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夜談時當然沒有秉燭,銀鎖支吾半晌,終於趁着夜色掩映,問了一句:“你今天在你娘面前可有點過分了,你在打什麼主意?你不怕她看出什麼端倪來?”
金鈴不答反道:“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銀鎖果然被吸引走了注意力,在她懷中扭了半圈,湊到她臉頰邊,追問道:“什麼秘密?”
金鈴道:“我娘姓殷。”
銀鎖失聲笑道:“這算什麼秘密?府中稍微打聽一下便知。”
金鈴續道:“小太師叔也姓殷,不知你是不是還記得。”
“小太師叔叫絮凝……殷絮凝?”
“不錯。”
“汝南殷氏是世家大族,旁枝側葉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難道覺得她二人有什麼姻親關係嗎?”
“奇就奇在娘也有個跟人私奔了的小姑姑。”
銀鎖也覺得甚爲巧合,卻仍是要拆金鈴的臺,辯駁道:“跟人私奔也不是什麼奇事,我見得多啦。”
“哦?”金鈴撐起半身,好看清楚銀鎖的臉,“你可能從中找出第二個與‘一個武功高強的女劍客’私奔的少女來?”
銀鎖睜大了眼睛,驀地想起從建業奔出那夜王妃莫名其妙提起小姑姑的那一幕。
“她——”她心下了然,翻身捏住金鈴的腰身,笑道:“那必然都怪大師姐,若不是大師姐不知收斂,她怎麼會——”
金鈴低頭堵了她的嘴,待到她氣喘吁吁地失去了戰鬥力,纔好整以暇地續道:“我方纔——就在讓你閉嘴的方纔,回憶了一下當晚情景,一路上和娘在一起的人,似乎只有你一個,我可是在鐘山才上的車,你同她說了什麼,以至她這麼快地就察覺了……”
銀鎖煩惱地抓抓頭髮,“可惜又不能殺她滅口……爲今之計只好希望她不要跟你師父說……”
金鈴失聲笑道:“你真敢想。”
她注視着銀鎖,漸漸覺得她的眼神閃爍,當是又做了什麼壞事,捏着她的小臉追問道:“你當真說了什麼?是什麼?”
銀鎖在她的威壓下漸漸地撐不住了,只得坦白道:“我問她……我問她‘我嫁到你們王府好不好’……”
金鈴聽了,但笑不語。
銀鎖斜眼道:“大師姐,你師父那隻老黑貓偷到了魚吃,也是你這般表情。”
金鈴奇道:“我師父的貓偷魚,你怎麼會看見?”
銀鎖哼道:“你能離開烏山嗎?你師父有沒有事,還不是得我去看着?”
金鈴料想她纔沒這等閒心,便問道:“是二師叔讓你去看的吧?二師叔不是人在千里之外,他盯着我師父做什麼?”
問完她便啞然失笑,續道:“二師叔真是太看得起我們烏山了,建業到烏山不過八百里,師父連建業都去不得,更不要說去幹擾二師叔的計劃了。”
銀鎖不欲再談這個話題,只得道:“睡覺睡覺。想這麼多做什麼?大師姐該當知道有些事情不單你一個無能爲力,我也毫無辦法。譬如說你娘一眼看穿……那你怎麼說?她問你了?”
“你怎麼知道……我自然抵死不認。”
銀鎖笑道:“幹嘛不認?簡直是抵死賴皮。”
金鈴搖搖頭:“不能開這個頭……只怕我告訴了谷外第一個人,就更忍不住告訴第二個第三個,忍不住告訴天下人……”
“你千萬忍住,大小太師叔尚且不行。大師姐若昭告天下,當心白道少俠做不成,反而被人污衊成邪魔外道。”
金鈴嘆了口氣,道:“別人怎麼想,又與我何干?”
銀鎖笑道:“你若想繼續在烏山,替這大好江山放哨,就不免要在乎別人怎麼想。而你們白道武林呢,喜歡把和自己一樣的人算作一邊,稍有不一樣,便要算作‘亦正亦邪的狂士’,離經叛道的,更是人人得而誅之。我瞧若不是天下已亂,哪裡輪得到許笑寒和陳七寸說話?”
金鈴只好承認銀鎖說得不假。五十年歌舞昇平,江南武林說得上話的往往是大家大族大社,牢靠的是姻親關係,只要行事沒有大差池,便算得白道武林之內的人物。否則單打獨鬥,就像是許笑寒一般的義士,也不過是綠林好漢,是“亦正亦邪的狂士”。
銀鎖收了收手臂,將金鈴牢牢固定在懷裡,滿足地嘆息了一聲,彷彿一輩子的願望都實現了一樣。
只是懷中金鈴仍繃着,她忍不住撫着金鈴的腰身,勸道:“大師姐,別想了,什麼也不說總是最好的選擇,你瞧你成日繃着臉抿着嘴,聲威便比我高到不知哪裡去……”
“我怎會有你聲威高?烏山之中瞧不起女子之人不知有多少,你明教教徒提起你來,哪一個不將你當做光耀柱擺渡人?”
“你上哪學的這兩個詞?”銀鎖撲哧一笑,“他們說你端莊冷豔,對誰都不假辭色。說我生性浪蕩,不知檢點,你說說這哪裡是好話?”
