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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接手電風扇廠,覃長弓就意識到自己當初衝動了。
擺在覃長弓面前的現實是,一百六十來號工人已經幾年沒有領到全額工資了,而一牆之隔的港資企業裡一個鄉下打工仔的工資是電風扇廠工人滿額工資的一點五倍。倉庫裡積壓的近兩萬臺電風扇生產時間最早的是一九七一年,而外面市場上電風扇卻供不應求。工廠的財務狀況是需要償還的債務兩百四十萬,需要收回的債務一百八十萬。一百八十萬收不回,儘管有欠條;二百四十萬還不上,儘管有欠條。也就是說,工廠其實早已破產了。
尤其令覃長弓匪夷所思的一張欠條是雲南西雙版納勐海布朗山鄉茶葉廠開具的,覃長弓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一家千里之外的鄉鎮企業怎麼會欠一家電風扇廠三萬兩千塊錢,可欠條明明是那家茶葉廠開具的,時間是一九七二年。覃長弓也知道三角債,但像這種可能流轉了八手的債務卻還是第一次見到。覃長弓發了無數個電報去催賬,對方要麼沒有回覆,要麼說不清楚這回事,反正錢一直沒有要回來。
調研了幾個月,摸清楚情況後,覃長弓給市委打了報告,把工廠的情況詳細做了彙報。不過覃長弓也沒指望上頭重視自己的這份報告。電風扇廠的糟糕境況又不是昨天才發生,上頭應該比覃長弓還清楚,要是他們能拿出辦法,早拿出來了。計劃經濟體制下,生產與市場嚴重脫節,電風扇廠已經打了一個死結,誰也解不開,因爲誰也不敢輕易觸碰政策紅線。覃長弓在官場浸淫多年,有過政績,也犯過錯誤,知道怎麼規避風險。雖然沒指望上頭重視自己的報告,但向上頭彙報依舊必不可少,只有該走的程序都走到了,接下來自己纔不至栽大跟頭。
覃長弓的做法是,把報告打上去,同時把積壓在倉庫裡的電風扇推向市場。把廠裡的黨員幹部動員起來,每人自組一支隊伍,走出工廠,走上街頭。摸着石頭過河,一邊往外賣,一邊觀察上頭的反應,發現勢頭不對,迅速掉轉船頭。
僅僅個把月,四組推銷隊伍就賣出去兩千多臺電風扇。市委這個時候終於有反應了,迅速叫停,把覃長弓叫去狠狠批評了一頓。批評覃長弓,即是因爲他觸犯了政策,也是因爲他對手下疏於管束,捅出簍子了。市委批評覃長弓觸犯了政策並非出於本意,以周澎爲首的這一屆市委領導班子屬於堅定的改革派,對覃長弓的做法原則上是百分百支持的。市委批評覃長弓,相當程度上其實是做給省委看的,因爲省委領導班子並非鐵板一塊,一部分支持改革,另一部分反對,市委兩邊都得罪不起。市委真正不滿意的是覃長弓放縱了手下的人,導致下面的人投機倒把擾亂了市場。
事情很簡單,起初覃長弓給電風扇定的銷售價是五十三塊錢一臺,因爲這是市物價局多年前給出的定價。同時,覃長弓明文規定,隊伍出去,不能向個人或家庭推銷,只能推銷給街上的正規商店,目的就是避免投機倒把擾亂市場。結果下面的人去到外面馬上就發現,自己廠裡的電風扇在市場上的價格是九十五塊錢一臺,而且供不應求。完全不用教,巨大的差價一下子就激活了大家的商業天分,五十三塊錢的定價和不許向個人推銷的規定等於一紙空文,六十塊、七十塊、八十塊、九十塊,什麼價格都出來了,賣出去後,交回工廠五十三塊,剩下的就進了自己腰包。工人腰包充實了,工廠受損失了,市場擾亂了,跟電風扇廠掛鉤的龍踞百貨公司惱怒了,直接把問題反映到了市物價局。百貨公司的憤怒很能理解——之前那麼多年我都是五十三塊錢從你廠裡進貨,九十五塊錢賣出去。同樣的電風扇,現在你工廠自己往外賣,價格還那麼低,那他娘誰還買我的?
