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名叫葛威華,是黃泥的潮州同鄉。據黃泥說,葛威華八九年曾蒞臨自己的摩托車店,坐下來喝過一杯茶,抽過一支菸。但也僅此而已,兩人並無其他交集,因爲葛威華當時已經是龍踞“首富”,而黃泥卻還只是個草根。而葛威華的發家故事,則跟勤勞致富沒有半點關係,更像是一個天方夜譚的傳說。至於在市井八卦裡,葛威華更是一個連字都不會寫的職業賭徒。
所以這裡又要說說老前輩葛威華的財富故事。葛威華的財富傳奇要從八五年的一個普通的早晨說起。來到龍踞已經五年依舊一事無成的葛威華那天早晨在路邊的早點攤喝豬雜湯,一輛“桑塔納”轎車從他身邊的馬路上呼嘯而過。“桑塔納”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龍踞前縣委書記張小園。不過此時的張小園已卸任縣委書記一職多年,新的身份是伏龍灘工業開發區有限公司董事長,直接負責龍踞的招商引資工作。在龍踞,張小園是可以跟市委書記周澎相提並論的人物,甚至在經濟工作上週澎還得聽他的,他說行,那就是行;他說不行,那就是不行,周澎也不能跟他頂着幹,因爲他重任在身,直接向中央彙報工作。同時他作風強悍,堅持原則,辦事雷厲風行,因此脾氣也不可避免地粗暴,跟領導討論工作敢拍桌子,對屬下更是不講情面。不過誰都無話可說,因爲他主持的工作確實卓有成效,其他人要麼缺乏他的膽識魄力,要麼沒有他的能力水平。
葛威華來到龍踞已有五年,雖然一直在街頭討生活,但也絕對聽過張小園的大名,自然也知道“桑坦納”裡坐着的是誰,也自然聽說過一些關於張小園的掌故。他要不是瘋了,絕對不會靠近這輛車,更不會靠近這輛車的主人。因爲坊間有過這樣一個傳聞,說是有個傢伙僅僅因爲走在路上沒有及時給張小園的轎車讓行,事後公安局便以妨礙領導重大工作爲由把他抓進去拘了一個月。儘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經不起任何推敲,但也貼近張小園的民間畫像——敢跟領導拍桌子的幹部,必定是個猛人。
葛威華那天早晨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在看到張小園的那輛“桑塔納”從身邊呼嘯而過的一剎那,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瘋狂念頭——他要去結識龍踞第一猛人張小園。而且這個念頭非常強烈,不但刻不容緩,而且一定要成功。至於沒成功將如何,葛威華根本沒有考慮。他不但沒有考慮這個問題,他甚至壓根沒有考慮如何去見張小園。接下來他所做的一切,更像是在生理驅動下無意識完成的一串動作——
葛威華放下還沒有吃完的豬雜湯,徑直走進了馬路對面的龍踞建築公司,指着停在院子裡的一輛豐田轎車,問一個來上班的工作人員,說這車你們今天要不要用。
工作人員看到陌生的葛威華,聽到葛威華沒頭沒腦的問題,在葛威華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一頭霧水,說你問我,我問誰——你他媽去問領導啊。
葛威華說領導在不在,你去叫他出來一下。
工作人員說領導的車停在這裡,你說領導在不在——你他媽哪個單位的。
葛威華說我他媽開發區指揮部的。
工作人員說你等一下——趙守政,開發區指揮部有人找——不對啊,開發區指揮部現在還叫指揮部麼,不是早改組了麼。
葛威華說我想怎麼叫怎麼叫。
