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眠於剎那的寂靜 全部章節

從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天到來。

從沒想過,留在你身邊是這樣痛苦的事情。

1

雨聲嘈雜。

不曾間斷的雨聲,彷彿在煎熬着自己。

緩緩睜開雙眼。

離天亮還早,眼中映出的只有一片黑暗。

昌浩將目光漫無目的地投向這片黑暗之中。

雨聲擊打着鼓膜,而同時,另一個輕微而尖銳的聲響也不斷在腦中重複着。

——別墮落啊。

這聲音很沉重。

那把並非人類所掌控的太刀,如同被包裹在雨幕的霧氣中一般。

而那指向自己咽喉的利刃,似乎能輕易奪走自己的性命。

“……”

昌浩輕輕閉上眼。

耳邊的雨聲妨礙了思考,

他搖了搖頭,試圖驅散那出現在緊閉的雙眼中的畫面。

雨聲總會喚起那副光景。

喚醒那副他最不願看到的光景。一遍,又一遍。

無論多麼努力迴避,但只要雨聲不斷,那畫面就永遠揮之不去。

伴隨着這畫面,一個聲音刺痛了胸膛。

——你會再也爬不起來的。

“……”

昌浩蜷縮起身子,抱着腦袋。

煩人的雨聲追隨着企圖逃避的自己到任何一個角落,撼動着心底深處的某個東西。

心跳聲變得更加清晰。彷彿這聲音是從鼓膜深處響起的。

一遍又一遍,責備的聲音。

我保護不了她。

憑我,保護不了彰子——

因爲。

伸出的手,無法觸及她。

雨聲嘈雜。

房頂上的小怪睥睨着黑暗。

任憑雨水沖洗的身體被淋得溼透,水從它長耳的尖端滴落下來。

晚霞般鮮紅的眼中閃爍着殘酷的光芒,憤怒的火焰熊熊燃燒着。

身着黑衣的冥官出現在雨中。那個將同伴們的神氣剝奪得一乾二淨的男人居然還將手中的利刃對準了昌浩。

而在場的晴明和自己卻都只能束手無策地旁觀,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因爲就在昌浩因爲神劍而動彈不得的同時,冥官憑藉着他無比強大的靈力屏退了晴明和紅蓮,並封死了他們的反擊。

雖然晴明和神將們對冥官並不陌生,但對他的性情卻一無所知。畢竟,他是侍奉冥王的鬼。

而這個鬼,卻對昌浩說——

不要墮落成鬼。

他所說的“鬼”究竟是什麼意思,晴明和紅蓮很容易就能想到。

紅蓮在昌浩身上感覺到的東西。如果真的孕育出危險的話,會發生怎樣的情況呢?

“……”

小怪努力地深呼吸,想要剋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

它感情的不穩定是被昌浩帶動的。人類的心情對其身邊的人的影響,實際比他認爲的更加強烈,所以更別提原本就是人類思想具象化的十二神將了,他們的感情會不知不覺與他人同調。所以如果不有意識地進行迴避,便無法保持冷靜。

冥官的言靈制止了站在爆發臨界點的昌浩,在這點上還是得感謝他的。

不過——

晚霞般的瞳孔中燃起火焰。

這件事與對他的憤恨是兩碼事。所有神將都與冥官有着不小的隔閡。在這一點上,連哪怕天翻地覆也不可能意見同步的紅蓮和青龍都抱有同樣的見解。

雖然無論如何都與那男人合不來,這次倒是個意外。

小怪一直眺望着遙遠的東方。

隔着雨幕和黑暗,伊勢國正與此地遙遙相對。而最高峰的神之宮,便鎮坐在那裡。

“……高天原那邊在做些什麼啊?”

小怪茫然地喃喃自語道。

無關神威的雨,遮掩了天照大神和月讀之神的身影。

高天原的衆神應該早已明瞭這一事態。這場雨違背了天照大御神的意志,就連貴船之祭神高龍神都無計可施,它的背後一定隱藏了些什麼。

吸飽了雨水的白色絨毛越來越重。

甩了甩長長的尾巴,小怪陰鬱地低語。

“究竟會怎樣啊……”

任誰都能感覺到它語氣中的焦躁。

雨聲依舊嘈雜。

鬱悶地搖搖頭,小怪忽然眨了眨眼。

“……?”

