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門打開,關上,放學,上學,他們翻進去,走出來,忘了,想起。
馮桀默默地收回注視,坐上自己的車,在很多人疑惑的目光裡,駛出他的回憶,卻走不出來。他向吳俊彥講的故事停下來了,但是內心的翻騰,卻頓不下來,在車廂的這個狹小空間裡,他漫溢着過去,自我反噬。
明明是剛剛天亮,爲什麼馮桀卻覺得,擋風玻璃外的景色越來越暗,沉黯過了那天日暮的光景?他揉揉額頭,命令自己專注開車,反而清醒得歷歷在目。好像有兩個他,一個坐在駕駛室裡,遵守交規,另一個超脫肉體,生成靈魂,重播出竅於被禁束在那間殘破倉庫的角落裡的,馮昱東之上。
他看到那時的自己,慢慢醒過來,眼睛睜開一條縫,光線並不刺眼,脖頸處的痛楚絲絲撤人疼。意識恢復之後,嗅覺首先靈敏,嗆人的潮溼泥土味夾雜着陳年汽油的味道竄入鼻間。馮昱東畢竟從小嬌生慣養,處在這樣的惡劣環境裡他自然反感得開始皺眉,更不要說周身痠痛,姿勢奇怪扭別。他本能掙脫,但卻礙到雙手外力束縛,沒有一點空隙活動臂膀。這會兒,他已經全然睜開了眼睛,昏暗寬大的高挑倉庫的窗戶破裂了空洞,吹進來的涼風,徹底把馮昱東弄清醒了。
馮桀看到坐在地上小男孩,掙扎着直起身子,開始四處找尋什麼,他記得,他那時在拼命找着曉沐,他心裡有無數疑問,他被打暈了,又移到這個莫名其妙的破地方,那,曉沐呢?她有沒有受傷?那幫混蛋會把她怎麼樣?會不會放任她還在那片草地不管不顧?
他那時候倒是極希望綁匪把曉沐也帶到這個地方來,那至少證明,曉沐還是活着的,曉沐還有他們留着的價值,他也還能見到曉沐在他身邊。
此時的馮昱東已經按耐不住多餘的等待,大聲吆喊着曉沐,他盼望能聽到迴應,但短暫的無聲安靜之後,等來的只是一聲徹骨冷的笑聲,他永遠記得那笑聲,極變態,極可恥,極使人覺得恐懼。
“感情夠深的?你就不想知道知道,自己接下來是死是活?”他字字都記得清楚,因爲字字都刻在了心上的傷疤底層。
那個把曉沐推向火坑的人,從一堆堆的鐵皮箱子後面走出來,仍叼着一根菸,他那張臉馮桀又再一次清楚的看到了,在長大之後的無數夢裡,關於曉沐的,又會提到這次,他每次都在夢裡把這個男人千刀萬剮,萬劫不復,凌遲堀頸。
在這樣混沌不知虛實真假的重複裡,馮桀一會兒覺得自己是和他們隔着一層空間薄膜的‘局外人’,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是真切的在角落掙扎,面對惡人嘲諷的阿東。長臂搖移,就好像陷在這裡面的馮桀正在導這齣戲,他喊了開始,情節卻控制不了,不等他喊‘卡’,演員們已自覺進行下一幕。這樣清晰地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欣賞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狼狽,這感覺就像一個瘋子在和別人說,“我沒瘋,其實醫生瘋了。”
說來說去其實他們就是一個人,一大一小,一個進行時,一個過去時,可悲得心疼的是,那時的阿東還不知道,他視如珍寶一樣的曉沐在這場惡劫中會被折磨成什麼樣,他也不知道,從那天起他徹底裂帛對一個至親失去尊敬。猝然得卑微的是,馮桀掀開傷口,別人看的熱鬧,自己痛得呲牙咧嘴。
馮桀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什麼,但事已成局,他現在想挽回,卻不能,只可以再殘忍地聽一遍當時的自己大吼出來:“你們這幫混蛋!如果我能活着從這裡出去,我會讓你們下半輩子生不如死!”多麼豪雲壯志的一句話啊,小小的人兒,大大的憤怒,不要怪他太小,不圓滑,他也只是慌不擇路,反而激怒。一切安靜了,馮玉東狠盯着惡人,粗喘着氣,火急火燎。被盯的人,再淡定譏囂,實事上也被這個不過七八歲的小男孩的膽大氣怒,震住了。彈着菸灰的手指,意料外的輕抖了一下,他長長地哦了一聲,隨即臉上恢復寒冰樣的獸色,說:“很好啊,我真的特別想知道一下,你說的生不如死,和我理解的一樣不一樣。”他很慢很慢的邊活動脖子邊講,好像他的脖子卡住了讓他難受的東西,“不如,我們現在就實踐下。”他已經不打算把馮昱東再當個孩子看了,如此對手,樂得抗激。
算坐不算跪的男孩,從馮桀這樣的高角度看下去,好像並沒有懂那話裡的意思,眉頭皺成一團,果然像曉沐說的很醜。阿東看着那人朝自己越走越近,恨不得立刻蹦起來咬掉他的耳朵,鼻子,頭髮。
他從鼻腔裡輕蔑笑,隨手拉開阿東旁邊的椅子坐下,同時突然大喝,“帶過來!”
迅速緊張的氣氛,馮昱東這麼機靈,他已瞭然,已頹敗,他知道自己成功的激怒了餓狼,開始撲咬獵物,不再留情。
必死一方的遊戲既然已經開始,就沒有停下的道理。
“本來我只是拿錢辦事,卻沒想到你覺得不夠刺激,還想讓我再陪你玩玩,那我當然樂意奉陪,”他用桌角可開啤酒瓶的瓶蓋,熟練隨意,“現在做到這樣,我覺得我不再敲詐點錢,都對不起你。”
他的話譏刺熱嘲,沒一個字不把馮昱東拽向更寒的湖底,氧氣收縮,離光明越來越遠,他僵着手腳,手腕的勒痕好像都在挖苦他的天真傻得可以。
另一邊的綁匪們,反倒熱火朝天的鬨笑不止,冰火兩重天也不過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