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與唐鬆單獨說話,左手攆飛了李黨中堅張柬之的孫女水晶,右手隨即預備了一個賜婚,還特意指明要在武姓宗室中選定,如此天馬行空的行事安排別說唐鬆,就是上官婉兒也有些跟不上,愕然擡起頭來。
“唐鬆的年齡也到了,焉有身爲七品官員尚不曾婚配的?”武則天看着上官婉兒意態閒適,“此事上你務必要盡心”
上官婉兒深深的低下頭去,“臣女領旨”
唐鬆在聽到武則天這安排的第一刻就要出口拒絕,但話到嘴邊終又吞了回去。拒絕人,尤其是要拒絕像武則天這樣的人實在是一門學問,一個莽撞或許就是害人害己的結局,今天顯然不太合適。
事情說完,心情大好的武則天由張昌宗陪着回了瑤光殿。因有內廷通行腰牌及賜婚的事情打底,唐鬆也就堂而皇之的湊到了上官婉兒身邊。
上官婉兒一路無話,直到進了瑤光殿側她那碩大的籤事房後,依舊靜默無言。
唐鬆見這籤事房中私密的很,遂上前幾步擁住了上官婉兒,不料往日溫婉依順的上官在他懷中卻像離水的魚兒般扭動掙扎個不休,“轉眼就是宗室貴婿的人了,還來抱我作甚”
任她如何掙扎唐鬆只是不放,口含着上官婉兒的耳珠含糊聲道:“婉兒這是欲做醋娘子耶!你這含嗔之態果然更添別樣風情,什麼宗室貴婿?我寧願自宮做了太監來陪你。也絕不會娶武氏女的”
聽到這話,上官婉兒身子雖然仍在掙扎,但此時倒更像男女之間擠擠擦擦的**了,然則其嘴上卻不肯有半點鬆勁兒。“哼,說得好聽!那方纔聖人言說要賜婚時怎麼不見你推拒?”
唐鬆的嘴脣依舊含着那晶瑩的耳輪輕弄慢捻抹復挑,渾似一隻貪吃的小狗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口中的肉骨頭。
上官婉兒終究是忍耐不住的笑出聲來,繼而就覺得身上酸痠軟軟的沒了力氣,尤其是心裡似有幾十上百隻螞蟻在爬一樣,“嗯……別……小無賴……嗯……這不是地方……”
待其終於勉力用雙手捧着固定了唐鬆小花狗般的臉嘴後,上官婉兒臉上早已浮現起一層如三月桃花般的暈紅,這暈紅裡泅着一層濃濃的水意。真是風情到了無限,一開口說話也帶上了濃而長的鼻音,“說,你適才爲什麼不推拒?”
“今天實在不是時候。水晶之事勉強過關,若再因此小事轉眼觸怒了她,實爲不智。再則,我也是怕剛纔一旦推拒,陛下再對水晶作出什麼事兒來”唐鬆向上官婉兒說明了武則天之前的話。“你這裡先就拖着,待我送走水晶之後,自會找機會推了此事。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我是絕不肯拿來做交易的。婉兒你儘管放心就是”
聽武則天對唐鬆說出“難倒要朕替你料理張家丫頭”的話後,上官婉兒搖搖頭。“水晶在你身邊留不得了,且是要儘快送她走。聖人不是個有耐心的”
唐鬆擁着上官婉兒點了點頭。
“哎,說來這丫頭也着實可憐!她怎生離得開你?”
這一回唐鬆依舊沒說什麼,上官婉兒等了一會兒後用臉輕輕的蹭了蹭他的臉,“嗯?”
“我不知道”唐鬆想着上次小無相寺中的經歷,再想想水晶這些日子讓他日益陌生的變化,帶着許多不確定的聲音也飄忽起來,“我原以爲她還是八卦池畔的那個少女,但她早已慢慢不是了。直到最近我才知道,我其實從未真正瞭解過她”
上官婉兒沒說話,唐鬆帶着些低沉的語調繼續道:“我原本想着她是這世上最需要保護的人,但最近隱約感覺她竟比世間大多數人更強大”
上官婉兒很是吃驚,“強大?”