葛威華的囂張態度,打消了工作人員對他僅有的一點懷疑,因爲開發區指揮部的人確實都這麼傲慢無禮。
聽到工作人員在樓下叫喊,建築公司辦公樓二樓的走廊上探出趙守政的腦袋,說指揮部哪個部門的。
工作人員說你自己下來問罷——操行。說完,工作人員悄悄乜了葛威華一眼,轉身走開了。
趙守政一改平日的領導做派,一路小跑來到院子裡。因爲開發區指揮部是龍踞建築公司最大的甲方,趙守政寧願得罪頂頭上司,也不敢怠慢指揮部的嘍囉。跟前的葛威華一身普通人穿着,可就因爲聽說他是開發區指揮部的,趙守政完全沒有對他的身份產生懷疑。因爲在趙守政的認知裡,只有腦子有病的人才會冒充開發區指揮部的工作人員,而跟前的這個人雖然哪哪都普通,但一臉戾氣,也確實有幾分開發區指揮部嘍囉的操行。
趙守政熱情地迎上來跟葛威華握手,說這麼早,吃了沒有。
葛威華說吃過了。
趙守政說先到我辦公室去坐——冒昧問一下,你哪個部門的。
葛威華說不坐了,我要用下你的車,辦完事就還回來。
趙守政一頭霧水,心想怎麼要用我的車呢,你們指揮部的車不是比龍踞市委還多麼。然而趙守政依舊沒有對葛威華的身份產生懷疑,甚至沒有多追問一句。趙守政說那你用罷,我去給你取鑰匙。
葛威華說你來開,先送我回總部。
趙守政心想,你他媽到底哪個部門的,指揮部大小領導我都熟,根本沒見過你,想來你在裡面也就是個普通幹事。我趙守政好歹跟你們的副總是一個級別,你竟然叫我給你當司機,也太把自己當盤菜了。趙守政心裡是這麼想的,可臉上沒敢表示出來,因爲能進開發區指揮部工作的,哪怕是個嘍囉,也有不小的後臺。你找他們辦事不見得能成,但他找你的麻煩卻一找一個準。趙守政深感自己被冒犯了,但也只能暫時嚥下這口氣,因爲冒犯他的人是工業區指揮部的人。甚至,葛威華對趙守政的冒犯,反而讓趙守政對他的身份更加深信不疑——開發區指揮部的嘍囉確實都是這個操行。
趙守政回到辦公室,取上鑰匙,開着車載着葛威華回到了兩公里外的開發區指揮部。葛威華下車的時候沒有對趙守政說一個字感謝,而是叫趙守政在院子裡等他。趙守政嘴上爽快應着,心裡卻罵了娘,心說你哪天要落在我手裡,我非整死你不可。
葛威華從車裡下來,徑直上了指揮部辦公大樓,隨手推開一間辦公室的門,說張總在不在。
裡面的工作人員說你找哪個張總。
葛威華說張小園。
聽到對方直呼張小園的大名,辦公室裡七八個正在忙碌的工作人員像是被點了穴一樣定住了,場面頓時鴉雀無聲,目光齊刷刷望向站在門下的葛威華。過了足足有一分鐘,一個三十上下的年輕帥哥站起來咆哮,說你哪個單位的。
葛威華的聲音壓過對方的聲音,說老子龍踞建築公司的。
對方說滾——回——去,他媽的去把你們趙守政叫過來。
從年輕帥哥的氣勢上判斷,他起碼在這間辦公室裡是個領導。沒錯,他就是張小園的公子張洛,八十年代龍踞最著名的太子爺。此時的他是開發區集團的董事長助理兼招商辦主任,也就是他父親的助理。
可懵懂無知的葛威華並沒有被張洛的氣勢震懾住,因爲他在決定結識張小園的那一刻起大腦就進入到了一種不可捉摸的虛妄和亢奮狀態,根本沒有了正常人的思維。葛威華也衝張洛咆哮了起來,說你他媽叫什麼名字,敢跟老子這樣說話。
張洛說老子叫張洛,你們建築公司誰不認識老子。
葛威華說老子就不認識——你認不認識老子。
張洛說老子管你是誰,你們趙守政都不敢在老子面前放肆。
葛威華說老子叫葛威華,從今天起給我記住了。
張洛說我操,這沒教養的東西從哪裡鑽出來的——給派出所打電話,叫他們立馬過來給我把這個神經病拖走。
葛威華說我看你們誰敢。
