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小玉遲遲沒有出現,並不是忘了,而是反悔了。之前之所以主動提出跟簡光伢約會,純粹是一時衝動。二十歲的姑娘,出門在外討生活,受苦遭罪沒人疼,飢寒飽暖沒人問,突然身邊有個人關心你一下,誰能不感動。可冷靜下來後操小玉就反悔了,關於簡光伢的種種,從廠裡的何苦何雨生嘴裡也聽說了一些,爹沒了,娘改嫁,家裡還有一雙嗷嗷待哺的弟妹,自己要是跟了他,等於是從一個苦窩裡跳進了一個更苦的窩裡。心裡經過反覆的猶豫掙扎,最後操小玉決定放簡光伢鴿子。雖說操小玉也知道自己這麼做不對,但話又說回來,如果不傷簡光伢的感情,那就要耽誤自己一輩子了。既然好事不能兩全,那肯定不能委屈了自己。何況簡光伢那也是自找的——誰叫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哩!
操小玉相信簡光伢不至於傻到一直在約定的地方等她,可傍晚下班後還是忍不住去了約定的地點。不爲別的,操小玉就是想確認一下簡光伢不在那了,這樣自己心裡也能釋然。結果,還在老遠,操小玉就看見了站在大榕樹底下的簡光伢。這一刻,操小玉突然產生了一陣羞愧,羞愧過後是又一次感動了。接下來操小玉心一橫,心想,就他了。
簡光伢見到姍姍來遲的操小玉,一如既往地衝她笑。
操小玉說你笑啥。
簡光伢說不笑啥。
操小玉說你學我說話。
簡光伢說我沒有哇。
操小玉說德性——就怕你等急了,這不,一下班就來了。
簡光伢說想吃點啥。
操小玉說不餓——討厭,別學我說話。
簡光伢說那我陪你散散步,餓了再吃。
當天晚上,操小玉渾渾噩噩就跟簡光伢約會了。也不知道怎麼開始的,手又一次被簡光伢牽上了。手牽手走在伏龍灘街上,面對周圍路人投來的異樣目光,操小玉臊的厲害。從兩人極不相稱的外型上看,確實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而作爲鮮花,操小玉難免有一種吃虧的感覺。何況,在這個年代,男女之間在大街上牽手本身就夠出格的,沒有一定心理承受能力的人還真不敢這麼幹。簡光伢倒滿不在乎,自己沒偷沒搶,談個戀愛而已,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不但如此,簡光伢甚至樂得被人關注,正如前面說的,爲了拿下操小玉,他決定豁出去,而旁人的目光對他來說反而是個助攻,讓操小玉反悔都來不及,不然她的名聲就壞了。
簡光伢和操小玉絕對算得上思想超前的人。在這個年代,打工仔之間自由戀愛已算鳳毛麟角,兩個來自異地的打工仔自由戀愛更可謂膽大包天。原因很現實,因爲這個時代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打工仔不敢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在龍踞落地生根,幾乎所有打工仔都認爲自己最終還是要回到老家。這種背景下,來自異地的兩個人自由戀愛,無異於賭上一輩子。像何齊嫁給鄭家駒這類的,很好理解,因爲香港發達,再窮也比大陸好,可以賭一下。但很難想象一個河南人嫁給一個湖南人,或者一個四川人嫁給一個江西人。首先,交通不便就是一個巨大的障礙,遙遠的距離可能在你嫁過去後這輩子都見不到孃家人了。其次,儘管全國上下都很落後,但你怎麼知道你嫁去的地方會不會比你想象的還要落後?如果想到了這兩點,依舊堅持自由戀愛,那絕對是真愛;如果沒想到,那就是沒腦子。操小玉應該說沒想到這些,純粹是被滾滾而來的愛情衝昏了頭腦。
只是話又說回來,沒腦子也並非絕對是壞事,因爲這裡面還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命運。
10
錢還沒掙到,一年便過去了,年初結伴從鯉魚塘出來的五個青年決定在龍踞過第一個春節。
簡光伢沒回家,一是身上沒錢,不知道回去如何面對叔叔簡有家。本來還能攢下百八十,可因爲戀愛,年前的兩個月花了個精光。操小玉的要求其實很低,從來沒有跟簡光伢開口要這要那。但即使這樣,戀愛過程中一分錢不花也不現實。買身衣裳買雙鞋、吃個飯逛個街,這些起碼的花銷是少不了的。二是走不開,老闆郭宏生回香港過春節前把看守工廠的任務交給了他。一年朝夕相處下來,郭宏生很信任簡光伢。