它環顧四周。

但即便再怎樣仔細打量這片被雨打溼的黑暗,也找不到除了小怪以外的第二個活物。

小怪眯起眼睛,聳了聳耳朵。

“……誰的視線……?”

※※※※※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濤聲迴盪。

篝火靜靜搖曳。伴隨着火焰的動作,長長的黑影也開始起舞。

兩堆篝火,以及兩個被設在它們之間木框上的結界。

篝火在玉依姬開始祈禱的同時被點燃。

青年瞥了一眼那坐在火焰與結界對面的人影,然後將目光移了回來,開始偷偷打量端坐在自己身邊的少女的側臉。

雖然火光溫暖,但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那緊閉的雙脣給人一種絕不會輕易開啓的錯覺。

青年開口,沉靜地吐出了這位陷入冥想、一動不動的少女的名字。

“——齋大人。”

如同呢喃般的話語令少女的眼瞼微震了一下。

“夜已經深了,還是回房間吧……”

齋閉着雙眼,輕輕搖頭。

“不……我們必須留在這裡,直到公主休息。”

少女說着,不動聲色地睜開了雙眼。

“……益荒。”

益荒仔細傾聽起那細微的聲音,那語調平淡得彷彿沒有一絲起伏,青年勉強能聽清。

“京都的動向很危險。我們得儘快將棋子收入手中。”

接着她的眼中染上些許陰暗。

“那個白色的妖異似乎已經察覺到了我們正在注意它。它……”

確實是侍奉陰陽師的式神幻化而成的。

“……如果方法得當,它或許能幫上我們。”

益荒的臉上也透出一絲厲色,但他並沒有就此事發表任何言論,而是換了個話題。

“天皇的公主看來很快就要到這裡來了。在她進入伊勢前,我們必須商討出對策。”

“要儘快,不能被他們搶了先。”

就在這時,一陣風颳過。

篝火重重地躍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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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從地底傳來一陣低吼。

二人頓時屏息靜氣,那低沉的嘶吼彷彿要穿越他們的身體一般迴盪在空氣中。

齋凝視着篝火的另一端。

人影端坐着的背影一動也不動。

“公主……”

見齋打算起身,益荒急忙制止了她。

“不可。在公主完成祈禱前,絕不能越過這結界。”

縮回正要伸出的手,齋咬緊了嘴脣。

“……我明白。”

她剋制住了複雜的感情,死死盯着結界的另一端。

人影端坐在勉強能被篝火照亮的地方。偶爾吹來的海風時不時撫動着她的長髮。那頭披散在背後的頭髮柔順而光滑,反射着篝火的光芒。

她嘆了口氣,向上移動了目光。

每當火焰晃動,影子便會起舞。削巖堆成的凹凸不平的洞頂高高地架在頭頂,扭曲了舞動的黑影。風聲和濤聲的迴音形成了獨特的聲響,充滿了洞穴。

齋注視了洞頂許久,忽然開口。

“……今晚的祈禱,長得令人煩躁。”

守在她身邊的益荒,小心謹慎地發言道。

“聽說地龍曾在京都作亂,或許是爲阻止它吧。”

“怎麼可能阻止得了。”

少女淡然的話語令益荒臉上又添一層陰霾。

“齋大人,您說這話是否有些……”

雖然益荒比齋個子高上許多,但單膝跪地的他此刻的視線高度正和她一樣。

少女犀利的目光徑直注視着青年。

“我只是在闡述事實。難道說,益荒,你想讓我說謊嗎?”

少女眼中寄宿着猛烈的光芒,與她年幼的外表甚不相符。

益荒搖頭道。

“……絕無此事。”

“其實無論怎樣祈禱都毫無意義。既然這樣,公主還要祈禱到什麼時候呢?”

話語中的怒意昭然若揭。

就在益荒正要開口的時候,耳邊響起一陣腳步聲。

二人都閉了嘴,回頭望向背後。

他們看到了火把的亮光,以及三張被照亮的臉孔。

“……度會。”

齋低聲呢喃。但她的聲音卻被風聲和濤聲淹沒了。

幾人來到齋和益荒的身邊,但二人根本沒有理會他們,只是紋絲不動地注視着端坐在結界那邊的背影。

“今晚的祈禱太久了。難道御柱真的如此危險嗎……”

一名老年男子憂慮地低語。

“沒時間猶豫了,必須儘快將天皇之女帶來。”

