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光伢打消了跟幾個老表一起去龍踞的念頭,大年初四就跟着叔叔簡有家進山販木炭了。湖南的冬天過完年還有個把月冷的,木炭是城裡人家必不可少的取暖燃料,這段時間販賣木炭利潤可觀。
叔侄倆年前自己燒製過兩窯木炭,無一例外都不成功。燒製木炭其實是個精細手藝,理論都懂,但自己下場幹了就知道沒那麼容易。首先選料就很講究,並非什麼木柴都可以燒製木炭,桐木、楓木、椿木、漆木就不行。桐木不壓秤,楓木辣眼睛,椿木油性大,漆木過敏,誤將這些木柴燒成木炭,不但得不償失,而且壞口碑,後果很嚴重。其次對火候的掌握也很考驗功夫。燒製一窯木炭需要持續十天甚至半個月時間,火候稍微沒掌握好,就等於白忙一場——要麼木炭沒燒透,燃燒的時候着明火,搞得滿屋子烏煙瘴氣,沒賣相;要麼木炭燒透了,大部分從窯裡扒拉出來直接碎成了渣,投入跟產出不成比例。叔侄倆之前信心滿滿連着燒製了兩窯,汗水和人工搭進去不少,錢卻沒賺到幾個,發現還不如進山販木炭合算。在湘贛交界的羅霄山裡有不少燒製木炭的高手,是不是高手從他燒製出來的作品就一目瞭然。木炭長短整齊劃一、揮指一彈能發出清脆的陶器聲響、抓住一頭在空中甩一下不會斷、折斷後木炭芯有均勻細密的氣孔,這就是一等一的好木炭。能燒出這種木炭的就是高手,不然說破天也沒用。
春節前後木炭的銷路最好,一是買木炭的人多了,二是賣木炭的人少了。這期間把木炭從山裡挑出來,兩麻袋能掙五塊,比平時多一塊五。不過這五塊錢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掙,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願掙。兩麻袋木炭,一袋的標準重量是五十斤,從山裡運到瓜洲市區,純靠一根竹扁擔,兩個肉肩膀。來回一趟五十六公里,一半山路,一半馬路,全憑兩條腿,還得趕時間,要不是迫於生計,鬼才願意幹。
吃過晚飯從家裡動身,點個照明火把,進到山裡已是晚上七點多。販上木炭從山裡出來,再趕到瓜洲城郊的集市,已是次日清晨。蹲在寒風凜冽的馬路邊把木炭賣掉,花一毛錢買兩個雜菜包子,或者花一毛二吃碗素面,打個牙祭,暖暖身子,恢復體力,然後轉身往家趕。到家的時候天正好擦黑,整整一天一夜。如此強體力勞動,即使壯年,也基本上半條命沒了,何況才十七歲體重不過八十斤的簡光伢。
大年初四跟着叔叔簡有家進山販了一趟木炭,賺了五塊。初五在家睡一夜,初六傍晚再次跟叔叔進山。由於上一次體力嚴重透支,還沒有完全緩過來,加上營養也跟不上,這一次還沒走出山,簡光伢就明顯感覺到泰山壓頂,雙腿打顫、頭暈眼花。爲了賺這五塊錢,簡光伢咬着後槽牙硬挺着跟在叔叔身後。可意志畢竟不是萬能,在下一個沙地陡坡的時候,腳上的解放鞋抓地不牢,膝蓋突然發軟,雙腿跪在了地上。插在扁擔一側的稻草火把發生劇烈震盪,帶着火星的火把灰落在後頸上,簡光伢渾身打了個激靈,手忙腳亂去搔痛處。雙手鬆開扁擔,扁擔從肩上滑下來,兩大麻袋木炭順着山坡“咕嚕咕嚕”往山下滾。簡光伢顧不得疼痛,連滾帶爬追下了山。學過中學物理的人都知道,從上往下,只要距離足夠,兩條腿的人絕對跑不過做圓周運動的物體,因爲物體可以做加速運動,人不行。簡光伢試了一回,果然如此,在坡上連翻了幾個跟頭,也沒追上兩麻袋木炭。也就是這件事,成了壓垮簡光伢的最後一根稻草。多年來吃的苦遭的罪,一下涌上心頭,悲從心起,卻無處宣泄。
叔叔簡有家挑着木炭下到山腳,看見侄子光着腳垂頭喪氣坐在路旁一塊光禿禿的大石頭上,一雙洗得發白的解放鞋擱置在地上,跟前的兩麻袋木炭碎成了渣。簡有家放下肩上的木炭,問侄子,跌傷了沒有。
簡光伢說人還好,木炭報廢了。
簡有家說哎呀,本都搭進去了。
簡光伢說叔叔,給我支菸罷。
簡有家說你還有心思抽菸呢。
簡光伢說那就算了。
簡有家看出了侄子內心的苦悶,說那就讓你浪費一支。