“是”唐鬆鬆開上官婉兒後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我說的是這兒,她的心很強大,罷了,不說她了”
上官婉兒對水晶並沒有多大興趣,聞言也就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柔柔的靠在唐鬆懷裡,“就是沒有水晶這事兒,你也該成親了”
唐鬆啞然,“剛纔還那麼生氣,現在怎麼……”
“適才究竟爲什麼生氣你不知道?我當面站着,天子賜婚你竟然不推拒,哼!”良久後,上官婉兒才又道:“至於你要成親,原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又有什麼好生氣了”
說到這個話題,唐鬆愧疚之情溢於言表,任他口舌便給,這一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能吶吶聲道:“婉兒……”
上官婉兒靜默了良久後一聲嘆息,“我長於深宮三十年,前十四年在掖庭冷宮備嘗心酸屈辱,後十六年在陛下身側,亦是高處不勝寒。這一生註定是與嫁衣無緣了,這原也怪不得你。就是我不在宮中,也還是比你大着近十歲,又怎生嫁你?”
唐鬆要說什麼時,先一步被上官婉兒掩住了嘴,“我終究不比那些普通女子,你也不用來勸我什麼,沒得平添煩憂。倒是你,既入了仕宦,終究需要有個明媒正娶的良人,否則在同僚眼中始終是個不老成的”
唐時有明確的詔令規定:男十五,女十三是爲成年,准予婚嫁。唐鬆年紀已過二十,確實是應當結婚了。本來他若不入仕宦倒也沒什麼,但一旦做了官卻始終單身,在這個年代的官場上的確就是異類。
“罷了罷了,若這事都要你來操心,那我成什麼人了?”
唐鬆把話題岔開後倒是說起了正事,“今天張昌宗看我倒沒什麼異常,難倒他還不知道那夜花月樓上他四哥被打的事情?”
“若你是樑王,肯將此事告知張昌宗否?”
唐鬆聞言啞然。自己還真是傻了,這不是多此一問嘛,“那陛下此前賜婚之言中爲何定要指明在武氏中選?”
聞問,上官婉兒沉思了好一會兒後纔開言道:“聖人此舉實有保全你的心思。將來若是嗣武自不用說。即便不嗣武,陛下亦必有後手安排來維護武氏宗親的安全,如此不論嗣武還是不嗣武,你其實都能安如泰山。反之若是你與李黨走的極近,陛下一旦決定嗣武要對李党進行新一輪的大清洗時,你難免會受池魚之殃。政爭真要走到哪一步時,就算陛下對你有保全之心也難免掣肘,屆時縱然性命可保。前途可就難說了”
上官婉兒所分析的與唐鬆心中猜想差相彷彿,不過親口聽到之後還是稍稍鬆了一口氣,“嗣武也罷,嗣李也罷。陛下還沒做最終決定就好”
上官婉兒搖搖頭,壓低了聲音道:“近日以來,魏王武承嗣與樑王武三思合流之勢益發明顯了,後事如何實難預料”
武三思與武承嗣合流了?聽到這話唐鬆悚然一驚,還待細問時。門外卻有宮人來報,言說聖人要見上官待詔。
上官婉兒答應了一聲,從唐鬆懷裡出來後給他取了一面內廷通行腰牌,“不論武黨李黨。這嗣位之爭你看看熱鬧也就罷了,萬不要參與其中。切切!”
囑咐完後上官婉兒就急急走了。稍後有一個小太監進來,言說是奉了上官待詔之命來導引他出宮的。
出宮回家的路上。唐鬆一直在想二武合流之事。這跟他後世在書中看到的可不一樣啊,眼前正在發生的變化越發的不像後世所熟知的那段歷史了。
回家之後首先就碰到上官謹,說起了兩件事,一則是六個萬騎退役老兵
到府安置,人是陳玄禮帶來的,陳玄禮還在他府中呆了好長一段時候,眼見等他不到方纔回去了,約定改日再來。
第二件事則是老爺子唐達仁今天上午也去過神都弘文印社了,恰如唐鬆預計的那樣,這一去還真是如魚得水,樂不思蜀了。
唐鬆聽完笑着點點頭後倒是說起了另一件事。這次柳眉的叔父柳尚也隨着唐達仁與唐緣一起進京了,有他在儘可把管家的事情接手下來,正缺人手的唐鬆因就
把上官謹抽出來做另一件事。
捉生將出身的上官謹其實對管家之事也不耐煩的很,聽到唐鬆此言頓時來了精神,“什麼事兒?”
