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春風拂過佛寺黃牆邊的那樹杏花,杏花盤旋飛舞,柔柔的落在杏花樹下白衣襴衫的少年身上。
少年所穿襴衫的衣角剛隨着春風舞動,便被腰間撻尾上繫着的佩珂壓住了飛揚之勢。
鐵質的佩珂輕輕擺動,偶爾撞上附近的山石發出聲聲輕響,恰與佛寺飛檐上懸掛的銅鈴相互應和,脆脆叮叮。
十六歲的唐鬆無意識的伸手接住了一瓣落花。
佛牆邊,杏樹下,白衣襴衫的清俊少年。
三月春日鹿門寺後園裡的這一幕有着說不盡的風流韻致,直可入畫。
但畫中少年唐鬆的眼神裡卻是一片茫然。
他本是後世裡在福利院長大的孤兒,憑藉着過人的勤奮考進一所知名大學,本碩聯讀後留校在了古籍研究所,留校四年因爲急於出成果最終“過勞死”在了醫院的重症病房。臨終前送他的除了醫生護士之外,就只有兩個學校指派來的工作人員。
我不是死了嗎?疑惑剛起,臨終前的記憶紛至沓來。
回憶臨終前的一幕幕,一段完完整整卻又沒有了自主神識的記憶便迫不及待的如潮水般衝入腦海。
突如其來的這一份完整記憶的信息量實在太大,唐鬆受此衝擊,強力吸收的時候難免有些心神不定的怔怔模樣。
沒想到一個已經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竟然穿越到了公元692年。也就是史書中的長壽元年,就在兩年前,前神龍天后武曌,即後世人所熟知的武則天正式廢掉兒子睿宗後自己登基稱帝,號“聖神皇帝”,改國號爲“周”。
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周武革命”了,眼下正處於女主臨朝,大唐由貞觀初盛向開元極盛的過渡期。
同時這又是中國王朝史唯一的一段女人佔據着絕對強勢的時期。
聖神皇帝武則天就不用說了,除她之外,太平公主、韋皇后、上官婉兒、乃至安樂公主……
這個個論容貌體態都是女人中的女人,但手段野心卻比男人更男人。
而他就藉着這個唐人的身體復生在了這樣一個女人空前強勢的時代,巧合的是兩人的名字居然是不同字而同音,一個唐鬆,一個唐嵩。
面對這種完全無法用科學解釋的事情,完成記憶融合後徹底與這具唐人身體合二爲一的唐鬆猶自有些醒不過神兒來。
………
將這個後園與外面佛寺隔開的是一堵鏤空的“明隔子”花牆,此時花牆外正有許多香客或遊人好奇的向院內張望。其中擠在最前面的是一羣穿着兩截短打衣裳的小廝,不消說他們都是院中這些讀書士子們的貼身隨從。
而在這羣小廝裡擠的最起勁,也最靠前的恰是唐鬆的貼身小廝莊海山。
他擠的太用力,這下子就讓身邊的小廝急了眼。
“掙命啊!我說你這麼拼命幹嘛。這可是明府老爺當面考察諸士子,若不是有我家少爺幫着說項,就憑你家少爺那股子萬年不化的呆傻勁兒豈能進得了這園子?他能參加這次聚會都已是白撿了天大的便宜,你還指着他能在明府老爺面前出什麼彩頭不成?”。
這小廝話剛說完,莊海山右邊另一個小廝頓時笑嘻嘻的接過了話頭兒,“這位張少爺家的哥哥說得好,滿襄州城中的讀書人家誰不知道唐家四房呆少爺的大名,要我說他何止呆,竟是個傻子!”