正當雙方劍拔弩張的時候,一個身材瘦小滿臉皺紋長着兩隻大扇風耳的小老頭揹着手從走廊盡頭慢慢悠悠走了過來。小老頭走到葛威華面前,在葛威華臉上打量了一下,又扭頭看了一眼辦公室裡的張洛,接着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葛威華,說你在這裡幹什麼。
葛威華說我來辦事——你在這裡幹什麼,走開。
老頭說辦事就辦事,怎麼還吵起來了呢——你哪個單位的。
葛威華說龍踞建築公司的——哎,他媽的是不是每個人上來我都要跟他報告一遍。
老頭說噢,龍踞建築公司的——看來你進單位時間不長。
葛威華說長不長的跟你沒關係,你給我閃一邊去。
老頭說也是呵,那我先閃一邊去,你找誰辦事就去找他,別傷着我。
葛威華說張小園在哪間辦公室。
辦公室裡的工作人員目瞪口呆,因爲葛威華跟前的老頭就是張小園。
老頭不露聲色示意辦公室裡的工作人員別吱聲,跟葛威華說張小園辦公室在218,你往前走,到218去,在這跟他們吵什麼——不要吵,要和和氣氣的,都是爲了工作嘛,是不是,哈哈哈。
葛威華乜了一眼小老頭張小園,訕訕地走開了。葛威華剛轉身走開,辦公室裡的張洛走了出來,問父親,說張總,趙守政那混賬是怎麼管手下的,太他媽沒規矩了,我是不是替他管管。
張小園乜了兒子一眼,說輪得到你麼,你算老幾——回去,工作。說完,張小園揹着手下了樓,來到院子裡。
坐在車裡的趙守政見到張小園,趕忙下車迎了上去,說張總,你好。
張小園說守政同志這麼早,怎麼坐在車裡不下來呢,到我辦公室去坐罷。
趙守政說謝謝謝謝,今天就不打攪了,下次,下次我專程過來拜訪張總。
張小園說是來找朋友還是辦事。
趙守政說都不是,都不是。你們指揮部的領導不是臨時要徵用一下我的車嘛,我今天是專程當司機的,哈哈哈。
張小園說真是不好意思,又麻煩守政同志了。
趙守政說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建築公司這些年一直承蒙大家關照,平時想表示一下,可知道你老人家的脾氣。這次機會難得,機會難得,哈哈哈。
張小園說武文周那老傢伙身體怎麼樣,一如既往罷。
趙守政說託你的福,中秋節上家裡看他老人家,非拉着我打了一下午羽毛球,我都不行了,他還矍鑠依舊。
張小園說哈哈哈,那老不死的——走,到我辦公室去喝茶。
趙守政說謝了謝了,下次罷。聽說領導一會還要外出,你老人家讓我這次表現好,有始有終。
張小園說這樣啊,那你回去工作罷,計劃有變,他暫時不外出,用不上你的車了。
趙守政說是麼,他沒跟我說啊。
張小園說我現在不是跟你說啦。
趙守政說張總,你沒批評他罷,你可別因爲這麼個小事批評他哦,我擔不起這個責任哦。
張小園說瞧你說的,回去罷,下次有空再聊,今天謝謝你了。
趙守政說張總可千萬別這麼說,平時想表現還輪不上我呢——對了,那位領導瞧着面生,主要負責哪一塊工作啊。
張小園說嗯……外聯。
把趙守政支走後,張小園回到辦公室,看見葛威華趴開腿四仰八叉躺靠在沙發裡。
葛威華見到之前那個小老頭走進來,坐在沙發裡沒有起身,說你們領導什麼時候回來,還要讓我在這裡等他到什麼時候,他擺什麼臭架子。
張小園在辦公桌後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說出去交代了一點工作,讓你久等了——龍踞建築公司的是罷,找我有什麼事。
葛威華說你是張小園。
張小園說我是張小園。
葛威華說張小園是老游擊隊,一個人消滅了二十幾個日本鬼子——你是張小園。
張小園說不敢肉搏,都是伏擊——你瞧我這身板,肉搏一個日本鬼子都夠我練的。