金鈴忽地回身捂住她的嘴巴,“別說了。”
銀鎖奇道:“怎麼了?”
“男人詆譭女人,從來就沒有什麼好話……你明明不是那樣,我不想聽。”
她雖然從不放在心上,但金鈴認真替她說話,縱然只是在無人之處,她也是極高興的。
眼見銀鎖越說越喜,金鈴只得道:“我困了,你若高興得睡不着,也別來吵我。明日起早,別讓師父看出端倪。”
銀鎖這才悻悻地鑽進金鈴懷中,閉上了眼睛。
這一覺又睡到了雞鳴五鼓之時,春姐在院外敲門,金鈴才驚醒過來,推醒了銀鎖,各自穿衣起牀。
王妃是個早睡早起之人,平日裡操持家務,金鈴一來一去,她更是早起張羅。她不知金鈴要去何處,只是從昨天起就沒見她二人收拾行李,照理說並不會去很遠的地方。但兩人說話之間,又像是要去什麼極其危險的地界。她惶惶然不知該給兩人準備什麼,只得叫廚房做些好帶難壞的東西,讓她們帶在路上吃。
向碎玉大早上獨自一人推着輪椅來到金鈴住處時,王妃只帶了春姐一人拉着金鈴叮囑,銀鎖百無聊賴地站在一旁,穿得就像尋常有錢人家買來的北方女奴。時下里本流行蓄養鮮卑少年少女,堂堂王府之中有這樣一個女奴本是再尋常不過,向碎玉卻一眼認出這是銀鎖,趕上兩步,道:“金鈴這法子不錯。”
銀鎖單手觸肩,口稱師伯。金鈴轉過身來,道:“是。”
向碎玉略一思索,點頭道:“好,甚好。不要有失,快去快回。”
金鈴立着不走,低低道:“師父這回不給錦囊了?”
向碎玉道:“你已比我有主意了,我哪還有錦囊給你呢?”
“師父……!”
向碎玉溫聲道:“爲師並非責怪你。若說有甚囑託,那便是一個‘走’字。”
金鈴思量半晌,仍是沒一聲應答,王妃看着着急,靠過來輕輕推了一下金鈴,小聲道:“何以師父的吩咐也不聽?”
銀鎖忽地插嘴道:“大師伯這話囑託她,不若囑託我。我自然應下,旁枝末節,我們好商量,對不對?”
她臉上言笑晏晏,向碎玉忽地鬆了口氣。金鈴默然不答,只是擔心蕭荀。而銀鎖的意思,不過是多付些銀錢,就能把金鈴帶回來。
他心中最後一點點顧慮也打消了,微微一笑,道:“有勞二師侄。金鈴,爲師在烏山等你消息。”
兩人上馬離開了王府,大早上由常狩之帶着離開了江陵城。鄂州到巴陵無處不在打仗,幸而向碎玉准許金鈴尋求明教幫助,靠着明教無處不在的水運,將二人在鄂州之前渡到了長江對岸。
江對岸似乎是個將死的世界。大片農田已成了荒草堆,兩人在茫茫荒野上從早走到晚上也沒見有幾朵人煙,金鈴不由得嘆道:“不遭兵禍,已是大幸。”
周圍沒人,銀鎖早早跳到她背後與她共乘一騎,聽她這麼說,只微微一笑,道:“我們走的是小路,今夜碰不到人也罷,繼續睡在樹上就是,只是乾糧不太夠了。”
金鈴低頭一看,道:“乾糧還有不少呀?”
銀鎖笑道:“你可莫忘了你每天吃多少。”
“污衊。我又不是學馬在地下跑,怎會吃那麼多?”
她□□那一匹乃是駱成竹那匹老馬紫飛燕。駱成竹見王妃不安,得知是金鈴出門,當下又把老馬借了出來,全家上下總是怕金鈴又弄到前兩次的境地裡。
紫飛燕好脾氣地噴了一口氣,金鈴催着銀鎖回自己的馬上去,銀鎖磨磨蹭蹭不肯回去,不過好在金鈴對她的脾氣知根知底,只一會兒也跟着跳過去。銀鎖神氣活現地抓着繮繩,脊背挺得直直的,任由金鈴趴在她背上。
次日清晨裡進了建業附近,晨霧中遠遠聽見了打鳴的聲音,農人三三兩兩地在田地中耕作。熹微的晨光與月光亮得近似,都只能照出人的剪影來。此處離與蕭荀約定之處已是不遠了,兩人再不能共乘一騎,銀鎖懨懨地坐在馬上。金鈴忍不住道:“怎地,累了?”
銀鎖懶洋洋道:“一路抱得習慣了,自己的骨頭已不大中用——”
金鈴嗤笑一聲,指着前面道:“可記着之前我們串好的口供,前面就是長亭——我好像看見義兄了。”
亭中依稀站着一個人,擡手眺望此處,旁邊坐着兩人,銀鎖奇道:“旁邊是誰?”
“不是李見,不知是何人。你明教中人來此嗎?”
銀鎖搖搖頭道:“到時我自會去分壇報到,他們不會來此。”
金鈴滿腹疑惑,但見那兩人和蕭荀似是相識,都往這邊望過來。
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