覃長弓接受了批評,向市委做了書面檢討。回到廠裡,在全廠職工大會上,覃長弓拍了桌子,罵了娘,處分了典型,責令作妖的人寫了檢討,同時給全廠職工補發了工資。第一次改革嘗試,就此黯然收場。
正當覃長弓改革失敗面對工廠的慘淡前景無計可施的時候,孫維季的出現把深陷泥潭的他拉了出來。
三十上下的孫維季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女人。來自瀋陽的孫維季十三歲因舞蹈特長參軍入伍,十八歲因業務突出入黨,二十歲成爲軍區文工團臺柱子,二十二歲結婚生子,二十四歲以副團級職稱轉業到省工業廳,隨後離異,二十七歲辭掉下海。這一系列眼花繚亂的履歷足夠說明孫維季絕非一般人。孫維季絕非一般人的另外一個證據是她跟幾乎所有新中國第一代和第二代國家領導人握過手留過影,儘管絕大部分是集體留念,但起碼證明她被領導人親切接見過。孫維季最深不可測的是從部隊轉業後就辦了一本護照,憑着這本護照去過日本和香港。七十年代末,她的家裡有索尼彩電和三洋冰箱。背地裡有關孫維季背景特殊的猜測很多,衆說紛紜,有人說她是中央首長的乾女兒,有人說她是中央特工,也有人說她有海外關係。全都是傳言,沒有人敢直接打聽,孫維季也從沒站出來澄清。
不過大家跟孫維季打交道卻總是感覺很舒服,因爲孫維季身上有兩大法寶。孫維季身上的第一大法寶是與生俱來的親和力。不論你的身份在孫維季之上還是之下,孫維季跟你交流的時候嬌小挺拔的身軀都會跟你湊得很近,挺胸昂首目不轉睛注視着你的眼睛,一隻手有意無意地抓住你的手臂,另一隻手若有如無地托住你的手肘。如果你身份比她高,會下意識覺得她在認真聆聽你的諄諄教誨,因此不由自主感覺到自己受到了敬仰,從而對她心生憐愛,並對她關愛有加。如果你身份比她低,又覺得她在跟你推心置腹,從而死心塌地效忠於她。孫維季魅力非凡,可她的魅力不在姿色,而在氣質。孫維季的氣質源自良好的家教以及多年軍旅生涯修煉出來的氣場,謙遜有禮、不卑不亢、張弛有度、精神抖擻。這份魅力恰到好處,男人覺得靠得住,女人覺得沒威脅。所以,不論男女,在跟孫維季接觸後都會留下深刻印象,而且大都是好感。
孫維季身上的另一大法寶其實是個生理缺陷,就是對眼,也就是俗稱的“鬥雞眼”。孫維季的對眼不是很明顯,平時看不出來,只有在她注意力集中的時候纔會出現,這又讓原本給人感覺高不可攀的她添加了一份可愛俏皮。所以說,孫維季的這個生理缺陷,反而成了她一個加分的優點。
孫維季這次來見覃長弓,是她剛從香港進口了一批尼龍絲襪,要發到北京去。襪子已經到了龍踞,有百十來箱,是宗大買賣,據說做下來能賺好幾千。尼龍襪子是緊俏品,鐵路託運絕對會丟個精光,孫維季只能聯繫部隊的車。在聯繫到去北京的車前,沒地方存放,孫維季想到了在龍踞的覃長弓。覃長弓過去在工業廳是她的直接領導,兩人上下級關係處得不錯,現在還是朋友。
“你要喜歡,拿幾雙去穿。”孫維季跟覃長弓說,“尼龍絲襪搭配涼鞋,流行的很吶。”