何苦沒回家是因爲女朋友顏文舉沒回家。顏文舉八一年來到龍踞,期間一次也沒有回去,因爲家裡催婚。顏文舉跟何苦同歲,過完年就二十五了,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在老家早嫁人生子了,因此家人着急也在情理之中。可顏文舉有自己的主見,她屬於那百分之零點一打定主意要在龍踞闖出一番天地的打工仔之一,回老家是她最後的一個選項,目前根本不在考慮之內。
細心的人也看得出,何苦跟顏文舉之間其實是豆腐挑子一頭熱,何苦並非顏文舉的菜。顏文舉之前有過一個戀人,是同廠的香港籍員工樑秋華。兩人八三年談過一段,曾經還商量着一起出來創業。可中間兩人發生了分歧,創業計劃無疾而終,戀愛也結束了。起因是樑秋華自己的積蓄不夠創業,希望顏文舉也出點資金。可顏文舉考慮到兩人還未結婚,擔心吃虧,跟樑秋華提出先結婚。樑秋華不願意先結婚,想先創業。兩人在這個問題上遲遲達不成共識,儘管內心痛苦,最後依舊分了手。而之所以跟何苦交往,很大一部分原因或許是出於女人的嫉妒,因爲顏文舉發現自己的閨蜜兼生意夥伴鍾美英喜歡上了何苦。江西婆鍾美英畢業於江西財務會計學校,此時是顏文舉所在的工廠的老闆助理,不但比顏文舉能幹,而且比顏文舉漂亮。儘管顏文舉對何苦不感冒,儘管顏文舉跟鍾美英是閨蜜兼生意夥伴,但顏文舉心理上依舊不能接受鍾美英喜歡何苦。在顏文舉看來,這裡面有個先來後到的問題——我可以不喜歡何苦,但我不喜歡並不代表你鍾美英就可以喜歡,因爲何苦現在追求的人是我顏文舉,在我沒有明確拒絕何苦前,你鍾美英喜歡何苦就是對我的不尊重,所以,我即使不喜歡,也不能讓你得逞。就是在這種心理下,顏文舉不喜歡何苦,卻跟何苦一直保持着約會。也正是因爲這種扭曲的心理,讓顏文舉在接下來的二十年裡一直覺得自己跟何苦在一起是對何苦的一種恩典。
何雨生何文和何必三個人沒回家則純粹是不想回家,覺得回家沒意思。操小玉也沒有回家。河南太遠了,來回一趟光路費就是一大筆開支,因此兩個春節都是在她二哥操小嶺家過的。大家沒回家過年很正常,如果有統計,會發現這年春節絕大部分外省籍打工仔沒有回家,而回家的絕大部分過完年不會再回來。龍踞是座神奇的城市,沒來過的想來,來了的不想走,走了的不想再來。就是這樣。
沒有回家的五個人大年三十晚上跟“熊老師”和他的虔州兄弟一起吃了頓熱鬧的年夜飯。“熊老師”娶了龍踞本地女子林曉豐,算是在龍踞紮根了。大家同在異鄉,加上何苦跟“熊老師”打得火熱,所以就在一起過年了,一切開銷由“熊老師”掏腰包。
通過幾次近距離接觸“熊老師”,簡光伢感覺此人深不可測。“熊老師”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手段極黑,臉上卻永遠掛着平易近人的微笑。只有細心的人才能揣摩出他情緒上的微妙變化,比如他高興的時候臉上是微笑,而不高興的時候笑裡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簡光伢感覺到,何苦跟“熊老師”的關係遠沒有何苦吹噓的那麼親密。或許在何苦心裡,他是“熊老師”的好兄弟。但“熊老師”其實並沒有拿何苦當兄弟,這從“熊老師”對待何苦的態度就能窺探出一二。“熊老師”對待他的虔州兄弟往往是家長式的親密加威嚴,而跟何苦卻只有親密。包括何苦,也包括“熊老師”的虔州兄弟,在他們的理解裡,“熊老師”對何苦好像比對自己的虔州兄弟還好。事實上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在“熊老師”心裡,何苦跟他只是朋友而已,從來不是兄弟,而且永遠也不會是。