簡有家從兜裡掏出一盒“香零山”,給了侄子一支,自己也點了一支。
簡光伢點着煙,夾在手裡默默地抽着。
簡有家安慰侄子,說已經是這個樣子了,嘆氣也於事無補。回家倒在牀上好好睡一覺罷,過兩天再跟我進山,我讓山裡佬把木炭先賒給你。
簡光伢說叔叔,我不能學木匠了。
簡有家說不學木匠那你想學什麼。
簡光伢說我前段日子躺在牀上仔細算了一下,我們鯉魚塘竟然有十四個木匠,要是算上週邊幾個村的,起碼有三十個——木匠多得都快碰鼻子了,學木匠還有什麼意義。
簡有家說我早就發現這個問題了。這都是你爺爺跟你伯伯乾的好事,沒有遠慮,盲目收徒。結果好了,教出一大羣徒弟,餓死師父了。
簡光伢說我們不討論這個。我們就討論學木匠還有沒有前途。
簡有家說學什麼都沒前途,你就是投錯胎了,縱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找不到用武之地。
簡光伢說你說到點子上了,我就是投錯胎了。
簡有家說那還討論什麼呢,還是面對現實罷。
簡光伢說叔叔,難道我的人生就這樣了。
簡有家說等春暖花開,我帶你過江西下煤礦掙大錢去。光義纏了我幾次,我都沒點頭,他腦殼不開竅,我怕出事。春耕過後去,幹上兩個月,能掙二百多,還能回來收早稻。收完早稻栽下晚稻,跟我去長沙修鐵路,專門挖隧道。挖隧道收入高,一天三塊五,幹到寒露,又能掙個兩百多——不過說實話,下煤礦和挖隧道,掙的是多,但也是人世間少有的兩個苦差,死傷那是家常便飯。誰要是幹過這兩個苦差,以後見到閻王都敢掀桌子。
簡光伢說叔叔,你還沒聽明白麼,我不甘心這樣過一輩子啊,我想有所作爲啊。叔叔,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我這雙手,我這雙手就是讀書人的手啊,我不應該是做農民的命啊。
簡有家說嗯嗯嗯,你這雙手是雙好手,十指纖纖、軟軟綿綿、清清朗朗,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雙這麼標緻的手了,按道理講,這就該是讀書人的手。
簡光伢說我不甘心啊。
簡有家說我能理解,你還年輕,很多事還想不開,等到了我這個年紀就都能想開了。你跟我一樣,哪都好,就是上輩子得罪了天老爺,投胎沒投好,投錯了地方就算了,還投錯了人家。你我轉世投胎哪怕稍微有點技術含量,也不至於一輩子窩在這鬼地方。
簡光伢說我該怎麼辦啊,叔叔。
簡有家說哼哼,你還真是問對人了。
事情過去兩天,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的叔叔簡有家晚上悄悄把簡光伢從家裡叫到屋外。站在一片漆黑的籬笆下,叔叔簡有家做賊一樣從懷裡掏出一個摺疊得四四方方的塑料袋,看四下沒人,迅速把塑料袋塞進簡光伢胸口的兜裡,說光伢,收好,這裡面有四十幾塊錢,你拿去買張車票,跟你老表他們到外面去闖闖,說不定那真是條活路。
簡光伢大驚,說叔叔,你哪來這麼多錢。
簡有家說我把我山上那幾十棵杉木賣給何運卿了,過完正月他就帶人來砍。那天我也想了一夜,你悟性過人,確實應該出去闖闖世界——這窮山惡水長不出好莊稼,你要不走,這輩子就真的跟叔叔一樣了。
簡光伢說那杉木是你留給光茂將來討婆娘蓋房子的啊。
簡有家說先顧眼前。
簡光伢說這麼大的事你不跟嬸嬸商量,她知道了會剝你的皮。
簡有家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別管了。
簡光伢說這錢我不能要,光仔和翠萍還在讀書,我一時半刻還不上。叔叔,你要真有心拉我一把,用這筆錢做本,在當地搞點副業,我給你打下手。正好我這幾天又琢磨出一條生財之道。
簡有家說嘁——。
簡光伢說初三我和光義光茂去江西姑奶奶家拜年,我留意到江西那邊的農副產品普遍比我們這邊便宜。幹辣椒那邊只要八角三一斤,瓜洲集市上賣一塊一;食鹽那邊賣四角二,這邊賣五角五;生薑那邊賣一角五,這邊竟然賣到三角多。我們從那邊把農副產品往這邊販,有利潤。
