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示光之方向 全部章節

春已盡。

“……啊啊,寫完了,終於……可是……”

一直端坐在書案前在紙上奮筆疾書的藤原敏次,朝一旁瞥了一眼。

身邊那堆小山一樣的文書,彷彿一點都沒有減少過。

輕輕嘆了口氣,揉着已經僵硬的肩膀,他少有地嘟囔一聲:“唉,缺了個直丁,居然多出來這麼多雜事。”

安倍昌浩作爲直丁進入陰陽寮是去年夏天的事。那之前這些雜事或是由大家各自分擔,或是誰注意到了誰主動去做,並沒有專人負責。而後來有了直丁,這些事便自然地分配給了他,敏次他們也得以專心做別的事情。

去年秋天昌浩休假了近一個月,那時候積壓下來的工作讓敏次他們累得夠嗆。而現在因爲昌浩的工作量增加了,所以他不在的時候敏次他們的負擔也更沉重了。

直丁的工作就是這麼繁瑣忙碌啊。

敏次停下筆,喘了口氣。

“唉,養成了惰性了啊,這樣下去可不行!”

有了專人負責,這些工作便成了不該由其他人管的事情。大家也逐漸形成了這樣的認識。而一旦有了什麼突發事件,那個專門的負責人缺席,這些事情被分攤到大家頭上時,便會被認爲是一種負擔,讓人感到厭倦。

雖然以前也做過同樣的工作,感覺卻變得不一樣了。

分攤到雜務的人之中,已經有人抱怨憑什麼要他做這樣的雜事了。這一切都是因爲直丁缺席給拖累的,因爲正式任務而被派往出雲國的安倍昌浩成了終矢之的。

“不對,這麼說可不對。”

這完全是胡亂泄憤嘛。

雜務是直丁的工作,這每錯。

“可是這也得看時間場合形勢嘛!昌浩雖然體弱多病,可是工作起來卻是勤勤懇懇啊。不是他故意要偷懶,怎麼能都怪到他頭上呢!”

雖然敏次以前曾爲昌浩請假而毫不留情地指責過他,但是自從昌浩“洗心革面”開始認真工作之後,敏次對他開始抱有好感。人就是應該會反省自己嘛。

“不過,也不能叫他趕緊回來。一切都靠成親大人的本事,怎麼……”

雙手抱在胸前,敏次皺着眉頭肚子嘀嘀咕咕着。這情景剛好被平時在別的部署工作,偶然路過這裡的天文生安倍昌親看到了。

“陰陽生大人一臉怒容啊,您在想什麼呢?”

敏次趕忙睜開眼睛,只見昌親正一臉好奇地望着自己。敏次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纔好。

“啊,沒,那個……”

難道告訴他說因爲直丁——令弟昌浩被派往出雲導致忍受不足,所有的雜事都被分攤到大家頭上,所以有些人爲此頗有怨言?

“啊,是這樣,因爲很久沒做這類工作,不由得回想起剛進入陰陽寮那時候的心境了……”

這種場合撒謊也不是個辦法。況且敏次也只是把說法變了變,剛纔心裡想的事情大致也差不多是這樣。算不上是在騙人。

敏次學的是陰陽道,是從事陰陽事務的陰陽寮官員。說的話裡面是有“言靈”存在的,所以他很主義說話時不帶謊言和虛假成分。

昌親點點頭,慎重地微笑着說:“啊,是這樣啊……我有時候也會想起剛入道的時候,主動做一些雜務呢。”

“昌親大人也做過啊!……”

敏次的感慨倒讓昌親有些意外:“咦,這麼讓恁驚訝嗎?”

微微歪着腦袋,安倍吉昌的次子,天文博士安倍吉昌有三個兒子,長男是歷博士成親。次男是眼前這位天文生昌親,而三男,便是現在缺席的直丁昌浩。與個性豪放張揚的長男成親相比,昌親給人以穩健文靜的感覺。尤其是靜靜地觀測星象時的申請,跟父親吉昌簡直一模一樣。

選擇了陰陽道作爲謀生方式的安倍一族,除了極少數的個別情況以外,幾乎每個人都具有極高的能力。其中尤以安倍家的家長晴明爲首,是別人無法企及的高度。

想起安倍家中一連穿的面孔,敏次的表情有些複雜。

直丁昌浩雖然擁有不錯的“見鬼”之才,而且學習也刻苦,並且最重要的是受到安倍晴明的致電。

可是跟成親跟昌親比起來,還是差一大截。

他的父親吉昌,伯父吉平,還有堂兄們都太優秀了。況且還有當代最偉大的陰陽師——安倍晴明這座難以逾越的高山檔在面前。

雖然不是自己的事情,敏次卻深切感覺到了這其中的沉重壓力。

“對了,昨天兄長從出雲有書信回來,說是快的話大概能在五月份之前回京。”

“真的?那麼快?……”

按照當初的計劃,他們似乎最早也要到五月末才能回京。

“詳細的情況要到他們回京之後才能知道,總之既然他說任務已經完成,大概就是提前解決了吧。”

昌親溫和的回答,卻不真鯛對方聞之暗自鬆了口氣。

“是嗎,那就是說成親大人和昌浩兩人都平平安安踏上規程了吧?”敏次安心的話語,卻讓昌親的眼裡蒙上一層陰晦,不過很快便消失,又恢復成平時穩重的神情:“是啊……平安回來了……”

話音裡隱藏的些許憂慮,敏次沒有聽出來。

“如果是昌浩一個人還有些不放心,有成親大人一同的話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是嗎,五月份就能回來啊,那麼……”

大家分攤的活兒可以重新安排一下了。如果還照現在的樣子繼續的話,可能還會有抱怨不公平吧。

“給您添麻煩了。等昌浩回來還請繼續多多關照他。”

“嗯,放心吧。已經習慣了。”

朝用力點着頭的敏次微笑一下,昌親的臉上開始流露出憂慮的神情。

“平安……嗎?……”

成親送回去的式信上,寫着讓昌親沉靜的一句:昌浩的“眼睛”,失去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

安倍一族裡“見鬼”之才最爲出衆的,就數這個弟弟了。

聽說昌浩並非失去了全部的伶俐,只是“眼睛”,完全丟失了……

這大概比失去所有靈力更爲殘酷吧?剩下高不成低不就的力量,再讓人難過不過了。

承載着祖父晴明的期待,在其精心管教下長大的弟弟。成親和昌親作爲安倍家的一員,雖然也擁有出衆的靈力,但卻是怎麼努力也無法超過他與生俱來的超人潛力。

曾經在一次喝酒時,成親跟自己這樣說道:“我以前就害怕騰蛇,現在也覺得可怕。你也是這樣吧?其實不光是騰蛇,十二神將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就感覺緊張地連胃裡都涼了。意志什麼的完全不起作用,那帶該就是所謂的‘本能’吧?可是爺爺和昌浩卻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我想,這就是天賦的差距吧?”

因爲找不到合適的表達方式,成親是這樣說的。而當時昌親也點頭表示同意。

可是真的是因爲站的高度不一樣嗎?其實用“看的東西不一樣”這樣的說法更爲貼切吧?

可是現在,昌浩失去了那雙“眼睛”。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又一次低語一聲,昌親聳拉下肩膀。接着像是爲了趕走心裡的憂慮似的搖了搖頭:老想着這事會影響工作的。

離兄弟二人到家還有近一個月時間。要在這之前和父親、祖父好好商量商量,找出解決的方法。自己還缺乏經驗,知識也淺薄,但是父親和祖父或許能找到恢復昌浩見鬼之才的方法吧。

“……對了,還有是強要向博士稟告……”

突然想起來自己的工作,昌親轉身便走。他所說的“博士”便是天文博士,也就是他的父親吉昌。在工作場合,爲了保持節度,他都是按照官職稱吉昌爲“博士”,稱成親爲“歷博士”。

不過叫昌浩還是昌浩。曾經有一次叫過“直丁殿”,昌浩本人還沒怎樣,卻被他身邊的小怪瞪了一眼。因爲知道它是十二神將騰蛇變化而來,所以那一眼實在是可怕。雖然沒有以前那麼恐慌,但還是像哥哥說的一樣緊張得連胃裡都涼了。

昌親這段時間一直在晚上當值,所以不曾有機會和在白天工作的昌浩碰面。連成親和昌浩哥倆被派往出雲的事情都是他們出發當天才知道的。

兄長已經是歷博士了,在陰陽道的技術上自然比自己更,所以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而昌浩有這樣的哥哥同行,應該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吧?出發前沒能給他們送行有些遺憾,那就等他們回來了兄弟們久逢的時候開個小小的接風酒宴吧。

“現在可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赤腳[啪嗒啪嗒走在走廊上,昌親微微眯逢起略帶憂傷的眼睛。弟弟年齡和自己差的遠,虛歲纔剛滿十四歲,本來正是好好磨練才能,發揮自己天賦的時候……“

“要是能換給他就好了……”

對於作爲天文生的他而言,見鬼之才並非十分必要。雖然開始會有些不方便,但是因爲之前他也沒有遇到過什麼被要用到見鬼之才的事情,所以即使失去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大礙吧。

祖父晴明連人的壽命都可以用法術替換,更換“眼睛”應該更不是什麼難事吧?

雖說如此,但昌親也明白晴明絕對不會這麼做。雖然沒有昌浩那麼親,但是他也是晴明的孫子,祖父的性格他很清楚。而且吉昌也肯定不會同意吧。

自從接到兄長的式信以來,昌親便常常陷入這種思前想後卻又毫無結果的沉思。

“……這麼苦思冥想的,想什麼呢?”

詫異的疑問聲讓昌親夢地擡起頭來。

“父……不,博士……”

昌親這才注意到自己已經走到天文部的前面,差點都要走過了。書卷庫儲藏室開着門,手上拿着幾本書的吉昌正扭頭望着自己。

“啊,稍微想點事情……”

“這誰都能看出來。我是問你爲什麼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我,愁眉苦臉嗎?”

昌親驚訝的表情讓吉昌輕嘆了口氣。次子昌親經常會這樣後知後覺,他也不是故意裝糊塗,是真的沒有意識到。

“就算你自己沒有意識到,至少我是這麼看到的。究竟在愁什麼呢?”

“是很私人的事情,現在說不太……”

雖然吉昌覺的是父子不用講究這些,但是昌親的個性就是這樣一板一眼,也只好改變話題。這要是哥哥成親,肯定要放下工作上的事情,“實際上是這樣的……”說個沒完了吧?兄弟二人年齡差距不大,性格卻完全不一樣。

“剛纔聽天文生秦友康說你好像有什麼事情要跟我稟報,找你卻沒找到。”

那時候昌親大概爲找一本工作用的書進了書卷庫。

“啊,對,我確實有事稟報。昨晚當值觀測天象時,星圖發現了兇險的徵召……”

“什麼?”

吉昌的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

“星圖變亂了嗎?怎麼變的?”

昌親開口想要說明,卻又停下,稍稍沉吟一會:“……可能還是直接看星圖更容易明白。還有,視情況可能還要請藏人所陰陽師大人占卜一下……”

藏人所陰陽師大人指的是安倍晴明。當代最偉大的陰陽師,也是他們一族最高的家長。

“昌親,到底怎麼了……”

“簡單來說,就是有一顆星籠罩了了陰晦……”

並且是圍繞北辰星(北極星)的星星中一顆。

北辰代表天帝,對應的表示地上的君主。圍繞天帝的星星,對應着中宮皇后和她的孩子。

“以我的能力還不能看出那顆星到底代表誰,這還要請博士和藏人所陰陽師判斷。”

昌親對自己的實力把握得很好,從不做能力以外的事情……不盲目相信自己的本事是他的長處。

聽到“北辰”二字,吉昌臉色一下子變了,與天皇相關的事便是國家大事!

吉昌無言地點點頭,失意昌親隨他而來。

數日之後,原定於四月上旬的藤壺中宮入內一事,突然被取消了。

第二章

距離感,揮之不去。

隨着春天的結束,吹拂過近海海面的風也變得涼爽宜人。

“再見,大哥哥!”

目送着使勁揮着手踏上歸途的昭吉和彌助,直到兩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野裡,昌浩才轉過身來。

“好,我們也回住處吧。”

“是啊,明後或者後天就要回京了吧。跟那些孩子們說了嗎?”

太陰現身在昌浩身邊,看着昌浩的臉

“嗯,昨天說了。雖然他們覺得很捨不得,可是聽到我說家裡人還等着呢,他們也就沒有在挽留。”

昌浩朝趴在遠處蜷成一團的小妖怪招呼一聲:

“小怪,回去了!”

小怪的耳朵微微抖動一下,潔白的身體騰地站起來。眨巴一下眼睛,它開口回答道:

“哦——”

那樣子有點像小狗或者大貓,全身披着雪白的絨毛,長耳朵甩向後面,蓬鬆的尾巴靈巧地擺動着。脖子周圍有一圈紅色勾玉一般的突起,額頭上有着紅色蓮花一樣地的印記。大而圓地眼睛是燃燒着的晚霞的顏色。

邁着輕快的步子跑到昌浩的腳邊,小怪向孩子們回去的方向望過去:

“村子完全恢復原樣了?”

“嗯,兄長也是這麼說的……咦,太陰?”

本來在自己身邊呆着的太陰,不知什麼時候升到了一丈高的地方,正低頭看着自己。

“怎麼了?突然……”

“啊――嗯、我先,先回去,勾陣還等着呢。還有玄武他們。現、現在也沒什麼妖怪了,我不在也不會有事。況且,那個……還有騰蛇在呢”

“?哦,好的。”

昌浩朝吞吞吐吐的太陰點了點頭,她像是鬆了口氣一樣,翻身乘風而去。

在一旁看着這一幕的小怪輕輕聳了聳肩膀嘆了口氣。

太陽還是不願意在身邊沒有其他神將的時候與自己相處。

“唉,沒辦法……”

小怪獨自低語一句。

昌浩詫異地低頭看它:

“嗯?怎麼了?”

“啊,沒什麼。”

搖搖頭,甩甩尾巴,小怪擡頭望着昌浩,臉上帶着些許困擾地神情。

“反正,有我在,就算髮生什麼也不要緊……對吧?”

“嗯!……”昌浩眨巴一下眼睛笑着說,“是啊,沒錯,有小怪在什麼也不用擔心。”

帶着微笑的眼眸深處,藏着莫大的信任。

像是迷了眼睛一樣,小怪眯起了眼睛,一種言語難以表達的感情涌上了心頭。

或許,表達這種心情最接近的詞語該是“傷感”吧。

那雙沒有一絲陰霾的眼睛,流露出信賴的眼神,以及沒有一絲猜忌的笑臉,都讓自己心痛。

失去寶貴東西的你,怎麼還能夠那樣笑的出來呢?

“剛纔兄長還在寫報告書,再加上準備的時間,出發大概還得等到後天。對了,你說回去帶點什麼土特產好呢?”

“要能放得住的,還得不怎麼佔地方的東西。本來要是乘太陰的風回去的話,就不用講究這些了。”

甩着尾巴走在昌浩身邊,小怪一臉深思熟慮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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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如果平時要花一個月的路程半天就到了的話,難免惹人懷疑。”

“是啊。來的時候在太陰的旋風裡轉的頭暈眼花的,難受死了!”

“是嗎……”

昌浩沉默了一下,馬上又很自然地接着說下去:

“……聽說同爲風將的白虎的風要平穩得多,是什麼樣地感覺啊?”

昌浩低頭看着身邊白色的身影,等着它的回答。

小怪稍稍考慮一下回答說:

“……嗯……,太陰的風像是風暴,而白虎的風則像是‘青嵐’。”

“有什麼不同啊?”

昌浩不解地皺起眉頭。

小怪擡頭斜眼望着昌浩,第一次笑了:

“這點問題,自己查書去。”

昌浩聳聳肩膀表示無奈,突然擡頭望向天空。

比黑夜顏色更深的、淋溼了一般富有潤澤的黑髮掠過腦後。

那天晚上答應她一定會回去的,可是現在還沒有能實現諾言。一定又在傷心了吧?多想早點回去安撫她心中的疼痛啊……一定會回去的。

夢中聽到的那句話,現在變得那麼的遙遠……

春天已經過完了。

呆呆望着燈臺的火焰,彰子忽然嘆了口氣。

因爲不曾奢望遠行的人會在春天回來,所以並沒有特別沮喪。

只是,那張帶着憂愁的側臉常常會在腦海裡浮現,難以言說的感情堵在胸口。

每次睡覺前,都會輕念學會的那句咒語,可是自從上次以後便在也沒有能在夢中相見。

現在,他的臉上還帶着那樣憂傷的神情嗎?

現在,他的心還藏着那樣沉重而冰冷的痛苦、咬緊牙關忍耐着嗎?

彰子深深的感到一種無力感。只能空掛念空遙想,卻什麼都不能做。這樣的自己多麼讓人心焦啊。

“……”

沉沉的嘆了口氣,彰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原來積攢了那麼多需要縫補的衣服,現在只剩下幾件了。因爲是揹着露樹偷偷乾的,所以速度不算快。

時間正一點一點流逝着。

白晝開始變長了。過完三月,進入四月份,已經是夏天了。

出雲在很遠的地方。這個早就聽說了。據說一個往返就要三個月時間。能在五月底之前回來就已經不錯了,弄不好還要拖到六月份。

彰子垂下憂鬱的眼睛。

最遲到六月中旬。那之後,便過了看螢火蟲的季節了。雖然聽說偶爾也會有幾隻沒趕上季節的螢火蟲飛舞。可那就不是他說過的要帶自己看的景象了。

彰子又搖搖頭。

不對。彰子想看的不是螢火蟲啊。彰子只是用螢火蟲做藉口,其實,只是希望他能早點回來,平平安安、精精神神地回來。並且……

帶着小怪一起回來……

凝視着燈臺上搖曳的火焰,彰子喃喃着:

“……現在,他怎麼樣了……”

風將太陰常常會用風送情報回來,接收到她的風信後,同爲十二神將的白虎便會向晴明彙報風裡的信息。每次有消息來,晴明都會告知彰子昌浩他們的情況。

而最後,他總會慈祥的眯起眼睛這樣補充一句:

“彰子大人,如果有什麼要跟昌浩轉達的話,可以用白虎的風傳遞過去,需要嗎?”

每次聽到這話,彰子都要想好久好久,可最終卻都是什麼也不說,默默地搖搖頭。

因爲已經告訴他,自己希望他回來,早些回來。不能相見實在是寂寞,有地時候還會有莫名地不安襲上心頭。雖然告訴他自己在等他回來,可是寂寞卻無計消除。

“……用這樣的心情縫衣服,衣服也怪可憐哪……”

明天再縫吧。彰子把針和線放回針線箱,衣服放回櫃子。

昌浩的房間裡堆滿了書和卷軸。最近彰子有時間的時候常常會翻開看看。

因爲還不到睡覺的時間,彰子拿起書案上一本夾着紙片的書。將燈臺移近書案,一邊將書翻到夾着紙片的那一頁。

昌浩的書幾乎都是漢文書,剩下的則是既非漢字也非平假名的奇怪文字寫的。據說這叫梵字,是從天竺國傳過來的。

她現在翻開的這本便是用梵文寫成的書卷,以前昌浩曾告訴過她“這就是我常唸的真言哦。”

“天竺在比海對面的國家更遠的地方吧……”

因爲沒有地圖,便任想象自由馳騁。完全不認識的文字好像花紋一樣……

(“……您可是真好學呢。”)

優雅的聲音,直接在耳內響起。

停下手,茫然四顧。只見身邊一個人影顯現,輕柔的長髮絲綢一般的垂落,在燈光的映照下閃着金光,身着天女一般的衣裳,端莊柔美的臉龐上帶着微笑正凝望着自己。

“天一!”

聽到彰子喊出自己的名字,十二神將天一笑得更加溫柔。

“好久不見啊。一直沒看到你,我還擔心你怎麼了呢。”

一直。是啊,自從兩月裡身受重傷的昌浩被送回到家中的那天起,天一就一直沒在這安倍府裡出現。當然朱雀也一直沒露面。

玄武太陰現在跟昌浩一起去了出雲。彰子熟悉的幾個神將都不在,所以更讓彰子覺得寂寞。

天一有些詫異地側過頭,顰起眉。

“別的人呢……沒見到天后和太裳他們嗎?我們不在的時候,他們應該會緊隨晴明大人左右的啊……”

“我沒有看見……可能在晴明大人身邊隱形了。所以沒注意到。”

如果神將們注意隱身,即使是擁有見鬼之才的彰子也很難看到他們。若不集中意識尋找氣息,甚至連他們的存在都很難發現。

彰子現在還不能認全所有的神將。當然各人的名字都已經知道了,但是遇到過的還只有半數左右。

“是嗎…早晚肯定都要見到的。”

自己是半永久地滯留在這裡了,所以這應該是必然的吧。

彰子點點頭,眨巴着眼睛。

“對了,天一會念這上面的梵文嗎?”

天一緩緩地搖頭。

“不會,真抱歉…”

看見天一爲難的低下頭,彰子慌忙解釋:

“啊,不要緊,只是隨便問問。等昌浩回來了讓他教我就行。”

“可是那不知道要等到哪天呢……問晴明大人不就好了嗎?”

望着微笑着的天一,彰子稍稍睜大了眼睛,卻不再開口。

天一詫異地看着突然陷入沉默的彰子:

“彰子大人,怎麼了?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彰子默默搖頭。睜開的大眼睛裡閃爍着淚光。她拼命忍住快要過眶而出的淚水,用雙手捂住了嘴。

不在。昌浩不在這裡。神將們也少。小怪也一直不見。原本就空闊的安倍府顯得更加空闊了,感覺空蕩蕩的。

在東三條殿裡生活的時候,也會有一整天只見到侍奉自己的女侍們的日子。雖然是一家人,卻住在不同的配殿裡,倒也不會覺得寂寞。可是這裡不一樣,總有人在自己身邊,總能感受到他人的溫暖。

目送出仕的昌浩和吉昌出門、一邊給露樹幫忙一邊自己也漸漸學會很多東西,聽着晴明的故事時間漸漸過去。等到昌浩他們從陰陽寮裡回來便去迎接,有時候會在夜裡偷偷起來送昌浩出去查夜。這樣的日子,已經變得那麼遙遠……

“……彰子大人感到寂寞了啊……”

天一低聲一語。彰子開始還有搖頭,卻又停住,輕輕點了一下頭,大顆大顆的淚水啪嗒啪嗒的滴落下來。

多想見他一面,哪怕,是在夢裡。

油燈燃燒的滋滋的聲靜靜的響着。彰子用袖子拭乾淚水,不好意思地笑着說:

“對不起,讓你見笑了……”

天一默默微笑着。她帶給人的氣氛是那麼柔和溫暖,所以自己硬撐着的防線纔在她面前崩潰了吧?

合上書,紙片仍夾在原先那一頁。彰子站起身。

“該休息了。太晚不睡會讓晴明大人他們擔心的。”

一邊朝靜靜望着自己的天一說,一邊拉開了通往走廊的門。

也許因爲今天是多雲天氣,夜幕顯得有些深沉。走到走廊上,擡頭看着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空,彰子嘆了口氣正要轉身關門。

“嗨,公主!”

輕快的讓人驚訝的呼喊聲迴盪着。

彰子一愣,耳畔又響起連聲的呼喊。

“公主!嗨,公主!”

“看這兒,看這兒!”

“這邊兒!這邊兒!”

扭轉視線,只見安倍宅圍牆外面,無數的小妖怪探着腦袋使勁地蹦跳着。

和愕然的彰子相視,一隻小雜怪一邊跳起來一邊笑着和彰子揮手:

“喂,我說——”

落下去了。但是馬上又蹦得更高:

“讓我們進去好嗎?在這裡……”

落下去,消失在圍牆後面,但是馬上別的小雜妖又跳了起來。

“這裡有晴明設的結界……”

“不得到允許不能進來……”

“好吧?”

“好吧?”

雜鬼們撲騰撲騰蹦跳着。一般人看不到他們得樣子,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所以即使現在有人路過也不會造成問題。

可是對彰子來說,這卻成了大問題,真的能按他們所說的,請他們進來嗎?

“這、這得問晴明大人……”

“不問也沒關係。誰敢打什麼壞主意,我就叫誰死得很難看!”

背後忽然投出的聲音讓彰子嚇了一跳,轉頭向後看去,朱雀比自己高兩個頭的倒影映在眼裡。

朱雀金色的眼睛帶着威嚴,直直地緊着小雜妖們,然後眨巴一下眼睛說道:

“有我和天貴在呢……不過,也不需要動用天貴。啊,不用站起來了,在那邊坐着就好!”

後半句話是對還端坐在昌浩房間裡的天一說的。正準備起身坐起來的天一微笑着點點頭,重新坐好。朱雀這才把視線轉移回彰子這邊。

“想讓它們進來的話就讓它們進來吧。我們沒有這個權力,不過公主卻是可以的。”

“?爲什麼?”

是因爲十二神將是式神所以必須得到晴明的允許吧?可是,既然設下結界的是安倍晴明,那麼自己也必須得到他的允諾才行啊?

朱雀卻把兩手交叉在胸前說:

“這裡將來是昌浩繼承的府第。既然是守衛京都鬼門的重鎮,當然結界也會由他繼承下去,所以就沒有關係嘍。”

這是怎麼個理由就“沒有關係“了?。按照這個說法,該是晴明和昌浩兩個人有這個權利纔是啊?

“那吉昌大人不行嗎?”

“他們兩個不在的時候歸吉昌管。不過現在既然有我們在,公主自己拿主意就行。”

仍然是弄不清朱雀的邏輯。彰子爲難地向天一望去,她卻只是靜靜地微笑着,大概是同意朱雀的意見吧。

而另一邊,圍牆外將這對話聽在耳裡的小妖們小聲嘀咕着:

“呵,十二神將承認公主了!”

“這也不奇怪,怎麼說也是未來的妻子!”

“家務事都是妻子管的嘛!”

“以前若菜膽小不讓我們進去。”

“這一點公主應該沒問題吧!”

“首先她能看得見我們!”

“而且對我們很友好!”

“肯定會時不時地邀請我們進去作客,拿點心水果招待我們!”

雖然已經設想到了這一步,白日夢一樣的對話,小雜妖們十分認真的進行着。

彰子略微沉思了一會兒,又看了看天一朱雀,終於點點頭:

“大家都進來有點麻煩。我想,你和你,兩個人進來應該沒有問題。”

被指到的,一個是獨角的圓型妖怪,另一個是長着三支很長頭髮的猿猴一樣的妖怪。

“哇!”

兩個傢伙興高采烈地落在庭院裡,“啪嗒啪嗒”跑了過來。“嗨喲”一聲爬上走廊,在彰子腳邊撲通坐下,還“啪啪”拍着地板,這是“你也坐”的意思。

彰子順從地坐下,天一把疊放在屋間一角的夾衣拿來,給彰子披上:

“彆着涼了。”

“謝謝。”

“不客氣。”

朱雀和天一在彰子身後一尺遠的地方坐下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一把跟朱雀身高差不多的大劍出現在了盤腿而坐的朱雀的膝上。朱雀的右手握在劍柄上,無聲的給小雜妖怪們施加以壓力,不安好心的話,當場殺無赦!

偷偷朝朱雀瞥了兩眼,猿妖和獨角妖頗有些不爽地縮了縮肩膀。雖然他倆倒也沒有什麼壞的居心,但是這麼明白的威脅總有點感覺不舒服。

“怎麼了啊?”

彰子好奇的側着臉。

回答她的是猿妖。

“啊。是這樣的。我說,公主,你的那個不知道是姐姐還是妹妹的,現在住在土御門對吧?”

“……嗯,這……”

彰子一時不知道回答什麼好,這是對誰都不能說的機密啊。

皇宮裡誰都不知道的事情,爲什麼這些雜妖會知道呢……

大概是看出彰子狐疑的神色,獨角妖擡起短短的胳膊,挺起胸膛得意地說:

“這點我們都知道,因爲公主現在在這裡啊!”

“大內和土御門都有我們的同伴,本該擁有‘見鬼’之才的藤原家公主完全看不見我們,可是在晴明家的那個同樣年紀的公主卻眼力驚人,這事稍微想一下誰都明白了!”

“藤原家的公主能‘見鬼’,這是全京城衆妖皆知的!”

“原來是這樣,盲點原來在這裡啊。”

最後一句是護衛在彰子身後的朱雀的低語,天一朝面容精悍的戀人默默點點頭,視線落在他的那把大劍上。

朱雀的大劍可以化爲能殺死神將的“焰之刃”,昏迷那段時間裡發生的事情天一後來都從天后那裡聽說了。

順着天一的視線,朱雀的低着頭看着自己的劍。“焰之刃”履行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後便返回了他的身邊。那時進入三月之前的事。那之後天一便從死亡的深淵得以生還,朱雀印象很深。

通過自己的劍,朱雀明白了發生的一切。昌浩的決心以及騰蛇的最後,都鮮明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裡。本該附在劍內的柯遇突智的火焰,在返回他手中的時候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完成使命後返回到該去的地方,還是……?

朱雀一手托腮凝神思考着,而天一則在一旁用深邃的眼眸默默注視着他。

另一邊,猿妖和獨角妖對着彰子說得正歡。

“這事只有人類不知道!”

“我們特地來告訴你的,你的那個姐妹好像很容易生病啊。這個……”

“啊?”

出乎意料的消息,讓彰子大吃一驚。天一和朱雀卻好像早已知道一樣,沒有太大的反應。

“你看,本來不是說她四月初馬上要進一條的代理內宮見駕的嗎?”

“什麼‘代理內宮’,老老實實地給我叫行宮或者一條院!”

朱雀的指正,猿妖晃盪着身子裝作沒聽見。

“本來代替你的那個公主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可是現在老是躺在牀上,一天難得有時間是起着地。”

“這是聽住在土御門的夥伴說的。”

“你們好歹也是姐妹對吧?所以我們好心過來通報一聲。”

“對對,要是給好心的我們分些點心之類的我們就高興了!“

“正月裡的年糕實在是美味啊!”

“實在是美味啊!”

最後一句話變成了圍牆外蹦跳着的雜妖們的齊聲讚頌,那聲音真是相當之洪亮,不過即使是這樣,普通人也是聽不見的。

彰子啞然,身後的朱雀忽然眉頭一挑,旁邊的天一轉頭望去:

赤足走路的聲音靜靜傳來,一個在單衣上披着夾衣的老人,面露一絲苦笑出現在眼前。

“咳,我說怎麼這麼吵,原來是你們啊。”

對於宅子主人的出現,雜鬼們全無絲毫畏懼,一個個神氣活現的笑着跟晴明打招呼:

“嗨,晴明!”

“你的相貌還是一點變化都沒變嘛!”

“偶爾也來我們這邊玩玩嘛!早晚要變成同類的,加深一下感情沒什麼壞處的!”

朝大放厥詞的雜鬼們嘆息一聲,晴明在彰子身邊坐下。

“彰子大人,您的臉色不太好啊,這些傢伙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了嗎?”

