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聽說跟何必一起被抓的還有臺灣人沈仲康,大家這纔不再替何必喊冤了。何必跟沈仲康走在一起,犯罪一點不奇怪,不犯罪反而有點不正常。而且犯的也應該是那種比較有特點的罪,從事盜版,倒也契合兩人的身份。
臺灣人沈仲康有這樣幾重身份:祖籍湖北荊門、國軍軍官子弟、“竹聯幫”大佬、國軍退役少校飛行員、臺北醫科大學高材生、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臨牀醫學博士、臺灣“一清專案”通緝要犯。這幾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身份同時集合在一個人身上,可見此人有多不同凡響。沈仲康九一年來到大陸,在這之前他是美國霍布金斯醫院神經科大夫。這不是他第一次來大陸,據他自己說,七零年前後他曾數次開着飛機來給大陸同胞發反動傳單和糖果餅乾。最後一次來大陸執行任務是七一年,任務完成後返程途中在福州領空被解放軍轟了一炮彈。炮彈正中機腹,把負責雷達的上尉副駕駛的大胯給轟沒了,從此再也不敢來了。
何必跟臺灣人打交道的歷史始於八八年。從那時候開始,零零散散的臺灣人轉機香港進入內地,除了探親者,還有少量冒險家。九十年代早期來內地冒險的臺灣人有兩類,一類是在臺灣惹上官司無處容身的罪犯,一類是跟當年的鄭家駒和郭宏生那樣的淘金者。他們跟九十年代中後期大規模進入內地的臺商不同,後者是正兒八經的臺商,帶着資金來的內地。他們除了帶來一堆卿卿我我的閩南情歌和一陣嚼檳榔的不良風氣,其他什麼都沒帶,純粹就是來冒險。沈仲康是個例外,他四七年生人,此時已四十開外。他屬於第三類,他來大陸純粹就是找新鮮感。
何必這幾年結交了大量港臺籍同胞,三教九流都有,其中不乏享譽全國的明星藝人和政商界名流。何必能結交到這些人,主要是因爲在“耗哥”的歌舞廳做駐唱兼主持,而“耗哥”的歌舞廳是港臺同胞在龍踞的首選聚散地。另外何必多才多藝,在龍踞江湖上是個傳奇人物,名聲在外。有朋自遠方來,自然要會會這個神人,請他喝場酒交個朋友。
而九十年代前後這一撥過來的臺灣人,又一律跟大陸這邊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因爲他們的父輩都是四九年前後從大陸過去的。儘管他們大都一文不名,但好像都比較有文化,而且見多識廣。當然這是從表面論,有的壞分子背地裡在大陸也幹違法犯罪的勾當。龍踞發生好幾起綁架勒索港籍富商的案子最後破獲的時候就發現是他們乾的,有一次還把人弄死了。他們違法犯罪其實也很好理解,因爲他們一文不名,但又不能像大陸人一樣進工廠打工,第一桶金只能通過非常規手段獲得。
沈仲康自然不屑於幹這種綁架勒索的勾當。他是大哥級人物、高級知識分子、著名醫生,持美國綠卡,妻子是臺灣富家女,在美國住的是別墅,開的是“林肯”,身家頗豐。不過他也不屑於安安分分過日子,不然也不會扔下妻女跑來大陸,留在美國就能榮華富貴。沈仲康骨子裡就是個不安分的人,要幹就幹與衆不同的事,一要與衆不同,二要有新鮮感,三要做先行者。如果不幹這類事,他會覺得人生了無生趣。何必正好也是這種人,天賦異稟,興趣廣泛,但不走尋常路,因此跟沈仲康一見如故,有空兩個人就湊到一起徹夜長談,結果就談出了做盜版生意。
5
簡光亞和何必的建築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何苦和何文的客運生意卻不見起色。不是沒賺到錢,壟斷生意要說沒錢賺講出去鬼都不信。只是兩人酒肉朋友實在太多,賺到的錢都讓他們揮霍掉了。兩人也想添置新車擴大生意,可也就想想而已,因爲總也拿不出那一大筆錢。其實早就該增加新車了,兩輛小巴根本無法滿足市場需求,每趟都是超負荷載客。趕上節假日更慘,上客點經常是一條長龍,車裡也是肉擠肉,恨不得人都是二維的。
何苦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卻埋怨姐姐何齊不借錢給他添置新車。何齊肯定不願意把錢再借給他,因爲他借錢從來不還。即使何齊願意借,姐夫鄭家駒也不願意。鄭家駒當然不願意,當初何齊把錢借給何苦創業,夫妻倆就沒少吵架。鄭家駒的事業也在上升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缺錢。妻子顏文舉也不再拿錢給何苦了。顏文舉依舊在原來的紡織廠上班,閒暇之餘跟着老表簡光亞炒點小股票,六千塊錢入場,一年時間就賺了二十萬。顏文舉發現,自己炒股比投資丈夫的小巴生意更賺錢,何況丈夫賺的錢也不知道花去哪了,所以說什麼也不再拿錢給丈夫了。