唐鬆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後方纔小聲道:“我想請大哥盯住樑王府”
上次白馬寺刺殺案的兇手究竟是誰一直也沒個結果。前幾天又有了花月樓毆鬥之事,更重要的是唐鬆心中對二武合流始終難以釋懷,眼見上官謹能騰出手後就有了這麼個決定。
聽到這個安排,上官謹嘿嘿一笑,“這個倒是有些意思,不過要想盯樑王府,人手不足什麼的還能另想辦法,晚上出行倒是大問題”
唐時有宵禁制度,除了特定的時日例如正月十五上元夜等等之外,晚上出行都要受限,是以上官謹方有此言。
“這個我來找張五奇張副巡檢想想辦法”唐鬆按住上官謹的肩膀,“大哥,咱們只是監看,能盯住就盯,若盯不住時也沒什麼,總之一切以安全第一。要用錢時直接去賬房支領,無需尋我”
上官謹點點頭,“我理會得,這就告訴明子去,他這些日子也是躺的要發黴了”說完,他就徑直去尋上官明瞭。
唐鬆與上官謹分別之後並沒有回房,而是萬分爲難的到了水晶的房間。
水晶並沒有休息,正俯身於燈樹邊的書几上聚精會神的看着什麼,就連唐鬆走近都沒有察覺。
書几上整整齊齊的排着一些信箋,還有兩樣類似於賬冊般的東西,分別是弘文印社北地各分社的情況統計,以及揚州安宜縣通科新學堂的學生名錄。至於那些信箋,皆是唐鬆與上官譽、上官黎及於東軍等人溝通消息指令的往還書信。
見水晶對着這麼一堆東西看的津津有味,無比專注的樣子,唐鬆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水晶擡起頭來看了唐鬆一眼,這一眼倒是與當日洛陽初見時差不多。
“這些不都
看過了嘛”
“看過是看過。但這樣放在一起倒是能看出不少新的東西來”水晶伸手點着面前的冊錄與信箋信口拈來道,“弘文印社在北方的擴張極其順利,若無意外情況發生的話,諸地的分社在今年年內就能悉數佈置完畢。另外。主動找到安宜通科學堂求學的也漸次增多,到明年春三月時學子突破四百人當無問題”
自己留下的兩份基業都在穩定中高速發展,按理說唐鬆聽到這話應當高興纔對,但他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甚至聽着水晶說話時還走了神,眼睛只是落在牆角琴架上的那張太古遺音上。
“水晶,給我彈支曲子吧”
水晶看了唐鬆一眼,收了面前的東西后起身將琴捧來。“想聽什麼?”
唐鬆在書几旁邊供人小憩的錦榻上躺下來,閉着眼睛輕聲道:“就是你最後教我的那首曲子”
“《鳳求凰》嘛”見唐鬆閉眼無言,水晶也不再說什麼了,過了一會兒。便有淙淙琴音從太古遺音上流出。
國手技藝,王道之音,似乎一切都沒有變化,但躺在錦榻上的唐鬆卻再也找不到鹿門山中八卦池畔聽琴的感覺了。
究竟是什麼變了?琴?還是人?
是水晶變了?還是自己?
又或者是這個
變了?