被晴明目光盯住的猿妖和獨角妖裝起了糊塗,晴明又將詢問的目光轉向朱雀和天一,遲疑了一下朱雀小心的回答道:

“……它們聽說藤壺中宮臥病在牀,見駕的時間被推遲,所以多管閒事地過來報告。”

晴明會心地點點頭,原來如此,是那件事啊。

天文生昌親觀測到星象的異變,天文博士吉昌將其告知陰陽寮長,然後由陰陽寮長委託晴明重新占卜選定藤壺中宮入內見駕的日期――那是三月中旬的事了吧。

那是一個春日的下午,院子裡的梅花還在綻放。清雅的花香夾雜在風中徐徐吹來,要不是有客前來,晴明肯定會倚着書桌或者用手肘撐在木几上悠然入夢了。

而現在,當時的梅花已經凋謝,枝頭上最後的幾朵殘花也快要落盡。這事已經過去一個月了,實際上晴明已經忘了這事。作爲在家裡的陰陽師,他看起來很閒,其實要做的事堆得像山一樣,所以不可能一直記得已經做完了的工作。

一直沒有開口的彰子用苦悶的眼神望着晴明:

“晴明大人……”

“怎麼了?”

望着慈祥的眯着眼睛的晴明,彰子吐出自己的心事:

“藤壺中宮的病,是不是因爲承擔了我的命運憂慮不安而造成的?”

“……”

晴明詫異的睜大了眼睛,兩個雜妖以及彰子身後的兩位神將也都爲這意想不到的發言而感到驚訝。

彰子放在膝蓋上的兩手交握,白皙的手指變得更白,不住地顫抖着。

“本來,本來該是我進宮的。藤壺中宮……章子大人本來本來可以不用進宮的,平靜安穩的過她的生活。”

晴明無聲的讓她繼續說下去,他知道應該讓彰子把想說的話全部說出來。

“也許是因爲我違背了我的命運,……所以,一切都壓在了作爲替身的章子大人身上,好像是,作爲一種代價一樣。”

自己現在是幸福的,可是卻讓別人成爲了犧牲品,而那個人,還是與自己同年齡的,從未見過的異母姐妹。

以前小怪說,要是沒有這件事,孤苦無依的章子也只有跟着少數幾個僕人寂寞地生活下去。雖然父親道長也不想這樣,但是關心她地程度肯定遠遠比不上對待正妻的孩子們。

入宮對於章子來說是件幸事――小怪說。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我想過,違背的命運是在哪裡補償呢?如果要用我的壽命的話還好,可是不是那樣……”

“彰子大人!”

晴明用重重的語調打短了彰子的話,彰子驚訝地擡起頭來。

雖然年過八十,老人的目光卻和年輕人一樣銳利,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晴明嚴肅地告訴沉默的彰子:

“即使只是戲言,也請您不要再說剛纔那樣的話!否則,爲了救您而置生命危險不顧的我的孫子,他的心意將全部白費。”

“啊……”

昌浩的微笑在眼前一閃而過。隔着竹簾相見的那一天已經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一樣遙遠。

自己這條命,已經不光是爲了自己一個人而活了。

“可是……可是”

彰子再也說不出話來,用雙手捂住了臉。

那個從未謀面的姐妹,做了自己替身的章子,她有沒有在怨恨自己?

鼻子酸酸的,彰子拼命咬牙不讓自己哭出來。不能哭,哭了就是逃避現實。

“請您冷靜,安心聽我說。章子大人的病絕對不是因爲你的過錯。而且,原來該由您承擔的命運,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

“那是…什麼意思?”

“星象在變。原來的星圖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星圖所預示的命運也已經更換。用我的式佔已經不能預測到章子大人和彰子大人兩人的未來了。”

彰子不可以入內的神諭正是晴明傳達的。

必須用與彰子的命運軌跡幾乎相疊的星宿的主人,讓她作爲彰子的替身入宮。

藤原道長的女兒必須入主後宮,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但是,不可以是彰子,入宮的應該是出生下來便和彰子的星宿相疊的人。

在藤原道長說出章子的名字之前,晴明並不知道這個人是誰,這一切只是他占星所得的結果。

“星宿現在開始以章子大人的命運爲主軸了,您的星星不在北辰星的附近,今後您的沒有將和章子大人沒有任何關係。“

晴明一字一句地說給彰子聽,也露出靜靜地微笑:

“是不是會感到寂寞呢?”

今後,彰子便只是章子了。

默默看着晴明的彰子,像是爲了確認似的問:

“我的命運,是留在這裡嗎?”

“是的。”

“隱去藤原的姓氏,今後與家族不在有任何聯繫地生活下去……”

“是嗎?”

壓在彰子心頭的重擔漸漸減輕。總覺得讓自己異母姐妹作爲自己的替身進宮是自己一生的負疚,降臨到章子頭上的一切都本來是該由自己承擔的命運。

“那麼……”

“是的,這以後的一切都是章子大人自己的命運了,她將要走的是跟彰子大人原先的命運完全兩樣的道路。所以,請不要再爲此自責了。”

章子得病絕對不是因爲做了彰子的替身。

去年冬天,按照計劃該由彰子入住藤壺殿的前夜,晴明第一次見到了章子。她和彰子真的彷彿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連從小看着彰子長大的晴明也分辯不清。

但是因爲成長的環境不一樣,兩人的性格和思考方式也不一樣。章子比彰子更安靜順從,不會固執己見。但這不是說她隨波逐流,也不是逆來順受,而是自己明白現實,自己能夠想得開。

彰子之前不知道章子的存在,但是章子卻知道有個彰子。那是當然的事情。她是正妻之女,從出生起便被寄予成爲皇后的願望長大的公主。

那一天,當父親命令章子明日進宮時,她的眼眸好像湖面一樣寧靜清冰,那樣的眼神直到現在還鮮明地留在晴明的腦海裡。她默默接受了父親的安排,就好像之前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命運一樣。

晴明再一次注視現在自己眼前的這個少女,相同的容貌,卻比章子充滿生機和活力。章子或許是上天爲了防止彰子有什麼意外而預備下的吧?如果沒什麼事的話,原可以靜靜地過完一生。這大概是昌浩出生時星圖發生的變化。

驚動神靈、改變星圖的天賦之才、那個唯一繼承了自己的血脈的孩子。

激動的情緒漸漸平靜,彰子吐出一口氣低下頭去。

心裡稍微輕鬆了一些。可是,那會不會是自己想要逃離那種負疚感的心裡在起作用,在爲自己找藉口解釋呢?

看着彰子的心事,晴明寬慰她似的笑了。

“不用擔心。剛纔接到大臣大人的命令,讓我去給藤壺中宮祈禱早日康復呢,我晴明將會盡全力去替她祈福!”

晴明的咒力有多靈驗,彰子比誰都明白,她自己都不記得受過他多少次幫助了。

“是啊”

點點頭,晴明向天一遞了個眼色。明白他的意思,天一無聲地站了起來,催促彰子說:

“好了,再不休息對身體可不好。早點歇息吧,公主。”

彰子順從的點點頭,站起身,對於身上披着的夾衣稍稍猶豫一下,爲了不讓它掉在地上,便伸手把袖子套上穿上身。

“那麼,晚安。你們也是哦。”

彰子對晴明行了一禮,對雜妖們也不忘招呼一聲。

“哦,好好睡吧!”

“安詳地睡哦!”

“別亂講話。”

在猿妖腦袋上啪的敲了一記,晴明向彰子點頭回禮,之後彰子便返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等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晴明舒了口氣,一副疲憊的樣子。

藤壺中宮見駕日期推遲當然不是因爲彰子的過錯,而且也不是因爲章子的病。

猿妖和獨角妖相視一下點了點頭。

“那麼,晴明我們也回去了。”

“我們還會再來的啊!”

“到時候至少也給個點心招待招待!”

衝着越說越放肆的兩個雜妖,十二神將朱雀狠狠瞪了它們一眼。

“噢喲,好可怕”

“你的幾個式神,都好嚇人哪!”

“最嚇人的那四個雖然不在,但剩下幾個也好恐怖!”

晴明看着故意誇張地縮着脖子擠在一起地兩個雜妖苦笑着,嘆息一聲說:

“其實心裡覺得嚇人的幾個都不在,過得很舒服吧?”

“啊哈哈哈,那是有點啦。那,孫子什麼時候回來啊?”

這話一問出口,不光是眼前兩個雜妖,圍牆外面的小妖們全體都豎着耳朵等着晴明的回答。

看來那孫子還真是具有吸引這些小妖們的特質呢。

不知情的它們一個個眼睛放光地等着晴明的回答,卻不知道昌浩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還想着昌浩早點回來,好繼續跟他惡作劇。

“……嗯,快了吧。”

“真的啊。好哎好哎!趕緊告訴大夥去!”

兩個雜妖從原地蹦起,在空中一個翻身,徑身飛向外面,消失在院牆後面。

在外面等着它量的雜妖們的氣息也悄然遠去。

“你的孫子還真是有招特別羣體喜愛的特性呢!”朱雀感慨着。

晴明待要回應他,卻終於什麼都沒說。只是搖了搖頭,放眼眺望着無垠的夜空。

他的眉頭帶着愁雲,低語一聲。

“……跟隨北辰的星星,變暗了啊。”

有神秘的黑影正潛入到中宮章子的身邊。不是針對藤原道長,而是直接針對章子的。

必須找出黑影的真實面目,以保護章子。章子在後宮中的地位還沒有確立,如果她發生什麼意外必然影響到左大臣一家。

而最重要的是,即使是爲了彰子,晴明也必須盡全力保護好章子。

沉沉地吐出一口氣,晴明忽然皺緊眉頭。

左胸腔裡,一種尖利的疼痛襲來。

“……”

右手按住胸口抑住呼吸,晴明踉蹌了一下。

“晴明大人!?”

“晴明!”

兩個神將失聲驚呼,晴明朝他們擺擺左手失意無妨,用手拭去額上滲出的冷汗,緩緩喘出口氣,

疼痛感一瞬間便過去了。

看着嚇得臉色都變了的兩位神將了,晴明微微苦笑一下,皺着眉說:

“……大概是勉強用離魂術鬧的……”

從去年夏天起,他便經常使用離魂之術將魂魄從體內分離出來,這對他已經年邁的身體是個沉重的負擔,除了他,在無第二個術士能夠驅動這個法術。

“您也上年紀了,別再勉強自己,我們的主人如果不能一直健在的話……”

天一心痛地看着晴明訴說着,一旁的朱雀則對於使得戀人這麼難過的晴明投去了譴責的目光。

晴明苦笑了一下。

“是啊……”

至少也得等到昌浩可以獨當一面之後,否則即使死了也不能安心啊。

在心裡這麼嘆息着,晴明擡頭望向西方的天空。

在那個方向上,有註定將要成爲自己繼承人的幺孫,以及他的兄長,白色的小怪,還有其他的神將們。

“真的該早點回來,你們……”

第三章

出乎昌浩的意料,出發的日期一拖再拖。

早上,昌浩正想着是不是該收拾行李了,卻被長兄成親沉重地告知:

非常遺憾地告訴你,因爲報告書還沒有寫好,請做好後天或者大後天再出發的心裡準備

啊?

說起來,這個哥哥最討厭的就是這種瑣碎的工作了。

想到這,昌浩無奈地帶着小怪還有太陰一同往村子走去。雖然身體已經康復,但體力還沒有完全恢復。如果不乘這時候好好鍛鍊鍛鍊,回去的路上可能會吃不消。

成親真的能寫出來吧?

太陰一臉懷疑。

昌浩苦着臉嘟噥着:

概沒問題……不寫出來就會不了家,我想他會替我們努力的

走在他腳邊的小怪眯起眼睛聳了聳肩。

南風吹拂,十二神將之水將玄武陰沉着臉。

雖然他外貌長的像個十多歲的孩子,但是神將的年齡是不可以從外形上來推測的,實際上他已經活了成百上千歲了。可惜他年邁的主人喜歡按照外形分配任務,這是自從投入他麾下起就不曾改變的癖好。

四月已經過半,進入初夏的出雲到處新葉萌發

都過了一個月了,還沒有迴音,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啊

眉頭緊皺,玄武獨自嘀咕着。他現在所在的是負責管理這一帶事務的莊官野代的房屋。都成的貴族們都是用柏樹皮葺的屋頂,而在這裡則是用茅草葺的。

玄武煩悶地陷入沉默,這時一個比他高的多的身影無聲地顯現,黑色地長布在風中翻滾,褐色的頭髮用金屬物束成一束掠過眼前。

怎麼辦,再發出一次通知嗎?

低沉而缺少音調起伏的聲音。

玄武擡起頭.和看着自己的黃褐色的眼眸對視.

也許確實該這樣做了。雖然晴明說過讓我們不要失禮,但是這樣過了太長時間了。

那麼

在太陰的風不管發生什麼都不關我們的責任,在這裡還是先用我的波流或者水鏡請示

玄武還沒說完,十二神將木將便靜靜點頭表示同意.在他胸前晃動着一顆紅色勾玉,彷彿是一塊凝固的火焰一樣。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顆紅色勾玉似乎在變深,玄武眯起眼睛。

難道那能反應的感情變化?

玄武的自言自語散在風中,沒有被聽到,他正凝望着東北的山巒.突然眨了一下眼睛

玄武,來了

啊?

黑曜石的般的眼睛轉動,只見在新葉萌動的樹叢間,出現了一個一般人無法看到的影子。

那是一隻足有5丈長的巨型蜥蜴。

我是道反巫女派來的使者,跟我來吧。

玄武和都嘆了口氣。

按照晴明的命令,一個月前他們向道反發送了式信通知,之後一直在等着對方的回覆,卻遲遲沒有迴音。

你們可真夠悠哉啊,我們好歹也是以晴明的名義來的!

對於對方迴應如此之慢卻全無半點歉意,玄武感到有些不悅。

撫摩着他的腦袋,眨了下眼睛。

對方怎麼說也是神,而晴明是人.我們是在人的麾下.所以不管受到什麼樣的待遇都不應該表示不滿

話雖如此玄武瞥着嘴嘀咕着總覺得難以接受

同伴的話讓輕眨了幾下眼睛,卻沒有再說話。

以使者的身份去一趟道反的聖域,去向巫女稍個信。

十二神將玄武接到他們的主人安倍晴明這樣的命令,是在騰蛇記憶恢復的當天晚上。

詳細情況是通過玄武結成的水境直接傳達的.晴明身邊有和玄武一樣同爲水將的天后,通過兩人的兩面水鏡成像便可以面對面直接對話。不過如果只有一面水鏡的話就不可以通話了。

懸在天空中的水鏡,映出晴明的影像。因爲他之前已經從白虎那裡聽到太陰送回的情報,所以沒有直接詢問騰蛇怎麼樣了。

他只說了簡短一句話:

紅蓮回來了啊?

之前的經過完全不提,只是確認一下現在昌浩身邊的是紅蓮而不是騰蛇。大概對於晴明來說,知道這樣的事實便足夠了吧。

“嗯,回來了!”玄武這樣回答之後,他便點點頭,結束了這個話題。

他的主要話題關於的是要向道反聖域裡的巫女傳達口信。

和玄武讓大蜥蜴稍等片刻,他們先回去找成親,這以後要和大家分頭行動了,必須跟成親說一聲。大蜥蜴不願意踏入人境,在森林裡等着。

此時,成親正在野代家的一間屋子裡寫着要提交給陰陽寮的報告書。

順利解決掉這裡發生異常事件之後,成親在山代鄉滯留了下來,對外的理由是爲了保險起見,確認沒有未解決的問題。而實際上,等待昌浩的完全康復顯然也是理由之一。

野代重賴對降伏了妖異的兩位陰陽師的滯留表示歡迎,並且盡心招待他們。

“當然了,肯定也會有私心在裡面,故意表現一下自己的誠意,好讓我在向大臣彙報的時候替他美言幾句,這就是人嘛,都想要表現好點。”

當成親用一副看的很透的樣子這麼嘀咕時,昌浩露出難以形容的複雜表情。對此,比他大了很多歲的哥哥微微一笑,衝他擠擠眼睛。

“世界就是這樣的。即使你想要一點布摻假地活下去,卻總是世道複雜。就算誠心誠意的背後藏着下意識的私心,那也沒什麼可以責備的。何況,我們也跟着佔了光。”

成親直截了當地輕鬆說着,昌浩望着他的目光卻仍是複雜的,他的年紀,既不是一個完全不能理解這些話的孩子,也不是個成熟到可以對這席話表示認同的大人。

“如果到了心機過重的程度就成問題了。但是如果只是懂得人情世故善於處事,那再好不過。”看着依舊苦着臉皺着眉的昌浩,玄武下了這樣的結論。

而在一旁的小怪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說回來,以小怪形象出現的騰蛇自從銀冠碎裂之後,好像一下子變得沉默了很多。

玄武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不過現在他有必須要忙的事情,完成之後再想也不遲。

正面對着書案寫着東西的成親,突然感覺到背後有神將的氣息出現。

“有什麼事,十二神將?找昌浩的話他現在在村子裡跟昭吉和彌助玩着呢!”

眨了一下眼睛,想說什麼,卻始終沒說。開口的是玄武:

“成親,這種我們只找昌浩之類的怨言我覺得你還是不要說比較好……”

被投以責難的目光,成親反而一臉的疑惑,一邊用手裡拿着的筆撓着頭,嘴巴扭成奇怪的形狀。

“呀呀,你會這麼說。我沒有別的意思”

這下被瞪得更加厲害了,成親有些傷腦筋地放下筆說:

“是真的……爺爺的態度就不一樣,不是嗎?所以十二神將大概也是這樣的吧,這樣的話我也確實曾經跟昌親說過…”

這時候不光玄武,連都少見的想要開口說什麼。可是成親朝他們搖搖手接着說下去:

“可是我們也沒有笨到對自己的天賦沒有自知之明的地步。再怎麼煉,鐵終究不能變成金子。那個騰蛇只認昌浩是爺爺的孫子不也是因爲這個原因嗎?”

這下玄武和完全沉默了。這顯然是對成親這話的默認。本來就缺少豐富表情的臉上表情完全消失,連玄武的眼角也有一絲沉鬱在靜靜蔓延。

成親急忙解釋:

“等等,你們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我跟昌親並沒有覺得悲觀什麼的。老實說,爺爺的後繼者的重擔,我們還不太願意揹負啦”

雖然這麼說,但是如果昌浩不願意當陰陽師,他們兄弟二人大概也必定會爲了成全他的心願全力以赴承擔起重任的吧?但是既然昌浩自己已經決定了要當陰陽師,那麼成親他們便決定脫身而退,只在必要時幫弟弟一把。

“嗯,總之就是這樣的。種種情況重疊在一起的結果,使得我剛纔說出那句話。那麼,昌浩現在在村子裡,如果對我說也行的話就說吧。”

感覺繞了好大一個***,玄武在心裡嘀咕。雖然沒有說話,但是也跟自己同樣感受吧。就性格而言,成親確實像是晴明的孫子。這一點可以打保票。

玄武嘆了口氣,返回現實。

“我們接受晴明的命令,馬上要去道反了。回去的路上有太陰和勾陣在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如果還不放心的話可以叫其他神將來。跟晴明說一聲馬上可以差遣過來。”

“哦,那沒有必要。要說有什麼擔心的話,無非是山賊夜盜之類,讓神將太陰一陣風颳跑就行了。”

如果不怕對方受傷,那確實是最便捷的一個方法。

“那好,走了,!”

老氣橫秋地招呼一聲,玄武轉身而去。背後傳來成親的聲音:

“哦,對了,十二神將的玄武…”

“什麼事?”

成親一邊準備提筆繼續寫他的東西,一邊爽朗的笑着,對回過頭來的兩位神將說:

“你們兩位也要路上小心哪!”

眨了眨眼睛點了點頭。玄武則眨巴了好幾下眼睛才鄭重回答:

“哦,謹記在心!”

太陽雖然還沒落下,風裡卻已經開始帶着寒意,遠遠望見昌浩帶着小怪回來的身影,坐在野代家屋頂上的勾陣似乎鬆了口氣。

“啊,回來啦。雖然明知道不會有什麼事,可是見不到他們回來總有點不放心哪,太陰”

望着昌浩他們漸漸走近的身影,兩手交叉抱在胸前的勾陣瞥了一旁的太陰一眼,侷促地坐在那邊的太陰,一臉心虛的表情,嘴裡嘟嘟囔囔不知在說着什麼。

雖然是和昌浩他們一起出去的,可每次回來的時候卻都是她一個人先回來。

“有什麼要說的就清楚的說出來吧”

勾陣雖談不上生氣,但多少也有些責備她的意思。這也不奇怪,本來勾陣沒隨同昌浩一起出去就是因爲有變身爲小怪的紅蓮和太陰在他左右。

太陰想要反駁什麼,卻又終於放棄,耷拉下肩膀說:

“….對不起,可是,還是有點……”

“不是已經變了很多嗎?”

“是沒有以前那麼可怕了,可是……跟失憶前的騰蛇相比,感覺還是有那麼點微妙的區別。怎麼形容呢,那種感覺?讓人難以接近?還是……”

太陰皺着眉搜腸刮肚地想了一會兒,終於眼睛一亮:

“阿,對對,叫讓人‘坐立不安’!”

雖然從長相上看比虛歲已經十四歲地昌浩要小地多,太陰實際上已經活了上百、上千歲了。即使她地的性格跟外貌實在相稱,但事實終究是事實。

聽了同伴的辯解。勾陣眯起了雙眼。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麼,她將手指放在嘴脣上沒有在開口……

“咦?你們兩個在做什麼?”

回到院子裡的昌浩從下面吃驚地看着屋頂的兩人。小怪也朝上面望了一下,像是爲了避免和太陰正視一樣,又很快轉過了眼睛。

“在等你們回來啊”

勾陣不緊不慢的回答。

昌浩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阿,真的?抱歉,我們走的慢了點…”

“嗯,別介意”

“呵呵,好”

昌浩輕鬆地笑笑,帶着小怪進屋去了。看着他們的身影,太陰終於恍然大悟似的明白了自己爲什麼會感到異樣:

“啊……”

“怎麼了?”

“騰蛇,一次都沒有再跳到昌浩的肩膀上”

勾陣靜靜地點了點頭

“……你也注意到?這麼說來……”

昌浩肯定也注意到了吧

“後天就要上路了,你剛康復,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哦。”

小怪坐在地上舉着右前腳滔滔不絕的說着,昌浩一邊一一答應一邊苦笑:

“知道啦。小怪真是愛操心哪“”嗯?沒到那個程度吧?“

小怪皺起眉,擠歪了額頂上花朵一樣的印記。昌浩忍不住伸手撫摸着它白色的腦袋。

“從很久以前起,小怪就是愛操心的脾氣了。”

多想叫小怪不要再這麼操心了,別再爲以前的事煩惱,別再那樣責備自己,可是這些即使用語言表達出來,也傳達不出自己原本的心意吧。昌浩終於什麼都沒有說。恢復的記憶肯定成爲了紅蓮深深的傷口,也許永遠都會在他心裡隱隱作痛吧。雖然爲了避免這個,而施過遺忘的法術,可是沒有將恢復的記憶再一次封存起來,那是因爲昌浩的任性了。

昌浩已經忘記了的疼痛一定被紅蓮當作自己的疼痛一樣痛着吧。

嘆了口氣,昌浩將手放在自己的腹部,那裡已經一點也不疼了。

真的已經不疼了,所以請不要再那樣自責。這話如果能說出口該有多好啊。

“好了,趕緊睡覺吧”

“知道了。小怪也好好休息噢。你的腳那麼小,回去的路上一定夠辛苦。啊,不過沒關係,累了還可以趴到我肩膀上來歇歇。”

“我纔沒那麼懶,自己會走。”

“那,晚安”

鑽進當被子蓋的衣服下面,昌浩輕輕嘆了口氣

除了已經恢復的那些記憶,似乎還有些什麼沒想起來。那究竟是什麼呢?

要是能明白那個,小怪大概就會像以前那樣和自己親密無間了吧!

等昌浩睡下,小怪輕輕嘆息一聲跳上了屋檐。

房間裡除了昌浩還有成親,成親對小怪的本相騰蛇終究有些畏懼,離他太近他肯定沒法睡好吧。

屋頂上已經有人在了。

“怎麼了?騰蛇”

勾陣坐在屋檐最高的地方漫不經心地問,

沒有看到太陰的人影。大概是發覺騰蛇過來,提前避開了吧。

“……沒什麼,照舊是被人嫌忌…”

輕輕聳了聳肩,小怪走到勾陣身邊坐下。一邊用後腳撓着脖子,一邊疲憊地眯起眼睛。

一手託着下巴撐在膝蓋上,勾陣用餘光注視着它。

“……和玄武去哪裡了?”

停下後腳的動作,小怪問勾陣道。

勾陣將目光投向東北方回答:”去道反了。作爲晴明的使者過的“

“哦,是嗎。”

答應一聲,小怪便沒有再說話。

四月的風帶着寒意吹過,撫動小怪白色的毛,長耳朵沒精打采地耷拉着,鬱積在心裡的情感在它那晚霞色的眼睛裡隱約閃現。

感覺時間正緩緩流逝。

小怪的心裡還留有一段時間的空白。它能明確想起來的,只有弒神之刃插入胸膛之前的事情,而那之後發生了什麼則像一團霧氣看不真切,唯一記得的只有一雙悲傷的眼睛,望得自己心亂如麻。

就這麼沉默地坐了好久,小怪這樣開口,對着身邊的勾陣說:

“……昌浩‘看’不見,都是……”

低頭看着它的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微微搖晃了一下。

“都是我害的啊。”

“———————……”

勾陣沉默着,伸出細細的手指輕輕敲着小怪的腦袋,原本一動不動的小怪偶然擡頭,突然眯起了眼睛。

晚霞色的眼睛,凝視着勾陣端正的額頭上一道還未完全消失的傷痕。

注意道小怪的視線看着那裡,,勾陣苦笑着說:

“你真不愧是十二神將裡最強的。我要不是神將的話,這傷疤一輩子都消不掉了。”

不過即使是比人類恢復能力強的多的神將,過了將近一個月也沒有完全恢復。

魔怪張開嘴,喉嚨深處像是堵住什麼了一樣,硬硬的。

“……抱歉。”

短短一句道歉,卻出乎意料的低沉迴響。

勾陣意外的瞪大眼睛,然後又苦笑一下眯起眼。

啊,真沒想到會變了這麼多。

“…值得表揚啊,真不像你的作風!”

小怪沒有說話,低下頭垂下尾巴。看着它痛苦的背影,勾陣說道

“我們約好的嘛。不管發生什麼也要阻止你……不過可不要再有下次了”

若是以前的騰蛇,肯定不會說那樣的話。他開始有了那樣的表情變化,開始變得會把感情傳達出來,這些都是從昌浩出生開始的

“……真的……很抱歉……”

小怪低着頭重複一聲抱歉,又眯起了眼睛。

“好痛”――有聲音傾訴着,久久不息地傾訴着

難以消除的疼痛,怎麼找都找不到治癒的方法

而比痛苦更深的,是懊惱的漩渦

我爲什麼要回來?

我究竟還能做什麼……

第四章

太陰的風,吹到了守護安倍宅一間房間內的十二式神白虎的身邊。

於是正在寫東西的睛明,身後響起了白虎粗而沉穩的聲音:

(睛明,玄武和終於向道反出發了……)

“是嗎?……等了很長時間了啊。”

(“自發過式信通知他們過了近一個月——)

隱身狀態的白虎嗖的顯出身形:

“大概道反的守護妖們的動作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遲緩吧。那之後他們不是過了一個半月才淨化完聖域嗎。”

白虎雖然比青龍稍微矮一點,但是卻是幾個人中間肌肉最結實體格最健壯的一個。睛明的房間裡放滿了裝書物卷軸之類的櫃子,顯得空間極小,爲了不碰到東西,白虎儘量縮着身子。不過好像不是特別有效,他乾脆轉移陣地站到門外走廊上。

初夏的陽光照射着,庭院裡花開得正好。

“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成親他們再過一個月就該回到京城了吧。那就是說……”

白虎說到一半停住了,像是思考着什麼似的把手交叉抱在胸前。

“怎麼了?”

“哦,前幾天通過水鏡對話的時候,玄武不是有個請求的嗎?那個也有點太亂來了吧?”

睛明知道他在說什麼,停住手回頭看着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帶着苦笑:

“啊,好像是有點啊。不過就調節氣氛而言,玄武和太陰的對話簡直就是絕妙!”

“睛明,問題不在這個,你要是不狠狠說他一頓,那個瘋丫頭越發無法無天啦!最終倒黴的還是我啊!”

“哈哈哈,嗯,確實。”

睛明一邊忍俊不禁的笑着,以便把筆放在硯臺盒上。

他剛寫完的,使一份祈禱時誦讀的祭文。

受到藤原道長正式委託,最近他將要去一趟土御門殿,爲藤壺女御的康復進行祈禱。

藤壺中宮的入內見駕,日期從當初預定的四月上旬大大推後,該到了四月下旬。這時上月中旬受到陰陽寮長官委託的安倍睛明,重新占卜選定的日子。

“祈禱之前,我想跟中宮見一下面。一個人住在土御門殿,想必一定有不少憂心事吧。況且,我和中宮早已是熟人了呢。”

這是睛明的謊話。

他早就認識的是“彰子”而非“章子”,睛明和“章子”總共就只見過一次,連話也沒好好說過一句。不過“章子”既然是中宮皇后,自然不能輕視,還是儘量見一見比較好。

“……我以前就在想,”

“嗯?”睛明回過頭去。

白虎灰暗的眼眸望着睛明。

“偷換公主雖然可以瞞過後宮的人,只怕瞞不住親人哪!”

睛明一邊做着外出的準備,一邊點點頭:

“早晚要找個機會告訴倫子大人真相。她是親生母親,要是見面時看出異樣就不好辦了。”

“那個藤原道長該想到這些纔是。”

“但是根本就來不及考慮這些。但是彰子入宮的事情已經確定下來,不能告訴外界她因爲受到詛咒的玷污不再適合入宮了。”

白虎一臉感慨地看着睛明。老人家脫下家常的狩衣,換上出門穿的直衣。

白虎揚眉不解的問道:

“要出去嗎?”

“不是說要去土御門殿嗎?”

“啊,是這樣。”

原來說是馬上就去啊。剛纔說清楚嘛。

睛明瞥了他一眼,一邊把烏帽子戴正,一邊指示說:

“總之,我回來之前,保護這座宅院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別讓那些雜鬼再像上次那樣跑進來。”

前幾天是因爲彰子的許可所以讓他們進來了,可是要是經常這樣就麻煩了。

本來這安倍宅就是守衛都城鬼門的要地。爲了不讓不潔淨的東西闖入或者接近,設下了強韌的結界淨化着靈脈。

“可是,誰護衛你去?”

白虎待要站起身,睛明用手製止了他,然後用手指向原本什麼都沒有的空間,瞬時,像煙霧升起一眼出現了一個歪曲的影子,然後又消失了。

看清了那個影子,白虎重新坐好鬆了口氣。

“……啊,那就沒問題了。”

“是吧?”

睛明微微一笑,轉身走出門去。

白虎用餘光看到跟在老人身後的身影,那身影帶着不悅的神情,甩了甩束在腦後的深青色頭髮。

〔應該先派個人去,叫他們派車來接你纔對!〕

總是帶着怨氣的不悅聲音在晴明的耳內響起。

晴明跨出大門邊走邊用毫不介意的聲音悠然回答:

“爲了美容和健康,我們應該儘量步行!況且我家又沒有牛車。”

出錢僱傭牛童來養牛,這樣的奢侈按安倍家的家境是不能被允許的。晴明需要入朝的時候,通常會從外面請牛車來接他。

〔一大把年紀了還滿口胡言!〕

“呵呵,浪費可恥浪費可恥!今年起我的生活方針是儉樸、安靜、每天生龍活虎!”