另一個股東何文更不像話。早年在油漆廠打工的時候一個月幾十塊錢工資,一年下來還能攢幾個。從工廠出來後,跟着何苦和“熊老師”他們混,沒賺到錢不說,卻沾染上了大手花錢的惡習。等到自己做老闆了,儘管是小股東,夫妻二人每個月也能分到兩三千,也算是高收入。可一分錢存不下來不說,還到處舉債度日。能力不足,偏偏喜歡攀比,絲毫不懂得量力而行。最可笑的是,他不但跟收入是自己十倍的何苦比,還跟收入是自己百倍的何必比。
何苦和何文走投無路,來找簡光亞借錢,開口就借二十萬。簡光亞肯定不能把錢借給他們,因爲知道他們百分百還不上、也不會還。另外,簡光亞也清楚,他們借了二十萬,明天簡光仔就會過來借三十萬,後天簡翠萍就會找自己借四十萬,絕對是這樣。簡光亞要想不給自己找麻煩,那就絕對不能開這個先例。借錢肯定是不行,可又不能見死不救,因此簡光亞一想,乾脆入股罷。何苦和何文心想,你投錢進來,我們還不用還,這可太好了。就這樣,三個人繼油漆生意之後又一次成了合夥人。
簡光亞財大氣粗,入股後一口氣添了四輛中巴,鳥槍換炮,問題迎刃而解。簡光亞只想做正當生意,不喜歡打打殺殺,於是又把經營大石龍線路的“下水”李攀和經營小石龍線路的“鴕鳥”李陀兩個老闆請到一起,說這樣打打殺殺也沒有意義,要不大家合併罷,成立一家客運公司。
大石龍的“下水”和小石龍的“鴕鳥”兩個老闆說怎麼合併呢。
簡光亞說按各自的車輛比例劃分股份,往後增加車輛,就按股份比例共同出資。
“下水”和“鴕鳥”是叔伯兄弟,兩人來自四川成都,八十年代跟着“耗哥”混過幾年社會。兩人都屬於有頭腦的流氓,知道跟着“耗哥”這樣的職業流氓不是長久之計,因此混了幾年就金盆洗手了。他們也早就厭倦打打殺殺,另外也覺得簡光亞的想法確實有前途,因此合作一拍即合。只是兩人都是半文盲,有一個技術性難題怎麼也想不明白,那就是合併後公司如何管理,售票員咪錢怎麼辦?之前各幹各的這不成問題,因爲司機跟售票員都是自己的家人跟親戚,貪了也就貪了。合併後性質就不同了,幾個老闆,十幾輛車,你的親戚貪污,貪的是我的錢;我的親戚貪污,你也跟着受損失,早晚會鬧矛盾,這如何避免?合併有沒有可操作性?
簡光亞說很好解決嘛,把每輛車上的司機跟售票員錯開,司機如果是我的親戚,那麼售票員就安排你的親戚,互相監督,這麼一來問題不就解決了嘛。
兩個老闆說怕是不會這麼容易,以後規模做大了,親戚不夠用怎麼辦。
簡光亞說放心罷,邊做邊摸索,辦法總比困難多。人家鐵道部全國的火車都管過來了,我們幾個這麼聰明的腦袋沒道理十幾輛車也管不過來。
兩個老闆想,也有道理。
結果合作得也挺好的,沒有大家想象的那麼複雜。而且收入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多了,因爲節約了大量沒必要的成本。簡光亞怎麼也不明白,通過合作能幹成的事,爲什麼還要你死我活。
從傷腦筋的小巴生意中脫身的何苦跟何文又開始琢磨開歌舞廳。開歌舞廳不但有錢賺,自己消費還不花錢,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個這麼美的生意了。至於怎麼經營歌舞廳,兩人則完全沒有去深入瞭解過。不過兩人認爲很容易,因爲幾乎天天晚上泡在歌舞廳裡,對裡面的情況瞭如指掌。無非就是租間幾百個方的店面,豪華裝修一下,門外做個大霓虹燈招牌,裡面做個大吧檯和大酒架,中間做個演唱臺,演唱臺下面是木地板舞池,舞池旁邊擺沙發和茶几,再弄幾個高檔包間,買套音響設備,請個調酒師,何必駐唱,再招十幾個服務員和打手,何苦做老闆,何文做副總,非常簡單嘛,只要砸個三五十萬就可以了。
可錢從哪裡來呢?兩人三五萬都拿不出來,更別說三五十萬。簡光仔倒有興趣入夥,可他也沒錢。而簡光亞則完全沒興趣投資。就連長期浸淫在歌舞廳的何必也不支持。
何必跟何苦說你腦袋讓驢踢了,龍踞有幾家歌舞廳是我們內地人自己開的,內地人開歌舞廳有誰賺到過錢。
何苦說“耗哥”不就是內地人麼。
何必說你腦子有問題罷,在“耗哥”歌舞廳消費的百分之八十是香港人和臺灣人,他們憑什麼去他開的歌舞廳消費,“耗哥”不過是替人家香港老闆打工啊——說白了就是馬仔啊。
何苦說不可能,“耗哥”明明也是老闆。
何必說哪個老闆天天在自己的歌舞廳裡陪客人喝酒擲骰子啊。
何文說要是天天能在歌舞廳喝酒擲骰子,我也願意替香港人打工啊。
何必說那也要香港人看得上你啊——“耗哥”方方面面的關係都能擺平,你能麼。
何必的話不知道是提醒還是譏諷,反正,這次談話之後,何苦跟何文從此換了一個活法。在這之前,何苦跟何文只是喜歡跟“熊老師”他們混在一起而已,但並沒有通過不法手段獲取收入,收入都是合法所得,所以還算不上真正的流氓,只能算好鬥分子。在何必說過那句話後,爲了能在歌舞廳天天免費喝酒,兩人正式把敲詐勒索當成了自己爲之奮鬥的事業。爲了試試身手,兩人先揀了個自認爲的軟柿子捏了一下,在“摩登”塗林的旱冰場鬧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