不知道怎麼開始的,孫維季跟覃長弓談起了合作。孫維季在省會居安經營着一家貿易公司,有機會經常往返香港,看到了兩岸的差距,信息靈通,知道商機在哪。她想做冰箱,或者做彩電,問題是她已經不在體制內,自己很難拿到生產批文,所以希望跟覃長弓合作。孫維季的計劃是,自己負責從香港進口冰箱和彩電零配件,覃長弓的工廠負責組裝,然後她負責銷售。覃長弓對孫維季的提議很感興趣,但正所謂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手裡沒錢,什麼都白說。
聽了覃長弓的難處,孫維季在覃長弓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說老覃,怎麼回事,虧你還是體制內的人——批文到手了,還愁沒錢。
覃長弓一拍腦袋,說對哦,我最近是怎麼啦,這麼簡單的邏輯都沒想明白。
孫維季說你要想幹,就趕緊,不能拖,機會可不等人。
真是無心插柳,經孫維季這麼一點撥,大半年找不到頭緒的覃長弓豁然開朗。繼續生產電風扇,工廠無疑是死路一條。既然如此,那就把電風扇放到一邊,先搞到批文。有了批文,再找政府擔保,就可以申請貸款。錢到位了,接下來幹什麼不行?孫維季說的一點沒錯,在工業廳那麼多年算是白乾了,這麼簡單的問題竟然從來沒想到。
覃長弓絲毫不敢耽擱,連夜打了申請報告,找局長蓋章、市長簽字,廳長蓋章、省長簽字,接着馬不停蹄去了北京,把報告呈送到了工業部。
覃長弓原本以爲要等很久纔有答覆,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當場就有了結果。工業部領導翻着桌子上的檔案,如數家珍地念給覃長弓聽,冰箱指標沒有了,彩電指標也用完了。聽到這裡,覃長弓頓時從頭涼到了腳底板。對方翻到最後,說空調指標還有,你要不拿一個走。覃長弓心想,他媽的,人家不要的就給我——這年頭誰買得起空調。可想歸想,沒有的,想也白想。來趟北京不容易,管它娘是什麼,先拿一個回去交差。
覃長弓回到廠裡,打電話給孫維季,說我從北京回來了。
孫維季說是啊,那收穫肯定不小。
覃長弓說去晚了,冰箱彩電都讓人家拿走了,給了我一個空調指標。
孫維季說是啊,那真是太好了,接下來我們可以大幹一場了。
覃長弓說小孫,你是不是太樂觀了——這個國家八億人還在餓肚子,有幾個人買得起空調。
孫維季說老覃,你這樣想問題可不對,幹事業不能只看眼前,目光要放長遠。
覃長弓說你說的也不無道理,可我也不會做空調啊。
孫維季說老覃,你也不會做冰箱彩電。
覃長弓一想,好像他孃的也是呵。
於是覃長弓拿着批文轉身去市委見了周澎。
周澎看過覃長弓遞上來的批文,說長弓同志,領導幹部有想法,這是好事。但步子邁得是不是有點孟浪了,嚴重脫離客觀實際會出大問題啊——目前政府還在想辦法解決十億人民吃飽飯的問題,你卻在考慮十億人民的物質享受問題,是不是有點早,是不是有點不合時宜。
覃長弓說周書記,我跟你想的恰好相反。我是怎麼想的呢,趁現在老百姓還沒有富起來,也還沒有多少人想到做空調,我先搶個先機,認真摸索,埋頭鑽研,跑在人家前頭。我堅信,有你們這些改革家在前面披荊斬棘,我們這個國家就有希望,富起來是遲早的事。等到那天真的來了,哎,他媽的,我一切準備就序,距離跟人家一下子就拉開了,人家想追也追不上了。
周澎說跑在人家前頭,這麼想問題肯定是沒錯,可問題是超太遠了也不行嘛——你哪怕做個彩色電視機什麼的呢。就拿你自己來說,你手裡有閒錢了,是買彩色電視機呢,還是空調。
