在尚未能成爲真正意義上的夫妻,他能做到這地步,也算是不易了。
她點點頭,對柳葉道:“姐姐甭說這些怪話,我娘交給你,沒什麼不放心的,你領着她回去吧,我今日也會早點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