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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留之際,簡光亞最放心不下的事就是在自己死後會有閒得蛋疼的鳥人給自己著書立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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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簡光亞後來的成功跟他自身的努力也是分不開的。
但就事論事,簡光亞後來的飛黃騰達主要還是時也命也運也。
簡光亞原先是瓜洲鄉下的一名木匠學徒。那時候簡光亞還叫“簡光伢”。
一九七八年春天,簡光伢的父親簡有財因肝癌離世。同年初夏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簡光伢的母親何潤物跟着一個走村串戶的“溫州貨郎”跑了。
簡光伢就這樣失去了雙親。這一年簡光伢十一歲。
八二年中考,簡光伢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瓜洲醫專。這個年代的中專含金量還很高,學費低、包分配、有編制,吃商品糧。上中專對貧苦農家子弟而言無疑是改寫命運的首選。
可命運之神這個時候還沒有考慮眷顧簡光伢。
就在簡光伢考上中專的三個月前,祖父簡萬春犁田的時候不小心被鐵犁剷傷腳踝。傷口觸目驚心,筋骨全碎,鮮血染紅了腳下大片水田,被發現的時候已不省人事,擡回家當晚便撒手人寰。導致慘劇發生的罪魁禍首是犁田的牛,那是從親戚家借來的一頭牙口不到兩歲的半大牛犢。畜生輕佻莽撞,而祖父年邁體衰,人畜配合不當,慘劇便發生了。
簡光伢更大的不幸在於下面還有一個孿生弟弟簡光仔。簡光仔這年同樣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高中。兄弟二人都是可造之材,可隨着祖父的離世,家裡的條件再也無力支撐兄弟二人同時深造。在外地工作的四舅何繼模主動提出願意承擔其中一個孩子的學雜費,然而這個善舉卻遭到另外兩個舅舅的堅決抵制。兩個在家務農的舅舅認爲四舅理應優先照顧侄子,而非外甥。四舅實在無力照顧到所有窮親屬,爲了避免兄弟姊妹之間不必要的口舌,這個善舉最後不了了之。
沒有了任何依靠的簡光伢簡光仔兄弟必須有一個做出犧牲。族裡叔伯長輩一致認爲應該讓老二簡光仔回家務農,理由倒也實際,老大簡光伢中專畢業就能端上鐵飯碗,老二簡光仔卻還是個未知數。可已經改嫁的母親何潤物這個時候又突然回來當家做主了,力排衆議決定讓老二簡光仔繼續深造,老大簡光伢回家務農。母親何潤物做出這個決定的唯一依據是,簡光伢是長子,即使他僅僅比弟弟早出生半個時辰,他也是長子,而身爲長子,他命中註定就該做出犧牲。
就這樣,簡光伢繼失去雙親後又失去了鯉魚跳龍門的機會。這一年簡光伢十五歲。
更殘酷的現實是,這年夏天,在做木匠學徒的第一天,師父簡有山便給簡光伢的職業生涯判了死刑。在師父簡有山眼裡,簡光伢完全不具備成爲一個合格木匠的條件。眼睛近視、身材矮小、性格羞怯、變態地講衛生,所有這一切都說明簡光伢不是吃百家飯的材料。然而這還不是全部,最關鍵還在於簡光伢幼年時經歷了一場持續多日的感冒發燒。高燒沒有奪去簡光伢的性命,卻損害了簡光伢的身體平衡感。簡光伢的平衡感之差嚴重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即使站在離地半米高的矮牆之上也邁不開腿,一邁腿就會跌落下來,而且通常是屁股先着地。