覃長弓說要是我,我肯定是買空調。
周澎說哎,你這個同志不說實話。我肯定是買彩色電視機,彩色電視機多好啊,裡面的人都是花花綠綠五顏六色的,朝氣蓬勃,看着就心情舒暢,而且一家人都能看,歡歡喜喜,熱熱鬧鬧,多好啊。空調有什麼用呢,放在客廳裡,晚上睡覺用不到;放在臥室裡,家裡其他人用不到,不但沒有實際用途,還不利於家庭和睦,而且還會滋生資產階級享樂主義思想。
覃長弓說周書記,我有一個夢想,我夢想三十年後空調能進到尋常百姓家,不但家家戶戶都能用上,而且每個房間都能用上。
覃長弓說到那一天,共產主義肯定實現了喲——我有生之年估計是看不到。
覃長弓說周書記,我爭取讓你在有生之年看到,所以你無論如何要支持我。
周澎說叫我支持你,你起碼要先說服我嘛。
覃長弓說萬一讓我幹成了呢,你說對不對。
周澎說也是呵,萬一他孃的幹成了呢——回去寫個報告罷,市委認真研究一下看看。
孫維季做事雷厲風行,沒多久就從香港弄回三臺“三洋牌”窗式空調運到廠裡來了。
覃長弓說八字還沒一撇呢,你也太心急了。
孫維季說你讓廠裡的人先研究,拆了裝,裝了拆,有不明白的,不懂的,告訴我。
覃長弓說你懂。
孫維季說我不懂——不懂我不會找懂的人啊還。
覃長弓把拆裝空調的任務交給了技術工人出身的副廠長周鬆有負責。周鬆有領着幾個技術骨幹在車間裡對着空調搗鼓了半個月,過來跟覃長弓彙報,說也就那麼回事,其實不比做風扇難,不過是多幾個零件而已。
覃長弓跟着周鬆有下到車間,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守在旁邊,看着工人把一地的零配件組裝成一臺完整的空調,插上電一試,竟然運轉正常,“嗖嗖”出冷風。
覃長弓覺得不正常,心想不應該這麼簡單。一臺空調價格三四千,怎麼可能這麼簡單呢,肯定有自己不清楚的高科技在裡面。可它的高科技究竟在哪,覃長弓作爲一個非技術工出身的領導,根本搞不清楚。
“這個冷風究竟是怎麼出來的?”覃長弓問旁邊的技術員。
技術員說裡面有個風扇。
覃長弓說我他媽還不知道里面有個風扇——我是問它是怎麼把熱風轉換成冷風的,科學原理是什麼。
一堆技術員抓耳撓腮回答不上來。
覃長弓說一羣飯桶,拆了,重新研究。
半個月後,孫維季來到廠裡,趁中午工人們在食堂吃午飯,一個人悄悄進了車間,拿起扳手把空調壓縮機的出氣口擰開了,把裡面的製冷劑放乾淨後,又把出氣口擰緊了。神奇的事情發生了,之前一直好好的空調,運轉到深夜,突然不製冷了,而大家怎麼也找不出問題出在哪。孫維季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觀看,一直看到凌晨。覃長弓猛然反應過來,知道是孫維季搞鬼了。但覃長弓又不能戳破孫維季,因爲孫維季搞鬼就是想驗驗大家的成色。看着跟前那羣圍着空調無計可施的笨蛋,覃長弓氣急敗壞。因此,等孫維季走後,覃長弓又拍了桌子,罵了娘。可問題並沒有因此得到解決,無奈之下,覃長弓只有親自掛帥,自己動手鑽研,上圖書館翻書本找資料,打電話到處找專家教授諮詢。
專家教授們給覃長弓的一致建議是:乾點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