〔笑話,老年人就該有老年人的樣子!〕

這麼好不客氣的臺詞,算是關心還是嘲諷呢?要是有第三個人在場,大概肯定會認爲是後者吧。

晴明卻明白這當然是在關係自己,所以一點也沒有被這話影響了情緒。

在道反那個緊要關頭,因爲神將勾陣阻撓了青龍的意願。回到京城後,青龍爲此大爲惱火。因此,在怒火平昔之前他不得不在異界呆着,以防周身四溢過於激昂的鬥氣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不會再有第二次,如果有下次,自己決不會饒過騰蛇的性命。

――-作爲主人的自己,阻止了青龍實現多年前刻在心裡的誓言。老實說,也並非沒覺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

可是自己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看到他們同族相殘。所以,真希望他能領會自己的心情。

“五月中旬紅蓮他們就該回來了吧”

〔————-〕

聽了紅蓮二字,青龍放出的神氣一下子變得緊張冷峻,露骨的敵意似乎絲毫都沒有減少過。

晴明毫無其事地說下去:

“昌浩也是……等他們回來,是不是該稍微嚴厲地批評一下呢?”

害人操了那麼多心,還提出了過分地請求。

〔……晴明〕

“嗯?”

〔別在說這種有口無心的話了。〕

青龍帶着怒氣的聲音震動着鼓膜,晴明睜大眼睛,忍不住在喉嚨裡發出笑聲:

“……真是,總是被被你輕易看破,真讓人頭疼,頭疼哪!”

晴明的表情沒有一絲頭疼的樣子,眼角彎彎帶着笑意。

“再不稍微鍛鍊鍛鍊不行啊,最近有些超負荷,所以我深切體會到必須要提高基礎體力!”

對此青龍的反駁不是言語,而是一聲無奈的、長長的嘆息。

表情總是冷冷的,語言總是很粗暴,態度一直是帶刺的,這樣的青龍卻是十二神將中最關心晴明身體的。這一點晴明心裡明白。

當然也不是說別的神將不關心,只是他指出得最瑣碎,並且也總是戳到痛處。

“最近好象變得有點愛嘮叨了呢”

嘴裡嘀咕一聲,晴明縮了縮肩膀。象這種突然變得安靜什麼都不說的時候是最可怕的了。

沒事,應該還沒事。

真是的,從年輕時起,說是統率十二員神將,其實好像也只是讓他們在照顧自己而已。

晴明產生這樣的感覺也是切合實際的。

默默跟在徑直往前走的晴明身後,青龍煩悶地咂着嘴。自己再怎麼抱怨,晴明決定的事情是決不會因別人的意見而有所改變的。

也許爲了心裡爽快乾脆什麼都不說隨他去比較好。可是要真的什麼都不管又可能捲進或者引起各種麻煩,甚至可能發展成性命攸關的大事。說起來,晴明的妻子若菜還在世,孩子們還沒出生的時候,在信州發生的那件事就是這樣的。

自己怎麼就選擇了這麼個男子做了主人的呢?

被這個時常縈繞在心頭的疑問糾纏,煩躁地皺着眉的青龍,突然警覺地環視着四周。

因爲他是隱身的,所以沒有人看得見他。晴明也是往前繼續走了好幾步才意識到他的氣息遠了,這才緩緩停下來。

爲了不引人注意,晴明也不回頭,只是小聲詢問道:

“…怎麼了?“

稍稍過了一會兒,青龍回到:

〔…阿,大概是我的錯覺〕

“哦?”

晴明眯起眼睛環視四周,不過卻沒有發現有什麼可疑的情況。

“…心裡作用吧。”

自從道反的事件之後,包括中宮見駕日期的推遲等種種事件難免讓人變得有些神經質。

“不能再在這裡消磨時間了,走了,宵藍”

警戒了一會兒的青龍,被主人催促着聳了聳肩。

某個房屋的屋頂上,有誰正注視着帶着隱身着的青龍走向土御門殿的安倍晴明。

他巧妙地隱去了自己的氣息,讓神將也不能發現自己的存在,隱着身目不轉睛地盯着晴明。

他的皮膚白的嚇人,眼睛細細的,雖然齊整卻微微吊起,嘴脣如屍蠟一般全無半點血色,漆黑得好像烏鴉羽毛般的長髮披散着,每次身體轉動都發出沙沙的響聲,注視着晴明的雙眸是鉛灰色的。

“找到了…”

帶着笑意的聲音散落在風裡。

是他。

是那個在出雲見到的孩子的親族。有比那個孩子更濃的血。

“雖然已經稀釋了很多,可仍然是不容置疑的狐狸的味道。”

混雜在人類血統中沉睡着的異形的血。流淌在那個瘦小的身體裡的人和妖的混血。蘊藏着沉睡着的異族的力量。

渾濁不清的聲音,從微微上吊的卻沒有血色的嘴脣裡迸出。

“晶霞,你一定也注意到了那血液的味道了吧?然而,爲了找到更濃的同族之血,跟我一樣,尋找味道追蹤而來了吧?一定是的。那麼”

該怎麼下手呢?

老人前行的方向上矗立着一座龐大的宅院,隱藏在那裡的幽暗陰沉的氣息陰森逼人。男子忽然嗤嗤一笑,那看起來是個絕好的工具。

值得期待阿。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是個最佳的誘餌,這一次,長年尋找的那個獵物一定會自己送上門來。

“同族有難,自然不能見死不救,這就是你的宿業阿!”

男子冷笑着,這時候一聲銳利的呵斥突然傳來:

“----男人…不,妖怪。在那上面幹什麼?”

妖怪的目光像刀刃一樣四射,搜尋着愚蠢地向自己投來敵意的對方。

只見那人獨自站在一條偏僻的小路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舊僧衣,手上拿着錫杖,頭戴一頂僧侶常戴的竹箔斗笠。

“妖孽,既然被我看到了,就不會放過你。”

竹箔斗笠下面的眼眸,含着陰冷的光。

“…哦,不會放過我?你打算怎麼做?”

錫杖往地上一敲,上面的小圓環發出噹啷噹啷的聲音,那聲音奇妙地迴盪着,膨脹着,向四周擴張開去。

金環的聲音織成牢籠套住了妖怪,可那妖怪卻毫不在意地嗤嗤笑着。

“——-啊,這裡面真舒服…有趣有趣,你心裡地仇恨,是向着住在那座宅院裡的人的吧?”

妖怪突然用手指向前方,吊起的眼睛敏銳地眯起。僧人一愣,瞪大了眼睛,臉上的表情漸漸變成了嗤笑。

“哦?妖精,你還知道這個?”

“知道…不過,那個老人會礙你的事哦!”

僧人臉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恨意。

在屋頂上嘲笑般低着頭看着他的男子,忽然翩然降落在地面上。

“喂,需要我借你一臂之力嗎?那老頭我正好有用。”

“什麼…?”

“你暗中佈置在那所宅裡的法術,很容易就會被那老頭識破,那是…”

男子輕聲一笑,握住自己一綹頭髮輕輕拽下,黑絲線一般的頭髮在風中飄蕩着。

僧人警覺地擺好姿勢,男子看準一個空擋將頭髮吹向他,僧人大驚,正要後退,卻動不了身,一根頭髮纏住了錫杖上。

錫杖上的小環自己發出噹啷的聲音,與此同時錫杖開始法力四射。

僧人瞠目結舌,解開纏在錫杖上的頭髮,依附其上的妖力之深厚讓他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你有什麼企圖?”

陰森的目光檢一樣射向男子,像是要穿透他一樣。男子卻像是很享受這目光中的寒意一樣,毫不在意地用書摸摸脖子,微微笑着:

“我不是說了嘛,我要那老人有用。而對你不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嗎?”

僧人凝視着男子――妖怪,然後又看看手中長長的那根頭髮。

確實,有了這根頭髮,自己的法力可以大幅提高。這樣,擺平那個礙事的安倍晴明也容易得多了吧。

藤原氏是由安倍一族保護着,只有除去這個安倍晴明,安倍一族也就不足爲俱了,那麼也就可以向藤原氏下手了。

爲了摧毀藤原一族的話……

“……”

僧人眯起了雙眼。他大約正值壯年,精悍的面容上刻滿憎恨,顴骨枯瘦高聳,臉色很不好。

終於僧人陰森一笑:

“…好吧!”

握住黑髮的那瞬,僧人的錫杖發出詭異的當啷聲。

出安倍宅沿着土御門大街直着往東,橫跨富小路和東京極大路而建的龐大的府邸,就是藤壺中宮的內裡皇居(置於宮城外皇居)土御門殿。

土御門殿裡住着的是藤壺中宮和侍奉她的女官,僕人,衙役等。

道長的正妻倫子住在東三條殿,所以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不會過來。本來這個時代的貴族女子就很少出門。

可是土御門殿附近的鷹司殿是倫子是所有的府邸,倫子偶爾也會去那座宅子看看。順便的,也會拜訪土御門殿,請求與中宮見面並得到允許的吧?必須在這樣的事態發生之前想好措施。

站在土御門殿大門前,晴明突然感覺什麼冷颼颼的東西掃過背後。

“…什麼東西?”

可是這只是一瞬間的氏,之後便沒有再感覺到任何異常。大概是錯覺吧?

晴明莊重地穿過土御門殿雄偉的大門,門口的衛士卻驚訝地攔住這個連隨從都沒有一個地清瘦地老人,不讓他往裡走。

“連預先通知都沒有就往裡闖,真是失禮之至!你究竟是什麼人?”

“是左大臣派我來的,必須要證文才行啊”

晴明撓着頭嘀咕着,一臉爲難的樣子。一旁隱身的青龍眯起眼睛像是想說什麼似的。晴明對此視而不見,只管請求衛士幫他通報一下。

“請告訴家司大人,就說陰陽師安倍晴明來了。”

帶着一臉懷疑的表情,衛士中的一人進了宅子裡去通報家司。晴明目送他的背影。

晴明的表情看起來很悠閒,實際上卻在仔細觀察着整座府邸。

並沒有發現有什麼特別不對勁的地方,難得北辰星周圍的某顆星變暗,跟章子的病沒有直接聯繫?

“…可是…”

可是星星變暗了。直接看到這個變化的是晴明之孫,吉昌之子昌親。

昌親的觀察能力大概在安倍氏族中也算是相當銳利的吧。雖然在靈力上遠不及弟弟昌浩,天分上也比成親稍微差一點。但是卻有着足以彌補自身缺陷的頭腦和判斷力。

天文博士的吉昌也馬上判斷此事非同小可。所以藤壺中宮入宮一事被取消了。

突然,一陣細微到只有晴明一人能夠察覺的風輕輕掠過。

眨眼間,他的身邊又降下一個神將的氣息。

稍稍皺着眉,晴明小聲問道

“…天后,怎麼了?”

[有不好的預感,所以趕來了]

[晴明有我護衛,能有什麼事?]

隱身着的青龍冷冷地插嘴,天后有些爲難地聽着

[不是這樣的…要是讓你覺得不爽,我道歉]

[老是道歉!]

[……]

這是在晴明背後展開地對話,晴明雖然看不到,卻很容易想象得到他兩此刻的表情。

晴明撓着腦門,輕聲說

“…宵藍啊,你也得學學怎麼溫柔說話才行啊”

微微轉過頭瞥一下後面,只見天后耷拉着腦袋,而青龍則抱着胳膊,忿忿地迷着眼睛,就好像青龍在欺負天后一樣。要是勾陣在這裡,肯定要一言不發地瞪着青龍了。勾陣和天后看上去年齡相仿,所以比跟別人要關係親密得多。

不過青龍雖然擺出了慣常的一副臭臉,卻沒有硬要天后回去,大概也不是真生氣吧。

“真是的……”

晴明嘆息一聲,這時候,慌得臉色都變了的家司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哎呀,晴明大人!您要是通知一聲,我們就去接您了。怎麼能勞駕您大駕親自走來呢?你們這些傢伙,這位是深受左大臣器重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啊。就算沒見過,名字總該知道吧!”

訓斥着門口的衛士,慌慌張張把晴明請進門的這個家司,看起來大約和吉昌一般年紀。

“衛士門只是忠於職守而已。請家司大人不要責備他們!是我晴明連個隨從也不帶,就這麼隨隨便便徒步走來的不好。”

[就是!]

[青龍!]

對於青龍好不客氣的發言,天后表示責怪。因爲家司在前面引路,所以晴明沒法回頭看他倆的表情。真是遺憾啊。

“中宮大人現在還病在牀上…進宮日期定在四月下旬,要是能在那之前康復就好了,左大臣大人勢力雖然大,但後宮終究是女人的天下。我們這種人是沒法想象的…晴明大人偶爾會進宮,宮裡究竟是什麼樣的啊?”

土御門殿的家司是道長的部下,身份屬於較低的受領階層,不夠進入內宮的等級。對於他而言皇帝所住的內宮真可謂是名副其實的雲上世界了。

“嗯…建築物本身和大臣大人所住的東三條殿呀土御門殿並沒有很大的差別。不過更華貴更光輝燦爛,就像住在裡面的人們的性格一樣。”

家司很興奮地點了點頭。

“是嘛?……一定是體現出了天皇周圍后妃們的性格,那一定是又優雅又美麗的景象啊。中宮大人很快就要成爲其中一員了。真是令人期待啊。”

又優雅又美麗的景象。

確實,看起來是那樣。

從身後的氣息便可以判斷出身後隱形着的青龍天后一臉對此無話可說的表情。他們作爲晴明的護衛,已經多次踏入那個即使是稱作魔窟也不過分的地方了。

“…是啊”

那就這樣吧,世界上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的好,被憧憬的東西還是在被憧憬的時候最美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家司是幸福的。

要是知道了後宮裡各個后妃所屬的女官們之間激烈而陰險的爭鬥,聽到了時不時帶着火藥味的對話,他就一定不會在有這樣的心情了吧。

藤壺中宮此刻正抱病躺在寢殿東側的一張垂着帳子的寢榻上。

圍繞寢殿的走廊和廂房都用板門隔着,以擋住四月裡仍有些寒意的風,可是白天整天這麼當着,殿內一定是昏暗而陰沉的吧,這樣對病人的身體是否不太好呢?

“這一側的板門上懸窗開着,請跟我來。”

的確,東側的格櫺上懸窗是向上吊起的,下面垂着的簾子在風中飄蕩,隱約可以看到裡面的寢榻。因爲是白天,有三面的帳子是捲起的,只用屏風遮擋住視線。

從屏風的縫隙,可以看到披在發匣上的富有光澤的黑髮長髮。

晴明想到了彰子的頭髮,她的頭髮也是烏黑潤澤,長度超過了她自己的身高。不過自從來到安倍宅之後,她的頭髮變短了,不再能拖到地上了。

晴明注意到以後曾驚訝地詢問過她,這個曾經是大貴族家公主的少女笑着回答道,是因爲幫着做家務時太礙事,所以讓天一玄武幫忙剪掉了些。

“他們替我剪得很齊,所以我想應該不算難看吧。”

說這話時,彰子把頭髮攏到後面,像是確認一樣用梳子梳理着,目光淡定而平靜。

如果什麼都沒有發生,這個本該連頭髮都由專署的女官來梳理的少女,告白了過去的一切,開始學習新的生活方式。

晴明在走廊上坐好。觀察着簾子後面的橫躺着的中宮的情況。

這個少女承擔了彰子的命運,走向了未知的未來。或許是因爲她要走的路還沒有確定下來,晴明的占卜顯示不出明確的結論。

“家司大人,很抱歉,可否稍微離遠一些?”

“哈?…這…但是…”

“我需要稍微用點法術探查一下中宮大人的病情,所以需要全神貫注。身邊有人總是有點容易分心…”

“啊,是這樣啊。”

家司恍然大悟一樣點點頭。雖說是初次見面,但這終究是大名鼎鼎的絕代陰陽師安倍晴明,他的話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

“那麼我先退下了,寢榻旁邊有中宮大人的幾名侍女,有事您儘管吩咐她們。”

“多謝。”

目送着家司離開去做他原來的工作,晴明露出有些爲難的表情。

“…有侍女在啊…”

一定是道長千挑萬選出來的兼具知性與教養的侍女們吧。她們自然也把章子當成了彰子。

不過下人不可能對中宮直呼其名。她是皇后,身份高的多。如果膽敢直呼其名,一定會被處以不敬之罪,受到降級,流放甚至極刑。

晴明當然沒有冒這種風險的打算,恭恭敬敬開口說道

“…中宮大人,是我,晴明”

以前見彰子的時候,晴明也是這樣穩重地報上自己的名字。

屏風後面有微微的喘息聲,稍隔幾秒,纖細的聲音傳來:

“…阿…晴明大人…”

晴明輕輕低頭行禮,旁邊隱身着的青龍和天后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他們聽到過這嗓音,不,是和這嗓音幾乎完全一模一樣的另一個人的嗓音。

[沒想到這麼相似…]

天后驚訝地感嘆一聲,青龍則好像已經驚得張口結舌,晴明眼角的皺紋皺得更深了。

“久疏問候,聽說中宮大人身染疾病,令尊託我爲中宮大人祈禱,所以……”

屏障的後面,中宮似乎輕輕喘了口氣

“…父親大人阿?…大家,都還好嗎?”

晴明眯起眼睛。明白了中宮話裡的真正含義,他這樣回答道:

“…嗯——-令尊賜給我家的花兒也很好”

“是嘛…”

中宮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喘得厲害。晴明知道看來即使是這麼短時間的會話,對她的病也是極消耗精力的。

“我將改日前來爲您祈禱康復。有晴明在,您什麼也不用擔心。”

感覺屏風後面的少女微微露出了笑容。

這時候,一個侍女膝行道晴明的面前,悄悄給他遞了格眼色。

晴明明白這是告訴自己不能再繼續打擾中宮了。

輕輕點頭,晴明向中宮行禮告別,確實,不能打擾病人太久。

晴明正要起身,耳畔突然又傳來自己所熟悉的,不過卻是發自另一個人口中的聲音:

“晴明大人…”

喘息一下,藤壺中宮靜靜地對晴明說道。

“謝謝您——爲了我…”

在別人聽來,不過是禮節性地一句謝詞。可是在晴明聽來,這句話卻無比沉重和哀傷,在他的心裡久久迴盪不息……

晴明向她行了更深的一禮,離開了東側的廂房。

穿過門,走在長廊上,晴明疲憊地吐出一口氣。

改變了命運的彰子,和,同樣改變了命運的章子。

因爲寄住在安倍府,所以對於晴明來說,彰子更爲重要一點。但是,守護章子也是他的餘生必須盡到的責任。

“…不過,我這把老骨頭,也不知道還剩下多少時間可活…”

明顯感覺到背後投射來的飽含怒火的凌厲的目光,晴明苦笑了一下。

稍微一說這樣的話,十二神將馬上就會又這麼激烈的反應,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變成這樣的呢?

十二神將聚集在自己的麾下,已經將近60年了。

晴明想起了很久以前,當年的青龍,比現在更愛挑剔。更不會好好說話。相比之下,現在的青龍已經好相處多了。

——-我說,你久非得老是擺着那麼一張冷臉嗎?久不能別讓人來看見你眉間一個“川”字嗎?

半無奈地對青龍說這話的時候,晴明正是現在使用離魂術時出現地那般風華正茂。

而聽到這話的青龍只是帶着不高興的臉色瞥了晴明一眼,一言不發地轉過了臉。

——唉,你啊…

眯着眼看着青龍的晴明,無奈地嘆息一聲,微微笑着。

——那麼,十二神將之木將青龍,我賜給你一個名字吧

年輕的晴明便擅長驅使言靈。愛挑剔的神將們是屬於森羅萬象地冥冥中地一員。那麼言靈對其也能起到作用吧。

神將中,得到自己賜予言靈之名地,青龍是第二個。

很快第一個得到賜名的神將就要回來了。一定,帶着複雜的情感,難以理解的思緒,以及,不知所措的眼神吧,該對他說些什麼呢……

“……”

突然,晴明停下了腳步。

[晴明?]

青龍詫異地詢問聲穿過耳膜。

感覺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在背上掃過。

是什麼,是誰,不清楚。

可是,肯定有什麼正看着自己。

用陰冷灰暗的目光,像是要射穿自己一般地凝視着。

那張嘴扭曲成笑地÷的樣子。

剎那間,有什麼從身體裡向上升騰而起,直穿心臟,彌散到全身。

“啊…”

腦海裡白色的閃光灼燒着視網膜,晴明踉蹌幾下。

[晴明大人?!]

天后驚恐的呼喊在耳內激盪。

拼命地想要保持平衡,卻結於站立不穩單膝跪下。

在胸腔內,灼燒感火辣辣的。

[晴明!]

青龍現出真身,神色大變。

“…小聲點”

晴明臉色蒼白,說完這幾個字,深呼吸一口,吸進的空氣卻劇烈地刺痛了肺部,胸腔的灼燒感更加強烈。

呼吸困難。

[晴明大人,振作點!]

晴明朝悲喊着的天后微微笑了一下。

抱歉,讓你露出這樣的表情……

“…天后…”

想要說不要緊,晴明卻徑直倒了下去。

“晴明大人!晴明大人!”

“天后,讓開!”

推開天后,青龍把主人背在肩膀上。不由得吃了一驚,什麼時候起,主人變得這麼輕了?

咂了咂嘴,正要翻身回去,青龍的耳邊響起了嚴肅的聲音。

[要是晴明突然不見了蹤影,會傳出這裡有異形或者妖孽害人的謠言,還是把他放在這裡,等人過來吧。]

“…天空…咳!…”

青龍怒氣翻騰,緊緊咬着嘴脣。

天后用顫抖的眼神看着他。

“青龍,照他說得去做吧,不然…”

“切!”

作爲統管十二神將的天空,極少從異界出來的。現在也不是隱形來到這裡,而是隻向他們傳音說話而已。

可是他說的是正確的。如果晴明就這麼突然消失了,一定鬧的滿城風雨的。

青龍壓抑着怒氣,將晴明放在冰冷的地板上。晴明臉上刻着的道道皺紋,讓他痛苦的意識到晴明的衰老。

之前忘記了人類的生命,跟神將們比起來,有多麼短暫和脆弱。

不,不是忘記,是自己刻意不去想而已。

“……啊?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您怎麼了?”

路過的家司注意到了倒在地上的晴明,大驚失色地跑過來。聽到他地呼喊,又跑過來幾個侍女和雜役。

“青龍,交給這些人們吧,我們只有…”

只有跟在他身邊而已。

天后懊惱地咬着牙,要是天一在,還能施法稍微減輕主人的痛苦。而自己和青龍卻都沒有那樣地本事。

即使是身爲十二神將,卻原來也是這麼地無力地存在啊。

看着家司他們慌慌張張把晴明送進屋裡,青龍突然轉動視線。

視線落在西側的圍牆上,青龍縱身而去。

“青龍?”

慌忙追趕而來的天后,向單膝跪在院牆上察看四周的青龍問道:

“怎麼了?有什麼…”

青龍一邊謹慎地看着四周,一邊壓低了聲音

“…有一個暗色的影子潛伏着…”

第五章

昏迷不星的晴明,被土御門殿的役人們送回了安倍府。

甦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

睜開眼睛,最先看見的,是滿眼擔心地望着自己的妻子

凝視着自己的若菜雙眸裡淚光閃動,鬆了口氣似的用手捂住嘴,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說好了不會讓我流淚的,是吧?”

是啊,可是,自己沒有做到——————-

晃眼一般地眯起眼睛,晴明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迷迷糊糊間,坐在他身邊的少女輕輕開口道

“晴明大人,認出來了嗎,是我?”

晴明被她喚回到現實中,眨了好幾下眼睛,辨認着牀邊坐着的少女

然後輕輕呼出一口氣,和藹地對她笑着點了點頭

“嗯,彰子大人”

聽到這,彰子帶着放心的表情長出了一口氣

再看看周圍,一臉擔心的吉昌和十二神將中幾人的面孔映入眼簾

兒子的眼角帶着掩飾不住的憔悴

“父親大人,您已經上了年紀了,以後請不要這樣一個人出去了”

“別把我當老人看,我還精神着呢”

[開什麼玩笑,年紀一大把了]

發出這冰冷的聲音的,是靠在牆上,兩手抱在胸前低着頭看着晴明的青龍

這一次好像是真的氣得利害

朝滿臉凶氣的青龍苦笑一下,晴明用肘部支撐身體想要坐起來,卻被彰子和吉昌攔住了。

“不行,您得繼續躺着。”

“您暈倒就是因爲過於勞累了啊?父親大人!”

被兩人同時喝止,而且還有天后,天一,朱雀,白虎一系列的神將無聲的責備,晴明無可奈何地躺下了,這時候青龍投向他的目光近乎殺氣了。

那個是擔心的一種表示啊…大概。

“抱歉了啊…大概累了吧…給土御門殿的家司大人添麻煩了。”

看着總算表現地像一個病人一點的父親,吉昌鬆了口氣,點點頭說:

概是我們太依賴父親大人了吧”

“哦,是啊,說起來我早就不是陰陽寮地役人了,還像這樣有點什麼事情都來找我是有點招架不住啊。”

“不過能這樣很有精神地動嘴皮子,看來是沒什麼大礙了。好好靜養幾天,以後還請繼續多多照顧。”

“有你這樣地兒子嗎?剝削年邁地親生父親做勞動力!多麼冷酷無情啊!”

“不管怎麼說,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

晴明和吉昌的父子單挑,在一旁觀戰的彰子聽得目瞪口呆。

以前也見過晴明和昌浩的祖孫對決,看起來,晴明吉昌的父子口水戰比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阿

晴明甦醒之前,吉昌就坐在晴明的牀邊,臉色蒼白得讓旁邊的人看了都擔心。本來露樹也守在這裡,因爲心疼看護病人徹夜未眠的妻子,吉昌換她去休息了。

昨天,從土御門殿的使者那裡聽到消息,吉昌當即向陰陽寮的長官告假回到家中。隨後聽說了消息的兄長吉平也匆匆趕來,彰子便躲到了昌浩的房間。好在晴明的房間是離昌浩房間最遠的一間。趕來看望父親的吉平沒有去昌浩的房間,夜半過後,暫且先回自己家了。彰子這才得以守在晴明身邊,跟露樹兩個人一起守了一夜。

“就是因爲盡依賴我,所以後輩們才遲遲不能成才,你不覺得是這樣嗎?天文博士”

“就因爲史上罕見的藏人所陰陽師大人還健在,所以要成長的苗子放慢了成長的速度!”

吉昌滿不在乎的回答,昨晚他已經向陰陽寮請好了今天一天的假。

皇親貴族們衆人依賴的大陰陽師病倒的消息似乎震動了整個京城,據早上來探望祖父的昌親說,走到哪裡都有人向他詢問晴明的情況。

但是,在吉昌看來,貴族們有什麼想法他不管,晴明是他摯愛的父親,地位不比這更重也不比這更輕。

“總之,您倒在土御門殿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請老老實實躺着養病,我要去跟大臣大人報告情況去了。”

“老躺着很無聊的…”

“依兒子愚見,您要是不聽忠告非要起牀的話,那邊的十二神將青龍殿下只怕就要爆發了!”

“晤……”

伸出手掌向青龍一擺,吉昌嚴肅地正告晴明,這下晴明只有投降。事實上,青龍青色地眼眸已經在射出冰刃一般地寒光了。

不光他一個,其他神將也明顯地在用視線責備着晴明,連彰子的神情也跟他們一樣。

晴明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表示放棄。

看着晴明乖乖地合上眼睛,吉昌將剩下的事情託付給十二神將們,走出了房間。

在離房間稍遠的地方站在,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太好了…”

一手貼在額頭上,一邊低聲喃喃着。

晴明已經算是高齡了。這一次萬幸能夠醒過來,若有下次呢?光想一想都覺得可怕。

吉昌沒有關於母親的印象。小時候曾經央求扮演母親職責的天后,用水鏡映照出母親的樣子給自己看過。水鏡裡出現的是天后曾經親眼見到的母親的容貌,依在父親身邊的母親並不算特別漂亮的女子,但是卻有着溫柔親切的笑容。

因爲沒有關於母親的印象,所以更加珍惜父親。和他同齡的人很少有父母健在,在這個時代晴明算是相當的高壽了,所以即使哪天有什麼萬一也不爲奇怪。

雖說早已做好這樣的思想準備,可是到真有事情發生的時候,還是會有天塌地陷一樣地感覺。

“…吉昌大人…”

略有些遲疑的聲音讓吉昌詫異地回過頭去,只見彰子正關切地擡頭看着自己。

“彰子大人…抱歉,家裡搞得一團糟。”

“沒有,晴明大人有天一他們照看,您早點歇息吧,昨晚不是一晚沒睡嗎?”

“我不要緊。到是彰子大人,因爲吉平兄和昌親的來訪,讓您很不方便吧…”

彰子搖搖頭

“沒有關係。好在晴明大人看上去沒有什麼大礙,放心多了.”

她也擔了不少心呢,看着如釋重負的彰子,吉昌溫和地笑笑

“不要緊,他好歹也是狐狸的兒子,不會那麼容易有事的。”

大概,比誰都更希望想信這句話的,就是吉昌自己吧?

吉昌和彰子出去之後,晴明睜開眼直起身來。

青龍無聲地向他投以責備的目光,晴明卻對此故意視而不見。天后白虎都用跟青龍同樣的目光看着他,最終拗不過他的朱雀給他拿了個靠墊。

“…青龍,天后。我倒下的時候,你們察覺到什麼了嗎?”

兩個人的神色一下變得嚴峻起來。天后回頭望望青龍。

身材挺拔的青龍站在原地,青色的雙眸閃着銳利的光:

“有一個暗色的影子。”

簡短的回答一聲,青龍眯起眼睛:

“你不是簡單的生病,晴明,你自己心裡有數嗎?”

之前沒有聽到過這個情況的神將們,紛紛驚愕地看着青龍。

“怎麼回事?”

“你是說這是向晴明宣戰的術士或是妖怪乾地嗎?”

白虎朱雀依次開口。回答的是晴明。

“晤…究竟是什麼我也不清楚,只覺得有誰的視線射了過來。然後…”

晴明用手貼在胸口

撞擊感從自己體內產生,貫穿了心臟,驚濤駭浪般席捲了全身。

突然間,那個初春的夜晚迴盪在夜幕裡凝重的聲音,重新在耳邊響起――

---快了

不同與人類的神,或許已經預見到這些

可是,做爲人,他甚至不能知道這些預測究竟有幾分正確。

一個多月沒見到面的小孫子的臉,在腦海裡浮現。真想聽到那久違的充滿活力的聲音啊。

遙遠的河畔有人正等着自己,他知道,也知道得儘快去了,可是這邊,他還想多呆呆。

“…晴明”

一直沒有開口的青龍,吐出冷冷的話語:

“不管是什麼原因,你的體力已近極限。不要告訴我你自己沒有這個自覺!”

屋裡一片寂靜。青龍所說的是十二神將全體共有的感覺。而晴明自己也感覺到了。

他所使用的離魂術消耗了太多的咒力和生命力。如果只是偶爾用一兩次的話還不會有太大的影響。他使用這法術太過頻繁了。可以毫不誇張的說,他以年輕時的姿態出現時所擁有的強大的靈力,是以他的生命力爲代價換來的。

晴明是十二神將的主人。他們不能眼睜睜看着主人縮短自己的壽命。

“以後不要再爲那個孫子使用法術了!”