可偏偏在此時的湖南鄉下,製作傢俱並非木匠的主業。木匠真正的用武之地在建築領域,安門窗、架房樑、釘椽皮,等等此類,都是離地作業。一個無法離地作業的木匠,就好比是一個暈血的傢伙做了外科大夫,無疑是入錯了行。要不是自己的親侄子,師父簡有山決不會收簡光伢爲徒。即使收下了,簡有山也清楚,這個廢柴跟他叔叔簡有家一樣註定是個半桶水,這輩子都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後面混飯吃。
簡光伢又只能學木匠。
簡家是木匠世家,到簡光伢這裡已是第四代。曾祖簡福成八十年前拖兒攜女從北方逃難至湖南,之所以能被當地人接納,就是因爲身懷兩門技藝,一是會武藝,能治跌打損傷;二是懂手藝,會建房子做傢什。曾祖簡福成在世的時候對兩門技藝做了明確安排:從北方帶來的長子簡萬福及其後人繼承武藝,與當地女子簡章氏生的後人則繼承手藝。
簡光伢是簡章氏一支的後人。
倒不是說簡光伢不能學點別的,也可以。只是學別的手藝需要拜外姓人爲師,得支付成本。俗話說學藝三年苦,民間自古有規矩,學藝三年,師父分文不取授藝,徒弟不取分文替師父做三年牛馬。簡光伢等不了三年,兄妹四人,除了隨母親改嫁走了的幺弟簡光亮,家裡還有一個上高中的弟弟和一個馬上要上中學的妹妹。學木匠,學徒期間一天的工錢是一塊二(出師後一塊八)。這一塊二都歸簡光伢,因爲師父簡有山是嫡親伯父,有義務關照這沒爹沒孃的孩子。一直以來,簡有山對這個侄子都不抱任何期望,只求他在作業的時候別傷着自己就OK。
其實簡光伢自己也不願意學木匠。
簡光伢當時真正想學的手藝是接生。千百年來,在缺醫少藥的農村,接生等同於產科,是一門受人尊敬的手藝。而簡光伢之所以會產生學這門手藝的想法,則是因爲村裡的老接生婆玉女婆婆年事已高。德高望重的玉女婆婆不止一次嘗試說服村民允許她打破常規把接生手藝傳授給簡光伢,因爲她說簡光伢是百年難遇的適合繼承她衣鉢的年輕後生——十指纖長無骨、手掌細窄柔滑,做事耐得煩,而且心術端正。玉女婆婆說,婦人家臨產讓這樣的人接生,那真是有福了;難產的婦人家遇到這樣的接生婆,更是該擺酒磕頭認乾親,因爲遇到救星了。
可是非常不幸,即使玉女婆婆有心授藝,簡光伢也不能學,因爲在此時的中國大地上,老百姓還接受不了男產科大夫。
跟簡光伢的境遇對比鮮明的是師父簡有山同期收的另一個徒弟何必。比簡光伢小兩個月的何必是村裡公認的天賦異稟的後生,對任何事都興趣盎然,且能做到極致。學習上亦是如此。就在同一年,何必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長沙師專。跟簡光伢不一樣,何必是主動放棄這次鯉魚跳龍門機會的。父母年過六旬,幾個哥哥都已成家另過,家裡還有一個得過腦膜炎傻得嫁不出去的姐姐。何必不想給家裡添加負擔,因此也輟學做了學徒。不同的是,學木匠對簡光伢是趕鴨子上架,何必卻是因爲喜歡。
如果不出意外,未來的簡光伢會是一個不入流的木匠,像叔叔簡有家一樣,勉爲其難學藝三年,出師即失業,最終不得不放棄本行,改行搞副業,東一鋤頭西一棒子,發現幹什麼都沒有出頭之日,人生慘淡。而何必會成爲一個出色的木匠,像伯父簡有山一樣憑手藝安身。
不過簡光伢並沒有爲此感到悲哀,因爲他發現,這是一個平等的時代,大家沒辦法共同富裕,但可以做到共同貧窮。在這個大背景下,無論成功失敗,其實相差並不大。事實也的確如此,伯父簡有山憑手藝養活了一家,叔叔簡有家瞎折騰也沒讓家小餓死,兩家人的生活並沒有質的區別。簡光伢的願望很單純,只要平均每個月能有三十塊錢收入,家裡種點糧食養點家禽,日子就能對付着過。
八十年代的瓜洲鄉下,即使是師父簡有山這種從藝半輩子的老手藝人,他的手藝其實也不足以養活全家。家家都窮,打傢俱蓋房子通常只有婚娶喜事的人家才需要,而且多半集中在秋冬兩季,一年至少有一半時間這門手藝派不上用場。另外木匠在鄉下是個大衆手藝,村村都有三五個七八個,僧多粥少。
學徒之餘,簡光伢是家裡的第一生產力。