見聽的人多,這小廝更是意興嘴滑了,“就這麼個呆傻人不在家好好養着,偏也湊到鹿門山中學人結廬讀書,沒得壞了這一地靈氣!跟着這麼個主兒,莊海山你就是再擠有什麼用?莫非那傻子還能出什麼彩頭不成?就是滿天神佛都保佑在他身上真撞上了什麼彩頭,你跑斷腿的飛報回去又能得着幾個賞錢?這傻子一家傻到了一處,家裡窮的須是連飯都快吃不上了,還能有彩頭兒錢賞你的?”。
“你是唐家二房的吧,這話說得好,有眼力!”,前面那張家小廝見有人幫腔,臉上益發笑爛了,“豈止是吃不上飯!你即是唐家的還能不知道唐家三房的心思,這唐呆子家眼瞅着可是連房子都沒得住了……”。
若是放在往日裡聽見有人這樣說唐嵩,依莊海山的性子必然少不得一場潑天大打,但此刻他不僅沒撲出去,甚至就連那兩個小廝說什麼都沒真正聽清楚,全份的注意及心思都放在了明隔子花牆另一邊的少爺身上。
這兩個小廝的話語引得身後那些看熱鬧的香客遊人們一番好奇,當下就有人拍了拍張家小廝的肩膀,“借問一聲,誰是唐呆子?”。
張家小廝正說的意興不防被人截了話頭,滿臉不耐煩的回過頭來,卻見那問話的人穿着一身道袍,白髮蒼髯,氣度不凡,乃強壓下心裡的不舒服道:“便是那廝”,口中說着,伸手從明隔子牆間的縫隙處向唐鬆身上一指。
老道人將唐鬆仔細打量了一遍,微微搖頭道:“他居然是個呆傻之人?可惜了這一副好皮囊!”
………
莊海山眼見着園中的唐嵩居然在明府大人親自主持的聚會中又愣怔住了,頓時滿身冰涼。少爺打小就常常腦仁子疼,偏生多年來讀書又苦,尤其是在這鹿門山中結廬以來更是起五更熬半夜的,生生把神思給熬幹了,若按照去年那郎中的話說就是得了離魂之症。
這病外面看不出來,單是傷在精神元氣上,初發作時是集中不了精神,再然後就是整日恍惚,丟三落四的,少爺呆傻的名聲正是由此而來。
這一年來,他這離魂症愈發重了,分明到了元神耗盡的辰光,而眼下這愣怔就是油枯燈盡的例證。否則以少爺的性子但凡能咬牙堅持的話,他必不會在縣令大人親自主持的場合裡這般表現。
完了,徹底完了
……
……
在這佛園內外密切關注着唐鬆的可不僅僅只有莊海山一人,坐在園中西北角的唐旭雖是滿臉笑容的正對着明府大人,但眼角餘光卻始終關注着唐鬆。此時見他在如此重要的場合裡也露出失魂落魄的模樣,頓時一陣歡喜涌上心頭。
他是唐家三房的老二,家中還有一個哥哥,自家院落不消說是要給老大承繼的。說起來他家宅院也不小,即便將來老人仙遊之後,大哥當了家也不愁沒他的住處。無奈他根本就不想跟老大一起住,早就存了心趁着老人還在時另置一院宅子將來住着也爽利。其父素愛這個幼子,也想着給他立下一份家業,父子二人不謀而合,最終看上的正是隔壁四房家的那一套獨門宅院。
四房人丁單薄,除了一個老蒼頭和跑腿小廝之外,正經的屋裡人其實就只有父子兩個,四叔那個老書呆子就不消說了,承繼家業的唐嵩居然也是個呆子,更可喜的是四房的這顆獨苗香火居然還患着絕不可治的離魂症,而且從那收買的郎中處明明確確知道他竟是已到了油枯燈盡的關口。
“明府大人當面,這滿園士子有誰敢神思不定的?看來這呆子確已是風中殘燭,到了要油枯燈盡的時候了。哼,都這般光景了還不趕緊回去,猶自在這兒死撐,這可是你取死有道,須怨不得我心狠”。
唐旭心中拿定主意後就安靜的等着機會,不多一會兒明府大人對滿園士子訓話已畢,依着常例,此時該是士子們發言,循着許明府的話加以闡發的時候了。
滿園士子中以家世論自然以襄州第一豪族張氏最爲出衆。此時正有張家子弟在座,理所當然就該尊他第一個發聲,這也是多年的慣例了,是以士子們都不曾說話靜等着張家公子。
正在張啓玉輕咳一聲將要開口時,卻見心存別念的唐旭先一步從座處直起身子笑着道:“嵩弟,我看你必是對明府大人的佳言感慨良深以至神遊物外而不自知啊,此刻羣賢畢至,你何不將心中所得說與我等共享,如此才合着明府大人召集此會的切磋之義”。
唐旭這突兀的舉動一出,滿園士子的目光頓時齊刷刷的集中到了唐鬆身上。古代縣衙升堂審案都不避百姓,此刻更不必說,士子們的這一舉動引得園外看熱鬧的香客遊人們也都向唐鬆看去。
當此之時,唐鬆真是衆人矚目。
“***,唐旭你一家全都不得好死”,見到這一幕,明隔子花牆外的莊海山口中邊罵,邊拔腳在人羣裡左擠右扛的向掩着的院門處跑去。
他真怕少爺就像那繃的太緊的弓弦一樣就此斷了,心裡卻又隱隱覺得少爺怕是過不了這一關了。
這會兒他只盼着滿天神佛能保住少爺一條性命,至於能在文會上出彩,莊海山自己都不相信,更不敢去想。