接着,他身邊的壯年男子插嘴道。

“但是禎壬大人,伊勢的齋宮寮已經傳達了將內親王送往伊勢的天啓,伊勢的神官們應當已經做好了準備。一旦進入伊勢,只怕就沒機會出手了。”

“那麼我們就在她進入伊勢之前將她接過來。把這一命令傳達給衆人。”

接受了禎壬命令的男子中規中矩地行了一禮。

“那麼,在這數日間,就讓天皇之女在海津見宮逗留一下吧。”

“她是位重要的賓客,千萬不要傷害她。”

聽到齋的這句話,度會禎壬瞥了她一眼。他的目光冰冷刺骨,沒有半點感情。

而少女的臉上也浮現出敵意。老人與少女的目光交纏,迸出火花。

老人用充滿憎惡的語氣開口道。

“……我不知道究竟是誰要阻撓我。但天皇之女,我一定會收入手中。”

益荒站起身,擋在禎壬與齋之間。

“天皇的公主何時啓程?”

在身材高大的益荒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禎壬似乎有些畏縮。但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接着他便隨意地回答道。

“具體的日期還不清楚,似乎天皇本人也還在猶豫不決。雖說他是天皇,但畢竟也是人,更是一個父親。”

齋的雙肩忽然動了動,她垂下雙眼,但同時又握緊了雙拳。

“不過既然身爲天皇,就有以國事爲先的義務。”

青年淡然補充道,老人也表示同意。

“正是,我們也是同樣。”

將目光投向篝火的另一半,禎壬陰沉地眯起了雙眼。

“而我們的玉依姬也是。”

端坐着的人影紋絲不動。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背上。

手握火把的度會青年悄悄窺視了一眼像是躲在益荒身後的少女。

陰影下的年幼面龐上,卻沒有半點稚嫩的神情。

青年心中不禁燃起一陣怒火。

這個女孩是罪惡的化身。明明任何人都知道這一點,爲什麼卻沒人出手制裁她呢?

這場兇險的災難,全都因這個女孩而起,任誰都是這樣想的。

不會有人認爲可以放過她。但爲什麼,他們的神卻要讓她活着。

或許是察覺到了敵意,少女轉過了臉。

挑釁似的堅毅目光直射向青年。

“——你是?”

細細的聲線中包含的尖銳挑釁,讓人無法拒絕回答她的問題。

“……度會,潮彌……”

益荒目光一凜。

“……原來如此,你就是,潮彌……”

青年的雙眸中僅在一瞬間透出一絲怒火。

潮彌明白那怒火的含義。益荒眼中的,是明顯的敵意。

但這是爲什麼,潮彌很驚訝。他與這個男人幾乎沒有任何瓜葛,雖然曾有幾次遠遠見過他的身影,但開談這還是第一次。

或許對方比較熟悉自己吧,可是潮彌也只是在最近才進了這宮殿擔負起神官的職責,而且職務並不算太大。

益荒眼中的敵意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沒有半點感情的冰冷目光。

坐立不安的潮彌終於開口問道。

“……您是否有話想要交代我?”

益荒眯起雙眼。正當他要開口,一個尖銳的聲音阻斷了他。

“你會打擾公主的祈禱。如果沒別的事,就退下吧。”

被堵了回去的潮彌不悅地睥睨着益荒背後的少女。

“什麼,你這個……”

潮彌正要發作,被禎壬制止了。

“休得放肆。妨礙玉依姬的祈禱,是會惹怒神明的。”

“……是,我很抱歉。”

潮彌雖然強壓住了心頭的不滿,但同時他也感覺到了自己對齋的厭惡感在膨脹。

她本身就不應該存在於這裡,而自己又爲什麼必須接受她的斥責。

禎壬擡手示意部下們準備離開,自己隨後也轉過身。

“你也是。齋戒沒有任何作用,守在公主身邊也沒有任何意義。”

即便受到如此露骨的誣衊,齋的表情仍然不爲所動。她移開目光,看向結界的另一邊。

依舊端坐着的玉依姬,彷彿根本沒有意識到齋等人就守在自己身後。

冷冷地瞪着幾人登上石階的身影,益荒握緊了拳頭。

齋淡淡開口對他說道。

“你居然會發火,真少見。”

“……我沒有發火……”

齋打斷了益荒的辯駁,眨眨眼道。

“篝火的火焰捲起了漩渦,那是被你的憤怒所煽動的。我說錯了嗎?”

