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晨霧失去作用的距離,穿過迷霧,蕭荀看到的卻不是期盼已久的向碎玉,而是兩名相貌各有千秋的少女。當先一人黑髮朱脣,肌膚勝雪,同他擺在一起,總讓人懷疑是親兄妹。另一個最先讓人看到的,卻是一臉明豔的笑容。
“金鈴?怎麼是你?”
金鈴愕然道:“師父不是傳信給你了嗎?”
蕭荀道:“他只來了四個字。”
旁邊的許笑寒站了起來,補充道:“傳來四個字:‘五日即達’他一向如此,我想着他腿不好,拉了陳二當家一道來接。”
銀鎖亦跟着她下了馬,迎上一道刺眼的目光。她眼珠一轉,當先躲到金鈴身後。
這一舉動將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牽扯到了她身上來。
陳七寸沉着臉,磕了磕手中的水煙,從陰影中走出來一半,道:“這胡兒是什麼來頭?烏山少主身邊的家將我至少都聽說過,怎地碎玉不來也罷,還跟來個不相干的人?”
蕭荀也道:“你怎麼把她也帶來了?”
金鈴眼皮不擡,道:“師父恐我獨來獨往,又遭人中傷,是以叫我帶個人跟着。”
陳七寸噎了一下,“遭人中傷”這事,算來算去他也有份,當年得罪金鈴,他在烏山顏面掃地,得虧向碎玉不計前嫌,現下提起此事,他老臉仍是掛不住,道:“對不住了,我們這次打獵,只是老熟人們樂一樂,沒臉面叫旁人。我且問你,烏山何時准許胡人進入了?總不成是你揹着你師父……外通胡虜吧?”
許笑寒見這少女面熟,看了看金鈴,看了看蕭荀,又看了看銀鎖。
銀鎖見有人在看她,調皮地做了個鬼臉。又見陳七寸凶神惡煞,吐了吐舌頭整個縮在金鈴身後,只探出一雙眼睛來。
許笑寒瞧着那一雙琉璃色的眼睛,向蕭荀道:“這胡姬好生面善,金大帥,聽你口氣,難道你認得她?”
蕭荀嘆了口氣,道:“我送的。”
許陳兩人都是一愣,沒料到還有這層淵源。許笑寒何等反應力,這胡姬是金鈴在王府時的侍女,能在王府裡送人侍女,這金大帥的來頭昭然若揭,無怪乎他能從中搭橋牽線。
金鈴道:“不錯。金大帥送的。”
蕭荀咬緊了牙根,做足了戲份:“怎麼,人還不錯吧?”
金鈴微微點頭:“吃飯穿衣,全賴她照顧,否則怎會帶來?連打架也不愛自己出手了。”
陳七寸又噎了一下,惱道:“你們烏山,怎能壞了規矩!這小小孩童,又有什麼本事?”
銀鎖身量甚高,幾乎與陳七寸平視,不知爲何當他一句“小小孩童”。
金鈴涼涼道:“小小孩童,救過我性命。”
陳七寸也無話可說,許笑寒見他面色不善,出來打了個圓場:“此番碎玉的行動乃和我們不甚相干,你們自家信得過她,我們也沒什麼可說的。只是這老鹿十分珍貴,莫要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驚了獵物,下次再抓可就難了。”
金鈴點頭應允,隨三人一同進了城。
城中恢復了不少人氣,只是遠離朱雀大道之處,仍是破敗不堪,無人修繕。這等狀況自然是建業城中人口不足所致。從前此處住了七八萬戶,經侯景之亂洗劫,?只剩八千餘,後又陸續有人歸來,才使得建業勉強有個國都的模樣。
城中馳道上幾匹馬遠遠跑來,馬上黑甲士兵凶神惡煞,蕭荀連忙一手一個把金鈴和銀鎖都拉進了巷子裡。
“大帥,做什麼?!”
蕭荀攬着兩人肩膀,低聲道:“街上不太平,你二人遮掩着些。”
“方纔那些人難道不是……”
蕭荀道:“就是有權有勢,纔好仗勢欺人——唉……走吧。”
金鈴似已明白了,銀鎖跟在她身後,聽到許笑寒與陳七寸不約而同地嘆氣。
他們如今去處正是建業戰亂時蕭荀的落腳點。這讓銀鎖和金鈴都有些奇怪,拿不準此行東主到底是誰。
這院子不大,看着也甚平常,一老一少二人在不甚乾淨的門口抽菸打趣,若說哪裡不對,那便是年少者叫李見,年長者叫鄧昭業。
兩人見了二女,都是一愣,“怎麼是你們?”
“大師傅腿傷不能成行,派小徒弟來也是一樣。”說着就拉着兩人進了屋。
屋裡只得一陌生人,二人從不曾見過,提着一把鐵扁擔,只聽陳七寸管他叫大郎,言語極是親熱。可兩人說的雖然是正宗漢話,旁人卻都摸不着頭腦。
銀鎖疑惑間望向金鈴,瞧見金鈴也是一般地疑惑,而旁人似都神色如常,驀地反應過來,這兩人說的乃是切口,成心不讓旁人明白,又見鐵扁擔乃是蓮花渡標誌,便當這大郎是陳七寸親信,不再去管了。
蕭荀領着兩人在院子裡轉了一圈,方道:“這地方小,你二人莫嫌棄,後院裡本是個小鋪,屈就睡一睡。前院裡都是男人,烏煙瘴氣,不好。”
金鈴拱手道:“謝大帥。”
蕭荀揮揮手,“過命的交情,還說什麼謝?”