唐家及張家那兩個小廝一臉的幸災樂禍,就連那轉身欲走的道袍老人也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我竟然佔了這人的身體,但我要不過來,他此刻也已經腦癱了”,唐鬆正自思量到這裡,身上陡然多了許多道注視的目光,頓時將他從那莫可名狀的狀態中驚醒。
此時他已完全融合了唐嵩的記憶,不過轉念之間便已弄明白了眼前的環境及當下的處境。只是因爲剛纔心神不在這邊,自然也就沒聽清楚唐旭說了些什麼,爲什麼所有人都看着他。
轉念之間,他那探究的目光自然而然的便向張啓玉看去,因爲在他融合的記憶中,這個人是這園裡所有人中素來對唐嵩態度最好的一個。
衆人看着唐鬆,唐鬆卻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張啓玉。花牆外看熱鬧的人不明白其中緣由,但園中這些士子們既與唐鬆同在鹿門山結廬讀書,長期交往之下自然是心知肚明。
“看來他這呆病又發作了”,一念至此,厚道些的士子們免不得搖頭嘆息。有那不厚道的瞥一眼明府大人已經陰沉下來的臉色後心底悄然一笑。笑過之後再去看看唐旭,少不了要自語一句,“這可是同宗的堂兄弟啊,好狠!”,隨即由唐旭身上將目光轉向張啓玉。
唐旭也自知剛纔的搶話難免會讓張啓玉心中芥蒂,只是爲了給唐鬆施加更大的壓力使其更耗心神,他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見唐嵩疑惑的眼神投向他,張啓玉淡淡的瞥了唐旭一眼後站起身來向許縣令行了一禮,“明府大人教諭我等諸藝以讀書爲高,而讀書首重於勤,實爲金玉良言”
襄州張門顯赫一時,就連許知縣也不能不給面子,張啓玉既然站了起來,許知縣少不得要略忍一忍,只是他的眼神卻是將唐鬆盯得更緊了,他倒要好生看看這個士子到底是個什麼成色。
有了張啓玉的提醒,唐鬆什麼都明白了。說來這就跟後世開會時一樣,領導講完話,下面發言的人總要圍繞着領導的講話再闡發一通,意思還是那麼個意思,不過總要能說出新花樣才能得着彩頭。
今天這許知縣講話的主題就是“讀書有出息,讀書須勤”。衆人口中的“明府”其實就是縣令的別稱,一縣之長既管民政又管學政,他向士子們宣講這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縱觀中國幾千年的歷史,讀書人雖然代代不絕,但又有哪一朝的讀書人在考試上能跟後世的學生們相比?中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高考、招聘考、職稱考……若論考試經驗之豐富,唐鬆這穿越者足可笑傲當世。
拿出後世高考前魔鬼訓練法培訓出的議論文構思套路,再一轉念將一應所需的論據材料收集起來,最後將唐嵩記憶中時人的說話習慣套上,考試達人唐鬆幾乎是本能的完成了這一切。施施然站起身,在院內士子們多是幸災樂禍的注視下循着剛纔張啓玉的樣子向許縣令行了一禮後開口道:
“諺雲:‘日進千文,不如一藝防身’。蓋雲習藝之人可終身得託。世間諸藝繁雜,而其大者莫如讀書以成才廣識,達則兼濟天下、敬君澤民,流芳百世;窮亦能獨善其身,隱學授徒,亦能流芳百世。誠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然,讀書之要當首重於勤……”。
對唐鬆來說,這種題目的口頭作文實在沒什麼大不了的,後世裡只要是參加過高考且語文成績不至於爛到底的隨便來一個人都能應付。但他這表現卻着實讓莊海山及園內的士子們嚇了一跳。
莊海山是最知道的,自家這位少爺打小就不聰明,偏偏受老爺影響太深一門心思要在科舉上闖出一條路來好光宗耀祖,人既不夠聰明心思又切難免就着了魔道,患得患失的厲害。往常別說是這樣縣令親自參加的大場面聚會,就是三五個士子私約的小切磋,一旦說要考校課業訂下題目,那考校前的幾天少爺註定就別想好好睡了,左琢磨右琢磨生恐那一句話說的不對,說得不好。往往好幾天的煎熬下來,真到了聚會考校的時候卻又緊張的連話都說不囫圇。
久而久之,再逢着這樣的場合他竟是隻聽別人的,自己一言不發。這一點上凡與他來往稍多一點的,譬如這園中士子們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而今少爺不僅說了,而且還是發聲清朗、侃侃高言的如此流暢。雖然莊海山不太能辨明少爺究竟說的對不對、精彩不精彩,但他素來聰明,一看園子裡那些士子們的臉色,少爺分明說的極好,這天翻地覆的變化實在讓剛剛擠到園子門口的他不敢置信。
天爺爺,這是怎麼了?