火勢漸猛,它看上去無論如何都不像是被風帶動的。

益荒單膝跪地。

“到底瞞不過齋大人。”

“事到如今,無論他們再說什麼都無法擾亂我的心了。”

少女淡然地說完,跪倒在結界前。

她凝視着玉依姬紋絲不動的背影。直到祈禱結束,她都不會動彈。

注視着齋的背影,益荒的臉上忽然透出一絲悲痛的神情,但很快便消失了。

依舊注視着前方,齋厲聲道。

“絕不能將天皇之女交到禎壬手中。”

少女在膝頭攥緊一雙小手。

“一定要將她帶到我們身邊。”

青年沉默着行了一禮。

登上石階的度會一行人終於離開了祭壇之屋。

要去地下的祭殿,就必須通過海津見宮最深處的祭壇。

祭壇正對着捆有注連繩的石門。

平時緊閉的石門現在已經敞開,連接着通往地下的石階就隱藏在石門後的黑暗之中。

石門內的世界,只有被允許之人才可以進入。

那裡面,便是原本只有玉依姬一人能夠進入的祭殿。

那裡是幾乎位於小島正中位置的海津見宮的最深處。即便是擔負神官一職的度會一族中,也只有很少人知道這地下祭殿的存在。

度會氏族中的大多數人都相信,那石門便是神明的正身。

三人通過石門之後,石門便自己移動起來,掩蓋了通往地下的石階,響起了輕微的地鳴聲。

見石門完全閉塞,禎壬再度邁開了腳步,另兩人也跟在了他身後。

在走下大祭壇穿過薄紗時,一行人停下了腳步。

火把被伸進早已準備好的水桶中滅去了火焰。滋的一聲,漫出一陣白煙。

燈臺的燭火不安地搖曳着,祭壇之屋在微弱火光的照射下顯得很是陰暗。

青年臉上的陰影愈發濃重,逐漸滲出了憤慨之色。

“混賬……那小丫頭居然如此猖狂……!”

禎壬冷冷看向滿臉怒氣的潮彌。

“爲了那種人生氣沒意思,潮彌。”

“可是,禎壬大人——”

開口的是個即將年滿三十的壯年男子。

“怎麼了,重則。”

在禎壬的催促下,重則回答道。

“那個女孩只是頂着齋戒的名義,而事實上她連祭司的資格都沒有。如果一直任她留在這宮中,只怕會成爲災禍的種子。”

重則的面龐長得就像精悍的猛禽。而剛滿二十歲的潮彌與他相比,五官顯得柔和了不少。

這二人都是禎壬的外甥。

海津見宮中最高神官——度會禎壬——的妹妹的孩子。

“應當從度會氏子嗣中挑選出齋戒之人並將齋放逐,趁着事態還在我們的掌控之中。”

瞥了謹慎發言的重則一眼,禎壬冷眼反問。

“放逐了又能如何?”

重則眼中散發出暗淡的光芒。

“——或許可以返還給神。”

在一邊聽着二人對話的潮彌不禁雙肩一顫。好歹那少女身居齋戒之位,沒想到重則居然會想得如此之深。

不過仔細思量之下,潮彌又覺得可能這纔是最爲正確的方法。

因爲那個女孩的存在,一切都偏離了原本的軌道。只有糾正錯誤,令一切恢復應有的形態,這場雨纔會停止。

身爲度會氏長老的禎壬,對此心知肚明。

潮彌由於剛當上神官不久,幾乎沒什麼發言權。而重則的發言,即便被稱爲海津島住民的全體意願也不爲過。至少就潮彌所知,沒有一位住民願意親近那女孩。

禎壬會怎樣回答呢。

潮彌屏住呼吸在一邊默默等待。

重則犀利的目光聚焦在老人身上。面對這樣的目光依舊面不改色的禎壬忽然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

“……如果能返還,早就返還了。”

禎壬的話語太過出人意料,重則和潮彌頓時瞪大了雙眼。

老人的臉上依舊帶着陰笑,冷冷放話道。

“會將她以名義上的齋戒之人留在宮中,是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這理由讓人非常不愉快,不過,你們別想從我嘴裡問出來。”

陰冷的笑容消失了,而相對的,老人的眼中透出了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激烈情感。

“如果無論如何都想知道,就去問神吧。如果憑你們的力量能接觸到神明,或許就能得到答案。不過——”