琴曲早已結束,但唐鬆卻一直不願睜開眼來。良久之後。水晶的聲音響起,“你有事就說,我不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莫名的,唐鬆心中剎那間騰起一把火來。猛然從錦榻上翻身而起,“我更不喜歡你最近的樣子。想想鹿門山。想想八卦池,好好看看你面前的這面太古遺音。水晶啊水晶,你不用因爲我當日在白馬寺遇刺而改變什麼,我要你做你自己,我要你過你想過的生活,我要你雲淡風輕,我要你不食人間煙火”
唐鬆這番的激動看似很沒有來由,卻將他心中憋了許久的話痛痛快快的說了出來。
像剛纔這樣的發難絕非他的行事風格,只是……他只是極度不適應,不喜歡水晶近來天翻地覆般得變化,不喜歡那種看着一件無比美好的事物在自己手中漸漸變化的感覺。
或許就連唐鬆自己都沒意識到,水晶代表着穿越之初的那個他,那個醉心於鹿門美景,寧願終老於斯,一無所求而又心靈澄澈的他。
穿越之初的那個他如今已徹底變了,但只要水晶還在,他就能找到舊日的影子,舊日的根。但現在水晶也變了……
唐鬆從不曾在水晶面前發過脾氣,這是第一次,但面對這個第一次,水晶的表現卻是一片沉靜,迴應的只有一句淡淡的反問,“現在這樣就是我喜歡的生活,難倒你想讓我一直過那種幽閉的日子?”
淡淡的一句反問將唐鬆漫天的心火盡數熄滅,那種無力感使得唐鬆重又倒回了錦榻。
良久良久,屋裡一點聲音也沒有。
依舊是水晶先開口,“什麼事說吧”
唐鬆的聲音乾乾的,澀澀的,將張昌宗放冷箭的前前後後盡數平鋪直敘的說了出來。
“我明天一早就走,正好繞道去北地看看那些弘文分社”水晶的話裡沒有半點猶豫與遲疑,更沒有本應該有的戀戀不捨。
唐鬆徹底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所以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無言的站起身來,無言的走出了水晶的房間。
第二天一大早,一夜不曾好睡的唐鬆親自將水晶送到了洛陽城外十里長亭處,一併隨行充當護衛的就是陳玄禮紹介來的那六個萬騎退役老兵。
“路上就保持這樣的男裝,臉上不妨再化的醜些,免得招惹是非”
“每天趕路不要太急,一定要沿着大路走,早上走晚些,晚上投宿早些”
“吃東西可千萬要小心,若是有什麼不舒服的即刻就要找大夫來看,萬萬不能耽擱”
…………
一路上唐鬆就像個碎嘴婆婆般將這些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十里長亭終於到了,分別的時刻也到了。該說的都已說完說盡,再也沒什麼要交代的唐鬆張了張嘴說不出什麼時,推開車門準備下車。
就在這時,一路上頗爲沉靜的水晶突然伸出手來拉住了唐鬆的手。
唐鬆愕然回頭,卻見水晶正拉着他的手往胸口按去。
這……如何使得!然則任唐鬆如何要縮手,水晶卻絲毫不肯退讓,臉上的神情堅定的讓人害怕。
唐鬆最終還是從了。
拉着唐鬆的手按在自己溫潤的處子胸膛上,水晶迎着唐鬆的眼神緩緩聲道:“這裡有太古遺音,這裡有你,你與琴曲早入我心,這是永遠也不會變的”
唐鬆要說什麼時,卻被水晶輕輕的推下了車,隨後便命駕起行,走的毫不拖泥帶水。
悵然目送着水晶遠去之後,唐鬆方纔一路策馬直奔皇城。
待其走到尚書省門口時,門房處的那個吏目頭子一見是他,忙將手搖的如同抽了羊角風一般,口中還迭聲道:“快走,快走”
“出什麼事了?”唐鬆剛剛問出口,就聽到尚書省大門裡邊一片喧譁聲,“唐鬆來了,他在門口”隨即就是一連串的腳步聲。
那吏目頭子見狀,無奈的長嘆了一口氣。
一大片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唐鬆就見到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官衣中年邊疾步而來,邊手指着他厲聲道:“蠱惑陸相不辨賢愚,淆亂官制,唐鬆,我等容你不得”
聽到這些話,唐鬆心中的那一點悵然立時消失無蹤,腰背筆直挺立的同時,展目揚眉面對這一場早已註定的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