簡光伢看透了“熊老師”,“熊老師”其實也看透了簡光伢。同樣是經過幾次近距離接觸,“熊老師”從一個小細節上就看透了簡光伢的本質。“熊老師”發現,這五個湖南佬每次一起外出,何苦跟何文總是走在最前面,而簡光伢永遠走在最後面。這本身並不奇怪,可讓“熊老師”感覺微妙的是,簡光伢不但每次都走在最後面,而且從不跟另外四個打鬧,更不會勾肩搭背,永遠規規矩矩走在後面,跟另外四個人有意無意地保持着三四米的距離。這個畫面給人的印象是,簡光伢跟另外四個人是一夥的,可必要的時候,他又隨時準備跟另外四個人分道揚鑣。剛開始“熊老師”沒意識到這一點,幾次看到同一個畫面,這才恍然大悟,可以說是毛骨悚然。
“你們要非常小心這個屌毛,此人是條鱷魚,本性極端兇殘。如果哪一天我死了,十有八九是死在他手裡。”那次吃完年夜飯,“熊老師”指着離開的簡光伢的背影跟他的虔州兄弟說,“你們下次注意看他那雙眼睛,眼珠子基本上不會動,看不出任何真性情。”
這年春節陳嶺南同樣沒有回家。陳嶺南本來是要回家的,因爲三年沒回去了,身上也有錢了,另外龍踞離鳳凰城也不遠,僅四百公里,騎自行車也只要兩天兩夜。陳嶺南其實連回家的年貨都買好了,結果年前兩天進了派出所,因爲撿到一張席夢思牀墊。
那張牀墊肯定是某個人生遭遇不順不打算再回來的香港老闆扔掉的,因爲這個年月在中國大地上睡得起席夢思牀墊的人也就香港老闆和極少數權貴。而即使是權貴,也不大可能把八成新的席夢思牀墊扔掉,不然槍斃他都夠了。臘月二十六上午,陳嶺南在伏龍灘工業區看到那張醒目的牀墊孤零零靠電線杆立在路邊,跟其他所有從旁邊走過的人一樣,以爲是誰搬家,絕對沒有想到是棄物。過了一夜,那張牀墊依舊在那,儘管這很反常,但路人依舊沒有想過據爲己有。又過了一夜,當路人發現那張牀墊還在那,心裡便開始嘀咕了。這其中就包括陳嶺南。陳嶺南本來都計劃好了臘月二十八回家,就因爲惦記那張牀墊,愣是留了下來。當天夜裡,大半夜,陳嶺南心想,這個時候去把牀墊揹回來應該不會有人看到。陳嶺南把那張一米八的牀墊揹回住處,鋪到自己那張九十公分寬的牀上,躺在上面激動得一夜沒睡,從牀墊上滾下來好幾次。第二天一早,郭密過來叫他背上牀墊到派出所去,說是有人舉報他偷竊。
郭密說你以爲就你惦記上了,無數雙眼睛二十四小時盯着呢。
陳嶺南說冤枉啊,這是人家不要了扔出來的啊。
郭密說你怎麼證明呢。
陳嶺南證明不了,結果就在派出所過年了。
郭密把陳嶺南帶去了拘留室,一邊開鎖一邊跟陳嶺南說這裡面還有個比你更冤的——玉柱,我在外面找了個伴來陪你過年,瞧瞧。
陳嶺南進到拘留室,驚訝地發現安玉柱也被關在裡面。陳嶺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回頭問郭密,說這是怎麼回事。
郭密說你問他自己罷,你們有幾天時間在一起,足夠你們聊的。
安玉柱見到陳嶺南,說你幹嘛了。
陳嶺南說哎,我被人陷害了——你呢。
安玉柱說我跟你不同,我是罪有應得。
接下來任由陳嶺南如何打聽,安玉柱雙手抱胸垂着頭坐在牆根下的水泥凳子上始終沒再開口,最後陳嶺南還是從拘留室出來後從郭密嘴裡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安玉柱被拘留是因爲動手打了兩個香港人,在陳嶺南進來的前一天被派出所處以行政拘留七日。事情的起因是那天下午安玉柱騎着摩托載着新婚不久的妻子李霞去小石龍集市採購回老家的年貨。在快到小石龍鎮上的一條爛泥路上,一輛“豐田”小轎車從遠處呼嘯而來,濺起一路泥水,路上行人躲避不及,無不濺了一身。安玉柱兩口子自然也未能倖免,渾身被小轎車濺起的泥水澆了個透。安玉柱本想掉頭追上去討個說法,可被妻子李霞勸住了,因爲已經買上了第二天回河南的火車票,不想節外生枝。安玉柱一想,也就忍了下來,牽着李霞下到路邊的小河裡洗了洗臉上的泥,騎上車繼續往小石龍趕。
長話短說,兩口子買上年貨往回走,結果趕寸,又是在那條爛泥路上,又是那輛“豐田”,又把兩口子澆了個透。這種事一次就夠了,再來一次,脾氣再好也忍不了了。安玉柱怒不可遏,調轉車頭追了上去。沒追出多遠,大概幾百米的樣子,那輛“豐田”自己停了下來。車裡下來兩個人,一個二十開外,一個四十上下,從那排場看就能知道他們是香港人。兩個人把車停下來,肯定是知道怎麼回事,但有恃無恐,站在路上等着安玉柱。
安玉柱來到兩人跟前,靠路邊把摩托車停了下來,熄了火,下了車,跟坐在後座上的李霞說了聲:別下來,坐穩了。
李霞說柱,別衝動。