禎壬恨恨地扭曲了表情,沉吟道。

“神就連我的提問也沒有回答。”

重則和潮彌頓時啞口無言。

這意味着,就連度會的長老也無法傾聽神的聲音。

禎壬回頭看了看石門,又開口道。

“我們的聲音無法傳達,齋戒又起不了作用。既然如此,除了依靠玉依姬的力量以外我們別無它法。”

二人也學着老人的樣子回頭看向石門。石門已經被殘留的細微神力緊緊關閉了。

“雖然齋罪孽深重,但將她留在我們身邊卻是神的意願。”

接着,老人離開了祭壇之屋。重則和潮彌也在數次回望石門後,跟在老人身後離開了這裡。

第二章

在晴明屋外廊下現身的神將太陰一臉無所事事地抱膝坐在地上。

雨還是下個不停,讓人心裡煩透了。

“……整個京都就算了,至少能將宅子頂上的幾片雨雲趕走也行啊。”

太陰半是認真地嘟囔道,她的身邊出現了一位小個子同胞。

“怎麼了太陰,真少見,你居然會神色凝重地思考問題。”

“我不過是想曬曬太陽嘛,所以在考慮能不能在雲層裡開個洞。”

玄武若有所思地對指向天空厚厚雨雲的太陰說道。

“這雲降下的可是違背天意的雨,建議你先去詢問一下晴明的指示。”

太陰板着臉閉了嘴。玄武說得沒錯。

她皺了會兒眉頭,撅起嘴改變了話題。

“賀茂川的堤壩怎麼樣了?”

由於連日降雨,賀茂川在幾天前決堤了。不過好在受災面積被控制在了最低限度,決口處也被施以了應急措施。若是雨停了便能開始真正的修復作業,但現在還很困難。

因爲,水勢根本沒有減弱,反而日益增強。

據說相較四天前昌浩前去查看情況時,現在的水位更高了。

帶着與他年幼面龐不相襯的沉重表情,玄武抱起胳膊。

“勉強頂住了,但情況還是相當危險。”

“晴明不是叫你前去佈下結界了嗎?”

“嗯。但不管怎麼說現在的水勢實在太強了。”

“那麼,也就是說……”

對太陰點了點頭,玄武擡頭望向天空。

“我無法同去伊勢。”

他必須留在都中每日強化結界。

太陰深深嘆了口氣。

雖然早料到了會是這結果,但心裡還是覺得沉甸甸的。

“這太過分了。彰子小姐和晴明真的不能不去嗎?”

玄武在一邊默默地注視着太陰低垂的腦袋。

“畢竟那是天皇的敕令,沒辦法的事。其實只要有晴明在,我去哪兒都行,保護晴明就是我的職責嘛。”

太陰微微擡起目光瞥了斜前方的屋子一眼。那是昌浩的房間。

“讓彰子小姐前往伊勢也是天皇的敕命,也沒法違抗啊。”

但正因爲如此,各方面的平衡就都被打破了。哪怕都是無法違抗的命令,但心裡的悶悶不樂也是無藥可醫的。

今天,比平時稍早些離開陰陽寮回到家中的昌浩一直將自己關在屋子裡。

與彰子一同迎接昌浩歸來的太陰,覺得自己彷彿看到了二人之間的鴻溝,不禁心生焦急。

玄武瞥了一眼隔壁房間。

“彰子小姐呢?”

“她也在屋裡,一直在縫衣服。”

在三天前得知自己必須前往伊勢的彰子,從那天起一有時間便開始縫製新衣。

她在爲昌浩準備自己不在的期間內要穿的衣服。

彰子的臉上帶着落寞的笑容,像是在後悔自己爲什麼沒早點着手準備。她的這副神情讓人不知該對她說些什麼。

忽然,太陰雙肩顫了顫。

桔梗色的雙眸輕輕晃動。

在她腦中浮現的,是出雲的光景。

除了昌浩和彰子以外,碰巧還有一個人在場。

昌浩被包裹在天狐的火焰中。在那利刃瞄準昌浩刺去時,挺身而出的是彰子。

這一切,都被太陰看在了眼裡。

太陰握緊雙拳,靜靜地開了口。

“……昌浩,彰子小姐,他們都沒錯啊。”

玄武眨眨眼。太陰平靜的語氣中,包含着無法剋制的糾結情感。

“昌浩一直在爲了保護她而拼命。直到天狐之血暴走爲止,都在全力戰鬥着。”

在那滂沱大雨中,雷聲轟鳴,閃電刺眼。

沒有暗視能力的彰子正因爲閃電的光芒纔看到了那寒光閃爍的白刃。

“小姐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了動彈不得的昌浩……而我……”

那時的雨聲,與此刻的雨聲重合在了一起。

“我明明就在當場……可是,卻什麼都沒能做到……!”