銀鎖見蕭荀像是有話要說,隨手撐開一個小胡牀擱在他面前。蕭荀咧嘴一笑,跨前一步坐下,“你這胡奴越養越是聽話了。”
金鈴眼皮不擡,一隻手拉住銀鎖,將她拖到自己背後,道:“她若成心砍死你,我可攔不住。”
蕭荀嘆氣道:“一早上爲兄這顆心被你嚇得七上八下。”
金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義兄一直是實心眼,還會七上八下嗎?”
蕭荀哭笑不得,“本說好是向師父來,他沒來時,我當然懸着一顆心。見人來了個,才放了一放。誰知不是他本人,我擔心有變故,見是你,又覺得你十分可靠,應是能幹大事的。可又想起你前幾次重傷,生怕無法和兩位老人家交代……幸好你帶着這胡兒,有她在,總不會讓你受傷吧?”
蕭荀如此直白地把兩人之間的默契攤出來說,金鈴心中既尷尬又覺安心,想回頭去看銀鎖,又覺得太着痕跡,不知又會引出蕭荀什麼瘋話來。
銀鎖的臉已紅透了,低聲笑道:“金大帥心裡的彎彎繞繞並不比女兒家少。大帥留下來,總不只是拉着我家少主拉家常的吧?”
蕭荀嘆道:“不是。”
他接着壓低聲音,“獵物棘手。”
金鈴想了一想,問道:“難道這獵物不是吃草的?”
蕭荀道:“周圍跟了好些餓狼,非高手不得近身,我們這邊被咬死好幾個了。想來是那狼王走前留下的部署。”
“不出所料。陳二當家怎麼說?”
蕭荀哂道:“他們家有幾個箇中好手,去摸這些人的底細,效用不大。”
金鈴跟着蕭荀胡混着說黑話,這回卻不大會說了,只得問道:“那想必是大帥這邊有妙計了?”
蕭荀聲音低低的,簡直是在同金鈴咬耳朵,“我以前交遊廣泛,認識些大官面前跑腿的人出入宮禁,自有消息流出來。”
金鈴卻道:“娘很擔心你。她不說罷了。”
“放心,我自己不出手的。”蕭荀拍拍她的肩膀,站起身來,又再次對銀鎖道:“你跟來就好。”
銀鎖嘻嘻一笑,蕭荀心裡剛開始高興,那淺琉璃色的眼睛卻轉眼落在了金鈴身上。
蕭荀嘆了口氣,金鈴問道:“蓮花渡……沒有爲難你吧?”
蕭荀嗤笑道:“他們有求於我,當然不至於,倒是你……”
“我怎麼了?”
蕭荀淡淡笑了笑,道:“跟你雖然沒什麼關係,但和許前輩有點關係。”
“和許前輩?”
蕭荀哂道:“我們將蓮花渡大大開罪了一番,雖然當着我的面他們不敢說什麼,背地裡可沒少閒話,許前輩與向師父關係那麼好,當然幫你們烏山說話,幫着烏山說話,難免同時裡衝撞了蓮花渡各位英雄,大家都盯着他,反倒沒人來找我麻煩……”
銀鎖插嘴道:“陳七寸怎麼說?”
金鈴皺眉道:“小胡兒,隔牆有耳。”
銀鎖吐了吐舌頭,笑道:“少主不也想問嗎?大帥怎麼說?”
蕭荀道:“陳二當家聽到了便說兩句調停的話。”
銀鎖輕輕哼了一聲,道:“輕拿輕放,可見其意不誠。”
金鈴又拉了她一把,皺眉道:“他在陣前不願開罪自己人,本是情有可原。”
“少主替外人說話!許前輩可是替你出頭纔跟人起了衝突。”
“小胡兒!”金鈴喝止她,“你莫忘了我們本不是來找蓮花渡麻煩的。”
蕭荀安撫道:“他二人表面上還瞧不出什麼不和,你也不用着急。你二人旅途勞頓,且在此休息,我出去瞧瞧他們打算怎麼辦。”
金鈴拉住蕭荀,“不忙,義兄,你那些兄弟,都有什麼消息傳出來?”
蕭荀又壓低了聲音,道:“一言難盡,對方處處戒備,這些個傢伙平日四體不勤。人一來一回,肯定不如探子。”
依蕭荀所言,他有個表哥乃是中書舍人殷不害的隨從,殷不害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進宮不過是陪人聊聊天,絲毫無害,故而能在禁宮中往來而不受侯景監視。衆人仰仗他的情報,是以就算陳七寸跟他從前有齟齬,現在他與蓮花渡仍是能維持表面上的和睦。
好在陳七寸爲人豪爽,不是個很記仇的人,蕭荀這人生得相貌堂堂,一看就是正派人士,陳七寸只當他年少輕狂,見金鈴長得漂亮是以管了一趟閒事,故而並未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