葛威華說哼,你這是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你他媽含肩駝背,不可能是張小園。
張小園說爹孃長得就猥瑣,沒給我一個偉岸形象,加上年紀大了,佝僂了,讓你見笑。
葛威華緩緩從沙發裡站起來,盯着眼前的小老頭看了半天,接着眼皮一翻,一頭栽倒在地,當場暈了過去。張小園沒有上去扶起葛威華,而是拿起桌上的文件開始了工作。直到過去半個小時,見地上的葛威華還沒有醒過來,這才起身出去叫了兩個工作人員進來把葛威華掐醒,扶起葛威華放回沙發裡,給他倒了一杯茶。醒來後的葛威華就像是抽掉了魂魄,之前的亢奮蕩然無存,雙手捧着茶杯整個人捲縮成一團。
張小園其實早已心知肚明,此人來路不明,十有八九是個江湖騙子。可張小園沒有戳穿他,繼續配合着他的表演。因爲張小園覺得,敢騙到我張小園頭上來的人,即使他是個江湖騙子,那起碼也是個有膽量的騙子。另外,張小園也想看看他的表演——如果你演技拙劣,我就一個電話把你送進監獄;如果你演得精彩,我就鼓掌喝彩,然後再一個電話把你送進監獄。
張小園說怎麼還暈過去了,是不是沒休息好,年輕不注意,老了有你罪受的。
葛威華喝了一口茶,說跟朋友打了一夜通宵牌。
張小園說嗨,你們建築公司啊,從趙守政開始,上上下下都愛玩——輸了還是贏了。
葛威華說輸得一乾二淨。
張小園說瞧瞧——老婆不管。
葛威華說沒事,有輸就有贏。
張小園說幾個錢在幾個熟人之間轉來轉去,有什麼意思啊,還是要以家庭和工作爲重。
葛威華說你老人家批評的是。
張小園說你這次來有什麼事。
葛威華說……過來看看你這裡有什麼好項目沒有。
張小園說守政同志自己怎麼不來。
葛威華說他想鍛鍊我一下。
張小園說是嘛,看來趙守政是在培養你,那你可得好好表現,不能讓領導失望。
葛威華說你這裡有好項目沒有。
張小園說什麼叫好項目呢,只有沒做好的項目,哪有不好的項目,項目都是好的。
葛威華說我又受教了。
張小園說你們單位那麼多項目,現在又來要項目,幹得過來麼。
葛威華說忙點好,忙起來就沒時間打牌了。
張小園說啊,也是呵,看來就因爲這個我也得給你們安排個項目。
葛威華說我代表建築公司在這感謝張總了。
張小園起身從背後的保密櫃裡取出一沓文件,隨手拿起一份薄薄的文件扔在桌子上,說拿回去研究下,做個計劃書出來,十天後交到我桌子上。
葛威華說十天麼。
張小園說不夠麼。
葛威華說夠了。感謝張總對我們建築公司的關照,我這就回去跟領導交差。
張小園說不吃了飯再走麼,眼看中午了。
葛威華說不了,還早,下次罷,我這就回單位,謝謝張總了——對了,張總,你能不能安排個車送我回去。
張小園說這是肯定要的,哪能讓你走着回去。我給行政部去個電話,你下去在一樓等。
張小園心想,我把項目交給你這個騙子,倒想看看你能玩出什麼花樣。如果你把項目交給趙守政,從趙守政那裡拿回扣,我就宰了你;如果你自己做,你又不知道從哪開始。也就是說,這幾張紙,在我手裡是真金白銀,在你手裡就是幾張廢紙。
葛威華拿着張小園給的“紅頭文件”,坐着張小園給他安排的轎車往龍踞建築公司趕。走到半路,葛威華突然回過神來,心想不對啊,我把紅頭文件交給龍踞建築公司,龍踞建築公司是國企,它能給我什麼呢,什麼都給不了。既然它不能給我什麼,我費盡周折忙活一場的意義又在哪。想到這裡,葛威華趕緊叫司機停車把自己放下。站在馬路邊,葛威華絞盡腦汁琢磨,我怎麼才能把這份紅頭文件變現成真金白銀呢。琢磨了半天,葛威華依舊毫無頭緒,心想算了罷,反正還有十天時間,這個可以先放一邊,我得先搞清楚紅頭文件裡面都寫了什麼。結果拿起紅頭文件一看,葛威華差點哭出來,因爲他這個時候才記起自己大字不識幾個。