甩下這句話,青龍便一下子消失了。大概是有話要對留在異界的同胞們說,回異界了吧。

在場的其他幾個神將大概也是同樣的想法吧。可是卻知道這是與主人的意願相矛盾的,尊重主人的意願的他們不知如何開口。

打破令人窒息的沉寂的,是老人清朗的笑聲:

“…真是的,一把老骨頭了還不讓我想幹什麼幹什麼,真是死腦筋!”

一臉爲難地閉上眼睛,一手貼在額頭上

不知爲什麼,鼻子酸酸的,眼角那麼的熱…

夜幕。如同黑漆塗抹過一般

風比起初春時候略添了幾分暖意,吹拂着她的臉頰

感覺到有什麼在風裡降落,閉目端坐在船形巖上的貴船祭神高龍神睜開了眼睛

一個纖瘦的身影出現在她坐的岩石前

高龍神睜大了眼睛,認出了眼前的身影

“你是…晶霞…!”

晶霞似乎很滿意自己讓神吃了一驚。微笑着翻身飛上天空。在空中盤腿而坐,雪白的手腕交叉抱在胸前,身上只穿着很薄的衣裳,左手腕和足腕上帶着古樸的銀鐲,脖子上也掛着一串剔透的飾物,最大的那枚玉石帶着淺淺的藍色裝點在她的胸前。

長過腰際的銀色頭髮在風中飄舞,青灰色的雙眼正視着高龍神

“---我有一個請求”

端正的面容上帶着微笑,晶霞用柔和而鄭重的聲音接着說下去

“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都請你不要插手”

出乎意料的請求,讓以手托腮做洗耳恭聽狀的高淤連眨了好幾下眼睛

“好過,弄出點讓我吃驚的事情最好不過”

“…這麼多年你還是這性子呢”

高淤期待地一笑,又詫異地側着頭問

“這麼多年你在全國轉悠,往我這邊卻是一步都沒轉過,這次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晶霞的表情變得憂慮。沉默了一會,垂下眼瞼,青灰色的眼睛望着遠方

“…很多,麻煩的事情要發生了”

“要?你是說還沒發生?”

“雖然還只是我的推測,但是…”

攤開手,聳了聳肩膀,她嘆了口氣

“花了那麼多心思,好不容易把那傢伙的視線從京城引開的…”

望着延綿在山腳下的都城,她眯起了眼睛

“…這座城裡有我的同族,那傢伙好像發現了這一點”

高淤若有所思地看着舊友

“同族…”

“嗯,把他們捲進來實在非我本意,可惜那傢伙纔不會考慮這一點”

而且

“只要能逼我現身,那傢伙肯定會不擇手段。他在出雲發現了族人的後裔。肯定會順着線索找到京城來,真是麻煩哪”

“這麼說之前的心思算是白費了?”

“看起來你好像很期待的嘛,高淤。真想讓你也分擔一般苦勞啊”

“謝謝,免了吧。還是在旁邊看着最有意思”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我也就是來和你打個招呼。不然又該生氣了”

友人無奈的話語讓高淤低聲笑了笑。突然改變了話題

“京城裡,有個很有意思的人”

晶霞看着她,不等她作出別的反應,高淤便眯起眼睛接着說了下去

“有意思到了讓我允許他稱呼我爲高淤的,一個孩子”

“哦?那就難得了”

神族以外的得到允許稱呼高龍神爲高淤的,之前一直只有晶霞一個

“現在還遠在西部的出雲,再有一個月就該回來了…你不想見見嗎?”

“如果有緣,不需要你安排也會見到的,按我的想法…”

浮在空中站起身,晶霞悽然一笑。

“不管怎麼說,也想見見他,那可是被你誇爲‘有意思’的孩子,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力量…”

“哦,這也有道理”

似是對老友的話深以爲然,高淤朗聲而笑。

第六章

代替臥病的晴明,由安倍吉昌進行了祈禱藤壺中宮早日康復的法事,在此功效下,中宮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在比預定時間推遲甚多的四月下旬入宮了。

然而,中宮的病並未完全康復,並且時常臥病不起,於五月上旬又退回了土御門殿靜養。

“天一”

正在打掃着昌浩房房屋的彰子,回頭看着身邊給她幫忙的神將

“嗯?”

“昨天聽說章子大人大約十天前退回了土御門殿,是真的麼?”

彰子的臉色很認真。

天一眨了眨眼睛,小心地儘量選擇能讓她寬心的措詞,安靜地回答道。

“確實是有這樣的傳言,說她的病比較嚴重,幾乎天天都臥牀不起。”

“是嗎?”

彰子帶着沉重的臉色嘆了口氣。

天一略帶詫異地望着她

“不過,公主這話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哦,雜妖他們那裡啊。最近每天晚上都到圍牆外面來。”

“…………是嘛。”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傢伙們確實是麻煩。得早些想個對策纔是。

天一一副思慮的表情,彰子擡頭看着她,突然注意到原來天一和晴明他們差不多高呢。

可能是因爲跟她時常在一起的朱雀個子太高,所以之前從來沒有注意到。原來天一的個子比一般女孩要高得多。說起來,勾陣比她更高。則比勾陣還要高好一截。擡頭看他的時候脖子都要仰酸了。玄武和太陰比彰子個子要矮,那是因爲他們總是以孩子的樣子出現吧。

十二神將既然叫“神將”,那就是神的眷屬,所以基本上個子都那麼高吧。

一邊漫無邊際地遐想着,彰子繼續開始了打掃。

每一天,彰子都要打開昌浩的房間的門窗通風,掃出房間裡的灰塵,用乾布擦淨地板。昌浩房間裡雜亂地推放着很多書,掃除的時候,彰子就順便替他分類放好。有些書名太難不認識,彰子便請教神將或者晴明,現在已經收拾地很有條理了。

昌浩藏起來的衣服,在進入五月前都縫補好了。現在正瞞着露樹每次偷偷拿幾件洗淨。

“……這個做完以後,再做什麼呢?……”

要是在做完之前昌浩就能回來,那該有多好。

久違了的羅城門,比印象中的更加飽經風霜。

當然這其實只是昌浩記憶不夠清晰而已了,只是一兩個月的時間,不可能有太大變化的。

可是,差一點,自己就真的再也不能見到這座城門,再不能從這城門底下穿過了。

“啊——回來啦”

在感慨萬千喃喃自語着的昌浩身邊,成親一邊活動着頸部關節,一邊發出感嘆:

“我回來了,我的家。”

“兄長,現在還不能回家”

對於弟弟的提醒,成親露出滿心不樂意的神情。

“唉?我想先回去的阿。家裡的大兒子、小兒子、女兒、岳父、岳母、嚇人奴婢大家都翹首以盼等着我回去啊”

“……疏忽了吧,把嫂子漏了吧?”

“那是你的錯覺啦”

乾淨利落地否認事實,成親撇了撇嘴。

“她當然在等着我啦,沒必要一一羅列出來。”

成親一個人嘟噥一句,遺憾的是沒有傳到昌浩的耳朵裡。

昌浩一邊嘆了口氣,一邊低頭看着腳邊。

“終於回來了呢,小怪”

在自己腳邊拖拖沓沓走着的小怪,擡起頭眯起了眼睛。

“是啊,回到京城了呢……”

回到了晴明所在的京城。

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要詢問。都是自己必須要搞清楚的事情,可是從哪裡問起好呢?發生太多的事情,自己心裡還是一片混亂。

缺失的記憶,以及模糊的記憶。必須要搞清楚的事情,不可以知道的事情,以及,必須領悟到的事情。

晚霞色的眼睛流露出複雜的感情,微微顫動着望着昌浩。

這是小怪恢復記憶之後便常常會有的眼神。在昌浩的胸中,感情的漩渦波蘭洶涌,他唯有拼命的壓抑着自己的情感。

昌浩在心中低語

“……雖然連我也不能全部回答你的疑惑,可是…”

可是如果是在以前,小怪第一個詢問的,肯定是昌浩吧。

昌浩默默地伸手抱起小怪,感覺到它緊張的一瞬間身體僵直,昌浩眯起了眼睛。

“……幹嗎幹嗎?突然抱我幹嗎?”

“擔心你是不是累了嘛,我很溫柔的哦。”

昌浩故作輕鬆的說,小怪眨巴了幾下眼睛,搖了搖尾巴。

“笨蛋,擔心別人前先考慮考慮自己的事吧。我纔不累呢,我怎麼也比人類體力要強啊。”

“是——嗎?”

“是——啊!”

掙脫昌浩的手,小怪自己啪嗒啪嗒地走着。它的背影,不知道爲什麼顯得那麼遙遠。

好像胸中被剜去一塊一樣空落落的,昌浩帶着寂寞垂下了眼簾。

沒戴烏帽的腦袋,突然感覺被一隻大手撫摩着,擡起頭,成親溫柔的望着自己微微地點了點頭。

“……嗯”

不要緊。因爲,它就在自己伸手就能觸到的地方,陪着自己呢。

這一切,隱身的十二神將太陰和勾陣默默地看在眼中。

拽着十二分不樂意的成親,昌浩一行抵京後首先去了陰陽寮。

途中昌浩梳好髮髻帶好了烏帽。

兩人穿的都是非正式的狩衣和狩褂,因爲是剛從出雲回京,所以陰陽寮的人想必不會太計較了吧。實在不行可以請守門的衛士把裡面的人叫出來代爲傳遞一下報告書。

“喂,昌浩。還是讓我回去整理一下裝束吧。”

“這是工作,工作。兄長,身爲歷博士不以身作則可不行啊。”

“哇!你怎麼跟昌親一樣的臺詞。”——

抱頭的兄長和按住額頭的三弟。

小怪在一旁半睜着眼睛看着,和旁邊的勾陣眼神交匯着,它聳了聳肩。勾陣沉默地朝它苦笑了一下。

太陰躲在勾陣身後,時不時地偷看一眼小怪的樣子。

“……有點、還是有點……唔—”

雖然沒有騰蛇那麼可怕,但並不是說完全感覺不到害怕。看來長年刻在心中的恐懼心理不是那麼容易克服的。

“我想,我先回去了,先告訴晴明你們回來的消息”

“啊,那樣也好。…真好啊,能不能順便也跟我家人說一聲。”

太陰在成親面前現形問道。

“去倒是也可以,可是你家有誰能看到我啊?突然現身嚇壞人你可別怪我哦!”

“這個…”

成親無話可說,太陰撇下他不管嗖地騰空而去。

“再見,小心着點,在安倍府等你們。”

他們現在正沿着行人衆多的朱雀大道的北上,沒辦法向她揮手,所以只是目送她離去。

昌浩擡頭看着天空。夏天的太陽已經升過了天頂,正開始向西方傾斜。

“……到夏天了啊。”

離開京城向出雲出發的時候,差不多同一時刻的太陽比現在更偏西點,熊熊燃燒着,染紅了半天的天空。

從羅城門沿朱雀大道北上直走盡頭是皇城大門朱雀門。不過位於東邊的美福門比朱雀門離陰陽寮更近一些。如果再多繞一些路,鬱芳門呀待賢門離陰陽寮的距離更近。不過爲了省得繞路他們選擇美福門,朝美福門守門衛士說道。

“請向陰陽寮的人通報一聲,說出差的歷博士和直丁回來了。”

剛好其中一個衛士認識成親的臉,馬上替他通報去了。

他兩果然沒有得到允許進入皇城,大概是打算讓誰來取成親在出雲時寫好的報告書,回去遞交給陰陽寮長官。

昌浩在離大門稍遠的地方擡頭看着圍着皇宮而建的宮牆,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帶着幾分怒氣叫着自己的名字。

“昌浩殿下!”

昌浩瞪大了眼睛,收回了視線朝美福門裡面望去,來人穿着直衣狩褂,烏帽子永遠戴端端正正,一張一絲不苟的臉瞪着自己。

“……啊……”

昌浩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

跑到一臉愕然的昌浩面前,藤原敏次食指一揮。

“難道你不知道,這種時候,就應該像成親大人一樣意氣風發地站在那裡嗎!像你這樣,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看着宮牆之類的,我們整個陰陽寮的士氣都會受到懷疑的。”

“啊?”

“啊?”

被對方用上揚的語調反問,昌浩慌忙改口。

“啊,不,對不起,以後一定注意。”

“知道就好。”

憤然說完,敏次轉身向成親回話。

“博士,失禮了。您有什麼吩咐?”

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成親,頗有興趣地眯起眼睛看着敏次。

“那麼,請替我把這份文書交給長官。我們今天就先回家了。幫我轉告一下,就說如果日子好就明天,否則就依照曆法另則吉日進宮。”

“是。對了,也許是我多事了,有件事我想還是先跟您說一聲比較好…”頓了頓,敏次看了看成親,又看了看湊近過來的昌浩。

“實際上,藏人所陰陽師晴明大人,一個月前突然昏倒,現在還在病牀上躺着…”

“啊?”

昌浩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成親睜大着眼睛注視着敏次。

過了一會,成親回過神來,極力讓自己保持平靜努力開口道。

“……有生命危險嗎?”

“這應該沒有,不過,畢竟晴明大人年事已高,所以大家都很看重此事…”

世界安靜下來。

——————遠遠地,有誰在說着什麼。

突然間周圍的聲音都消失了,昌浩的腦子裡一片模糊。

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現實感,就好像在墜下深淵前,勉力想要在一根細細的繩索上保持平衡。

是誰,在說什麼。

心臟跳得那麼劇烈。

血液在倒流,手腳突然變得冰冷。

想起回憶起最後見到的那張臉,昌浩拼命地在記憶裡搜索。

祖父的臉。從自己出生起就不曾有過什麼變化地,刻滿了皺紋地臉。

想起來的是這副面容,但是定格在眼前地卻是使用法術時出現地那個青年。

而聲音呢,從幼年時起,呼喚過自己幾千次,幾萬次的聲音呢?耳邊響起的卻是這一句:

————昌浩,去追屍鬼。————快去。……我們約好的不是嗎。

因爲,這是昌浩最後聽到的爺爺的聲音。

對着不堪忍受攥住了自己衣袖的小孫子,他微微地露出了笑容。

這是昌浩見到的最後的爺爺的身影。

“……爺爺…”

昌浩用嘶啞的聲音喃喃着,這時,有誰用手拍了拍他的背。

驚訝地擡起頭,看到的是一臉擔心的成親和緊抿着嘴脣的敏次的臉。

敏次帶着複雜的表情,欲言又止。

“那個……”

他不住地眨着眼睛,像是在心裡不住地斟酌着措詞,最後終於一字一句地小心說道:

“聽吉昌大人…昌親大人說,是因爲家人十分擔心所以才一直躺在牀上的。晴明大人自己其實覺得沒什麼大礙,精神很好。而且他可能也是太掛念被派往出雲的成親和你了,所以只要見到你們平安回來了,一定…”

“……嗯……”

昌浩握着拳,低下頭。

“嗯,嗯…”

意識到自己失態的敏次,帶着歉意擡起頭看着成親。

“那麼我就去呈送這份文書了。”

“啊,謝謝你告訴我們這消息,我們也有了思想準備。是吧?昌浩。”

拍拍弟弟的背,成親泰然地露出微笑。不管發生什麼事,即使身處驚濤駭浪之中,他也決不會驚惶失措,即使那只是從表面看上去是這樣。

昌浩沉默地點點頭,敏次則低下頭。

目送着匆匆離去的成親昌浩,敏次沮喪地陷入了自我厭惡中。

“……唉,我應該說得委婉一些。”

雖然是出於好心想讓他們有所心理準備,可是結果卻好像適得其反。

“我還遠遠不夠成熟啊……”

敏次無精打采地喃喃自語着往皇城內的陰陽寮走去,因爲他沒有見鬼的能力,所以沒能看見剛纔一幕。

聽到敏次說出晴明倒下的消息,比成親和昌浩更爲驚愕的是一旁的小怪和勾陣。

它忘記了呼吸,背上止不住地打顫。

人類的脆弱,他們都清楚。而他們的主人,作爲一個人類,已經活得夠長了。而且還勉力使用各種法術,即使明知道超過了咒力的限度。

這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他們不是不知道。

隱身在一片的勾陣強壓住心裡的波瀾,狠狠咬住了嘴脣。

“————晴明…!”

小怪帶着比勾陣更陰鬱的神色,把所有的話都咽在了肚子裡。

每往前走一步,便離想念中的安倍府更接近一些。這本該是讓人高興的事,可是昌浩的心情卻隨着距離的縮短變得越發沉重和陰沉。

腳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胸口堵得厲害,幾乎讓人窒息。

想見可又怕見。

昌浩的手在胸口緊握。

早想過,要好好道歉。見到爺爺馬上道歉,肯定會挨頓批評,可是昌浩心目中的爺爺總是一副超然出塵的樣子,總是有活力生機,一點都不像一個老人。“………怎麼辦呢”

沒臉見他啊。

看着一路垂着頭歪着臉的昌浩,小怪哽着聲勸着他。

“不要緊,不要緊的。……晴明怎麼可能輕易有事呢。”

可是連這麼斷言的小怪自己都是籠罩在沉重的氛圍中。

隱身着的勾陣交互看着二人靜靜地嘆了口氣。先回去的太陰一定已經知道這事了吧,從太陰沒來報信這個情況,勾陣推測晴明病情並不是非常嚴重。

可是勾陣也知道這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推測而已。

遠遠的,已經可以看得到安倍宅的大門。

“……”

昌浩不由得停住了,腳底像生根了一般,一步也邁步出去。

“……啊”

低低的一聲,正詫異間,太陰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彰子的面前。

“回來了。”

“真的?”

彰子喜出望外地問

太陰回頭正要回答她,彰子卻已經迫不及待地衝向了門口。

“啊……”

留在原地的太陰伸手抓了個空,有些茫然的看着四周,伸手撓了撓後腦勺。

看彰子徑直衝向門外的樣子,可知她盼昌浩回來盼得多厲害。

彰子曾不斷地問過太陰昌浩的情況,可是太陰只是回答說見到他本人就明白了。她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不知道什麼緣故,昌浩‘看’不見了…”

嘆了口氣的太陰,突然連眨了幾下眼睛。

“……啊?莫非和昌浩一起…”

太陰沒有說完這句話,臉色卻一下子變得煞白。

“壞、壞了”

太陰慌張騰風而去,意料中的事態果然展現在了眼前。

敞開的大門口,一個身影愣在那裡。

急急忙忙跑出來的迎接昌浩的彰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望着對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緊張的氣氛充斥着整個場面。

好容易打破沉寂的,是姍姍來遲剛走進大門的昌浩

走進門感覺到氣氛不對勁的昌浩和小怪,徐徐擡起之前一直低垂着的視線,頓時都傻了眼。

“啊………”

“壞了……”

聽到兩人的嘟噥聲,像座塑像一樣呆立着瞪着彰子的成親慢慢轉過了身:

“………昌浩”

“啊,啊…”

昌浩只想趕緊逃跑。

成親面無表情的面對着昌浩,用右手指着彰子。

“……那是誰?”

彰子的肩膀微微一顫。

面對意想不到的局面,昌浩的嗓子像是打了結,開合着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完了,沒想到……”

勾陣也是滿腦子晴明的事,沒考慮到這一點,站在彰子身後的太陰和她目光交視,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寄身在安倍府中半年之後,一直不爲外人所知的彰子的存在,終於暴露在了外人面前。

“……這事暫且先不說,呆會兒我再好好問你”

從昌浩,彰子以及十二神將的態度中,成親大致猜到了什麼,半睜着眼看着弟弟說。

“先看爺爺去,還有……那邊的公主。…”

“啊,什麼事?”

彰子一個激靈,成親對她笑笑說。

“家父吉昌,還在寮裡嗎?”

“啊,是的,大概要到傍晚才能回來。”

“那麼家母露樹呢?”

“剛去市場了。晴…晴明大人在屋子裡休息。”

“…………是嗎?那正好。”

成親微微一笑自語一聲,感覺到他目光裡的寒意,昌浩向右一轉便想要逃跑,可惜卻被成親先一步察覺,一把攥住了後脖頸。

“哎呀?昌浩,你要去哪兒?我是擔心爺爺的身體回來看看,個÷等見過爺爺之後,還有好多問題要問你呢。”

“啊,嗯,呃,那個…”

“——騰蛇勾陣,你們兩個也別跑啊!”

正要溜走的勾陣和小怪也被叫住,讓成親盯着,無可奈何地轉過身來

“行李暫時放着,替我看着點。”

成親將自己和昌浩揹着的行李隨手仍在地上向裡面走去。

目送着被成親拽着的昌浩,以及跟着昌浩的小怪,勾陣顯露出少見的愁容。

彰子臉色蒼白的用手捂着嘴,太陰圍着她拼命地勸說着。

“沒關係,沒關係的。成親也是吉昌的兒子嘛。頭腦又好,知道原委的話肯定不會到處宣揚。”

“可是,可是,父親和晴明大人都囑咐過我……”

自己太過興奮,完全忘記可能有別的人進來

爲了守住秘密,父親嚴厲叮囑過彰子,千萬不可以引起別人的注意。爲此,在正月安倍家客人較多的時候,她還特意搬到別的宅子躲避一段時間。

安倍家的人因爲職業的緣故,和高官顯貴經常有來往,藤原道長的勢力現在是穩如磐石,但是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一點也疏忽不得。知道這個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不過,細細一想,幸好對方是成親,還好。

“確實,如太陰所說,成親肯定是不會到處宣揚的。可是爲了避免不必要的猜疑,是不是該告訴他實情呢?”

“勾陣”

勾陣用梳子幫彰子把前面的散發梳好,勸慰地對急得快要哭出來的彰子一笑。

“別擔心,彰子大人。成親是吉昌的兒子。三兄弟中間就他最精明瞭。”

否則他也很難在充滿爾虞我詐,鉤心鬥角的作爲政治中樞的皇城內,在以各種方式介入政事的陰陽寮裡站穩腳跟。

“只是……”

勾陣抱着胳膊,半睜着眼睛露出些犯愁的神色:

“之前一直被矇在鼓裡會不會生氣呢……這也沒有辦法啊。”

昌浩忍不住擡頭看看徑直往裡走着的哥哥的背影。

連背影都帶着怒氣。

“……那個,成親”

小怪想替不知所措的昌浩找藉口辯解,剛開口成親卻停下了腳步,小怪不由得把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

“——爺爺,成親和昌浩回來了。”

聽到成親這句話,昌浩和小怪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晴明的房間門口。兩人算是都急糊塗了。

“啊,回來了啊,快,快進來。”

“嗯。”

大概十二神將太陰早已報過信了,對於突然回來的成親他們,晴明一點也沒詫異,爽快地把他們叫進了屋。

推開門,風吹了進來,冷冷的氣流從對着庭院打開的懸窗那裡流了出去。

晴明躺在放置在書籍和文案旁邊的牀上,身邊有天后守着。十二神將似乎是輪番守在晴明身邊。

看到昌浩和小怪的身影,天后輕輕皺了皺眉,隱去身形悄然離去。小怪搖了搖長長的尾巴,什麼都沒有說。

晴明似乎只是躺着而沒有在睡覺。可能剛纔是在和天后聊天吧。細細看看,枕畔還放着一些書籍,大概是打發時間用的。

向離家數月的兩個孫子招招手,晴明慈藹的笑着。

“平安到家了啊,好好,去過寮裡了嗎?”

成親在牀側坐下來,回答道。

“嗯,在那邊聽到一個陰陽生說爺爺生病的消息,所以連忙趕過來了。”

“連自己家都沒回就直接趕過來的嗎?這在你很少見啊。”

“我也算是爺爺的心愛的孫子啊,要是先回家後來這邊會被說成什麼我很清楚的。”

成親裝模作樣的回答逗得晴明大笑,聽到他的笑聲成親暗自鬆了口氣,還好,真的沒有什麼大礙。

安心的舒口氣,成親轉頭望向從剛纔就一直沉默着的昌浩。

昌浩端坐在比成親靠後的地方,垂着頭,抓着膝蓋的手指蒼白。旁邊的小怪也一言不發的低頭看着地板。

在出雲從昌浩那裡聽說了詳細情況的成親無奈地聳了聳肩。回頭和正苦笑着看着自己的老人四目交視。

啊,是這樣啊。

成親感到一種近乎於悲傷的情感,眯起了眼睛說

“……看到您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我先回去,回頭再和昌親一起來看您。”

“是嗎?你也很忙啊,辛苦了。”

晴明點頭回答。

成親突然坐正身體詢問道

“——對了,剛纔那女孩是誰?”

晴明眨了幾下眼睛後,面不改色的回道。

“成親啊,不想告訴人的秘密誰都有個一件兩件三四件的,不是嗎?”

“爺爺的秘密,五件六件七八件都有的,我承認是這樣。不過要是直接去問那姑娘似乎有點於心不忍…我突然想起以前聽到的雜妖們之間的一些謠言。”

“既然是謠言還不採取對待謠言該有的態度?你還是不夠成熟啊。”

“哈哈,被您抓到個漏洞。……不過。”

爽朗的笑聲過後,成親臉色變得認真起來。

“入宮的藤壺女御,哦不,現在已經是中宮了。傳說中具有很高見鬼之才的中宮,居然完全不具有這個能力,我很久以前就在懷疑其中是否另有隱情…”

成親搔了搔頭,接着說下去。

“我以前曾有一次陪岳父去東三條殿出席一個宴會。當時遇到一個年齡尚小的公主躲在欄杆後面偷看宴會的場景。”

注意到成親發現了自己,少女慌張離開。她跑向的方向是東北對屋。也就是藤原道長的長女彰子所住的地方。而且年齡也差不多。那麼那個少女大概就是彰子吧。貴族家的女兒平時都在深閨裡很難見到,成親回去後還跟妻子說起過此事,所以印象很深刻。

“雖然當時年紀尚小,但是五官長相卻十分可愛,所以我記得很深…不過,比起我家女兒來,還是差了點吧…”

成親不住地點頭。

晴明嘆了口氣回答道。

“……是一朵有些退了色的紫藤花。必須小心謹慎地守護它開下去。”

這一句已經說明了一切

成親默默地行了個禮,拍拍旁邊身體僵硬的弟弟的肩膀說。

“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啊。再見。”

昌浩勉力的動着僵硬的身體點點頭。

“我走了,改天再來拜見父親母親”

成親明朗的聲音消失在門外,門被啪地拉上了。對流的風一下子停了下來。

昌浩攥着膝蓋,努力想着要說的話。

那些不說不行的話。見到爺爺之後必須要說的話,爲什麼現在一句都想不起來?百般感情在胸中交織在一起,梳理不清,昌浩都不敢擡頭看爺爺的臉。“……………”

緊張地閉住眼睛呼吸不得的昌浩,耳邊響起爺爺和藹的聲音。

“……見到奶奶了……?”

昌浩一驚,擡起頭來。

滿是皺紋的臉上,帶着慈祥的笑容。

怎麼想都想不出來那張祖父的臉就在眼前。

昌浩拼命忍住胸中翻騰的感情,使勁點點頭。

“……嗯……”

“是嗎?……溫柔嗎?”

“……嗯……”

回答聲發着顫,難以抑制的情感在胸中膨脹,化作眼眶裡的熱氣,模糊了整個視線,“…她說,快回去吧,我來推你一把…”

在河邊遇到的那個和藹的人,對已經放棄的自己這麼說

啊,是了,回來見到爺爺首先必須要說的那句話,想起來了。

“對…不起…”

“嗯?”

“…我…提出了…很過分的,請求…”

晴明眯起眼睛,看着拼命從嗓子裡擠出聲音的幺孫。

“……啊…昌浩真是個傻瓜呢。”

“嗯…”

晴明朝坐在離自己稍遠的地方的昌浩招招手。昌浩擦拭了好幾下眼角,膝行到晴明身邊,晴明伸出乾瘦的大手輕輕拍拍昌浩的臉頰。

“真的是傻啊。……自己明白的話,以後再也不要那樣了啊。”

晴明從很久以前起就不怎麼愛厲聲訓斥別人,因爲那樣做的人另有人在。所以晴明選擇了用說教讓昌浩自己醒悟的方法,當然也不是完全不訓斥,但終究是這種說理式的教育佔了多數的――昌浩到現在才發覺這一點。

“幸虧回來了吧……?”

“嗯……嗯……”

昌浩邊大顆大顆地掉着眼淚,一邊連連點着頭。晴明疼愛地看着他。

能再次見到這個孫子,再次聽到他的聲音在耳畔想起,真是太好了。

視線向旁邊滑過。

旁邊的小怪從進來起就一動都沒有動過。

順着晴明的視線,昌浩明白什麼似的。

“……我先出去一下,回頭再來向您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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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揉紅通通的眼睛,昌浩起身。一臉慚愧的低着頭走出了門外。

“真是會折騰人的傢伙呢,一直都挺安分的,突然變得這麼能折騰了。”

晴明用輕鬆的語調引它開口,小怪卻只是低着頭,一句話也不說

晴明嘆了口氣口氣。

“——紅蓮”

小怪的背,劇烈地顫抖着,長耳朵晃動着,晚霞色的眼睛無聲地望着晴明。

那眼神,真像個迷了路的孩子啊。晴明向它招招手:過來吧,在那邊夠不着。

雪白的四肢小心翼翼地湊近。

爲了不給躺着的晴明加重負擔,小怪走到晴明肩膀的位置,眨了眨眼睛,額頂的印記微微閃着光,表示沒有施以封印。

“那臭小子,果然那還是半吊子啊。封印術還是我親自教的呢……”

“——我有事請想問你。”

“是嗎?可是在那之前,先聽我說一句話。”

晴明向緊張的小怪伸出手,一邊輕撫着它白色的腦袋一邊說。

“…歡迎回來。一直在等着你呢,紅蓮。”

靜靜地,穩穩地迴響着。

和當初賜給這名字時一樣深沉的聲音。

第七章

洗過臉的昌浩走進自己的房間,卻遇到了抱着自己的行李,無精打采低着頭的彰子。

“彰子,怎麼了?”

彰子一驚,擡起頭,望着昌浩的眼眸顫動着,像是就要忍不住哭出來。

“啊,彰子?怎麼了,怎麼一副要哭的表情?”

慌忙在她身邊坐下,昌浩環視着四周,十二神將太陰勾陣應該在這裡,也許可以問問她們彰子怎麼了。

可是屋裡沒有她們的氣息。也許是隱形了吧,所以現在的自己完全不能感覺到她們的存在。

“剛纔那個人,是昌浩的哥哥,是嗎?”

“埃?啊,嗯,是的,那時最大的哥哥成親,比我大十四歲。”

“怎麼辦啊,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在這裡的”

明白了彰子在擔心什麼,昌浩安慰她說:

“這事啊,不要擔心。兄長是口風很緊的人,而且,他好像已經猜到彰子是彰子了。”

“啊,真的?!”

“啊,是啊,正因爲猜到是彰子,所以絕對會很慎重的。雖然對於之前沒有告訴他,他有些生氣”

因爲是背對自己說的,所以他的沉默實在是最可怕的。雖然兄長高大的脊背給人可以依靠的安全感,自己一直很喜歡,但是像這種時候卻讓人頭疼。

“真的?”

彰子半信半疑的望着昌浩。昌浩“嗯”了一聲使勁點點頭。

“是嗎嗯,我明白了!”

彰子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緊接着又突然睜大眼睛,擡起頭:

“昌浩”

“嗯,怎麼了?”

彰子的眼眸又一次顫動着。

這次又是怎麼了?昌浩調整了一下坐姿做好準備。

將手放在胸前,彰子微微笑着:

“歡迎回來!”