李霞的話音剛落,安玉柱一記勾拳接着一記擺拳,只聽“梆梆”兩聲,跟前兩個人像是兩截木頭一樣瞬間倒地,整個過程前後不到一秒,乾脆利落,絕無半點拖泥帶水,李霞和旁邊的路人甚至都沒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看見地上躺着兩個暈死過去的人。
安玉柱轉身回到李霞面前,跨上摩托車,嘴裡說了聲:咱回家。
當天晚上,二十幾個香港人抱團上伏龍灘派出所找阮如璋討說法,他們當中有的是在伏龍灘開廠的香港老闆,有的是在小石龍開廠的香港老闆。而那兩個被打的是小石龍一家電鍍廠的老闆。阮如璋瞭解過事情的原委後,擡頭看了一眼兩個渾身泥漿的老闆,又回頭看了一眼站在身後不作聲的安玉柱,一臉狐疑。安玉柱身高一米七五,體重一百三。對方兩人身高跟安玉柱不相上下,塊頭卻比安玉柱粗了一大輪,起碼有一百六七。在實力懸殊如此大的情況下,安玉柱是如何做到一招制勝讓對方毫無還手之力的,阮如璋百思不得其解。
“他趁我不備,直接下死手,打在我下顎上。”一個當事人給出了答案。
“你們還濺了我們兩身泥哩你咋不說?”一旁的李霞以理據爭,“兩身髒衣裳我還沒洗哩要不我回家拿來讓我們所長看看?”
“那是路的問題。”一個當事人狡辯。
“路的問題那爲啥其他車都好好的就你的車不同?我看就是你的素質問題。”李霞說。
“要不是看在同胞的份上,玉柱同志早就乾死你了。”一旁的郭密插話,“接下來我要好好管管你們這些香港佬了,開車跟開飛機一樣,好像誰他媽不知道你們有個車似的——在香港你們也這麼囂張麼!”
阮如璋跟郭密說你少說兩句罷——玉柱同志,你說兩句。
“我當時發火了,出手重了點。”安玉柱說。
阮如璋跟香港人說玉柱同志出手重了點——怎麼樣,你們二位要不去醫院做個檢查,費用我們所裡承擔。
“這就完了?連個道歉都沒有,就完了?”香港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阮如璋說要就事論事嘛,安玉柱同志是衝動了,你們就沒錯麼,有因有果嘛。
香港人七嘴八舌,說這不行,我們來你們大陸投資,來幫你們大陸發展,你們不能這樣輕怠我們,你阮所長這是包庇,是……
“咣”地一聲巨響,阮如璋一拳頭擂在辦公桌上,打斷了香港人的七嘴八舌。
多年以後,據安玉柱和龍珊珊回憶,他們追隨阮如璋半輩子,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見阮如璋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可以說是暴怒。兩人清楚記得,當時阮如璋一拳頭擂在桌子上,把桌子上的文件夾都震得掉在了地上。
阮如璋擂完桌子後陰着臉死死盯着眼前的幾十個香港老闆,足足有五分鐘沒有說話,整個派出所裡安靜的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把人嚇一跳。一個在伏龍灘開廠的跟阮如璋關係不錯的香港老闆最後打破僵局,說阮所長,都是同胞,他們不會說話,你給我個面子,別往心裡去,消消氣。
“豈——有——此——理!”阮如璋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站起來拂袖而去。
事情到這裡本來就該完了,可兩個捱揍的當事人不幹,在伏龍灘派出所討不到說法,當晚又跑去市局討說法了。市局當天晚上的值班領導是政治部主任謝運來,謝運來知道,這個事要是捅到鄒南粵那裡去了,肯定沒阮如璋的好,所以把問題壓了下來,又交回給了伏龍灘派出所,讓阮如璋務必處理好。阮如璋也知道,意氣用事沒用,肯定要拿出個姿態,不然香港人會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於是阮如璋把安玉柱叫到跟前,說兩個方案,要麼,你放下身段去跟香港人賠個不是;要麼,你受點委屈,我拘你七天——他們要是還敢鬧,我叫他後悔從孃胎裡出來。
安玉柱說要不就拘我七天罷,我寧願檔案上留個污點也不道這個歉——丟不起這人。
就這樣,安玉柱兩口子這一年也沒有回老家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