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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園區因爲人口衆多,公安分局的留置室裡有四間小屋,兩兩相靠,在屋子兩側。中間一小段走廊,門口是警衛臺。關鍵一走進留置室,立刻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彷彿走進了夢裡,走進了自己的幻覺中,走進了那條陰暗的走廊。

只不過,這次,他是黑暗中的一雙怨毒而憤怒的眼睛。

怨毒和憤怒,是對殘忍的兇手,對黃詩怡的悲劇。

如果,兇手真的是我呢?

詩詩被殺的同時,我就那麼恰好“暈倒”了?

說到底,是我發短信約詩詩到解剖樓?

又約自己到江大,我就是那個“諸葛勝男”?

難道我有記憶缺失?

雙重人格?

雖然將近兩天一夜沒閤眼,此刻躺在冰冷的木牀上,關鍵還是很難入眠。或者,自己一直就在昏睡,纔會有這樣一個惡夢。不是嗎?只有惡夢中,纔會有如此的不幸:愛人亡故,自己成爲主要的嫌疑人,孤零零地躺在這留置室裡,聽着隔壁房間傳來另一個被拘留者的詛咒聲。

會不會真的是我呢?

他對這不斷浮現的念頭深深困擾:連他自己也不能理性地證明自己的清白。

門突然開了。

沒有警察的出現,彷彿那門有了生命。

沒有人願意被禁錮,尤其一個小小的男孩。小關鍵幾乎沒有猶豫,走出了小屋。

前面是一條長而陰森的走廊,就像在催眠實驗中看見的那條,就像江醫舊解剖樓他走過的那條,長而陰森的走廊。

更確切說,一條通向死亡的走廊。

難道,詩詩的慘遭殺害,還不是這一悲劇的**?

小男孩退回了小屋。他寧可失去自由,也不願自己這份“天賦”有進一步的發現。

終究,他還是又走出了小屋,彷彿這是一種使命。

(使命?可笑又可悲的用詞!如果我的使命是不斷地發現身邊的親人要失去生命,豈不成了地獄的代表,閻王的特快專遞員?)

他回過頭,身後也是漆黑一片,沒有值班警員的影子。前面,還是未知的黑暗——不盡然,他幾乎可以預料到,前面會出現……

一星亮光隱約閃在遠處,又是螢火蟲?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記得留置室只有四間小屋,只能暫時關押四個人,爲什麼這一路走去,兩邊有那麼多的小屋,有那麼多令人心寒的目光?

終於看清,前面是一盞吊燈,這次,他甚至看清了燈罩的式樣,白瓷制,半盤半碗狀。燈下,又是那張臺子,臺上,又是那個女子。

你看清了?是個女人?

黃詩怡問過這句話,問話的人已經不在,聽不到不同的回答。

關鍵驚奇地發現,臺子上的人,不像是女子。

沒有那襲垂下臺沿的長髮,那一幕已成現實,已成不久前的歷史,結束了他心愛的女友的生命。

這又是誰?

在最關鍵的時候,影像又模糊了。

雖然無法辨認,但關鍵幾乎可以肯定,這是個他熟悉的人。

什麼時候,手裡多出這麼個東西?

關鍵擡起手,想看清握着的物件,那東西和燈光相錯的時候,崩出了一道光芒。

一把刀!

關鍵擡起手,想看清握着的物件,那東西和燈光相錯的時候,崩出了一道光芒。

一把刀!

一種強烈的窒息感鎖在胸口和喉頸,小關鍵覺得自己一時間無法呼吸。往常出現這種情況,媽媽會招呼爸爸:“他哮喘又發了!”

“他哮喘又發了!”任教授的聲音。

研究生方萍摸索了半天,才從關鍵的褲兜裡掏出噴劑,遞到關鍵嘴邊。關鍵下意識地接過來,在嘴裡吸了一下,這才睜開雙眼,但立刻被強烈的燈光又封上了視線。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一直在實驗中?關鍵突然生了希望。也許,看到詩詩被害,也是實驗中影像的一部分,我一直在幻覺中!

但當關鍵又睜開眼,發現黃詩怡並不在身邊,任教授身旁站着陳警官和另一名警官,才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幸運。

“我……我怎麼在這裡!”關鍵覺得自己有道理憤怒。他甚至有些惱怒一向很尊重的任教授, 有被出賣的感覺。

陳警官說:“任教授在千方百計地幫你,向我們證實,你說的那些,尤其你小時候的故事,都是真的。是我請任教授演示,如何對你進行實驗,所以把你催眠後轉到了任教授的實驗室來。我已經看過以前的一些實驗記錄,的確提到過黑走廊和女屍。”

關鍵說:“我並不能確定那是女的,也不能確定那是具屍體,經常看不清。只有在詩詩被害的同時,我昏倒前,看清了那女的面目,就是詩詩。”

“那你剛纔看見了什麼?”陳警官犀利的目光不離關鍵的臉龐。

“基本上還是那樣,漆黑的走廊,不友好的很多雙眼睛,奇怪的是,這次臺子上躺着的,不再是女的,沒有長頭髮垂着……應該說更像個男的,但我不知道是誰……我甚至覺得,可能是我。”關鍵刻意忽略了那把刀。

殺害黃詩怡的,將黃詩怡屍體摧殘的,正是一把刀。

“是你?根據你的經歷來推規律,當你看清了臺子上躺的人,那人就要死去。”

“也許是‘正在死去’。如果這是個規律,也是個荒唐的規律。”關鍵不能接受這個“規律”。

陳警官的目光仍定在關鍵臉上:這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做爲分局裡資深的警官,他經手過不可計數的棘手古怪的案子,卻從來沒有遇見過如此奇特的嫌疑犯——一個俊朗的醫學生,一種能看見別人死亡的特異功能。他幾乎立刻想將關鍵放了,讓任教授透徹地研究這個非同尋常的“實驗對象”。

任教授也說過,任何人在催眠的狀態下,都有可能見到幻象,就和做夢一樣,沒有什麼邏輯,往往也就是下意識裡的那些東西,“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長長黑黑的走廊,實驗臺上的屍體,如果這些影像存在於關鍵的下意識裡,說明了什麼?

也許正說明關鍵在想象着這些恐怖的場景,一個可以營造的場景。關鍵熟悉的江醫舊解剖樓,正好可以用來做背景,當一個長髮女生被殺,幾乎完全符合了他的“夢境”。

“任教授的證明雖然很重要,但並不能排除你的殺人嫌疑。”陳警官拿定了主意,要繼續嚴審關鍵。

關鍵也從陳警官的眼神裡看出來即將猛烈刮至的嚴審。

鑰匙聲響起,留置室的小屋門被打開。關鍵知道,是嚴審的時候了。

奇怪的是,留置室的值班警察說:“再見了,小朋友,你可以回家了。”

留置室外,陳警官說:“你要感謝我們的取保候審制度。你父母將爲你的何去何從承當很大的風險,不要以爲你從此就自由了,如果探案有了新的進展,我們會隨時對你提審,所以你最好的合作,就是不要亂跑,乖乖地呆在江京,你家,你的宿舍,你實習的一附院。”

關鍵點點頭,真心希望“新的進展”能早日到來,爲黃詩怡的死做個交待。

任何人都不應該死得不明不白。尤其被殘酷謀殺的受害者。

但如果“新的進展”還是着落在我身上呢?

那也是個我必須接受的事實。

關鍵跟着來接他的父母走出分局門口,頭頂忽然傳來“啊啊”幾聲鳥鳴。十幾只黝黑的烏鴉在頭頂上盤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