一句話儲戶昌浩的意料,他愣了愣,這纔想到:

是啊,自從二月最後那天離家以來,和彰子真的是好久不見了。

想到這,昌浩的心突然跳的劇烈起來。

眼前的這個人,自己還以爲再也見不到了呢。

在出雲,自己最痛苦最悲傷,心痛得難以忍受,難以排遣的感情充斥心頭的時候,彰子好像知道了自己的痛苦一樣處現在了自己的夢裡。

雖然知道那只是夢境,可是自己卻從中受到了多大的安慰啊。

本來回不來的自己,最終能夠把回來的信念堅持到底,彰子的話語也是原因之一。

各種感情在心頭交織,昌浩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最終他屏息慢慢地答道:

“嗯,我回來了!”

彰子點點頭,眼睛裡淚光閃爍。察覺到昌浩的視線,她不好意思的捂住嘴:

“抱歉,我太高興了雖然在夢中見過你,相信你一定會過得挺好的。可終究不是真的見面,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過得好”

“埃?”

昌浩一臉詫異的神情。彰子的目光裡帶着些羞澀。

“晴明大人教會了我一個咒語,可以夢到想見的人你該笑話我了吧?”

昌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也,做了那個夢了。對不起,能見面真的很高興,那樣的溫暖真的很讓人喜歡,可我,卻逞強沒有好好面對你。

彰子驚訝得看着沉默了的昌浩:

“昌浩,怎麼了?”

“啊,沒,沒什麼。對了!”

昌浩像想起什麼似的,把彰子膝蓋上擺着的自己的行李拿過來,在裡面翻着,找到目標後,眼睛一亮:

“啊,在這。”

“什麼呀?”

彰子朝昌浩手中望去,只見昌浩從行李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皮袋。

“回來的路上路過一個叫做玉造的地方,在那裡看到的”

昌浩抿着嘴,鬆開皮袋上的繩子,從裡面倒出一個串着小塊玉石的皮繩來,放在手掌上遞給彰子。

“抱歉,雖然不是特別好的東西送給你。”

那是一顆磨得圓圓的瑪瑙,小小的,近乎橙色的淺紅色底子上帶着些白色的紋路。正如昌浩所說,並不算得上上好的材質。

小小的丸玉直徑大約三分,中間穿孔,兩邊串着裝飾的管玉,皮繩細細的,水洗成白色,長不過一尺,應該是系在手腕或者腳踝上的飾物。

彰子目不轉睛地看着,輕輕伸出手,昌浩把丸玉放到她的手上,她看得連眨眼睛都忘了。

緩緩我緊手中的玉石,彰子臉上的笑容如花朵一般綻放:

“謝謝!好高興!”

“啊,太好了!爲選什麼做禮物發愁了很久呢,女孩子喜歡什麼,我一點都不清楚”

昌浩爲這個發愁而抱着腦袋呻吟的時候,已經有了妻室的成親曾對他無奈的嘆了口氣:

“連買什麼討女孩子歡心都不懂,你還真是嫩呢。不過話說回來,你也已經14歲了啦,有一兩個想送禮物的女性朋友倒也不奇怪。哎,昌浩也這麼大了呢……”

在一旁聽着的小怪插嘴說,這樣的年紀有兩個就成問題了。成親裝作沒聽見。

摸着昌浩大傷腦筋的腦袋發着感慨的成親,似乎也給妻子買了點什麼,不過具體是什麼昌浩就不知道了。

“瑪瑙是避邪的,所以我想正好給你。而且很漂亮,雖然紅色很淺,彰子皮膚白,配起來一定好看。”

“嗯,我一定好好珍惜。”

彰子滿心歡喜地笑着,昌浩用一種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想流淚的心情望着她。還記得夢裡相擁時的溫暖,還以爲那會是最後一次了,而現在她就在自己身邊對自己笑着,比那時候更讓自己的心覺得暖暖的。

“啊,對了,昌浩,低一下頭。”

“誒?嗯。”

低下頭,脖子上有什麼輕輕地套了上來。

撲鼻的清香味告訴了昌浩那是什麼。

昌浩呆呆看着胸前的香袋,已經將丸玉系在手腕上的彰子歪着頭看着他說:

“昌浩在出雲的時候,香袋的繩子斷過一次,我換上了一根更結實的,長度差不多吧?”

昌浩輕觸香袋,那上面還殘留着彰子的體溫。她一定像昌浩平時那樣一直把香袋掛在脖子裡吧。

“……嗯……”

將香袋緊緊握在手中,昌浩忍不住低下了頭。

啊,自己多傻啊。

居然會有那麼一瞬間,以爲自己可以告別這樣的溫暖。

“嗯……不要緊…”

自己怎麼會那麼任性、那麼愚蠢、那麼傻……

這些堅持等待着自己的人們,自己決不能割捨得下。

不管有多難,付出多大的代價……

天色已黑。

“關上窗戶吧?”

“啊,謝謝。”

朝關着窗戶的勾陣揮揮手,晴明便要從牀上起身。

“嗨,不是說必須躺着的嗎?”

小怪慌忙粗聲制止,晴明卻不以爲然。

“那是因爲不躺着青龍就拿眼睛瞪我,天后就無聲地責備我,天一一言不發地盯着我,朱雀冷冷地看着我,白虎調着眼睛瞅我,所以我纔不得不躺着的。”

直接說全體神將都嚴令他躺着不就得了?

小怪半睜着眼睛擡頭看着年邁的主人。

雖然它討厭青龍,和天后脾氣也合不來,但是卻理解他們爲主人操心是發自內心的。他們一直都在晴明的身邊,所有應該比在外的小怪更明白晴明的身體情況。

“那就是說必須躺着。喂,勾,你也勸兩句啊。”

“他要是那種說了就聽的男人,我們也就不用那麼費事了。”

勾陣淡淡回答道,然後在小怪身邊坐下。

“說幾句玩笑話,讓青龍瞪兩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只勸你不要惹得天空從異界出來了。”

天空負責統領十二神將之職,很少從異界來到人間,晴明見到他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啊,天空啊。我頭疼他。”

看着撓着太陽穴嘟囔着的晴明,小怪和勾陣也在心裡暗說:

“我也怕天空。”

“是夠難對付。”

爲了避免天空出現,晴明決定還是隻坐着得好。剛向靠背用的墊子伸出手,覺察到他意思的勾陣便替他把墊子挪近,晴明剛靠着坐好,小怪便替他披上外衣。

晴明朝兩個神將交互着看着,笑容滿面地說:

“哎呀哎呀,讓十二神將最強和次強的兩人這麼費心照顧,真是受用啊。”

“是這樣嗎?”

“你還真是輕鬆呢,晴明。拜託你也考慮下我們的心情。”

勾陣抱起胳膊,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

“你知道當我們聽說你在我們不在的期間倒下的消息,我們有多震驚嗎?要是沒得到我們的允許,就算你閉了眼,我們也讓你過不了冥界的門!”

“別這樣嘛,會被冥府的官吏抱怨的哦。”

晴明發自內心地說,接着臉色變得認真起來。

小怪和勾陣不由得坐直身子。

“紅蓮,我所知道的情況只有剛纔告訴你的那些,剩下的疑問大概只有貴船的高龍神能夠解答。”

小怪緊咬着牙,視線彷徨不定。

昌浩丟失了的“眼睛”

回來以後小怪終於通過晴明弄清了自己陷入敵人的法術之後發生的事情,這些它向昌浩問不出口,而成親當時沒在場,勾陣自己也有好多不清楚的地方說不清。

有件事,無論如何也要問清楚。

“……”

晚霞色的眼睛閃現出銳利的光。

在旁邊的勾陣突然改變了話題。

“對了,晴明。剛纔我從天后那裡聽到了一件讓我不放心的事。”

“嗯?”

晴明拉了拉披在身上快要滑下來的衣服。

勾陣向他詢問道:

“聽說你躺下之前,有什麼東西在?”

晚霞般的眼睛一下子無聲地望向勾陣,晴明眨了一下眼睛,一手摸着下巴。

“勾,到底怎麼回事?”

小怪感到一種被人撇下的感覺,大聲問道:

黑曜石般的雙眸向小怪投來清爽的目光。

“雖然晴明倒下也有體力不支的原因,…但是,他好像在土御門殿感覺到了什麼視線。而且是滿含惡意的。”

小怪向主人投以求證的目光,晴明一邊思慮着一邊點着頭。

“青龍也感覺到了什麼。……說是什麼暗色的影子。”

“暗色的,影子?……”

小怪重複唸了一遍,晴明向它伸出手,輕輕撫摩着它的腦袋。

“嗨,幹嗎?”

對於小怪的抗議,晴明並不理會,繼續輕輕的撫摩着,最後還輕輕拍兩下作爲結束,然後,輕輕嘆了口氣。

象是兩片琉璃相敲擊一樣,餘韻繚繞,又突然消失。

小怪茫然擡頭看着主人。額上的印記變得淺淺的。

小怪的眼神像是隱忍着什麼,一邊望着主人,一邊喃喃低語着:

“……不用……現在不……也可以的……”

也許是吧,可是,晴明點點頭,眯起了眼睛。

“你太善良,因爲善良所以幹什麼都會全力以赴。所以總是把自己逼得太累,你該學會別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

晴明微笑着,帶着和半個多世紀以前一樣的目光。可是他的眼角卻比半個世紀前多了深深的皺紋,提醒人意識到他身上時光的流逝。

“現在還不能知道當時看着我的東西到底是什麼身份,但是肯定是值得警惕的東西。對土御門殿不能放鬆注意。”

看到晴明喘息了一下,勾陣把他身上披着的衣服拿開說:

“該躺下了,我們雖不像天后他們那樣,但也請你不要勉強自己的身體。”

“好吧,是有點累了呢。”

這一次晴明總算是老老實實地躺下閉上了眼睛。

過不多久就響起了他有規則的鼻息。

小怪搖了搖尾巴。

“哎呀,剛纔說話連燈都忘了點……”

勾陣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即使在再黑的夜晚,十二神將都是不需要***的。他們的目光能夠穿過夜幕,也能夠辨認出潛伏在黑暗中的魔物。

“看着晴明的那個暗色的影子,勾,你怎麼看?”

爲了不吵醒睡着的晴明,小怪壓低了嗓子靜靜問道

屋子裡完全變得暗下來,勾陣帶着深思熟慮的表情眨着眼睛,放在嘴脣上的白皙手指,在黑暗中很顯眼。

“大概是新的敵人吧……啊,對了,有件事忘了跟晴明報告了。”

“什麼事?”

勾陣向昌浩房間的方向望了一眼,微微皺起了眉

“在出雲,昌浩身上發生了奇怪的事情”

當時勾陣正好看在眼裡

昌浩的雙眸裡面,一瞬間突然騰起灰白色的火焰。

作了制服十二神將騰蛇,昌浩從貴船的祭神那裡借來了弒神之力,置入朱雀的焰之刃上,終於制止了騰蛇,刺入了他的胸膛。

對於人的身體來說,神的力量是個太大的負擔,雖然昌浩是個還沒有完全成長的孩子,比起成人來說稍微接近於神的領域。可是終究還是有些超負荷。

自在的使用咒力操縱靈術的陰陽師。他們有的時候是不屬於人神妖之類的特殊存在。

既不屬於人,也不屬於妖,也不屬於神。

小怪突然望了望晴明的側臉。

傳說中人和妖生下的兒子,究竟屬於哪一類呢?

夜半過後,確認昌浩已經完全睡後,小怪悄沒聲息地跑出了安倍府。

塗抹了黑漆一般的夜幕下,白色的小怪飛奔着。

向着都城的北方。

在建築物的暗處辨認着它的身影,幾個雜妖互相看着。

“咦?那不是式神嗎?”

“這麼說,昌浩回來了?”

“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有幾個起的早的說傍晚好像看到昌浩了呢。”

“哦,這麼說來是真的了。感覺告訴大家去。”

商量已定,衆雜妖三三五五四散而去。

另一邊,穿過京都的小怪,踩着剛長出新芽的野草輕快地跑着。

這是曾經和昌浩一同跑過的地方,當時兩人都已經累得夠嗆,雖然明知必須儘快卻只有心裡乾着急,好像隨時都要累趴下卻仍是拼了命地跑着…

小怪緊緊地咬住了嘴脣。

曾經在冬天積滿大雪的路上走過,剛剛堆積起來的雪很鬆軟,孩子的腳無數次陷在裡面,累出一身汗,卻仍然拼命地往前走着的身影。

那個被黑暗嚇壞了的孩子。以爲自己被丟下獨自一人,顫抖着大哭着。

貴船裡,埋藏着小怪太多的懷念。

並且同樣的,也留下了無數痛苦的回憶。

被短劍刺穿胸膛踉蹌着的那個身影直到現在還殘留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

小怪的臉扭曲了。

小怪的心裡沒有怨恨。一切在五十年前便已經開始。是自己向水面投下了石塊激起了波紋。

———是你,殺死的……!

所以,雖然那個女子悲鳴一般的聲音是因爲受到了矇騙,但是自己卻沒有責備這一切的權利。

然而,心卻仍是痛的。

用死,風音償還了她的一切過失。

而自己呢?沒有任何改變,這樣繼續地活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徑直跑着地小怪,終於抵達了貴船最裡面地本宮舊址。

一邊平息自己的喘息,一邊凝視着船形巖。一聲不響正要往前邁步的小怪,突然停下了身子。

敏銳的目光閃動,它轉身望去

“……”

目光掃過,原本什麼都沒有的空間裡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十二神將勾陣聳聳肩膀笑着出現在眼前,小怪有些不悅地歪頭看着她

“你來幹什麼?”

“我還有問你呢?騰蛇,你離開昌浩身邊跑到這地方來到底想幹嗎?”

“做與你無關的事”

小怪簡短的回答,走向了神社本宮的境內,勾陣一副理所當然地表情,跟在它的後面

“……勾”

被小怪瞪着,勾陣有些奇怪的歪着腦袋。黑曜石般的眼睛靜靜地閃着光。

“院子裡有朱雀天一看着。要是叫一聲白虎太陰也會馬上趕到。所以即使我不在也沒什麼可擔心的。”

“我不是說這個。”

小怪地語氣有些急躁,就在這時候,貴船巖上降下了悽冽的神氣。

兩人一驚,擡頭望去,只見貴船的祭神以人身的形態出現在了岩石的上空。薄冰一般寒冷的雙眸靜靜注視着小怪和勾陣。

“高龍神……!”

小怪叫出了聲,高淤的神情變得更爲冷俊。

小怪不爲所具,向前踏出一步,開口叫道:

“高……”

然而高淤伸出右手一揮,小怪的喉嚨一下子凍住了。

小怪的本身十二神將騰蛇雖然是神的眷屬,但終究只是列席在最後,屬於最低層。高龍神真想拒絕的話,騰蛇便不可以說話。

之前好像凝固了一般的神氣突然起了波動,向整個貴船靈山擴散開去,小怪和勾陣感受着他們完全無法匹敵的神力,屏息等待着。

終於,高龍神緩緩降落在岩石上,輕輕坐下,一隻膝蓋立起,一手託着腮。

一直毫無表情的臉上,好不容易有了些感情的徵兆。

高龍神終於緩緩開口。

“……十二神將騰蛇。”

小怪一下子眯起眼睛緊張的站好,勾陣在它身後也不由得調整了呼吸。

“高龍神啊,我……”

“騰蛇”

打斷小怪的話語,高淤之神傲慢地擡起下頜

“你在神的面前,也不知道現出本相來嗎?”

小怪啞口無言。白色的身體突然被緋紅的鬥氣所圍繞。

瞬間顯現出本相的紅蓮,挑釁一樣的目光盯着高淤。

“——我有事情要問你。”

“哦?要是我高興也許會回答你,說來聽聽。”

高淤兩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冷地微笑着。

紅蓮儘量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用力說道

“昌浩……恢復昌浩力量的辦法是什麼。”

高淤和勾陣都一愣,這是出乎她們意料的一個問題。

紅蓮是認真的。

爲了拯救自己昌浩曾一度放棄了生命。雖然最終在冥府入口附近他得以重新返回人間,但是卻失去了一件重要的東西。

那是昌浩日後想要生活下去無論如何都不能缺少的東西。僅次於生命的,至關重要的東西。

“用生命爲交換,昌浩把我的魂魄從瘴氣中救了出來。那麼,爲了報答他,不管要我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

紅蓮的訴說不由的讓勾陣閉上了眼睛,一陣心痛。

那時在聖域,抱着小怪一動不動的白色身體,昌浩唯一想着的是。

——小怪回來!。

昌浩爲此付出的代價,這一次騰蛇想要償還。兩個人好像陷入了沒有休止的迷途,徒然轉着***。

“只要是我能夠做到的事情,無論什麼都可以。我正是爲了這個纔回來的。”

金色的雙眸閃着光。額上的金冠是新施上去的封印的證明。

起風了,吹動騰蛇手腕上纏着的薄絹,也吹動了勾陣柔順的頭髮。

超越萬物的神,她的視線兼有劍的鋒銳和水的寧靜,讓人無法捉摸。

“高龍神,你回答我!…”

紅蓮按耐不住地追問着

高淤莊嚴地開口叫道

“……十二神將騰蛇。”

紅蓮一驚

貴船的龍神緊盯着他,用冷徹的聲音說道

“無論什麼都可以,你剛纔說得。那麼無論犧牲什麼都行了?”

“當然。”

紅蓮毫不猶豫地回答

霎時,高淤的眼裡電光閃耀。

“那麼,用人類的生命來換。”

“啊!……”

紅蓮愕然。

高淤冷冷地厲聲說下去。

“爲了救你,那個弱小而且單純的孩子,毫不猶豫地提出用自己的性命相交換。就是爲他這份決心,我才告訴了他從瘴氣中把你救出來的方法。”

獨自一人來到這貴船神社,做出了沉痛選擇的孩子。

不論是與神還是與妖相比,人的生命都要脆弱,微小,激烈,並且悲傷,無常的多。

“人類孩子破釜沉舟的決定,以你區區十二神將能改變得了什麼,你也太高估自己了。”

紅蓮的胸膛像被雷電劈中,尖銳的疼痛更加嚴厲地拷問着自己的過失。

一旁的勾陣突然發現血正從紅蓮緊握的雙拳裡滴落下來。他顫抖着,尖銳的爪子深深的扎入了他的手心。

“那個孩子的力量不可能恢復了。這是他自己希望的、自己選擇的道路。如果想要逆轉這一切,就必須付出更大的代價。”

高淤靜靜地喘了口氣。

“或者,爲了恢復他的力量,就交出你的性命吧,騰蛇。”

紅蓮的眼神一下子凝住了。高淤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不能吧?因爲這是正好直接否定了那孩子爲你所作的一切。”

輕輕站起身,高淤俯視着紅蓮和勾陣。

“人類的想法總是傲慢,任性,並且因此而純粹。所以能做到連神都不能做到的奇蹟。觀看這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雖然不是萬能的,但最接近萬能的或許就是人的心了。

高淤眯起眼睛,瞥了一眼呆立在那裡的紅蓮,。

“你必須要做的事情,不是讓昌浩的力量恢復,而是防止將要到來的悲劇,保護他不受傷害。不是嗎?作爲人類部下的十二神將。”

令人震驚的話語,重重地衝擊着紅蓮的耳膜,在他耳邊迴盪着。

“是……什麼……?”

“你馬上就會明白了。……已經快了,在你們不知道的地方,齒輪已經開始了轉動。”

“高淤之神!”

“騰蛇,我目前還沒有允許你這麼稱呼我。改了吧。”

“……”

騰蛇緊緊咬住了嘴脣,帶着凶氣的眼神射向高淤。

勾陣往前一步制止了紅蓮。

“高龍神,我也有事情要問你。”

高淤眨了幾下眼睛。

與紅蓮相反,勾陣待人接物總是十分冷靜。即使是在聽剛纔對話的時候,她也沒有亂了分寸。黑曜石般的眼睛宛如夜幕一般沒有動搖過一下。

高龍神一言不發地在岩石上坐下。那意思是:光是聽聽的話倒是可以。

注意到紅蓮快要爆發的怒氣,勾陣開口說道:

“在出雲,我隱約看到昌浩的眼裡有火焰閃過。”

“哦?”

琉璃色的眼睛裡閃着銳利的光。

“聽說昌浩來這裡向你借走了軻遇突智的火焰。……那火焰,完成使命之後,怎麼樣了?”

紅蓮屏息望着勾陣的側臉,勾陣比紅蓮低了一頭。所以紅蓮必須低着頭看她。

“……火焰……”

重複了一下勾陣的話,高淤陷入了沉默,像是在思考什麼似的垂下了眼瞼,手指放在嘴脣上。

“軻遇突智的神力,對於人體來說太過強大了。晴明也曾擔心過,,難道說是…”

是不是爲了彌補失去的“見鬼”能力,神之火焰現在還留在昌浩的體內呢?

神的力量會侵蝕人體。沒有依附物就不能發揮力量的巨大的神力,在失去了用處之後,是不是就會從內部灼燒人體呢?

勾陣耐心地等待着答覆,要是惹得神不快,本來可以得到的答覆也得不到了。

終於,高淤擡起眼瞼,筆直地和勾陣對視着。

“軻遇突智的火焰,早已返回了我的手中。……對,按照人類的習慣來算,是二月最後一天的晚上——”

高淤的視線突然射向紅蓮。

“在殺死騰蛇之後。”

第八章

全身突然感覺一陣寒冷,昌浩一下子從夢中驚醒過來。

“……夢……?”

他夢到自己孤零零地蹲在一個陰冷黑暗的地方。

昌浩記得那個地方,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尋找小怪時彷徨過的那片黑暗。

從那個孤單寒冷的地方,自己把孤零零的小怪帶了回來。

“……小怪?”

黑暗中,沒有使用任何法術的昌浩什麼都看不見。耐心地等到自己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再次向四周張望。還是找不到小怪的蹤影

昌浩從被窩裡爬出來,披上衣服,打開門招喚着。

“小怪?喂,小怪——”

夜正深,一點沒有天亮的跡象。本來現在已經進入了夏季,正是天亮得早的時候。那麼現在大概才丑時或者寅時吧?

睡下的時候大概是亥時,所以算不上睡眠不足,可是這些天走了那麼多路累壞了,自己怎麼會在半夜醒來呢?

昌浩撓了撓腦袋,沒有疏理的頭髮散落到臉頰邊。讓昌浩覺得有些難受。他一邊把頭髮攏到後面,一邊皺起了眉。

“嗯,小怪不在啊。去哪裡了呢?這傢伙。”

語氣雖然很輕鬆,可昌浩的眼裡卻帶着類似恐慌的神色。

“去哪裡了呢?……一定會”

走到走廊上,昌浩抱着膝蓋蹲了下來。

“…一定會,回來的吧……?”

十二神將紅蓮,耷拉着肩膀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安倍晴明也老了,要稍微當點心了。”

最後說完這句話,貴船祭神現出本相飛上了高空。

如果有人找她,她通常會飛落在這座船形巖上。但是那不代表她一直都呆在那裡。靈峰貴船山整個都是她的家。而且她的本相是巨大的龍身,這裡根本呆不下。

斜眼看着神消失後的船形巖,勾陣低語自語

“……悲劇……昌浩身上,有什麼要發生了?……”

如果高淤所說的是事實,那麼已經有什麼發生了。晴明的病也是其中的一環嗎?

在出雲時昌浩眼裡的火焰。本該不知道的事情昌浩卻能說中。

對此勾陣原先的猜測是這樣的:軻遇突智是天津神,當然應該有昌浩所不具有的知識,或許他的已經和弒神之力一起殘留在了昌浩體內。可是,對於勾陣的猜測,高龍神卻給予了全部的否定。

那麼那記憶到底是誰的?那火焰又是什麼?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情報又那麼少,而事態卻在不斷地發展。難道這被動的局面已經是無法避免的嗎?

嘆了口氣,勾陣回頭看着紅蓮。

本該比自己高而強健的背影,此刻顯得孩子般的無助。在他左肩胛骨的下方,有一道淺淺的利刃留下的傷疤。

那是被朱雀的“焰之刃”刺穿時留下的傷疤。作爲神的眷屬,受了傷一般情況下是不會留傷疤的,但是這道傷不一樣。以後即使能變淺,但是一輩子或許都不可能消失了。

不知道騰蛇是否還記得弒神之焰在體內灼燒時的痛苦?如果記得的話,或許能減輕些他心上的重負和煎熬吧。

失去的記憶最爲讓人痛苦。

突然,輕的好像要消失在風裡一樣。紅蓮無助的聲音想起。

“……勾…”

“嗯…?”

紅蓮也不回頭,只將手貼在額際。

“…我…我…究竟能替他做什麼呢?”

昌浩說過,要做最好的陰陽師,因爲和紅蓮約好了,一定要努力。

而爲了這樣的昌浩,紅蓮究竟能做點什麼呢?

紅蓮對昌浩發過誓――

只有你需要,我借給你力量。爲你盡心盡力,搭上生命也要保護你。

這誓言,現在仍牢牢地藏在內心最深的地方。和晴明賜給自己的至寶“紅蓮”這個名字一樣,是什麼都不能取代的。

“……”

縮回伸出的手,勾陣垂下了眼瞼。幫助昌浩不是爲了看到這樣的背影的。

“按照你所希望的――”

輕聲卻鄭重的回答,讓紅蓮轉過了頭。

金色的雙眸帶着詫異注視着勾陣。她一字一句地說了下去。

“昌浩做到了。所以騰蛇,你也按照你所想的去做就好…如果力量不夠的話――”

一手放在自己胸前,勾陣斷然說道

“只要對我說一聲”

“說了呢?”

“我幫你,不管有多大的困難。”

“……是嗎…”

紅蓮擡起頭望着天。

突然意識到,活了這麼多年,自己還一次都沒有向同胞們請求過什麼幫助。

騰蛇就是這樣獨立獨往到了連這一點都意識不到的地步。因爲獨立獨往在過去的騰蛇彷彿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向這樣的騰蛇伸出手的,是弱小的人類青年。從根本上改變騰蛇的,是人類純真無暇的孩子。

不管發生什麼,都毫無猜忌地向自己伸出手來,從本該無窮無盡的迷途上毫不費事的拉回了自己。向自己指出了前行的方向。

那就好像一塊決不會褪色的光的指引一樣。

仰望着夜空,紅蓮眯起了眼睛

我能做什麼呢

自從恢復記憶之後,便感覺到一種捉摸不定的距離感。即使想要親近昌浩,心裡卻有什麼讓自己躊躇。

是因爲缺少的時間,還是因爲更深的罪惡感?

紅蓮知道有的時候昌浩會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自己。

以前的小怪是怎樣和昌浩說話的?用怎樣的態度對待他?用怎樣的眼神去迴應他?

這些都變得那麼遙遠,捉摸不定。

是的,自己在害怕

自己的靈魂,真的有那樣的價值值得那個孩子那麼拼命地去拯救嗎?自己有沒有給那麼閃眼的生命蒙羞呢?

“……想太多就會寸步難行哦”

耳邊響起勾陣的低語聲。

低頭看去,勾陣正帶着一臉清涼望着自己。

順滑的黑髮在風中飄蕩,一瞬間勾陣額際掩藏在髮絲下的傷痕映入了眼簾。

“……那個,能消掉嗎?”

“嗯?”

伸手撥動黑髮,明白紅蓮所指的東西,勾陣側着頭說。

“啊。——消不掉的話,你可做好準備。”

“……知道了”

紅蓮夾雜着嘆息聲的回答

勾陣微微一笑。

與外界隔離的聖域裡,時間的流逝要緩慢許多。

難道說照着這裡的太陽和人間不一樣嗎?

仰望着無邊無際的天空,玄武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

“果然是以千引磐爲界呀。那麼這裡是否與高天原相通呢?”(注:高天原是日本神話中諸神居住的天國)

不過這樣一來就變成高天原和黃泉筆直相通了。按照神話的話,黃泉國是在地底下的,與這個推斷相矛盾。

“唔唔,這是個難題了”

“一個人在嘀咕什麼呢?”

無奈的低頭看着玄武,想來寡言少語的嘆了口氣。

他們自進入這個道反的聖域以來,按照人間的時間計算已經過去了一個月了。但是按照他們的感受,彷彿纔過去了不到十天。

也許因爲這是在神的腳下吧。時間流淌的方式和人界不一樣。

凡人如果在這裡長時間逗留就會引起難以挽回的事態。說起來,五十年前晴明也是儘量少在這裡滯留,而是選擇儘量呆在千引磐的對面,大概就是因爲這個原因吧。

沙沙,彷彿是無數竹葉拍打的聲音。

回頭看去,道反的守護妖大蜈蜙百足怪,挪動着上百條腿向他們爬了過來。

“這邊也完成了嗎?”

玄武重重地點點頭。

“啊,這樣殘留下來的瘴氣基本上都清楚乾淨了。不過”

眺望着整個聖域,玄武皺起了眉。

“守護妖的數量太少了,日後恐怕堪憂吧?”

道反聖域瘴氣的淨化工作,是由守護妖們負責的,可是聖域如此廣闊,光靠他們人手顯然不夠。雖然並沒有誰特別要求作爲使者的和玄武幫忙,但他們還是在蜥蜴和蜈蜙無言的目光下屈服,半無奈地主動要求幫助他們。

道反守護妖裡本來還有過一隻大蜘蛛,但是在之前的戰鬥中死去了。小點的那隻烏鴉也死了。所以現在保護道反巫女的守護妖只剩下蜈蜙和蜥蜴兩個。

大百足低頭和玄武目光相接:

“不用擔心。光有我們確實是不夠,巫女已經決定向大神祈願,很快就會有新的同胞誕生了。”

“那就好,回頭要告訴晴明這個消息,他也在擔心這個的呢。”

“是嘛。”

大百足點了點頭,催促玄武說:

“巫女已經在叫你們了,去本宮吧。”

玄武點點頭,突然想起一件讓他奇怪的事青來,詢問道:

“對了,百足。”

“嗯?”

用手指着聖域深處他倆被叮囑過不得靠近的地方,透過樹木的縫隙隱約可見一座青色屋頂的房屋,玄武擡頭望着大百足。

“那座建築物是什麼?看起來像是沒有人居住,可是卻被很清靜的氣息所包圍着”

順着玄武手指的方向望去,黃褐色的眼睛眨了一下,不露一絲感情。

被問到的大百足突然瞥了一眼。”

“”

在一旁看到大百足紅色的眼睛目光炯炯的射向同伴,玄武倒吸了一口涼氣呆立在那裡。

剛纔的那是,殺氣

背脊上升起一股寒意。努力讓自己相信那只是錯覺,玄武將視線轉回到那間青色的房屋。

大百足慢慢地轉動腦袋,觸鬚輕輕晃動,眺望着那座青色屋頂的宮殿。

“——那是我家公主自小生活的宮殿。現在,她正安靜的睡在裡面”

明白大百足話裡的意思,玄武瞪大了眼睛。

“就是說,殯宮?!”