要知道他剛纔之所以如此急慌慌的往這邊趕,是算定了少爺必然答不出話來,最終急怒之下離魂症必然發作,最輕也得當場昏暈在地。他一路趕來就是準備收拾殘局背少爺離開的。
誰知道竟然會是這樣……擠出一身汗的莊海山頓住步子,使勁揉了揉了眼後再向唐鬆看去,不錯,這就是自家少爺呀!
只是……這變化也太大了……活像是兩個人似的……
莊海山正心神大震的時候,猛然聽到身後一連片的唱贊聲:“好一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小相公話說的通透”。
初唐末年雖沒有說書的,但大的寺廟中早已開了“俗講”,由和尚們在初一十五香客遊人衆多時登壇開講佛經,只不過這種俗講卻跟高僧在蓮花座上講經不同,乃是將佛理以說故事的方式講出來,譬如佛祖割肉飼鷹等等,後世說書行即由此發源而來。
這些個香客遊人們平日裡聽俗講聽得多了,緊要處的喝彩已經成了習慣,此刻見這唐鬆相貌清俊。“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話語又委實簡潔有理,頓時忍不住就喝彩出聲。
這聲喝彩愈發讓莊海山驚喜的不知所云,園中那些士子們也都不約而同收起了臉上的玩笑神色,挺直了腰背。
這說話的……還是那個……唐呆子?
唐旭作爲始作俑者,雙手伏案,身體早已在不自覺中挺的筆直,眼睛裡滿滿的全是不可置信。唐嵩侃侃而言,氣貫意達,精神再健旺沒有了,那裡還有半點那郎中所說的油枯燈盡的樣子?
便在這些人越發不解的驚詫迷惑中,唐鬆的發言已近尾聲,開口作結語道:
是以: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顏如玉。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於簇。
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
這首北宋真宗御製的《勸讀詩》可謂是將讀書的功利性**裸的揭示了出來,要勸人讀書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說辭了。這首詩從問世之日起便轟傳天下,此後數百年間代傳不絕,直至唐鬆穿越前的後世依舊是盡人皆知,單從這流傳情況上即可看出此詩的殺傷力之大。
今日主持聚會的許縣令本也是嶺南貧寒士子出身,當年赴京應試的盤纏都是四處告貸借來的,其間不知受了人多少白眼。此後前往長安一舉明經中試,曲江賜宴、雁塔留名,雖然沒有進士科的榮耀,但那種一雪多年積鬱,揚眉吐氣的暢快也是難以用語言形容。此後由從吏部分發的從九品官吏做到如今正七品的襄州首縣,富貴權勢可謂是一樣不缺。而追根溯源,他這人生遭際上天翻地覆的變化全是由讀書科舉而來。
有了這樣的人生經歷,許縣令再聽到這樣的《勸學詩》真是份外有感,只覺字字句句都印證在了他身上,說到了他的心口裡,而人生中除了忠君孝親之外再沒有比這更真更大的道理了。是以唐鬆話剛說完,他老大人已伸手一拍案几,擊節讚道:“字字句句直指人心,遍天下爲人父母者都該好生聽聽,說得好!”
Ps:熱烈歡迎來《隱相》做客!既然來了,總要吃一盞茶再走吧,閒着也是閒着,繼續往後翻幾章,相信我,你一定不會失望的,這分明就是你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