七九年包產到戶,兄妹三人從生產隊手裡分到了一畝六分水田七分旱地和兩畝八分林地。林地裡種的是油茶樹,收穫分豐年和窮年,可不管豐收欠收,永遠不夠一家人一年的食用。如果吃完了,接下來的日子菜裡就不放油。不放油的菜俗稱“紅鍋菜”,先不討論“紅鍋菜”味道如何營養如何,光是把它做熟就是一門考驗人的手藝,尤其是在以煎炒爲主要烹飪手段的湖南,既要確保把菜炒熟,又要確保菜在鍋裡不燒焦,還要確保菜出鍋後能下嚥。有句話叫“巧婦難爲無米之炊”,這句話在湖南的說法是:懶婆娘炒不出紅鍋菜。在早年的湖南鄉下,檢驗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將來是否能成爲一個會過日子的婆娘,讓她炒一盤“紅鍋菜”就一目瞭然。在這方面,簡光伢是小能手,據吃過他炒的“紅鍋菜”的弟弟妹妹後來回憶,簡光伢炒出來的“紅鍋菜”口味極佳,甚至值得懷念。旱地裡除了種點瓜果蔬菜,主要作物是紅薯。紅薯是一家人度過年後那幾個月青黃不接的主糧。水田種水稻,一年兩季。收完兩季水稻,勤快的簡光伢還會種一茬小麥。即使一年收穫三季,也不夠吃,因爲缺藥少肥,產量往往不高,上繳完不堪重負的公糧,基本上所剩無幾。青黃不接的幾個月,紅薯便派上了用場。多年後,已經飛黃騰達的簡光伢只要聽到有人說吃紅薯有各種功效就忍不住想給對方開腸破肚,因爲說這話的人絕對是壞了心腸。事實是紅薯飯偶爾吃兩頓還行,儲存了一整個冬天的紅薯糖分很高,香甜可口。可連續吃上幾天就會讓你懷疑人生,因爲是高酸性作物,不能多吃,多吃傷腸胃,反酸水;又不能少吃,少吃不扛餓,身體乏力,沒法幹活。總之,你即使把命扔在地裡,地裡一年的長成也只夠一家人吃喝,還不管飽,更別奢望質量。世代如此。
爲了補貼家用,農閒的時候簡光伢會隨叔叔簡有家各種折騰,春天捕野味,夏天挖淮山,秋天抓黃鱔,冬天販木炭。辛苦自不必說,能把人的魂魄累出來。但只要能掙到錢,簡光伢都願意幹。也不能說是願意幹,是不得不幹,不幹不行,會死人。
簡光伢最喜歡的副業是賣冰棍和逮兔子。
八零年前後,糖水冰棍的批發價在兩分至兩分五釐之間,零售價爲五分,即使刨除變幻莫測的天氣因素和滿足自身口腹之慾所造成的耗損,利潤依舊在百分之百。父親死後,簡光伢通過販賣冰棍解決了兄妹三人的部分學雜費。儘管利潤高達百分之百,簡光伢也沒有像馬克思說的那樣變得爲所欲爲,更沒有踐踏一切人間法律。中學畢業後,簡光伢便把這個暴利生意讓渡給了村裡其他年齡更小的窮孩子。
而逮兔子則是簡光伢走上社會後最癡迷的副業。這個副業即娛樂又有收益,可以說是一項完美的副業。逮兔子嚴格上說是項腦力勞動,一般人幹不了。俗話說“狡兔三窟”,逮過兔子的人都知道此言不虛。野生兔子的確有幾處藏身之地,如果捕手沒有相當的智力和經驗,絕難得手。真正的高手看一眼洞口的兔子屎就能清楚知道里面有沒有兔子,並通過洞口的朝向判斷出是否值得一試。如果洞口朝向山頂,即使洞裡有兔子,有經驗的捕手也會轉身離開,因爲事倍功半,甚至白忙一場。如果洞口朝向山下,恭喜你,你只要方法正確,兔子凶多吉少,而且事半功倍。
簡光伢逮兔子的技藝遠近聞名。據同時代的村民多年後回憶,簡光伢是做陷阱的高手,只要出門了,總有倒黴的兔子栽在他手裡,基本沒有空手而歸的時候。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簡光伢年紀輕輕便掌握了一項震驚鄉里的絕技,那就是遠遠瞧一眼兔子就能辨出雌雄。誰也不清楚簡光伢是通過什麼途徑學會這門技能的,簡光伢自己對此也諱莫如深,任誰也沒透露半個字。因爲這個時候簡光伢已經在家裡悄悄嘗試一門他人從未涉足的副業,就是馴化野兔,然後人工飼養。在這個過程中,簡光伢不想有競爭者。
簡光伢希望憑此副業發家致富。
遺憾的是這個副業最後以失敗告終。簡光伢發現,無論是已經成年的野兔還是剛剛分娩出來的兔崽子,它們都不安於被豢養。即使主人給它們提供遠比野外安逸舒適的生活條件,它們也不買賬,要麼想方設法逃跑,要麼絕食自殺。簡光伢嘗試了好幾次,最後得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科學結論,那就是兔子跟人類一樣也在進化,此時的野兔進化到了已經無法被人類馴化的階段。因此,簡光伢的兔老闆計劃就此終結。