殯,指的就是貴人死後在舉行正式葬儀以前臨時停放遺體並祭祀。而臨時停放棺槨的地方則被稱爲殯宮,或者荒城。

玄武偷眼看着。他胸前所掛的紅色勾玉是風音的遺物,是她的母親道反巫女贈給留作紀念的。

“這”

玄武有種不好的預感,不敢看百足的他,故作不經心地遊移着視線。

“對不起,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別放在心上。”

“巫女殿下還等着呢,走吧。”

沙沙沙沙,數百對的足音向起。玄武看了看前邊引路的大百足,又把視線投向。他仍默默地望着那座青色房屋。

因爲是背對着自己,所以看不清是怎樣的表情。可是周身的氣氛讓想催促他的玄武猶豫了一下。

玄武默默轉身往前走去。肯定不會迷路,扔下他他也不會不樂意的。

暫時讓他獨自呆一會比較好,憑直覺玄武這麼覺得。

見過巫女以後,玄武和離開了道反。

他們向巫女轉達了晴明的意思,帶着從巫女那裡拿到的一樣東西,向主人所在的都城出發了。

天快亮了。

垂着頭的昌浩,聽到悄悄的腳步聲擡起了頭。

視線的前方,站着瞪大了眼睛的小怪。

“小怪,回來了!”

昌浩鬆了口氣的樣子。小怪跑近瞪着他說:

“你幹嗎呢,怎麼在這裡!”

“醒來發現你不在,就睡不着了,在這等你回來。”

看着微笑着的昌浩,小怪突然低下頭眯起眼睛。

昌浩伸手一把抱起它白色的身體。

“嗨喲啊,真暖和啊。雖然已經是五月中旬了,可是晚上還是有點冷啊。”

撓着小怪的腦袋,把自己的下巴抵在它的頭上,昌浩垂下了眼瞼:

“小怪真暖和呀,冬天當圍巾最合適。有點冷的時候代替溫石正好。雖然夏天比較熱點,但是春秋冬大爲活躍。真不愧是妖怪啊。”

“————”

沒有迴音。

昌浩眨了眨眼睛。傷感化成眼角熱熱的東西涌上來。

大概小怪自己沒有意識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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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在以前,這種時候,小怪必定要大嚷一聲:

——不要叫我小怪,晴明的孫子!

距離感,那麼真切。雖然就在自己身邊,卻感覺那麼的遙遠。

冷淡的視線讓昌浩心痛,生硬的語氣也刺痛了他的心,

而現在的沉默更讓他覺得悲傷難耐。

真的希望已經發生的事情不要在小怪心裡留下自責的陰影,可是看來,還是留下了。

抱着小怪,昌浩擡頭向天空望去。

天就要亮了。東方的天空已經開始漸漸地改變着顏色。

“天馬上就要亮了呢”

“嗯”

就像黑夜終會過去一樣,這憂傷也一定會消失的吧?

“昌浩,你明天再開始去寮裡也可以。”

早晨吃飯時,吉昌這樣說道。

“博士是這麼說的。本來成親也打算休息一天,聽說遭到了歷生全體的猛烈抗議只好作罷。”

不過成親是博士,這也是當然的事情。

看來吉昌對成親沒有絲毫同情,這是有理由的:好不容易回到京城,來了安倍宅,居然不等做父親的自己回來就先回家了。照理至少該等自己回來好好報告一下才是。

雖說成親加里也有家人在等着他,可是既然來了一趟還不等見過父親就回去終究有點令人生氣。昨天成親又被寮裡堆積如山的公務吞沒了,加班加到一步都沒出過部署的大門。所以吉昌到現在還沒見到成親呢。

吉昌作爲成親的父親,成親出門在外自然也牽掛她。這一點昌浩就做得很好,因爲就住在自家院子裡,昨天吉昌從陰陽寮回來時昌浩便早早來到門外迎接。

長不妙”

預感到父親因爲過於繁忙,忍耐已經到了就要爆發的極限,昌浩在心裡暗說。

總之今天昌浩休息,那麼有一件事情必須要做。

吃過早飯,昌浩向晴明的房間走去。

看起來今天晴明的身體和心情都不錯,起牀換上了狩衣,正氣定神閒地坐在書案前展開一幅卷軸看着。這久違的身影讓昌浩感到十分高興。

“爺爺,早上好!”

“嗯,聽說今天你休息啊?”

“是啊。我打算去土御門殿那邊看看。”

“哦?”

晴明回過頭,視線從卷軸轉到昌浩身上,這才注意到站在斜後方的昌浩身着狩衣頭戴烏帽子,已經是外出的打扮了。

“爺爺感覺到的那道視線還沒有搞清楚雖然我現在‘看’不見,可能發揮不了什麼大用場,不過至少還能感覺,所以想調查了看看。而且爺爺現在生病在牀不能親自去調查,只能我去了。”

晴明兩手交叉在胸前,考慮着什麼。

早上,晴明剛剛接到玄武發回來的水紋波動,報告說他們馬上就要回來了。所以晴明再考慮是否該等到他們回來以後再有所行動。如果道反巫女答應了他的請求,也許還是等等爲好。

“而且”

昌浩在晴明前面開了口,一邊撓着後脖頸一邊繼續說下去:

“彰子也拜託我了。”

“哦,彰子說什麼了?”

晴明眯起眼睛,話音裡帶着好奇。昌浩猶豫一下,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道:

“她很擔心土御門殿裡的藤壺中宮,所以請我一定要保護好她。”

還有——雖然這幾乎是根本沒有可能的——如果見到她的話,一定要對她好些。

這大概是什麼都做不了的彰子自己內心的心願吧。深切理解到彰子心情的昌浩,對她重重地點了頭。

“其實祈禱康復的法事也已經舉行過了,老實說我好像也做不了什麼。可要是有什麼小妖欺負沒有‘見鬼’之才的中宮的話”

昌浩望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小怪:

“就請小怪幫忙,好好教訓它一頓。”

“怎麼是我啊”

毫不理會半睜着眼睛不情願地嘀咕着的小怪,昌浩轉向晴明:

“因爲以上的原因,所以我打算今天出去!”

“出去的話倒也無妨,不過黃昏時去比較好。”

昌浩一愣:

“埃?爲什麼?”

晴明拿起書案上的檀扇朝昌浩一指,眯起眼睛說:

“那是當然了,笨小子,昨晚沒好好睡覺吧?我可一眼就看出來了!”

依然是那副火眼金睛。昌浩和小怪都啞口無言。

無話可說的昌浩選擇了聽從晴明的話。

五月份白天時間很長,夏至很快就要到了,算是一年中白晝最長的時候了。

本打算黃昏時候出發的昌浩,被露樹逮着去吃了晚飯。確實空腹出去途中餓得走不動路也很難辦,所以好好地吃了一個飽。

“那,我走了。可能回來會晚些,你早點休息吧。”

“嗯,沒關係。走好,路上小心啊!”

朝站在走廊上目送着自己的彰子點點頭,昌浩躍上院牆,跳到外面。

“好久沒這麼翻過圍牆了呢!”

“是啊!”

小怪跳到他身邊,表示了同意。他們的身邊有隱身的勾陣相隨,所以應該夠安全了吧。

說起來,出來巡夜有勾陣陪同這還是第一次呢。想到這,昌浩朝四周看着。

“怎麼了?”

擡頭看着出現在眼前的勾陣,昌浩歪着腦袋說:

“沒有,只是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小怪總是形影不離,也好像成了理所當然的不過是不是還是跟爺爺說一下比較好啊”

“不用了,我跟晴明已經說過了。”

勾陣微微一笑,

“本來有騰蛇也就足夠了。我只是對你們的巡夜感到挺有興趣。”

“啊,這樣啊。”

昌浩點點頭。勾陣仍隱去身形。

沿着土御門大路直着往東邊是土御門殿。現在已經接近戌時,西山殘留的晚霞已經完全變成了一片夜色。

昌浩使用了久未用過的暗視術。因爲不能“見鬼”心裡稍稍還有些緊張。不過看起來在出雲靜養期間體力和靈力都恢復得不錯,所以除了“看”這方面,其他的都似乎不成問題。

出雲是神靈衆多的地方,比起都城來靈性要高得多。所以幸虧是在那裡修養。

一旁的小怪突然詢問道:

“昌浩,明天再去不行嗎?爲什麼你這麼急着要過去?”

“埃?”

昌浩一愣,眨着眼睛想了一會兒,卻沒有找到什麼確切的答覆。

“感覺吧總覺得該儘量快點”

晴明倒下是在四月中旬。昌浩和成親回京路上趕路趕得比較急,所以到家剛剛五月中旬。

應該快到望日(陰曆十五月圓之日)了吧,不過今晚的天上堆滿了雲,星星月亮都看不見。

望着天空,昌浩眯起眼睛。

“想到爺爺已經倒下一個月了”

快點,再快點,必須馬上去土御門殿看看。

心中有個聲音不停地催促着,敲着警鐘。

小怪皺起眉。這大概便是陰陽師的直覺吧?

昌浩是陰陽師。“視”力下降後,其他方面的感覺會變得更爲敏銳。從這個角度來看,昌浩的警覺應該是不容忽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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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感覺到的“視線”也讓人掛心。

小怪點點頭。翻身問道:

“就算是到了土御門殿也不可能進裡面去,你打算怎麼辦?”

“暫且先在外面圍着轉一圈看”

昌浩說到一半突然停住,眨巴着眼睛聽着聲音。

是車輪聲。隨之而來的還有妖氣。沒有惡意的,很熟悉很親近的妖氣。

“啊”

昌浩拼命睜大眼睛看着周圍。近了。雖然知道可是眼睛裡卻什麼也映不出來。昌浩急躁地咬住了牙。

小怪也注意到了車輪聲和昌浩的表情,飛快地轉動視線,用前足指點着說:

“那邊,在那邊呢。停下來了!”

昌浩朝土御門殿相反的方向跑去。

流過安倍家門的崛川上架着一條橋,從橋下靈巧地攀爬出來的妖車的身影清楚的顯現在小怪的眼睛裡。

“車之輔!”

聽到呼喚,昌浩收服的第一個式——車之輔高興地搖晃着車轅發出聲響,像是在說:

“是我,我在這裡!”

昌浩判斷着距離,伸出手去。

“再往前一步,對對!”

五月份白天時間很長,夏至很快就要到了,算是一年中白晝最長的時候了。

本打算黃昏時候出發的昌浩,被露樹逮着去吃了晚飯。確實空腹出去途中餓得走不動路也很難辦,所以好好地吃了一個飽。

“那,我走了。可能回來會晚些,你早點休息吧。”

“嗯,沒關係。走好,路上小心啊!”

朝站在走廊上目送着自己的彰子點點頭,昌浩躍上院牆,跳到外面。

“好久沒這麼翻過圍牆了呢!”

“是啊!”

小怪跳到他身邊,表示了同意。他們的身邊有隱身的勾陣相隨,所以應該夠安全了吧。

說起來,出來巡夜有勾陣陪同這還是第一次呢。想到這,昌浩朝四周看着。

“怎麼了?”

擡頭看着出現在眼前的勾陣,昌浩歪着腦袋說:

“沒有,只是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小怪總是形影不離,也好像成了理所當然的不過是不是還是跟爺爺說一下比較好啊”

“不用了,我跟晴明已經說過了。”

勾陣微微一笑,

“本來有騰蛇也就足夠了。我只是對你們的巡夜感到挺有興趣。”

“啊,這樣啊。”

昌浩點點頭。勾陣仍隱去身形。

沿着土御門大路直着往東邊是土御門殿。現在已經接近戌時,西山殘留的晚霞已經完全變成了一片夜色。

昌浩使用了久未用過的暗視術。因爲不能“見鬼”心裡稍稍還有些緊張。不過看起來在出雲靜養期間體力和靈力都恢復得不錯,所以除了“看”這方面,其他的都似乎不成問題。

出雲是神靈衆多的地方,比起都城來靈性要高得多。所以幸虧是在那裡修養。

一旁的小怪突然詢問道:

“昌浩,明天再去不行嗎?爲什麼你這麼急着要過去?”

“埃?”

昌浩一愣,眨着眼睛想了一會兒,卻沒有找到什麼確切的答覆。

“感覺吧總覺得該儘量快點”

晴明倒下是在四月中旬。昌浩和成親回京路上趕路趕得比較急,所以到家剛剛五月中旬。

應該快到望日(陰曆十五月圓之日)了吧,不過今晚的天上堆滿了雲,星星月亮都看不見。

望着天空,昌浩眯起眼睛。

“想到爺爺已經倒下一個月了”

快點,再快點,必須馬上去土御門殿看看。

心中有個聲音不停地催促着,敲着警鐘。

小怪皺起眉。這大概便是陰陽師的直覺吧?

昌浩是陰陽師。“視”力下降後,其他方面的感覺會變得更爲敏銳。從這個角度來看,昌浩的警覺應該是不容忽視的。

晴明感覺到的“視線”也讓人掛心。

小怪點點頭。翻身問道:

“就算是到了土御門殿也不可能進裡面去,你打算怎麼辦?”

“暫且先在外面圍着轉一圈看”

昌浩說到一半突然停住,眨巴着眼睛聽着聲音。

是車輪聲。隨之而來的還有妖氣。沒有惡意的,很熟悉很親近的妖氣。

“啊”

昌浩拼命睜大眼睛看着周圍。近了。雖然知道可是眼睛裡卻什麼也映不出來。昌浩急躁地咬住了牙。

小怪也注意到了車輪聲和昌浩的表情,飛快地轉動視線,用前足指點着說:

“那邊,在那邊呢。停下來了!”

昌浩朝土御門殿相反的方向跑去。

流過安倍家門的崛川上架着一條橋,從橋下靈巧地攀爬出來的妖車的身影清楚的顯現在小怪的眼睛裡。

“車之輔!”

聽到呼喚,昌浩收服的第一個式——車之輔高興地搖晃着車轅發出聲響,像是在說:

“是我,我在這裡!”

昌浩判斷着距離,伸出手去。

“再往前一步,對對!”

五月份白天時間很長,夏至很快就要到了,算是一年中白晝最長的時候了。

本打算黃昏時候出發的昌浩,被露樹逮着去吃了晚飯。確實空腹出去途中餓得走不動路也很難辦,所以好好地吃了一個飽。

“那,我走了。可能回來會晚些,你早點休息吧。”

“嗯,沒關係。走好,路上小心啊!”

朝站在走廊上目送着自己的彰子點點頭,昌浩躍上院牆,跳到外面。

“好久沒這麼翻過圍牆了呢!”

“是啊!”

小怪跳到他身邊,表示了同意。他們的身邊有隱身的勾陣相隨,所以應該夠安全了吧。

說起來,出來巡夜有勾陣陪同這還是第一次呢。想到這,昌浩朝四周看着。

“怎麼了?”

擡頭看着出現在眼前的勾陣,昌浩歪着腦袋說:

“沒有,只是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小怪總是形影不離,也好像成了理所當然的不過是不是還是跟爺爺說一下比較好啊”

“不用了,我跟晴明已經說過了。”

勾陣微微一笑,

“本來有騰蛇也就足夠了。我只是對你們的巡夜感到挺有興趣。”

“啊,這樣啊。”

昌浩點點頭。勾陣仍隱去身形。

沿着土御門大路直着往東邊是土御門殿。現在已經接近戌時,西山殘留的晚霞已經完全變成了一片夜色。

昌浩使用了久未用過的暗視術。因爲不能“見鬼”心裡稍稍還有些緊張。不過看起來在出雲靜養期間體力和靈力都恢復得不錯,所以除了“看”這方面,其他的都似乎不成問題。

出雲是神靈衆多的地方,比起都城來靈性要高得多。所以幸虧是在那裡修養。

一旁的小怪突然詢問道:

“昌浩,明天再去不行嗎?爲什麼你這麼急着要過去?”

“埃?”

昌浩一愣,眨着眼睛想了一會兒,卻沒有找到什麼確切的答覆。

“感覺吧總覺得該儘量快點”

晴明倒下是在四月中旬。昌浩和成親回京路上趕路趕得比較急,所以到家剛剛五月中旬。

應該快到望日(陰曆十五月圓之日)了吧,不過今晚的天上堆滿了雲,星星月亮都看不見。

望着天空,昌浩眯起眼睛。

“想到爺爺已經倒下一個月了”

快點,再快點,必須馬上去土御門殿看看。

心中有個聲音不停地催促着,敲着警鐘。

小怪皺起眉。這大概便是陰陽師的直覺吧?

昌浩是陰陽師。“視”力下降後,其他方面的感覺會變得更爲敏銳。從這個角度來看,昌浩的警覺應該是不容忽視的。

晴明感覺到的“視線”也讓人掛心。

小怪點點頭。翻身問道:

“就算是到了土御門殿也不可能進裡面去,你打算怎麼辦?”

“暫且先在外面圍着轉一圈看”

昌浩說到一半突然停住,眨巴着眼睛聽着聲音。

是車輪聲。隨之而來的還有妖氣。沒有惡意的,很熟悉很親近的妖氣。

“啊”

昌浩拼命睜大眼睛看着周圍。近了。雖然知道可是眼睛裡卻什麼也映不出來。昌浩急躁地咬住了牙。

小怪也注意到了車輪聲和昌浩的表情,飛快地轉動視線,用前足指點着說:

“那邊,在那邊呢。停下來了!”

昌浩朝土御門殿相反的方向跑去。

流過安倍家門的崛川上架着一條橋,從橋下靈巧地攀爬出來的妖車的身影清楚的顯現在小怪的眼睛裡。

“車之輔!”

聽到呼喚,昌浩收服的第一個式——車之輔高興地搖晃着車轅發出聲響,像是在說:

“是我,我在這裡!”

昌浩判斷着距離,伸出手去。

“再往前一步,對對!”

在看上去什麼都沒有的空間裡,果然摸到了什麼。昌浩移動着雙手辨認着。雖然什麼都看不到,卻能夠感覺得到,比自己個子還高的巨大車輪,大而結實的車壁。昌浩一邊用手撫摸着,一邊輕聲說:

“車之輔對不起,我現在,看不見你了”

車輪中間溫和笑着的鬼臉,大吃一驚地瞪大了眼睛。

車之輔不會說人類的語言。但是能跟小怪以及雜妖們大致交流。

它的車轅響動着,詢問着昌浩腳邊站着的小怪,這時,妖車後面的車簾突然大幅度地搖晃起來。裡面飛出無數的雜妖,都是準備突然出來下昌浩一跳的,聽到昌浩出人意料的話語,它們一下子都亂了。

“真的嗎真的嗎,孫子——”

昌浩確實看不見它們。不過聲音氣息卻都能清楚地感覺到。

反射性的剛要躲閃,卻聽到前方大量東西落下的聲音。

“啊——!”

只見小怪白色的身體被看不見的東西壓得倒在地上,四腿亂蹬着。

昌浩低頭愕然地看着,一邊恍然大悟地嘀咕着:“哦,原來這就是‘泰山壓頂’啊!”

在旁邊看着確實有趣,而壓人的一方也確實樂在其中。

當然這只是在事不關己的情況下才成立。

而另一邊,泰山壓頂初體驗的小怪,因爲個頭比昌浩還小,被壓在小山一樣的雜妖堆底下怎麼也爬不起來。

看不過去的昌浩,像平時拽自己一樣,向小怪伸出手。剛把它拉出來放到自己肩膀上,它便怒氣衝衝地開始抗議。

“你們!怎麼不去壓昌浩了!”

“喂,等等,妖怪的小怪,你這話我可不愛聽了!”

“不要叫我妖怪!”

小怪齜牙咧嘴地抗議一聲,回頭惡狠狠地瞪着雜妖們。

“一會兒壓這個一會壓那個,你們搞清楚好不好,這邦畜牲!”

堆成山的雜妖們沉吟了一陣。

唔”

“因爲,嗯”

雜妖之一停頓了一下,撅起嘴說:

“壓看不見的人是不道義的!”

“”

晚霞色的眼睛一眯:

什麼道義啊!身爲雜妖唱什麼高調!

可是嘴巴雖然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臉上寫着不滿,心裡卻又不得不承認雜妖們說的也有一分道理,所以最終還是放棄了再追究。

昌浩半無奈地嘆了口氣。伸出手,攬着車之輔的頭,現在心地善良的車之輔一定一臉驚慌失措的表情吧?平時爲了不嚇壞路人特意藏起來的青白色鬼火,現在也爲了使昌浩能看到自己特意點亮了。

“真的對不起。我知道你在這裡呢。可是看不見的話,終究會有很多不方便的,也會給你帶來麻煩吧?要是不想做我的式了也可以得哦?”

聽到主人的話,車之輔大爲震驚地使勁搖着車轅。

“它在說,主人就是主人。”

作翻譯的是雜妖們,小怪仍皺着眉頭生着氣。

“式神哪,偶爾壓上一次也是種體驗嘛!”

“就是就是,感受一下也沒什麼壞處啊!”

“要是不介意的話,下次和孫子一起盛大地壓一次!”

“再囉嗦!”

小怪大吼一聲,仰頭望着昌浩。

“走了昌浩,和這幫傢伙們再糾纏下去天都快亮了!”

“嗯,不能再浪費時間了,就照你說的,走吧!”

昌浩點點頭,摸了摸車之輔的腦袋,說起來,這還是自己第一次觸碰到車之輔的頭部呢。以前總是坐在車上,車軛呀車轅呀車輪之類都觸摸過,卻因爲擔心不合適沒有撫摸過它的頭和臉。

“今天我們只是出去走走,不需要用到你,你去橋下歇着吧,有什麼事再叫你。”

車之輔聽話的返回了一條橋下。

在一旁看着的雜妖們,一邊揮着手目送着向東走去的昌浩和小怪,一邊議論着。

“看不見的話,豈不是比較糟糕?”

“就是啊。首先是我們感到不好玩!”

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沒心沒肺的話,其中一隻帶着複雜的臉色嘀咕着:

“唔”

“咦,怎麼了?”

注意到它表情的同伴紛紛向它投來目光。長着三隻腳的這個猿妖眯起一隻眼睛遲疑着說:

“好像孫子的樣子不,不是樣子,應該說是氣息好像跟以前有點不一樣”

“氣息?”

同伴們異口同聲地一起重複了一遍。猿妖有些爲難似的點點頭:

“好像跟我們很接近不應該是這樣啊”

第九章

土御門殿在都城的一角,佔地面積與東三條殿差不多一樣大。建築物也很高大。寢殿被衆多對屋和附屬屋所包圍着,庭院也很寬廣,和東三條殿一樣有引水而成的溪流和小池,不過水池比東三條殿稍小一些。

“寢殿前面的庭院很大,可能考慮打到舉行筵席的時候需要比較寬闊的地方吧。”

曾經進去過一次的小怪,走在昌浩旁邊解說着。

昌浩一副感嘆的表情。

“是嘛,連這也考慮到了啊,大貴族講究這麼多還真是麻煩啊。”

安倍家的筵席一般只會請些自家的親戚,而且也不是所有人一起過來,而且集中在正月這個時間帶裡絡繹過來拜年。

以晴明和吉昌的身份來說,安倍宅算是相當寬敞的了。大概是祖上傳下來的宅子吧。以前昌浩從來沒有留心過。

可是自從出仕以後,昌浩開始發現自家算是很特別的了。據昌浩所知道的情況,自家在晴明之前還沒有出過五品以上的官員――五品其實也只是剛夠資格進入金殿的小官而已。爲什麼會擁有佔地面積那麼大的宅院呢?

真是個謎啊。

“…喂,昌浩,看那邊!”

“唉?”

昌浩的沉思被小怪充滿緊張感的聲音所打斷。

晚霞色的眼睛帶着警惕望着前方,順着它的視線,昌浩發現前方的夜色中出現了一個頭戴竹箔斗笠穿着僧衣的男子。

昌浩驚訝的眯起眼睛,這個人彷彿是見過的,究竟是誰呢?

在記憶裡搜尋了一會,終於一驚,想起來了。

“啊,是那個正月裡見過的怪僧。”

怪僧突然停住了腳步,慢慢轉過頭來,用手裡的錫杖掀起了斗笠。

他看着昌浩露出了笑容,年紀大約三十歲,或者更大一些,或許和父親吉昌年齡相仿。瘦瘦的臉龐與其說“精悍”,還不如說“駭人”。向這邊投射來的目光好像冰刃一般寒冷,可能是因爲比吉昌健壯,體形很清楚,個子比紅蓮他們要矮,但是比起昌浩來足足高了有五寸。

僧人慢慢開了口:

“…果然出現了啊,安倍家的小子。本以爲時間也差不多了,老傢伙也快不行了,是我下手的好時機了呢…”

“你說什麼!…”

昌浩怒上心頭大喝一聲

僧人從喉嚨裡發出笑聲

“不過你還嫩着呢,就你這程度,不費我吹灰之力!”

“…開玩笑!”

小怪往前跨出一步

“就是在安倍族中,這孩子也算是出類拔萃的!我不管你在打什麼算盤,再放肆我可不客氣了!”

僧人並不答話,只把錫杖向地上一插,上面的小環開始噹啷噹啷作響。

昌浩和小怪警惕地擺好姿勢。

晴明感覺到的視線,據說包圍着暗色的氣息。

想起正月過後,昌浩和小怪曾經遇到過一次這個怪僧,他誘拐了藤原家的孩子,操縱着幻妖襲擊左大臣家的長男,當時他突然消失了蹤影,所以沒有和他直接對決。

這傢伙法力驚人,不能掉以輕心。

朝蓄勢待發的昌浩和小怪俾睨一眼,怪僧突然轉身便跑。

“站住…”

兩人回過神來跟在後面追了出去。

怪僧雖然年紀比昌浩大了許多,跑起來卻相當快,眼看着離昌浩他們越來越遠。

“可惡!”

昌浩和小怪跟在後面全力奔跑着,不知不覺中跑過了土御門殿。

僧人橫穿過京極大路,向城外跑去,昌浩他們也毫不猶豫地跟在後面追去。

跟在城內相比,人煙稀少地郊外更適合綜合戰,這樣可以儘量避免傷到無辜的人。

跑到法成寺的旁邊,一直來到鴨川河畔,僧人終於停下了腳步,向昌浩他們回過頭來,跑了那麼遠的距離,男子的喘息卻絲毫不亂,連臉色也沒有一絲變化。

而昌浩則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擦着額頭上的汗水

“…這傢伙不是人,是妖怪嗎?!…”

小怪恨恨地回答:

“大概是平時鍛鍊的好吧,人家是和尚,你想,不管是高野還是比睿還是鞍馬(以上都是日本有名地寺廟的名字)可都是在山裡的啊!”

“哦,原來是這樣…”

昌浩一邊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一邊一步一步走近僧人。

因爲使用了暗視術,所以他能夠看的很清楚,而對方不知道是怎樣的,是否和昌浩一樣,使用了某種法術增強了視力呢?如果沒有的話,那自己這方就有利得多了。

“…晻…”

僧人接印低吟,頓時錫杖發出尖銳的響聲,上端的幾個小環開始劇烈搖晃,金屬的聲音迴盪在四周

昌浩警惕地做好了準備,這聲音具有物理力量,曾經攻擊過昌浩他們

大概是看出了昌浩地想法,僧人冷笑着:

“――小子,不要天真了!”

“什麼?!”

霎時,法力膨脹爆發開來,頓時狂風大作

昌浩下意識地趕緊用手腕護在眼前,狂風吹得全身生疼。

耳朵裡突然轟然一下,強烈的耳鳴直貫整個頭腦,昌浩一聲呻吟捂住了耳朵。

周圍發生了變化

剛纔還微風輕拂的鴨川河畔突然變得靜寂無聲,本該流淌着的河水像是凍結了一樣停滯住了,剛纔還能聽到的一切聲音都突然消失,一種怪異的壓力向昌浩和小怪襲來。

“――被封在結界中了?!”

顯出身形來的勾陣驚訝地咂着舌頭

看到她的身影,僧人在竹箔斗笠下面眯起眼睛。

“十二神將…哦,難怪,是那老傢伙的孫子嘛!”

以前對過招的是十二神將中的,不過那現在還在出雲,一時回不來。

小怪渾身升騰起緋紅色的鬥氣,白色的小妖怪現出了自己的原身。

看到這個情景,僧人摘下斗笠扔在一邊。

“原來你也是神將之一,有趣有趣!和大名鼎鼎的安倍晴明的式神對決可是千載難逢啊!”

“你會爲你這句話後悔的。”

紅蓮全身神氣激昂,可是昌浩卻制止了他。

“紅蓮,退下。”

金色的雙眸向昌浩回望過去,沒等他開口,昌浩往前踏出數步說道:

“對手是人,雖然身份不明但終究是人。”

“那麼――”

紅蓮的手上生出火焰。

“讓我來打破這個結界”

錫杖插在地面的聲音又一次尖銳地傳來.

“休想!”

僧人重重地念着咒,高高舉起錫杖。

與此同時,僧人周圍出現了無數地玄獸。

“幻妖”

與昌浩地驚呼相呼應一般,幻妖們一起撲了過來.

紅蓮和勾陣擺好了身形,雖然不能對人類出手,但對方若是幻妖則另當別論了。

可是…

“十二神將,我說過‘休想’了”

僧人右手放在胸前結印,低低地誦出咒文,他的聲音被幻妖的鳴號聲淹沒,昌浩分辯不出他念的是什麼咒。只覺得背上騰起一種類似戰慄的感覺。

“什麼啊…”

昌浩一驚,而幻妖們已經逼進過來

他急忙以手結印,這時,眼前突然一晃

“啊?…”

幻妖們突然消失了,不,不是消失,是昌浩看不見它們了。

而這時候,結界裡的壓力變得更加沉重。

昌浩堅持不住單膝跪在地上,雙肩上的壓力還在加大,他幾乎一動也不能動。

“…畜生!…”

耳邊響起低低的呻吟,昌浩一驚,是紅蓮!難道紅蓮和勾陣也受到了法術製造的壓力?

拼命回過頭去的昌浩,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紅蓮!勾陣!…”

難以置信的景象展現在眼前

地面長出無數怪異的藤蔓牢牢纏住了兩個神將讓他們動彈不得。而且還不光是簡單的纏縛,只見藤蔓不斷收緊,藤上的無數利刺扎入了神將的皮膚。

“什…”

壓力又增加了,更大的壓力向全身襲來,似乎紅蓮和勾陣承受着一樣的重壓,跪倒在地上的膝蓋深深地陷進了地面。

連石塊都承受不住壓力而被壓碎,揚起了沙塵。紅蓮勾陣掙扎着想要改變姿勢,藤蔓卻勒得更緊。利刺扎破了皮膚,鮮血不住地淌落,白色地沙礫被染上了斑駁的紅色。

“咳…”

勾陣秀麗的臉龐被痛苦扭曲着,勒入喉嚨的藤蔓讓她呼吸困難地向後仰着脖子。紅蓮也是同樣,壓向他們身上的力量似乎比壓向昌浩的更大,完全封鎖勒他們的神力。

“…嗚…這…”

牢牢纏住四肢的藤蔓力量越來越大,將兩個神將拽倒在地上。纏住脖子和胸部的力量加大,呼吸越發困難。

“你們難道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叫做‘封神術’的法術嗎?這都不知道那就丟人了啊!”

僧人用嘲笑的口吻說

這個結界不光是用來將他們與外界隔離,更是爲了對付屬於神的末位的十二神將,壓制他們的神力所設下的牢籠。

昌浩驚訝得變了臉色,一個人類竟然能夠自由操縱壓制神將法力的法術?

除了安倍晴明以外,竟然還有第二個人有這樣的能耐。

“紅蓮,勾…陣…”

壓力繼續加大,似乎連骨頭也快要壓碎了,昌浩用手腕拼命地撐着身體不讓自己倒下,勉力擡頭看去,那僧人用冷冷的目光看着自己。

“我聽說過了,安倍晴明率領的十二神將有必須遵守的義理――不得傷人,不得殺人。雖然覺得沒有必要殺你們,可是放任不管的話又會妨礙到我,只好不客氣了!”