葛威華拿着紅頭文件在外面晃盪了一天也沒有理出個頭緒。晚上回到家裡,妻子見到葛威華,說你這兩天都死哪去了,錢沒賺到,家也不回,還要不要這個家。
葛威華說我不是出去賺錢了麼。
妻子說錢呢,你倒是拿出來啊。
葛威華說我懶得跟你說,去做飯,吃完我還要出去。
妻子說你打牌就有錢。
葛威華說不打牌怎麼認識朋友,沒朋友怎麼賺錢。
妻子說真的沒錢麼,起碼一家人的生活費該交罷。
葛威華說明天給你。
吃完飯,葛威華趁妻子在廚房洗碗的間隙,遛進房間偷上妻子的生活費,又出去打牌了。打到後半夜,又輸了個精光的葛威華從身上掏出一個手電筒往牌桌上一豎,說賭把大的——這手電筒值一萬,最後賭一把,輸了,我搶銀行也把錢湊齊;贏了,我拿一萬走人,此生再賭,剁手。
賭友說你他媽這個手電筒一塊錢都不值,沒錢移駕,別擋大家發財。
葛威華說讓我最後賭一把,不賭別的,就賭大小,賭一萬。
賭友說你他媽這輩子身上有過一萬麼——哪怕一千呢。
葛威華說過了今晚就有了——就在你們身上。
一個贏了一晚上錢的賭友說我操你媽,看來你是真不怕死,那我就讓你死得透透的——我跟你賭,你要輸了不給,殺你全家。賭大小是麼,誰先翻。
葛威華說隨便誰先翻,一局定輸贏,翻到大的贏。
賭友一咬牙一跺腳,說我他媽還就不信了。說着,對方哆嗦着手在一副撲克牌裡摸了半天,最後打定主意拿起一張,舉到眼皮底下一看,面露驚喜。一旁的圍觀者看到了對方賭友的牌面,跟葛威華說看來運氣今晚確實不在你那邊——別翻了,你他媽回去準備一萬罷。
葛威華說急什麼。說着,葛威華隨手抄起撲克牌最上面的一張,翻起來甩在賭桌上,說我的是“K”,把你的也亮出來罷。
對方賭友頓時臉色大變,他抓到的是張“J”。
葛威華說行了,一把回本了,老子不賭了——願賭服輸,趕緊給錢。
對方賭友說我剛纔跟你開玩笑的。
葛威華說你就不怕我殺你全家。
葛威華揣着從賭桌上贏來的一萬塊錢連夜返回家裡,沒有叫醒妻子分享喜悅,也沒有獨自竊喜,而是進到廚房,拿起菜刀,把自己的手放在案板上,“咔”地一聲裁下了一個小拇指。
第二天早晨,妻子從牀上起來,看到臉色蒼白的葛威華呆呆地坐在客廳餐桌前,說這麼早就回來啦,又輸光了罷,我就知道。
葛威華從兜裡掏出五百塊錢放在桌子上,說這次手氣不錯,都給你。
妻子說老天,怎麼贏這麼多,你到底賭多大的啊——你的手怎麼啦。
葛威華說老子此生戒賭了,老子要開始學習了。
妻子說嘻嘻,你賭了半輩子,你能戒賭我吃坨人樣高的屎。
葛威華沒有搭理妻子,帶着手電筒又出了門。葛威華沒有去找朋友,因爲他在龍踞的朋友大都是賭桌上結交的酒肉朋友。他也沒有去找潮州同鄉,因爲他的潮州同鄉要知道他有一份紅頭文件會把他家的門檻踩塌。葛威華坐車去了龍踞大學,他要去找個有文化同時又不認識他的人幫他看看,看看紅頭文件裡到底寫了什麼。
葛威華來到龍踞大學,在龍踞大學的校園裡攔住一個騎着自行車從跟前走過的和自己年齡相仿的戴眼鏡的文化人。
葛威華說你是大學教授罷。
眼鏡說我是助教,你哪位。
葛威華說你有空麼。
眼鏡說怎麼啦。
葛威華說你幫我個忙好不好。
眼鏡說我就是個教書匠,能幫你什麼忙。
葛威華說我拿到一份紅頭文件,可我看不大懂,你能不能幫我看看。
眼鏡說紅頭文件怎麼會到你手裡。
葛威華說這你就別管了,你幫我看看。說着,葛威華從身上取出手電筒,擰開後蓋,取出藏在裡面的紅頭文件遞給眼鏡。
眼鏡接過一看,說這哪是紅頭文件,這分明就是一份項目合同。
葛威華說這上頭有紅字有紅章,你看,每一頁上頭都有,你看。
眼鏡說企業公文用紙都會把企業名稱打在擡頭上,這就是份合同。紅頭文件肯定到不了你手裡——不過這項目是挺大的。