簡光伢的兔老闆計劃終結還有另外一個更關鍵的因素,那就是八三年臘月老表何苦回村裡過春節。
何苦是簡光伢大舅何潤年的第五個兒子。大舅何潤年兩口子生養了九個,奇蹟般全都養大成人了。何苦在九個兄弟姐妹裡行七,上面四個哥哥兩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妹妹何春香。何春香下面就是何必。何苦呱呱墜地的時候三年困難時期還沒過去,正好何苦又生在青黃不接的春夏之交。父親何潤年去祖父的臥室報喜,順便讓祖父給孫子取個名字。被打倒的前國軍上校兼“歷史反革命”何祖卿聽到家裡喜添新丁,臉上毫無喜色,反而憂心忡忡。
“人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你們還在甩籽,這是何苦啊!”何祖卿抱怨,“乾脆叫何苦好了。”
天意弄人,何苦偏偏是九個兄弟姐妹裡唯一沒受過苦的幸運兒。由於家裡實在養不起,生下來沒滿月便過繼給了三叔何繼梅。何繼梅是瓜洲軍分區醫院的軍醫。何繼梅早年參加抗美援朝的時候在一次夜行軍過程中捱了美軍的照明彈,沒有燃燒乾淨的照明彈落在身上點燃了衣裳和藥箱,造成身體大面積燒傷,無法生育,退伍回來後只能和老婆收養了兩個孩子。在那個特殊年代,軍人家庭的物質條件遠在工農階級之上。過繼給三叔的何苦交了好運,被養父母視如己出,衣食無憂。跟其他軍人家庭的孩子一樣,何必的人生也是小學、中學、參軍入伍、分配工作。八二年和八三年,體弱多病的父母相繼辭世。眼看家道中落,在龍踞警備區醫院做護士的姐姐何齊有幸嫁給了一個香港人,家族的繁榮又續上了。父母不在了,唯一的姐姐又遠嫁香港,何苦在瓜洲城裡孤苦無依,逢年過節只能回到村裡來。不過還好,父母健在那些年何苦也沒少往鄉下跑,所以這麼多年跟鄉下的親人也沒有任何隔閡。
何苦這次回到村裡,帶回一個讓家人瞠目結舌的消息,他辭掉了人家求之不得的政府鐵飯碗,過完年就要去龍踞打工。何齊的香港老公在龍踞開了一家紡織廠,聽說紡織廠裡的工人每個月工資也是何苦做法警的兩倍。何苦作爲小舅子,前去投靠,姐夫理應照顧,工資肯定比普通工人高。
多高?
“低於一百我不尿他。”何苦揚言。
一、個、月、賺、—、百!
大家的驚訝不難理解,在一個豬肉六毛五一斤也只有逢年過節才捨得砍兩斤來吃的年月,一百元無疑是筆鉅款。別說在鯉魚塘,放之整個茶子坪鄉也難找出一個月入百元的人。另外,衆所周知,何苦最大的特點就是對任何事都喜歡誇大其詞,他說的話大家往往會自覺打個對摺。不過話說回來,五折不也還有五十塊麼,那也很多啊。
信與不信那是你的事。你不信,總有傻瓜信。
弟弟何必信了。
堂弟何文信了。
堂弟何雨生也信了。
三個傻瓜決定過完年跟何苦一起去龍踞投靠何齊。
三個傻瓜決定跟何苦去龍踞,心思卻不盡相同。傻小子何文是真心相信堂哥的話,想跟堂哥去龍踞發洋財。何雨生覺得能賺五十也值得冒險一試。何必則純粹是想喝“北冰洋”汽水。何必一年前隨父親何潤年去鄭州參加堂姐何珍妮的婚禮,自從在婚宴上喝過一次“北冰洋”汽水後就對這款神奇飲料念念不忘。如今有一個能自己掙錢買“北冰洋”汽水喝的機會,何必自然不會錯過。何必覺得應該把老表兼最好的夥伴簡光伢也叫上,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得跟老表有福同享。
簡光伢對老表何苦的話也半信半疑,想去,可下不了決心。對幾個老表來說,去龍踞只是碰運氣,成與不成在其次,因爲他們的家庭條件相對寬裕些。簡光伢則不然,自己是家裡唯一的收入來源,跟着伯父在村裡做木匠好歹有份收入,萬一何苦的話不實,跟他去到龍踞,不但耽誤了時間,來回的路費也是一筆不能承受的數目。何況,弟弟妹妹過完年又要開學了,簡光伢根本沒有閒錢。
簡光伢跟何必說你去罷,你先去,事情要真像何苦老表說的一樣,寫信給我,我再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