昌浩一言不發地瞪着僧人,這時候壓迫感仍在加強,幾乎壓碎全身地力量襲來,昌浩拼命地抵抗着,尋找反擊的時機。

“哦,還不死心啊?這個自不量力的小子!”

僧人的錫杖一揮。

轟的一聲,耳鳴更加強烈了,昌浩感覺到有什麼正在逼近自己,和壓力完全不同類型的激烈衝擊感襲來。

無數看不見的東西向昌浩撲了過來,這是幻妖的氣息,它們不是消失了,只是看不見了而已。

像是胸口被重重捶了一拳,昌浩喘不過氣來,勉力支撐着的膝蓋終於敗給壓力倒了下來。

昌浩橫躺在地上,而壓力卻絲毫也沒有減小,接近極限,骨骼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昌…浩…”

紅蓮斷斷續續地叫着,拼命掙扎着想要站起來,他全身圍繞着火焰地鬥氣,原本披散着的頭髮倒立着,額上的金冠發出暗暗的光芒。

勾陣拼命地扭動着脖子,盯着僧人。

此人的法力遠遠超過了他們的想象。一個人類,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法力?難道是天生靈力就強?可是有這麼強大力量的人類,勾陣只知道一個。

設下結界,放出幻妖,不光封住昌浩一個人,還封住了兩個神將――並且不是普通的神將,是十二神將中最強的兩員兇將。

能一次做到這些,並且不費吹灰之力的法力,不是人類所能擁有的。

“歸命…普遍…諸金剛…暴惡…魔障…大忿怒…”

真言沒有能夠唸完,拼命想要使出的法術沒能使出來,昌浩痛苦地扭曲了臉。

呼吸困難,肺部被壓迫,氣管不暢通,耳朵裡響着劇烈的心跳聲

耳邊的聲音被風聲打斷,緊接着衝擊襲了過來

幻妖的吼聲剛傳入耳膜,昌浩的身體便被撞飛了出去

“騰…蛇…”

紅蓮向勾陣望去,只見她正看着自己,與此同時,她的神氣傳來包圍了紅蓮的四肢。

縛住紅蓮的藤蔓在勾陣的神氣下暫時僵直了,抓住這個機會,紅蓮的火焰噴涌而出,藤蔓一下子被燒成了灰燼。

升騰的鮮紅的火蛇飛舞着,縛住勾陣的藤蔓也被燒成了灰燼,她一邊咳嗽一邊站起身來:

“昌浩!…”

勾陣用左手拔出筆架叉,掙扎着邁動乏力的雙腿,朝着正向昌浩喉嚨咬下去的幻妖衝了過去。

神將們可以看到幻妖,是僧人用法術將它們隱身了。

“你!――”

紅蓮的雙眸變得通紅,激昂的鬥氣劇烈地震撼着結界壁。

見到這情景,僧人獰然一笑,將手伸入懷中,臉上不見一絲荒亂:

“…這程度還真的不夠對付你們啊,沒辦法…”

只見他從懷裡掏出黑色絲線一樣的東西,一邊自語着:

“雖然不樂意。不過還是試試凌壽給的東西吧,究竟能起多大的作用呢?…”

拉着勾陣的手,昌浩好不容易站了起來,看到僧人手中的東西,他猛然一驚,背上升起一陣難以言語的寒意。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紅蓮的背影。

紅蓮帶着怒火,全身噴薄着灼熱的氣焰,如果這不是紅蓮的話,昌浩大概會嚇得渾身顫抖吧?

可是這個僧人,面對着十二神將中最強的兇將所放射出來的鬥氣,爲什麼居然還能這樣一臉平靜?

“喂,安倍家的小子啊…”

大概是注意到了昌浩的視線,僧人冷冷地說:

“帶着這種東西,有什麼意義?”

僧人所指的是神將們。

昌浩忍着劇痛,怒喝一聲:

“你說什麼!”

“我在說‘礙眼’!這些式神,安倍晴明,還有你,通通礙眼!”

僧人的眼睛,這時候開始放射出冥色的怒火:

“一切阻撓我的人都礙眼!”

僧人手中的黑線,像有生命一樣劇烈扭動着,黑線越變越粗,像一條沒有四肢的蛇一般向昌浩他們游來,圍繞他們打着轉。

昌浩他們倒吸了一口涼氣,黑線正源源不斷地放出妖氣。

“咒具嗎?不,不像,這是…”

這不是昌浩所想象的東西,它放出的妖氣遠遠超過了僧人的法力。

本已逃脫了的束縛再次出現,瞬間將三人縛住,這一次比剛纔纏得更緊更激烈,而纏繞其上得黑線放出詭異的光芒,吸蝕着所接觸之處的精氣。

“…這是…頭髮?!…”

昌浩的聲音嘶啞了,寒意向周身襲來,不管是行動還是思考的力氣都被掠奪了,好像貧血一樣,膝蓋軟軟地跪倒下去,他拼命不讓自己昏迷過去,極力從喉嚨裡擠出紅蓮和勾陣的名字:

“蓮…勾…”

可是連這也漸漸不成聲音

而紅蓮和勾陣正承受着遠遠超過剛纔的重壓。

爲什麼,世上怎麼會有人類,能夠將十二神將的力量的封得如此徹底?

“…勾…”

紅蓮低低的呼喚,勾陣只能用眼睛的動作來回應,從紅蓮咬出了血痕的嘴脣,發出悽絕的聲音:

“那是…人…還是…妖…”

那法術,不是人類的法術,那妖力,也不是人所能具有的。在他們的周圍打着轉的幻妖,正等待着獵物所有力氣都被消耗光的一刻。

可是,那個僧人…

“…不是…妖…他…”

他是確確實實的人――勾陣的脣語,映在紅蓮的眼裡,她的喉嚨被黑髮壓迫着,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十二神將有一條必須遵守的義理:不可以殺人,不可以傷害人、對人動手,這是從根本上否定十二神將存在意義的做法,神將是應人的希望而生的,有人才有神將的存在。

可是…

紅蓮全身蓄力,封印的金冠開始發出淡淡的閃光

鮮紅的雙眸力放射出逼人的光芒

在這麼一個來路不明卻毫不掩飾敵意和殺意的人類面前,難道就這麼束手就擒,任其宰割?

最重要的…

“…紅蓮…不要…”

察覺到紅蓮的意圖,快要倒下去的昌浩用嘶啞的聲音呼喊着:

不可以,決不能讓紅蓮再一次觸犯道義了!不能讓他爲了自己…

那個飄雪的冬日,當紅蓮第一次得知自己違背了義理時流露出的那種無助的神情,又一次浮現在了昌浩眼前。

昌浩知道在出雲恢復記憶之後的紅蓮有多麼自責,如果沒有想起這些,紅蓮一定會輕鬆得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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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紅蓮,對不起――昌浩一直在心裡默默地說――我很高興,你能爲我恢復記憶我真的很高興,雖然知道不該這樣想,可是,真的好高興,所以…

“…不要!…”

昌浩死命地掙扎着想要站起來,可是糾纏在身上的妖力卻一點都沒有消減,甚至還在一點一點地增加。

紅蓮搖着頭,周身的戰氣熊熊燃燒,望着紅蓮的勾陣,眼睛放着凌厲的光,臉上帶着痛苦的神色。

昌浩艱難使着力氣,吐血般喊出:

“不要――“

自己終究還是力量不夠,如果是爺爺,一定不會讓神將們落到這樣的境地。

無能爲力,自己是多麼弱小,甚至沒有了見鬼的才能,可是就算能夠看到了,大概也沒有辦法打破現在的困局吧?這僧人的法力竟然如此之強。

都是自己沒用,神將們纔會受傷,纔會觸犯道義,已經好幾次了,神將們,紅蓮,都是爲了自己啊。

顫抖的聲音,久久迴盪着

“…絕對…不可以!…”

――身體深處,灰白色的火焰開始燃燒

最近開始,常常會夢見很久以前那些讓人懷念的事情。

倚在墊子上的晴明,突然睜開眼睛。

“…啊,睡着了啊…”

坐起身子,夾衣從肩膀上滑落下來

看樣子是守護自己的白虎怕自己着涼給自己披上的

自從倒下以後,自己便“享受”到了神將們過度的保護,現在已經是夏季過半了,這樣的季節即使打個盹應該也不太可能會着涼吧。

“今天雖說稍微有點涼,但是也用不着…”

“比什麼都不做好,這是我自己心情的問題”

白虎不以爲然地一邊說,一邊警戒般朝已經關上了的懸窗外面望着。

“剛纔昌浩他們出去了,今天還是翻牆出去的,他們今天走大門不也可以嗎?”

深夜出去巡視時另當別論,像今天,這種晴明也知道他們要出去的情況,就完全沒必要翻牆出去。

“這個就隨便他,等他自己察覺吧。”

想到昌浩的老實淳厚的個性,晴明微微一笑,按理說跟他一起出去的小怪本來應該能想到這一點,可是看起來它還沒有恢復常態想不到那麼多。

不過,如果再過些日子,應該就可以恢復到跟以前差不多的狀態了吧。

晴明苦笑這嘆息一聲,突然想起自己剛纔睡着時所作的那個夢。

是關於很久以前的夢,夢中,連長相都記不清楚了的母親,正低頭望着自己。

晴明記事以後母親便不在了,不是去世,而是不知去向。

長大後詢問父親時,父親回答的是“不見了。”

而關於母親不見了的原因,卻怎麼問父親都不肯回答。

閉上眼睛,夢中的情景浮現在腦海。

母親的臉龐因爲逆光所以看不真切,看不清她的臉上是什麼表情,也不知道她是用什麼樣的眼神看着年幼的兒子。

甚至連撫摩着兒子額頭的那隻手,究竟是溫暖還是寒冷,是柔和還是粗糙,這些都無法知道。

只要平時應該是束着的黑髮,散落下來垂到自己的臉龐,逆光的白色,和富有潤澤的黑色鮮明地留在記憶裡。

“吉平和吉昌也不記得若菜地長相了啊…”

聽說兒子們曾經藉助神將們地水鏡看過一次母親的長相,而自己連這都作不到,神將們也不知道自己母親長什麼樣子。

嘆了口氣,晴明眨着眼睛。

以前自己從來沒做過這樣的夢,爲什麼自己倒下以後開始頻繁夢到這些了呢?着難道在暗示着什麼嗎?

“…晤,大概是我的大限快…”

晴明用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嘀咕一聲,白虎的眼角一跳,瞪着晴明。

晴明用餘光注意到這個,故意裝胡塗地不和他對視。

“――”

房間裡充滿了壓抑地氣氛,最近連笑話也不怎麼說了。

晴明嘆了口氣,尋找着話題。雖然有點明顯是沒話找話地嫌疑,但是這樣地沉默實在是讓人覺得有點沉重,不,是太沉重了。

“對了,太陰怎麼樣了?”

白虎沉着臉盯着晴明看了一會兒,大概終究還是決定配合一下主人吧,兩手抱在胸前回答道:

“在異界反省,她做地事我都從玄武那裡聽說了。”

因爲太陰在出雲有點出格,所以回來後馬上被白虎逮住,爲了不受干擾特意帶回異界,促膝談心了四刻鐘(相當於現代兩小時)

聽到這個時間,晴明臉色一凜:

“…四刻?…”

白虎一臉不以爲然地點點頭。

“對她不花這麼長時間細細教誨,她根本就聽不進心裡去。”

順便交代一句,白虎的說教既不是厲聲訓斥,也不是拿氣勢壓人,而是把太陰的哪種行爲不對爲什麼不對,從第一到第十條有理的分析出來,以此來促進她本人的自覺,接着再從第一到第十細細羅列出以上行爲今後不可以再犯的理由,實在是再繁瑣不過的過程。

順便再交代一句,白虎的這種說教只是針對在非常時刻發作的太陰,平時他也不是這麼細膩的男人。

這也是白虎之所以成爲太陰弱點的原因。

“…晤,既然已經在反省了,那就適當點啊。”

四刻鐘的說教實在是夠讓人受的,晴明說着沒什麼意義的句子。

“哦,對了,玄武和該從道反回來了。白虎,麻煩你去接他們一下好嗎?”

“好的,他們現在大概到哪兒了?”

白虎站起身,晴明用手指揉着太陽穴計算着。

“玄武他們啓程的報告是今天早上收到的…”

白虎點了點頭。

“啊,那麼我大概有數了。”

拉開朝向庭院的窗戶,白虎臨行前回了一下頭。

“有什麼事的話叫他們誰出來好了,現在青龍天后應該能馬上過來。”

“哦,天一朱雀呢?”

“好像去安慰垂頭喪氣的太陰了。”

白虎說完便滑入風中飛走了。

晴明望着慢慢關上的窗戶,自言自語一聲:

“…那個太陰嗎?…”

看來白虎的說教果然可怕。

“我批評昌浩的時候,是不是也該試試這種方法呢?”

要是小怪現在在的話,肯定會強烈反對道:“別,絕對會招人討厭的!”晴明的教育方法一直很開明,所以也沉重不起來,要是突然轉變成白虎的方法,大概反而會被認爲有什麼惡意吧。

正在一本正經地考慮着這些,晴明突然停下了動作。

“…”

身體突然打了寒戰,肩膀大幅度地顫抖着,晴明吃了一驚。

渾身汗毛倒豎,毛骨悚然,胸口發悶,心臟劇烈地跳動着,晴明面無血色。

“…昌浩?”

話剛出口,冷汗便不住地淌落下來,寒意不斷襲來,難以言喻的感覺一陣一陣的衝擊着胸膛。

血,好像在倒流一樣,在胸口,在身體內部,彷彿颳起了寒冷而激烈的風暴,化作警鐘不斷的鳴響。

胸口怦怦地跳得更急了。

晴明得臉色變得更灰,低語着:

“不可能…怎麼會…”

可是,這情況只要一個解釋。

是那孩子的血在呼喊,那孩子的血覺醒了,它的波動喚起了晴明體內沉睡的東西。

晴明想起了初春時在貴船,那座山的祭神對自己所說的話,神靈莊嚴的聲音在耳邊迴響:

“別再勉強自己。”

擁有過多的力量反而會反噬自身,走向毀滅。

“晴明,怎麼了?”

感應到主人氣息的劇變,青龍從異界趕來,看到主人非同尋常的神情,青龍嚴肅地眯起眼睛

“怎麼了,鎮靜!”

“我得去找昌浩!”

晴明站起身,卻被青龍攔住:

“不行!”

“閃開!”

晴明厲聲喝道。

青龍冷冷地盯着晴明。

“去了你的壽命就會縮短――我們的主人是你!”

“你的主人在叫你閃開!”

“不行!”

晴明滿是怒氣的臉突然驟然變冷,而雙眸裡電光閃爍筆直地射向青龍。

凝視着吃了一驚的青龍,晴明冷靜地開口問道:

“――宵藍,賜給你這個名字,將包括你在內地十二神將收爲式神地人,是誰?”

沒有起伏地語調,卻像驚雷一般撞擊着青龍地鼓膜。

青龍咬住了牙,捏緊拳頭剋制着自己的情緒。

“…是你,安倍晴明。”

“那麼,遵從主人的命令是式神的職責,退下,宵藍,你阻攔不了我的意志!…”

第十章

火焰,燃燒着。

從身體內部燃燒着,這灰白的火焰。

心臟砰砰地跳得好急。

耳內,有聲音胎動一般一遍一遍迴盪着

“天地玄冥!虛空無象!陰陽!破障!清淨!幻象!”

糾纏着全身的藤蔓突然停止了動作

又一陣更爲激烈的脈動激盪着全身

睜得大大的眼睛,卻沒有了焦點。從失去意識的眼睛裡映現出來的是身體內部燃燒的火焰。

感覺到背後突然傳來強大的力量波動,紅蓮驚訝地回過了頭.纏住他四肢的藤蔓突然僵硬石化,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昌…浩……”

緩緩向前走去的昌浩,面無表情地盯着怪僧

“…此法斷卻兇險…”

昌浩的全身都被異樣的力量包圍,這是從他自身內部所發出的力量的波動

“…剷除邪惡…”

僧人的臉色開始有些變化.雖然是安倍族人,但始終只是一個小孩,剛纔還束手無策被自己的法術折磨地那麼狼狽。

可是現在,這力量是怎麼回事?難道剛纔他隱藏了實力?這表情,這逼人的氣勢,跟剛纔太不一樣。

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一臉驚愕的僧人,突然恍然大悟般眯起眼睛,嗤嗤一笑。

“…哦,原來這麼回事…”

他瞥了一眼手中殘留的黑髮,冷冷自語到:

“是這樣吧,凌壽?”

那不是人類的法力。

妖異凌壽對自己說他的獵物只是那個老人,安倍晴明。但是對自己來說,說不定這個孩子也是阻擋自己前進的障礙,因爲不管怎麼樣,這是個繼承妖異血液的孩子。

是的,妖異的血液――

“雖然被你這麼利用十分不爽,不過沒辦法…”

一定是因爲要對付晴明的話這孩子是個障礙,凌壽才把這個對手塞給自己吧。這麼猜測應該沒錯。

而凌壽嘴上說着助自己一臂之力,實際上卻把自己當作了一枚棋子。

不過這也沒什麼,不過是不是棋子,自己都一樣。

僧人一揮錫杖,大聲喝道:

“和妖怪動手也是一大樂趣。”

錫杖上的小環開始噹啷作響,一直在伺機而動的幻妖們一起向昌浩撲了過去。

…滾開!……

昌浩的眼裡閃着殘酷的光

右手揮動刀印,尖利的咒文迴盪着

“降伏!”

刀印的軌跡變成了風刃,霎時如數的幻妖被劈成兩半.刀刃沒有就此停息,而是直撲僧人的腳下,捲起大片的沙土。

昌浩的體內生出更強的脈動,渾身放出的力量波動漸漸開始帶上清白色的磷光

一旁看着的紅蓮和勾陣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昌浩波動的力量,那不是靈力

“…那是…”

昌浩本該看不見那些幻妖,但剛纔顯然是瞄準了它們放出的風刃.難道是丟失了的見鬼之纔回來了嗎?不,這決不是這麼簡單的事.

“那是…妖力!”

“不對!那是……”

對勾陣的喃喃自語給以堅決的否定,紅蓮突然倒吸一口冷氣。

晴明的身世.晴明妖異的血脈。

安倍晴明身上繼承了妖異——善狐的血.而且那不是普通的善狐,那是具有通天之能,與神靈同列的狐狸。

“天狐!……”

圍繞昌浩的火焰,便是其象徵——狐火!

消失的幻妖再次出現,又一次向昌浩撲來.而昌浩卻對此看都不看一眼,他的目標是眼前的怪僧。

“…伏魔之願…”

在封閉的空間中,昌浩只聽見自己的聲音.

好象被熱浪蒸騰着一樣,一切的東西都失去了現實感.能聽見的只有自己的心跳聲,以及幾乎蓋過這心跳聲的,生出熊熊火焰的波動聲.

“雷神!召喚!”

強韌的結界被輕易穿透,白銀般的閃電從天空徑直劈向怪僧。

劇烈的閃光灼燒着視野.連紅蓮和勾陣都用手腕擋住了眼睛。

狂烈的衝擊震動結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結界保護了周圍免受更大的災害

僧人依舊站在原地.滿不在乎的笑着,挑逗般搖響了錫杖

昌浩胸中灰暗的意識搖晃着.原本束在腦後的頭髮被激烈的波動吹得上下翻滾,冷冷的眼神直直盯住僧人。

“還沒完。”

體內最深處,又生出了新的波動。

這到底是什麼,昌浩顧不上考慮。

沒被雷電劈到的幻妖們又在蠢蠢欲動。

爲什麼本該看不到的幻妖突然能看得這麼清楚,這一點昌浩也不知道。

“歸命!普遍諸金剛!暴惡魔障!…”

猛烈的咒力像龍捲風一樣盤旋而起。

“摧破!恐怖!聖怒語者!不動明王!”

昌浩只知道自己需要力量,保護紅蓮和勾陣的力量。像祖父那樣在遇到危險的時候全力保護式神的力量,用什麼交換都可以。

僧人揮舞着錫杖,上端的小環互相撞擊着,噹啷噹啷的聲音不斷迴盪着。

空間在扭曲,偏離方向的氣流化作漩渦直奔昌浩而來。

突然,腳下開始搖晃,世界大幅度傾斜,所有的聲音都在一瞬間消失。

跟之前完全不同的脈動襲來,瞬間變成劇烈的衝擊,過於強烈的力量霎時間向自己反彈而來。

“啊…”

幻妖們乘隙噴薄着剛纔受到抑止的妖氣,露出獠牙咆哮着。

“昌浩!”

呼喚聲在耳邊迴盪。

單膝跪地的昌浩睜大了眼睛,劇烈的疼痛像是貫穿了太陽穴,眼前的世界變得一片血紅。

向自己撲來的幻妖的身影,在無聲的世界了顯得格外的緩慢。

野獸的咆哮衝擊着鼓膜。

屏住呼吸的一瞬,一條火蛇衝到了自己臉畔,纏住向自己襲來的幻妖將其燒成了灰燼。然後攪亂了氣流的漩渦,越變越粗徑直向僧人撲去。

被火焰包圍的昌浩眼裡,突然點亮了自我意識的光亮,之前被什麼抑止了的感情洪流在腦海裡噴涌而出。

不對,自己不是爲了讓紅蓮做這樣的事情才使用這力量的!雖然有這樣的願望,可是心臟卻不自然地跳得那麼急。

火蛇在遊動,那是紅蓮的火焰,在那條延長線上站着的,是誰?

十二神將的義理,不能讓紅蓮再一次觸犯――

在風裡翻騰着的黑色僧衣,錫杖插在地上,迴盪着小環的音色,詭異、扭曲了的空間漩渦。其中劇烈扭動着向前的火蛇。

“不可以…”

完全恢復了神志的昌浩猛然地衝上前去,擋在焰蛇前方,用刀印刻下一道“一”字。

“昌浩,幹什麼!”

大驚失色的勾陣急忙舉起筆架叉,可是即使用盡全力也已經來不及了。

紅蓮驚得呼吸不能,可是已經不能收回放出去的火蛇了。

“禁!――”

紅蓮的火蛇徑直撞上了昌浩設下的屏蔽。

激烈的神氣和靈力相撞,伴隨着劇烈的爆炸聲互相抵消了。

然而如此劇烈的衝擊卻也沒有能打碎結界壁。

用盡渾身力量擋住了紅蓮火焰的昌浩虛脫般地跪倒在地。

“――蠢貨!”

突然一聲嘲諷撞擊着耳膜,與此同時錫杖向昌浩的背上揮落下來。

“啊!…”

僧人用錫杖按住手足無措的昌浩,威嚇着紅蓮和勾陣。

“不許動!”

幻妖的獠牙眼看就要咬向昌浩的脖子。

用離魂術將自己的魂魄從體內逼出,晴明飛一般的速度順着昌浩的氣息追尋而去。

京城的東側,向着這個方向的足印突然中斷。

“昌浩!”

心急火燎的晴明身後跟着青龍,雖然因爲憤怒而歪着臉,但是既然明知道自己無法阻攔晴明,他只有跟隨主人而來。

突然,晴明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

“…”

他停下了腳步,這個視線,他曾經感覺到過。

“那是,土御們殿的…”

“你終於來了,安倍晴明!”

不知什麼時候,一個男子叉開雙腿攔截在了晴明和青龍面前。

長過腰際散亂的黑髮在風中飄動着,劉海遮蓋下的雙眸閃着森冷的光,徑直射向晴明。

“擁有和我同樣血液的,人類的混血兒,你的血液一定能把那傢伙吸引過來。”

男子慢慢逼近,陰森獰笑着,傲狼那件事沒能把晶霞引出來,卻意外發現了人類的親族,那孩子呼喚同族在力量還不夠強,換作眼前這人的話一定沒有問題。

男子從喉嚨深處發出笑聲,他渾身散發着深不可測的妖氣。

“好了,快用你的血液把那傢伙叫來。本來我也可以殺了你剜出你的心臟來。但是我心腸仁慈,不太想殺生!”

青龍上前一步,青色的眼眸裡放射着酷烈的光芒。

“你是什麼人”

男子嘴脣一瞥,冷冷說道:

“這裡沒你的事,滾開!”

霎時間,男子的妖力向青龍猛烈撲來,交叉雙手正要抵抗的青龍,耳邊突然響起男子故作優雅的低語聲:

“雖然我不太想隨便殺生…”

“什…”

“可是嫌你太羅嗦…”

帶着淒厲的迴響,在話音爲落之前,青龍的右肩已插上了一把利刃,不,那不是刀劍。那是男子伸長的利爪。

“卸掉你的右臂怎麼樣?不要緊,少條胳膊又死不了。”

男子冷冷獰笑着,手指稍稍動作,利爪在青龍右肩劃出深深的傷口。

青龍臉上一皺,沒有呻吟一聲,下一個瞬間他已衝到男子胸前放出衝擊波,爲了逼近對方,他硬是讓男子的利爪完全插入了自己肩頭。

男子被衝擊波震得後退幾步,爪子也從青龍右肩拔出。鮮血從青龍肩頭的傷口噴薄而出,可能是肌肉也受了傷。他的右臂幾乎無法自由活動。

“青龍,退下,你現在的情況…”

主人在急聲呼喊,可是青龍卻徑直揮起左臂,召喚出他的大鐮刀,鐮刀的刀柄長度幾乎與他的身高差不多,刀刃長約三尺,形狀宛如一彎新月,閃爍着涼涼的寒光。

青龍全力揮動大鐮,掠過錯不及防的男子的腹部,刀刃閃過,手裡一沉,砍中了,但可惜太淺了。

“哼!”

青龍有些懊惱,而他的肩頭仍在血流不止,他顯然傷得不輕。

“青龍!”

男子的妖力非同小可,晴明幾乎從未遇到過這樣能耐的妖怪。與其說是妖,毋寧說已經接近神了。

男子舔了一口自己腹部流出的血,獰笑着說:

“快,用你的血把那傢伙叫來吧,叫吧!”

“少羅嗦!”

青龍又一次殺向男子。

“真是糾纏不休的傢伙,死去吧!”

男子一副被攪亂了興致的樣子,拔下一根頭髮向青龍吹去。

猛烈的妖氣鋪天蓋地而來,髮絲不斷膨脹變粗糾纏着青龍。捆住了他。而男子的妖氣則化作激烈的重壓向青龍迎頭壓了下來。

青龍堅持不住倒下來,用膝蓋苦苦支撐身體,朝晴明大喊道:

“別管我,快走!”

晴明朝他怒喝一聲:

“怎麼可能!”

男子的雙眸逼近晴明。

晴明不由的慄然,以自己子現在的狀態,對付這樣的妖怪,確實是全無勝算。

男子冷酷的微笑着

“…用你體內的血叫出她來,快――”

妖怪的眼睛閃着陰暗的光,像是與之相呼應一般,身體最深處沉睡的血液開始甦醒,晴明的心臟開始不自然地跳動。

血液在翻騰,人類的身體無法承載的妖異的力量,正要反噬自己的身體,法術使用得越多,作爲消耗掉的靈力的補充,異形的力量就越接近覺醒。

原本就已經很虛弱的身體承受不住這力量,這將會送掉自己的性命!

劇烈的疼痛向全身襲來,讓晴明幾乎無法呼吸。他捂住胸口慢慢地倒了下去。

大概昌浩此刻也在用此人所說的血呼喚着自己吧,肯定是這樣的。

疼痛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反而越變越強,一陣一陣地向周身襲來。

“晴明!”

是青龍少有的嘶啞的呼喊,他像這樣呼喚主人的名字,是自五十多年前那件事以來第一次。

男子也不對晴明怎麼樣,只是力量俯視着痛苦地喘氣着的他。

“――我們族類的力量,對人類的身體來說太過強大,處理削弱生命以爲沒有任何好處!你的母親難道沒有告訴過你嗎?”

男子饒有興趣地聳聳肩,蹲下來看着晴明。

“你的母親叫什麼名字?說不定還是被我殺掉的傢伙呢?來,說說看嘛!”

晴明一怔,眼前這男子,究竟在說什麼?

幼年突然失蹤的母親,從父親那裡聽說到的名字叫做――葛葉。

“她說過同族的血會相互呼喚的吧?說啊,你母親的名字叫什麼?…”

“――凌壽,果然是你!”

凜然的聲音突然衝擊着晴明的耳膜,嗤笑着的男子眼睛頓時一亮。

晴明突然睜開眼睛。

“風斬!”

拼死放出的悽絕靈力,驟然化作風刃劈向男子,然而卻被他輕鬆躲過。

體內的疼痛變得更加劇烈,讓晴明幾乎要昏厥過去。他拼命讓自己保持清醒,費力地睜大眼睛。

青龍看着像是被彈出去一樣後退幾步的男子,順着男子的視線,青龍發現晴明的背後出現了一個纖瘦的身影。白銀般的長髮飛舞在夜空中。

“…殺戮同族的凌壽!你爲什麼對寄身於人世的族人也要下手?”

面對嚴厲的質問,被稱作凌壽的男子眼露兇光:

“爲了找到你,晶霞!爲了從你那裡奪走天珠,帶回九尾的身邊!”

“九尾?”晴明忍着劇痛喃喃着,這是在遙遠國度的一個大妖怪的名字。

“…是嗎?投奔九尾軍團苟延殘喘了啊,你這個天狐族的敗類。”

晶霞揚起細細的手腕,輕鬆一揮。

壓在青龍身上的凌壽的妖力驟然消失,與此同時凌壽全身裂開無數傷口,鮮血四濺。

“…強,果然很強啊,晶霞!所以九尾纔不能讓你活在世上!”

凌壽渾身的妖氣翻騰着,雖然他是與神靈想通的天狐一族,但他的力量卻因爲沾滿了同族人的鮮血而變得污濁邪惡。

但是,其強大卻不容否認。

“不想死的話趕緊滾開,我不追你。”

晶霞的話語讓凌壽發出嗤笑。

“不要說夢話了!沒聽到我說我要你的天珠嘛?”

就在這時――

“歸命!普遍諸金剛!暴惡魔障!大忿努者!摧破!恐怖!聖怒語者!不動明王!”

單膝跪立的晴明,突然用裂帛之聲誦出真言,向凌壽施放出巨大的靈力。

“晴明!”

青龍大驚失色,叫聲呼喊着主人的名字。

凌壽倉促閃身,而晶霞乘機飛身過去,尖銳的爪子一閃而過。

凌壽的脖子上被劃出一道血痕,晶霞頗爲遺憾地咂了咂舌,讓他躲開了,只劃破了層皮。

不過晴明放出的法術似乎還是給了他一定的打擊,凌壽踉踉蹌蹌地站定,恨恨地說:

“…晶霞,你不許逃!要是再找不到你的蹤影――”

手指狠狠地指向晴明,凌壽陰險地笑着:

“我就殺了這個人!…你這麼好心腸,一定不會丟下流着跟你同樣血液的人不管吧!”

晶霞的目光一沉。

凌壽看在眼裡,放聲大笑一聲,與此同時巨大的妖力破空而來。

“畜生!”

青龍將大鐮刀擋在前面,與妖力相撞,捲起紛紛揚揚的塵土。

再看原處,凌壽已經消失了蹤影。

晴明一邊用手按着胸口,一邊緩緩轉過頭來:

“…天…狐?”

細細一看,於危難之中救下自己的天狐,外貌比凌壽顯得柔弱得多。

“是的,擁有我族血脈的人類啊…”

晶霞眯起眼睛。

“這力量會吞噬你的生命――天狐之血一旦甦醒就會沒命,一切繼承了這血液力量的人都是一樣!”