簡有家對侄子的這條生財之道嗤之以鼻,說從這裡到姑奶奶家五十幾裡,還全是上山下嶺,不挑不提光走個來回都要丟掉半條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簡光伢說我都考慮到了,不走路,搭火車。我問過細牙表叔,從他家搭火車到瓜洲城裡,車費一塊二,兩個人兩塊四。你我販上二百斤幹辣椒,一趟下來能賺三四十,還在乎這兩塊四車費。
簡有家低着頭琢磨着侄子這條生財之道的可行性,最後覺得還是不可行,因爲是跨省做買賣,一怕地痞敲竹槓,二怕政府找麻煩,搞不好竹籃打水一場空。
簡有家說光伢,你還是出去碰碰運氣罷,搞副業這事就別琢磨了,我們沒這個命——那年去江西賣碗的教訓難道你這麼快就忘啦。
簡光伢反覆權衡,最後接受了叔叔的勸告,決定拿着這筆錢跟幾個老表去龍踞碰碰運氣。
臨行前,簡光伢託付叔叔,自己不在家這段日子,讓妹妹翠萍在叔叔家搭火。弟弟光仔在瓜洲市裡上高中,住校,一個月纔回家一趟,無需照顧。妹妹翠萍剛上中學,年齡尚小,每天早出晚歸,讓她一個人生活,簡光伢放心不下。
叔叔說你出去只管放心闖,不要掛念家裡——出門在外先顧好自己。
3
一九八四年陰曆正月十四何苦何必何雨生何文簡光伢一行五人踏上龍踞這片土地的那天,未來的龍踞首富陳嶺南已經來龍踞兩年了。
要不是出海的時候被尼龍漁網絞斷兩根手指,陳嶺南說不定這輩子都是鳳凰城鄉下的一個漁民。這很有可能,因爲祖祖輩輩如此。
陳嶺南絞斷手指前的人生一點不比簡光伢如意。五歲那年趕上三年困難時期,母親生下弟弟陳嶺北後沒多久便死於水腫。十三歲上四年級那年,父親出海遭遇颱風,船覆人亡。父親離世後,留下一個沒有生養的二婚妻子和兩個未成年的兒子。由於家裡失去了頂樑柱,陳嶺南的學歷永遠停留在小學四年級,子承父業做了一名漁夫。十六歲娶妻生子。
生活在海邊的男子成家都早。海上風大浪大,每次出海無異於一場賭博,誰也無法預料是滿載而歸還是葬身漁腹,唯一能做的就是趁活着的時候趕緊娶個老婆把後代繁殖出來,這樣即使死了也不至落個絕戶。父親死的那年剛滿三十歲,留下陳嶺南和陳嶺北兩個未成年的兒子。陳嶺南絞斷手指那年二十七歲,也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大的十歲,小的三歲。
絞斷手指那次是陳嶺南此生最後一次出海作業。因爲趕上惡劣天氣,狂風暴雨,漁民手忙腳亂收網,結果偏偏趕上網獲大豐收,忙亂中出錯,等到把上千斤魚獲拉上船,陳嶺南才發現自己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兩節手指不知去向。上岸後在家休養了兩個月,陳嶺南有心重操舊業,可公社的船老大不要他了。這不難理解,一個手有殘疾的漁民,作業效率肯定趕不上一個手腳健全的漁民,而手腳健全的漁民有的是。
在一個家家戶戶以出海打漁爲業的村裡,過早結束漁民生涯的陳嶺南無疑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這個時候兩個現實擺在陳嶺南面前,一是終於不必整日提心吊膽過活了,二是怎麼過活。
陳嶺南來龍踞的直接誘因有兩個,一是弟弟陳嶺北吵着分家讓陳嶺南寒了心,二是因爲分家的事跟老婆林子芳打了一架也讓陳嶺南心灰意懶了。
先說跟弟弟陳嶺北分家的事。由於父母早逝,陳嶺南一手把弟弟拉扯大。陳嶺北中學畢業後,陳嶺南爲了不讓弟弟步自己的後塵,到處求人,把弟弟送進了公社的海產品加工廠做了工人,後來又張羅着給他娶親。作爲哥哥,陳嶺南可謂仁至義盡。然而哥哥絞斷兩根手指不到三個月,弟弟就在新婚妻子的慫恿下吵着分家,這着實令陳嶺南心寒。