葛威華說多大。
眼鏡說這上面不是清楚寫着麼,一百二十畝地的廠房基建總包,工期兩年——政府已經簽字蓋章了,你簽字蓋章就生效了。
葛威華說這麼簡單。
眼鏡說理論上是。
葛威華說事實上呢。
眼鏡說事實上肯定沒這麼簡單。
葛威華說我都忘了問,教授你叫什麼名字。
眼鏡說我叫劉文忠——是助教。
葛威華說我叫葛威華——你剛纔說這是份合同。
眼鏡說這就是份合同。
葛威華說我做得了麼。
眼鏡說你有實力就做得了啊,怎麼做不了。
葛威華說我能做麼。
眼鏡說那我哪知道。
葛威華說做下來有錢賺麼。
眼鏡說那我哪知道——我就是個教書的。
葛威華說劉教授,你考慮過下海沒有。你有文化,我有項目,我們合夥,賺到錢五五分。
眼鏡看着葛威華,覺得眼前這個傢伙在跟自己開玩笑,可對方卻是一臉誠懇。眼鏡不知道如何回答葛威華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於是改變話題,說你的手怎麼啦。
葛威華說我昨天戒賭了,把小拇指剁了。
眼鏡說上醫院包紮一下罷,血都洇出來了,小心留下殘疾。
葛威華說沒事,包紮前用鹽水消毒了——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眼鏡沉默良久,說你要不容我考慮一下。
葛威華說你趕緊考慮,我在這等你回覆。
眼鏡說你要不還是過幾天再來找我罷。
葛威華說張總只給我十天時間啊,我已經浪費一天了啊。
眼鏡說張總是誰。
葛威華說張小園張總。
眼鏡說你認識張小園。
葛威華說這紅頭文件……不,這項目合同就是他給我的啊。
眼鏡說你跟張小園到底是什麼關係。
葛威華說他是我的親爸。
眼鏡說他媽的,你哪都別去,我這就回辦公室打留職報告。他媽的,你一定要在這等我噢。
就這樣,一個膽大包天的職業賭徒,一個不甘清貧的大學助教,機緣巧合,在路邊聊了不到半個小時,隨即一拍即合,八十年代赫赫有名的一對商界奇才就這樣橫空出世了。
張小園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原本是想看一場拙劣的街頭騙術,結果葛威華這個街頭騙子卻是個商業天才。在搭檔劉文忠的指點下,葛威華沒有把張小園交給自己的項目拿去交給趙守政,而是繼續冒充開發區指揮部工作人員去跟趙守政周旋。由於張小園自始至終沒有在趙守政面前揭穿葛威華,而且話裡話外有意無意地給葛威華圓謊,趙守政對葛威華開發區指揮部工作人員的身份也就再也沒有懷疑。在取得趙守政的信任後,葛威華又堂而皇之打着龍踞建築公司的幌子去跟龍踞的各大民營建築公司接洽。葛威華背靠龍踞建築公司這棵大樹,手裡又確實有個大得嚇人的項目,龍踞大大小小的民營建築公司老闆們自然拿他當財神。等到這一切渠道都打通了後,葛威華把張小園交給他的項目化整爲零拆分成好幾個小項目分包給了幾家有實力的民營建築公司。接着他又拿着這幾家民營建築公司交上來的押金註冊成立了一家自己的建築公司,然後去張小園手裡拿項目……經過一番眼花繚亂的操作,不到兩年,這個曾經一文不名的騙子一躍成了龍踞最有錢的富翁。
長話短說,葛威華最終還是一敗塗地——他和劉文忠不該去海南。
當然,他倆一定會去海南,因爲他們的血液裡就攜帶着去海南的基因。
再次長話短說,在葛威華破產不到半年,論紅豔就毅然決然接過了葛威華的衣鉢,憑着同樣的手法迅速攫取了第一桶金。不過,他沒有去海南,而是去了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