僧人的錫杖抵在背上,昌浩不住地喘息着。

呼吸困難,除了錫杖的壓迫之外,還有身體內部狂亂的力量正在侵蝕着自己的身體。

不帶熱度的火焰再體內燃燒着,昌浩能夠感覺得到。

昌浩抓着地上的沙礫,沙石深深地扎入手掌,唯有這疼痛可以讓他保持着神志。

“這孩子馬上就要死了,妖異的血正在侵蝕着他的靈魂呢。”

僧人以昌浩威脅紅蓮勾陣不許動,他們的腳下,法術變出的藤蔓又一次出現,順着他們的腳開始往上攀爬。藤蔓爬過的地方變得麻木,知覺正慢慢消失。

紅蓮的眼裡燃燒着怒火,憤恨地瞪着僧人。

“放開昌浩!…義理之類,跟我無關!”

“騰蛇…”

“你再敢出手試試,不管你有怎樣的能耐,我都照樣殺了你!”

冷冷的宣告不光傳入僧人的耳朵,同樣也傳入了昌浩的耳內。

本已意識模糊的昌浩,像是受到了重重一擊,不,不可以,自己阻擋那火蛇爲的是什麼?

鬆開手裡的沙礫,昌浩強忍着翻騰的劇痛,深深吸了口氣。

僧人的注意力沒有在自己這邊。

“別做夢了,看來十二神將還真是羣愚昧之衆!”

站在紅蓮身後的勾陣,突然注意到昌浩的樣子。

他鬆開了剛纔一直緊緊攥着的手,食指一動一動,在空中比劃着的――是字!

那是…

勾陣不動聲色,只輕輕眨了眨眼睛,僧人沒有察覺到。

紅蓮感應到勾陣細微的氣息變化,鮮紅的眼睛微微一動。

風,呼嘯而起。

感覺到氣氛說不出的異樣,僧人低頭望去。

昌浩的側臉,這個本已失去力氣,在鬼門關纖徘徊的少年,居然還沒有失去鬥志,眼睛直直地瞪着自己。

眼眸深處搖曳着的,是代表了妖異之力的火焰。

“勾!”

紅蓮的叫聲震徹天際,騰空躍起的紅蓮背後,勾陣揮舞兵刃隔空打出一道旋風真空。

乘着僧人注意力被吸引過去的瞬間,昌浩念出真言的最後一個字:

“破!”

大地轟鳴,劇烈震動。

僧人受到衝擊踉蹌了幾步,但很快重新站穩。

一邊用錫杖擋住紅蓮的攻擊,一邊狠命踢倒昌浩。

“歸命!不淨怒者!摧破!鉤召!”

真言術帶着兇猛的法力撲向紅蓮。紅蓮的身體被掀向半空,與此同時想要上前搭救昌浩的勾陣,卻被無數幻妖擋住了去路,揮舞着筆架叉打散幻妖,眼前的一幕讓她屏住了呼吸。

僧人的錫杖正向昌浩的脖子打下來!來不及了!

紅蓮發出嘶心裂肺般的咆哮,爆發出的灼熱鬥氣霎時將所有的幻妖都燒落下來。

千鈞一髮之際,僧人的動作突然像被什麼阻礙了一樣停止了。

液體低落的聲音不斷迴響,緊接着是類似琉璃被打碎的破碎聲。

原本死一般沉寂的空間裡,毫無預兆地出現了這些聲音。

僧人設下的隔絕了周圍一切的結界,被外界的壓力打的粉碎。充斥結界內部的法力,神力和妖力霎時捲起漩渦,化作迅猛的狂風,夾雜着沙礫,塵土,河水,風暴一樣呼嘯而起。

狂風中,僧人的錫杖被一杆銀槍彈了回去。

與此同時,冰冷的水之波動將擋住視線的一切剎那間全部沖走。

僧人咂了咂舌,往後退了幾步,看着新冒出來的兩個神將,恨恨地咬着牙。

感覺倒望着自己的視線,昌浩慢慢睜開了眼睛:

“昌浩,拿着這個!”

迷迷糊糊的視野裡,一雙和夜幕同樣顏色的眼睛正俯視着自己。

“…玄…武…”

“這是從道反巫女那裡得到的,出雲石的丸玉――爲了彌補你失去的靈力,晴明向巫女求得的!”

一顆用皮繩串起的,拇指指甲大小的青綠色石頭。玄武把它放在昌浩手心,讓他攥緊,頓時,起先那樣折磨着他全身的疼痛煙消雲散了。

端正銀槍冷冷地裨睨着僧人。

“…重視義理的十二神將,居然會向人類亮出兵刃嗎?”

毫不理會僧人輕蔑的視線,少有地饒舌了一把。

“真不湊巧,我已經揹負了一個人的血債!你要是繼續攻擊的話,不要怪我不客氣!”

銀槍的尖端,直指僧人眉間。

僧人臉上帶着猙獰的惡意,故作驚訝地嘲笑說:

“是那個晴明給式神下的命令嗎?有趣有趣,真不愧是妖孽的兒子!而你――”

僧人直指昌浩,兩眼閃現更爲陰森的目光。

“你也是妖孽,有那樣的力量,就不可能是人類!”

昌浩在玄武和紅蓮的攙扶下好不容易剛站起來,一句話說得他瞠目結舌,胸口一陣戰慄,渾身的血液好像凝固了一般。

“妖…孽…”

昌浩茫然地喃喃着,耳畔響起了紅蓮憤怒的呼喝:

“別說笑了,這算什麼妖孽!你可更像妖孽多了!那樣的…”

那樣驚人的法力,連十二神將都措手無策。

僧人毫不在乎地大笑着:

“我是妖孽?哈哈,有趣!確實是妖孽,從把靈魂出賣給了地獄的死者這一點來說!”

面目猙獰地笑着,僧人眯起眼睛,用昌浩他們難以聽清的聲音小聲說出:

“哼,看樣子凌壽也失敗了…”

他一晃錫杖,小環激烈作響,激盪的聲音化作咒力向昌浩他們襲來。

玄武放出波流壁化解了來襲,飛揚的塵土像一道煙幕一樣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塵土散去後,僧人已經消失了蹤影。

第十一章

世界一片靜寂。

昌浩擡頭望着紅蓮和。

“你們兩個!我有話說!…”

勾陣想要拉一把仍站立不穩的昌浩,可是卻被昌浩拒絕了。昌浩用自己的力氣叉開雙腿站定,讓兩個高高的神將並排站在自己面前。

“昌浩,怎…”

紅蓮心裡想要催促他早點回宅休息,可是話剛說半截便被昌浩狠狠盯着吞了回去。

稍微一動便氣喘吁吁的昌浩,連連深呼吸幾次,然後終於大喝一聲:

“――你們兩個開什麼玩笑!”

突然受到斥責的紅蓮,目不轉睛的看着昌浩,從昌浩目光的激動程度,兩人這才弄懂昌浩是真的生氣了。

眨了眨眼睛,向勾陣投去困惑的目光,到底在爲什麼生氣呢?勾陣在腦海裡反覆回憶着遇到僧人以後的事情。

稍過片刻,黑曜石般的眼睛微微一動,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

“…啊啊,是說了什麼玩笑話的,騰蛇對吧?”

“也是,還有,算起來你也有份,勾陣!”

對於昌浩的話,勾陣一臉詫異。

“我也是?”

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勾陣莫名其妙的摸着腦袋,怎麼想也想不通。

沒有辦法,勾陣只好也往紅蓮旁邊一站,雙手抱在胸前:

“請你解釋一下。”

衝着三個一臉茫然的神將,氣的臉色發白的昌浩大聲吼道:

“我說過,不可以攻擊的。”

“那是因…”

紅蓮反射性的開口,卻被昌浩的目光所迫閉上了嘴。

昌浩一邊大口的喘着氣,一邊繼續大聲說下去:

“我說了不可以,可是,可是你卻不聽。還有勾陣,也不阻攔紅蓮。”

勾陣輕微瞪大眼睛,原來是爲這個啊。

接着,盯着好不容易明白了前因後果、面無表情的,昌浩眯起眼睛:

“還有,最後說了不該說的話。當中我的面,清清楚楚的說了。”

關於毫不客氣的大段宣言,昌浩記得很清楚。

“…”

對此回以一貫的沉默,雖然一向不愛搭話,可是今天這沉默卻格外讓昌浩着惱。

“我,我…實在不想讓你們爲了我攻擊人類…”

握住丸玉的手掌好燙,不光是手心,剛纔被冰火燃燒過的全身都在隱隱作痛。全身蔓延的寒戰突然變成了熱量,渾身都在發燙。可是,這些話,昌浩非說完不可。

一旁的玄武擔心地朝昌浩和三個同胞交互看着。

昌浩震動着眼瞼接着說下去:

“要是爺爺,你們一定不需要說那樣的話,不需要做那樣的事,一定…”

可是,都是自己太不中用,所有十二神將才會觸犯了道義。昌浩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青龍發誓向安倍晴明絕對的信賴和忠誠。其他神將雖然沒怎麼把這話表達出來,但是肯定他們全體都在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吧?

祖父能夠獲得這樣的信任,是因爲他有值得這樣信任的力量。

並且,從未辜負過這樣的信任。

再想想自己。

發誓要超過祖父,成爲最高的陰陽師的自己。

這意味着自己必須具有能夠讓十二神將所有人信服的法術和能力,承擔起與之相應的責任。

不是在遇到危險的時候,依賴神將們,獲得他們的保護和幫助。而是要具有洞觀全局的視野,創造條件讓他們的能力能夠得到最大的發揮。式神的主人必須具有的是這樣的能力。這開闊的視野和準確的判斷力是現在的自己所必須的。

自己的滿身傷痕固然讓自己懊惱,然而更爲心酸難耐的是自己讓神將們受了傷。

昌浩的肩膀震顫着,慢慢低下頭去:

“每次…每次…都這樣,讓你們受傷…”

紅蓮和勾陣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確實如昌浩所說,滿身傷口,血跡斑斑。

可是――神將們在心裡反駁着――爲了保護主人而受的傷,一點也不痛。不能保證主人的安全,自己的心就不會平靜。本來該用自己的傷,換得主人的平安,可是自己卻沒有能夠做的到。

像昌浩責備自己一樣,神將們也在深深責備自己的失職。

可是現在如果把這些話說出來,一定會惹來昌浩更大聲的怒吼吧?神將們選擇了保持沉默。

很久很久以前,他們也聽到過類似這樣的話。

年輕時的安倍晴明,也曾這樣爲自己的無力嘆息,爲自己沒能發揮好作用而內疚。擁有再大的力量,也會有作不到的事情。

而十二神將卻正是因爲這而緊緊跟隨他的。

對於他們而言,主人是他們的嚮導,指給了他們存在的價值,因人的希望而降生的神將,也因人的希望而存活。

而他們多年的主人,把他們這些非人類的、異端的存在稱作“朋友”,這稱呼,自從歸入他的麾下以來這麼多年從未改變。還有比這更讓人欣慰的事情嗎?

“…真的好懊惱啊…”

昌浩喃喃一聲,緊緊地咬住了嘴脣。

玄武靜靜對他開口說道:

“…昌浩,我們受傷不是爲了讓你嘆息的。”

咀嚼着話中的意思,昌浩露出驚訝的神情。

玄武擡頭看着他,黑曜石般的眼睛炯炯有神。

“晴明希望我們保護你。我們想要遵從晴明的心願,那麼這個鎖鏈關係接下來如何延續?你怎麼想?我們的心意對你來說只能成爲一種沉重的負擔嗎?”

玄武說到這裡頓了頓,看着昌浩的拳頭,像是在尋找合適的語言一樣。

“…這個丸玉,是巫女像道反大神祈願得到的。晴明擔心你‘看’不見了以後體內的異形之血覺醒,讓我們去道反請求巫女。我們去是因爲有晴明的命令,但同時也不僅僅是爲了完成任務…”

玄武變得有些混亂有些激動,難以平靜地遊移着視線。

因爲事先沒想到會有需要說這些話的場景,所以不管是心裡上還是詞語上的準備都沒有做好。玄武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表達自己的心情,不由得有些焦躁。

要是白虎或天一的話一定能說得很清楚吧,玄武在這種事情上向來不擅長,所以着實有些辛苦。

“嗯,就是,我想說的是那個…要是懊惱的話,就好好修煉。別給自己說喪氣話的時間…變強,變得不用這樣就行了…那個…”

不知接着說什麼好了的玄武一臉爲難的表情,昌浩望着他,臉上的表情像是要哭了一樣。

“可是,我還是,不想你們爲我受傷…”

不想你們爲了我,攻擊人類,違背道義…

僧人的那句話,深深刺痛了昌浩的心。

――妖孽!

關於祖父有個狐狸母親的傳言早就聽說,如果,那不是謠言,不是比喻,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的話…

如果在體內翻騰燃燒的冰火就是證據的話…

那麼自己也不屬於人類了?繼承了妖異的血,妖異的力量,它們與自己體內的人類的血液相牴觸,隨時可能毀滅自己。自己就是帶着這樣的矛盾生活着?

低頭看看手中的丸玉。

青綠色的石塊,涼涼的不帶一絲熱氣,鎮靜着昌浩的血脈。

一直沉默着的,用不帶抑揚的語調告訴昌浩:

“—這個據說可以補充你失去的靈力。”

昌浩擡起頭,黃褐色的眼睛正靜靜望着自己。

“晴明認爲,如果天狐之血是爲了彌補你失去的靈力而甦醒的話,那麼也可以用別的東西來補充靈力。”

不知不覺中好像偏離了原來的話題,不過這確實也是個重要的問題。

“…那麼,有了這個,就能像以前一樣‘看’見了?”

和玄武同時點頭。

昌浩抿着嘴,把石頭掛在脖子裡。

隨即視野爲之一變。

他看到了剛纔看不到的東西,眼前的世界和見鬼之才丟失之前所看到的一模一樣。

“…真的…”

昌浩感慨着,紅蓮低頭默默地望着他。

紅蓮一直在想,自己究竟能做什麼?

爲這個冒着生命危險救出自己的孩子,自己究竟能做什麼?

紅蓮閉上眼睛,用手掌覆蓋在眼睛上。

這個折磨了自己好久,一直都得不到解答的問題,就在剛纔,被昌浩輕而易舉的給出了答案。

這孩子,真像是照徹黑暗的光明,指引迷途的路標。

吐出一口氣,紅蓮被小怪所取代。

“小怪,不要緊吧?”

昌浩想要蹲下身,卻一個踉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嗨!…”

小怪着了慌,昌浩卻趕在它前面開口說道:

“回家之前,先去一趟土御門殿吧――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快,快點!――身體深處有什麼急促地敲着警鐘。

玄武先回安倍宅報告情況,剩下的四人向土御門殿趕去。

昌浩的倔脾氣大家都清楚,誰都知道現在想說服昌浩回宅休息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靠毅力支撐着步履蹣跚的身體,快天亮的時候,昌浩和小怪終於抵達了土御門殿旁邊。勾陣和隱形守在他們旁邊。

東邊的天空開始泛起了魚肚白。

“清流…除垢…金剛…”

從院牆的外邊窺視着裡面情況的昌浩突然皺起眉。

奇怪,有什麼擋住了自己的靈力,讓自己根本無法感知到裡面的情況。

“…,送我到院牆上面去。”

顯身,一隻手抱起昌浩,輕輕一躍,小怪和勾陣也緊隨其後跳了上去。

他們攀上的是南側的圍牆,土御門殿佔地面積很寬廣,光站在這裡還不能夠看到裡面。

“要是被人發現了,就讓用他的神布遮擋應付一下好溜走。”

想好了退路--當然這種情況最好還是不要發生的好,昌浩讓把自己送到下面的庭院裡,向中央的寢殿走去。

離寢殿越近,刺骨的妖氣就越明顯。

昌浩面色嚴峻地環視着四周,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設下的,而是花時間細細布置,慢慢發揮效力的那種詛咒。

昌浩突然一驚,猛地想起:那個僧人不是順口說出了“一個月”之類的話嗎?

莫非,這詛咒,是從祖父倒下那天起佈置的東西?

“…應該會有什麼咒具…”

神將們明白昌浩的意思,各自分頭去尋找妖氣的源頭。

不管是作爲正殿的寢殿還是作爲配殿的對屋到處都死一般的寂靜。不過因爲也沒有感到死氣,所以應該沒有死人。但是這麼安靜總有點可疑。

終於,昌浩在宮殿外面發現了一個小土堆。

用手刨開,只見裡面埋着黑色絲線一樣的東西。

“這是?”

輕輕用手指一碰,便感覺體溫陡然被其吸走,寒意從指尖一下子傳上了手臂。手臂不住地發顫。

“剛纔…頭髮!”

是那個僧人拿着的帶有驚人妖力的頭髮,僧人一定在這土御門殿打着什麼主意,設下了咒術。

昌浩潛意識裡不斷鳴響的警鐘,一定就預示着這個吧?

昌浩把頭髮拿在左手掌內,閉上眼睛,右手結印。

“清流…除垢…金剛…”

頭髮頓時灰飛煙滅。

昌浩又念動真言淨化從此處四溢的妖氣。然後站起身說:

“得趕緊把剩下的都…”

他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慌忙抓住身旁的欄杆勉力維持平衡,閉着眼睛忍受着一陣陣向太陽穴襲來的強烈頭痛。

“…”

這是貧血的表現。

好不容易恢復過來,昌浩用衣袖拭去額頭滲出的冷汗。

“…糟了,今天要去寮的…”

已經好幾個月沒去工作了,今天不能不去。

突然想起剛回京時在大內遇到敏次的情景,昌浩苦笑一下。

要是今天又休病假,肯定又要惹他生氣了吧,一定要堅持去。

深呼吸幾下,昌浩一邊繞着建築物的外圍向前走,一邊凝神讀着風裡的信息。

空氣沒那麼渾濁了。

“昌浩,找到了!”小怪從走廊下的夾層裡探出頭來。

“在哪兒?”

從傍晚起突然變得動彈不得的章子,靜靜數着自己的呼吸。

周圍侍奉自己的侍女們都昏倒在地,怎麼叫都沒有迴音。

章子本來還等着外面的侍衛、雜役們察覺到發生的變故,過來救助自己。可是誰都沒有來,好像整個宮殿,甚至可能整個京城都籠罩在這令人恐慌的、異常的靜寂之中。

能聽到的,只有自己心跳的聲音。

等待着自己的將會是什麼呢?

雖然體弱多病,但是從被立爲皇后那一刻起,自己便成了決定父親命運的關鍵。如果有什麼萬一,一切必將會大亂。

那麼…

…清流…除垢…金剛…

襲上心頭的恐懼令章子不由得渾身顫抖。

如果只是自己一個人,那麼什麼都不重要,章子早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自己的命運已經和父親、從未謀面的異母姐妹的命運緊緊聯繫在一起了。

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章子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在心裡這樣呼喊了。

天亮後,一定會有人來救自己的。

――可是,如果天永遠不會亮了呢?

當這樣絕望的想法開始在章子的腦海裡佔據上風的時候,她的身體突然恢復了自由,雖然因爲長時間的僵直和顫抖,身體還不很靈活。

章子鬆了口氣,慢慢坐起身。

寢榻周圍的侍女們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好像死了一樣。

“啊…”

章子渾身顫抖着跑過去,搖搖她們的身體,可是沒有反應。最壞的預感掠過章子的腦海,她用冰冷的手指伸到一個侍女的嘴邊試了試,終於眼前一亮:還有微弱的呼吸!

其他的侍女們也都沒死,都只是昏迷而已。

章子大大地鬆了口氣,激動得幾乎都要哭出來,正在這時,有說話的聲音傳到她的耳邊。

“誰?…惟盛?…”

章子念着家司的名字,因爲過於緊張她只覺得嘴裡好乾,嗓子幾乎都發不出聲音來。

剛纔說話的是惟盛嗎?不,不對,惟盛的聲音不是那樣的,那不是自己所熟悉的聲音。

章子不寒而慄。

難得,讓自己和侍女們昏倒的人來了?要是被發現了會怎麼處置自己?會殺了自己?

章子躲到帳子後面屏住呼吸,身子僵直。不行,必須趕緊想辦法逃走。

“…這樣就…了吧?”

章子側耳仔細聽着,詫異的發現那是個極年輕的聲音,甚至可以說還帶着幾分稚氣。

雖然好像還有別人在場,但是卻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

“嗯…不要緊。別擔心了,真是愛操心啊…”

“…?”

章子小心翼翼地鑽出了帳子,披上件外衣,一手還緊緊攥起旁邊的一把檀扇,算是聊勝於無的一種防衛工具。雖然這隻能起自我安慰的效果。

心臟砰砰跳得好快,章子幾乎都擔心對方會不會聽到這聲音,一邊輕輕地推開了房門。

外間屋擺放着幾道屏風,屏風對面本來是帶窗的屏風門,因爲到了夏天所以已經被拆走。現在因爲裝着格子門,所以站到屏風前就可以看到外面。

不要緊,不要緊,格子門那麼結實,即使被對方發現自己,他們也不能那麼容易就闖進門來。

心跳得幾乎要蹦出胸膛,章子從屏風的縫隙偷偷望出去。

額頭上的冷汗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昌浩喘着氣,下意識地拽住身邊的的神布,使勁保持平衡不讓自己倒下。

讓他這麼一拽,反倒失去平衡,踉蹌了幾下。

在一旁看着的勾陣和小怪,臉色嚴峻,越發擔心起來。

“昌浩…”

小怪喃喃着,似乎要說什麼,昌浩用手勢示意它不要說了,攥住最後一束妖發。

“除垢…轉生淨土…金剛…清靜…”

斷斷續續終於將真言唸完,昌浩使盡了最後一絲力氣。

在確定最後的妖發也化爲灰燼,殘留的妖氣也都已被淨化之後,昌浩鬆了口氣,累的倒在地上。

小怪瞪着眼睛

“我就說叫你不要這麼蠻幹!!”

勾陣用一隻手抱起衝着昌浩兇巴巴嚷嚷着的小怪

“勾,幹嗎!放下我!”

“你的火氣我可以理解,待會兒會讓你盡情發泄。”

“唉?不要縱容小怪嘛!”

“你給我閉嘴!”

衝插嘴者大吼一聲後,小怪轉頭望向勾陣,勾陣一副深思熟慮的表情,低頭看着昌浩:

“現在首先要做的是回安倍宅,,把昌浩…”

已經開始了動作,解下肩膀下的靈布,披在昌浩的肩頭,然後雙手抱在胸前問道:

“背,扛,抱,你想要哪種?”

這算是夠尊重本人的意見了。

昌浩喘着氣輕聲回答:還是請揹我回去吧。

就在這時,幾人同時感覺到了有誰的視線正看着他們。

這院裡的人應該都昏倒了纔是啊。

“難道是剛纔那個…”

勾陣瞥了一眼滿眼警惕的小怪,謹慎的向四周望去。

寢殿格子門的後面,似乎有人活動。明明沒有颳風,屏風開始歪倒,最後砰地倒在地上。

屏風後面,一個少女正帶着驚恐的眼神呆呆的望着這邊。

勾陣大吃一驚,小怪微微皺起眉頭,眨了眨眼睛,對他們倆的反應感到驚訝,過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

哦,除了自己以外,他們幾個都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孩呢。

昌浩驚訝得有些恍惚,時間彷彿在此刻停滯了。

怎麼可能?怎麼會在這裡遇到她?她應該在安倍宅裡,應該好好地在那裡等着昌浩回來纔對啊。雖然不知道勸她多少次讓她自己先睡,可是她卻幾乎沒有聽過,總是一直等到昌浩回來。

昌浩茫然的,下意識的喃喃一聲:

“…彰…子…”

聽到少年的呼喚,章子又一次大吃一驚。

這個名字,自己是知道的。

章子忍不住將手伸向格子門,開口正要問什麼,卻又猶豫了。

如果,是自己聽錯了呢?或者,是誰在故意誘導自己呢?

必須死死地守住秘密,無論對誰,都不可以放鬆警惕。

咬緊嘴脣,章子慢慢往後退去,突然發現少年眨了眨眼睛,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那目光,沉穩、柔和,而且溫暖。

“…已經沒事了,別擔心。”

章子忍不住開口問道:

“你,你是誰?…”

少年有些爲難地想了想,露出一絲苦笑:

“――一個答應了要保護你的陰陽師。”

少年說完這句,便轉身而去。

“啊”

吃了一驚的章子終於下決心打開房門跑了出去,可是少年的身影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小怪望着肩上昌浩筋疲力盡的臉,眯起眼睛嘀咕着:

“…什麼陰陽師啊,不過是個半吊子…”

“我又…沒…說謊…”

因爲劇烈的頭痛,連睜眼都覺得痛苦的昌浩,已經做好了今天完全缺勤的心裡準備,想着明天可能迎來的責難,真是讓人傷心。

自己是這麼努力,這麼努力唉。

回到家中,卻見天一正等着他們。

“天一…怎麼了?”

看着詫異的昌浩,天一帶着悲傷的眼神告訴他:

“晴明大人…已近大限了…”

第十二章

沒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病榻上的晴明是帶着這樣輕鬆的口吻笑着說的。

和僧人的交戰已經過去幾天了。

回到陰陽寮工作的昌浩,偶爾會一邊工作一邊陷入沉思。

據說那一晚昌浩戰鬥的同時,晴明也使用離魂術跟一個叫做凌壽的妖力強大的妖怪交戰了。

那妖怪還說:

“你的母親叫什麼名字,說不定是我殺掉的呢…”

而就在那時,出現了另一個妖怪,幫助晴明殺退了凌壽,是一個叫做晶霞的,拿着一個叫做天珠寶物的妖精。

而且兩個好像都是天狐族。

具有通天之力的異形妖狐,和晴明母親同屬於天狐。

昌浩表情沉鬱,長嘆了口氣,用手按住胸口。

衣服下面掛着香囊和丸玉,兩者都是保護昌浩的非常重要的東西。

晴明的體內沉睡着繼承自亡母“葛葉”的天狐之血,據說在晴明的兒子和孫子中間只有昌浩繼承了天狐之血。

所以祖父才具有那樣強大的力量吧。

比起祖父來雖然很微弱,自己的體內同樣也流着妖異的血液,擁有妖異奇特的力量。

――妖孽

胸口劇烈地疼痛了一下,僧人的話化爲咒語,像針一樣在刺着自己。

妖孽,繼承了妖異之血,並非完整的人類,而且非人的力量會從體內侵蝕身體。

由於缺乏力量,植根予靈魂深處的記憶和力量復甦了,爲了保護生命,侵蝕生命的力量復甦。

這是怎樣的矛盾呢

“…那麼…”

昌浩緊咬嘴脣,臉扭曲了。

在出雲三時候自己身上出現的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全部都是因爲沉睡於自己體內的天狐之血開始甦醒的緣故。

很久以前,封印妖怪傲狼的是叫晶霞的天狐。據說是救了晴明的白銀之妖。

據說那個晶霞這樣說過。

――那個力量,那個離魂之術會削減壽命。

如果想活下去的話,還剩一次。那是最後一次。之後要是再用離魂之術的話,你的靈魂就會被妖異之血侵蝕,你的生命也就到了盡頭。

心臟猛地跳了一下,爺爺大人――會死。

“…怎麼可能呢…”

昌浩拼命地搖頭,想打消這個念頭,覺得毛骨悚然。

可是,可是。

拼命想要趕走這個念頭,這個念頭偏在腦海裡縈繞不去。

自己並不是完全的人類,也許會被稱爲怪物。

唯一可以依靠的祖父現在也已經無法依賴了。

小怪別無他法,只有擔心地看着昌浩而已。

小怪的原形紅蓮,擁有比人類長很多的,幾乎可以稱之爲不死之身的壽命。

紅蓮當然也擔心晴明會有什麼萬一,可是那沉痛程度大概無法和昌浩的程度相比吧。

“…”

正垂頭喪氣地嘆着氣,突然從頭頂傳來厲聲的呵斥:

“昌浩大人,你又在發什麼呆?”

很有威勢的呵斥聲來自陰陽生藤原敏次。

“是,是,對不起…”

昌浩慌忙挺直腰,敏次突然逼近,用指尖戳點着昌浩說道:

“你聽好了,晴明大人現在正在病中,你作爲他的後繼者,周圍的人都注意着你的一舉一動呢。你這個樣子的話怎麼行呢!”

“…啊…不…”

“晴明大人也許會因爲擔心你而無法安心養病呢,因爲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你都很不可靠。”

小怪恨得牙癢癢的,凝視着低頭咬着嘴脣的昌浩。

竟然被毫不知道內情的陰陽生說到這個份上,再沒有比這更讓人氣憤的事情了。

敏次只不過是一個常人,根本無法看到小怪一臉生氣的表情,敏次抱着胳膊皺緊眉頭。

“你雖然有些愛生病,可是卻很努力。我覺得這是非常好的一點。但是,你在技藝上還是個半吊子這也是事實,必須得從一點一滴的小事做起…”

“…嗯,我問一下可以嗎?”

攔住敏次的講演,昌浩下定決心問道。

“什麼啊,你有什麼藉口就說吧”

“不,不是說的這個!”

看到進入臨戰狀態的敏次,昌浩慌忙訂正,然後說道:

“…我…”

“我?”

“呃,啊,嗯!我看起來像個人嗎?…”

敏次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問題,所以顯得有些出其不意,不停地眨巴眼睛。

一直在聽的小怪突然揚起頭看着昌浩。

昌浩是認真的,他想確認自己所在的位置,那纔是一個開始。

如果不再次確認自己到底是什麼的話,就無法前進。

敏次沉默了一會,有些無奈似地眯起眼睛

“――哪能像一個人…”

昌浩縮起身體。

“你不還是一個像雛雞一樣的半吊子嗎!別說這些廢話了趕緊行動吧!”

敏次很難得的大聲怒吼,憤然離去。

昌浩目送他的背影遠去,覺得有些困惑似的搔起了頭,好像剛哭過的臉上浮現出了微笑

“昌浩?”

“…太好了”

敏次毫不客氣的怒吼說出他自己的真心話,說明自己看起來確實是一個“人”。

想確認的就是這件事。

“…你真是個傻瓜”

小怪哎呀哎呀地嘆着氣,無需助跑就跳到了昌浩的肩頭。

“你是個人啊,我可以作證…你想想看哦,這幾十年來,就連那個晴明不也被大家當作人類看待嗎?”

“啊…是啊。嗯,是這樣啊…”

在覺得放下心來的一瞬間,突然睜大了眼睛,回頭看了看肩頭蹲着的小怪。

小怪晚霞色的眸子閃動着驚訝的神情

“嗯?”

“…沒,沒什麼,必須得工作了。”

好久沒有感覺過的肩頭的重量讓昌浩覺得很高興,他故意用很輕快的口氣掩飾過去。

藤壺中宮端坐於土御門殿的廂房,凝視着南庭。

“…中宮娘娘,風越來越冷了,好像也快下雨了,請您到裡面來吧…”

藤壺中宮朝勸她進去的女官點了一下頭,突然眯起眼睛

“…陰陽師…”

“啊?”

“年輕的,…和我年紀相仿的陰陽師,有嗎?…”

聽到中宮的問話,女官開始搜索自己的記憶。

“啊,有的。好像是晴明大人的幺孫,叫安倍昌浩的少年,據說去年剛進陰陽寮。”

中宮咬緊嘴脣低聲喃喃着:

“…安倍…昌浩…”

你是誰?

答應了要保護你的陰陽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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