再說跟老婆吵架這事。正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陳嶺南老婆林子芳因爲分家的時候小叔子多分了幾個花膠,就覺得吃了天大的虧。問題是她覺得吃虧了卻又不親自出面跟小叔子理論,只知道在丈夫面前唸叨,沒完沒了。林子芳的小家子氣也不是不能理解,因爲分家的時候陳嶺南分到的也不過是一間半瓦房幾個破碗十幾斤大米以及十幾個花膠,還有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繼母。而唯一值錢的就是花膠,少分幾個確實是個不小的損失。另外那幾十個花膠還是夫妻倆多年來揹着生產隊一個一個偷偷攢下的,是給幾個兒子將來成家準備的壓箱底。爲了長期保存這幾十個花膠,林子芳用廢報紙裡三層外三層包裹得嚴嚴實實。擔心被生產隊發現,都不敢掛出來曬,而是藏在牀底最深處的樟木箱子裡。多年來,林子芳幾乎每天都要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把箱子從牀底拖出來數一遍裡面的花膠,數目對上了才能安睡(從沒錯過),可見這幾乎是林子芳的命。這條命一下被小叔子分走大半,林子芳心裡有多糾結可想而知。
不過陳嶺南從另外一個角度解讀,即使分家的時候多分幾個花膠,這個家也一樣窮,所以少分幾個也不會更窮。夫妻二人境界不在一個層面,而又無法達成共識,陳嶺南心裡堵得慌,無處宣泄,幾次三番拌嘴後,終於忍無可忍揍了妻子一頓。這是陳嶺南平生第一次動手打老婆,手腳沒輕重,可以說把林子芳揍得鼻青臉腫。林子芳發現丈夫瘋了,抱着最小的兒子陳小湖連夜跑回了鎮上的孃家,臨走的時候撂下狠話,叫陳嶺南在家等着。林子芳是小鎮姑娘,孃家父親是鎮上的種豬配種站站長,在當地江湖上是個人物,同時孃家還有三個如狼似虎的弟弟。陳嶺南好漢不吃眼前虧,連夜從家裡逃出來,顛了。
陳嶺南出逃的時候順走了家裡最值錢的兩樣財產——結婚那年妻子孃家送的一輛“永久”和跟弟弟分家後剩下的那十幾個花膠。陳嶺南揣着花膠,蹬着“永久”,奔波了兩天兩夜,飢腸轆轆抵達了四百公里外的龍踞。這輛“永久”在龍踞即是陳嶺南的代步座駕,也是陳嶺南謀生的工具,從七一年買下它,到八七年被淘汰,足足追隨了陳嶺南十六年。
至於爲什麼要帶走那十幾個花膠,絕對不是跟林子芳鬥氣,實屬情非得已。陳嶺南最初的打算是拿那十幾個花膠到鳳凰城市區的海產乾貨供銷社賣了換錢,因爲出門需要盤纏。可臨了還是捨不得出手,因爲太珍貴,是老婆冒着巨大的政治風險花了近十年纔好不容易攢下來的,賣了將來回去沒辦法跟老婆交待。因此,十幾個花膠最後也跟着陳嶺南一路來到了龍踞。即使到了龍踞,即使身無分文,陳嶺南也沒有把花膠賣了。直至八六年春天,陳嶺南聞到牀底下一股海鮮惡臭,拿出來一看,由於保存不當,又趕上連日陰雨,報紙包着的花膠受潮腐爛了,生蛆了,即賣不出去,也吃不了。陳嶺南看着地上蛆蟲涌動的花膠,回首自己前半生這慘淡的人生,抱頭痛哭,一邊哭一邊考慮是扔了還是洗乾淨煲來吃了。陳嶺南心裡鬥爭了足足一天,最後還是把它們扔了。
由於離家的時候走得倉促,沒有辦理相應出行手續,雖然成功流竄到了龍踞,卻沒法進廠務工。初到龍踞的那兩個月,陳嶺南的遭遇可以用一個“慘”字形容,日曬雨淋,飢寒交迫,慼慼然如喪家之犬。更悽慘的是連着騎了兩天兩夜自行車,多年的痔瘡又犯了,奇癢無比,疼痛鑽心,大便還帶着血。就因爲沒錢醫治,只能自己簡單處理,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多年後,輝煌騰達的陳嶺南在朋友面前也願意調侃一下自己曾經落魄的過往,即使這個時候,陳嶺南也儘量不去追憶最初的那兩個月,更諱於被人知道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歷。怎麼說呢,除了他媽的沒有伸手跟人乞討,當時的陳嶺南跟叫花子毫無二異。不過那段日子並沒有一直持續,兩個月後陳嶺南便找到了謀生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