明明。

明明就在當場。

自己是侍奉安倍晴明的十二神將之一。當時在場的,不是向來守在昌浩身邊的騰蛇,也不是彰子身邊的天一或玄武,而是太陰。

當時她的確幾乎精疲力竭了。她拼命地保護了他們,爲他們戰鬥了。所以,晴明和同胞們在這件事上並沒有責備太陰。

但即便如此,當時太陰沒有行動也是事實。

自打與晴明一同從道反回來之後,太陰便一直留在異界,直到最近她才重返人界。

太陰出現之後,彰子以一如既往的態度迎接了她。

見太陰用膝蓋抵着額頭雙肩顫抖,玄武面無表情,不知該說什麼纔是,心中更是覺得自己狼狽至極。

他想說自己明白她的心情,但作爲當時並不在場的玄武,是無法用這句話來安慰太陰的。

正當玄武思考着究竟該怎麼辦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背後的門被人打開了,於是他轉過頭。

“怎麼了,二位。”

“晴明。”

見主人正關切地打量着自己的臉色,玄武舒了口氣。

晴明有些疑惑,玄武則開始用眼神訴起苦來。當見到在他邊上抱着膝蓋垂頭喪氣的太陰時,晴明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隨意地走到太陰身邊,利索地坐了下來。的雙腳踩在含着溼氣的地面上,感覺有些寒意。

“……太陰。”

太陰聞言並沒有動彈,只是甕聲甕氣地回答。

“……幹嘛,晴明。”

老人將手放在太陰的頭上撫摸起來,同時靜靜地說道。

“出發的日子已經決定了。”

太陰終於擡起頭,露出一臉意外。

“後天。今天和明天得做準備了。”

老人看了一眼位於斜前方的昌浩的房間。

他應該已經回來了,但晴明還沒見到他。出發日程已定一事,等會兒必須轉達給他。

如果拉開彼此的距離能夠些微填補一些昌浩和彰子二人之間的鴻溝或許也不錯。但他們對彼此的關切之心越是強烈,用來修補的時間就會越長。

太陰凝視着晴明。察覺到她目光的老人眨了眨眼歪下了頭。

“……能問個問題嗎?”

“問什麼?”

滿臉皺紋的老人有着平靜而溫和的眼神。但那天,這雙眼睛被後悔和自責浸透的樣子,神將們還記憶猶新。

沉默了片刻之後,太陰的目光變得有些迷茫。於是,晴明大概明白了她究竟想說些什麼。

她想得太多了,老人眯起眼睛。在鑽牛角尖的時候,求助於已有經驗的人是最爲正確的選擇。

注視了晴明片刻,太陰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口道。

“在發生非常悲傷、難過的事情的時候,人們會怎樣跨越它重新站起來?”

晴明“嗯”地點了點頭,目光變得深邃。太陰繼續說道。

“晴明花了不少時間吧,但還是努力振作了起來,所以我覺得,只要能振作,花多久都不要緊。但晴明畢竟是成年人啊……”

晴明苦笑起來。這是太陰在用自己的方式解釋心中的疑惑。

他輕輕握起雙手,嘆了口氣。

“……這與是成年人還是孩子沒什麼關係。人不管到了多大歲數,被傷害了都是會痛的。”

沒能保護最重要的東西。這點,晴明和昌浩都一樣。

“人哪,是很脆弱的。人心裡的某些部分甚至纖細到會被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弄傷。但不可思議的是,人越是被傷害就會變得越強,真是種很極端的生物啊。”

老人饒有興致地笑笑,瞥了一眼孫子的房間。

“當傷痛恢復的時候,人就能變強。疼痛消失,傷口癒合,然後人就會變得比以前更強。就像身體受傷的時候一樣,對吧?”

太陰眨了眨眼。或許這句話不適用於身爲神將的她們,但用在人類身上應該沒錯吧。

與玄武對視一眼後,太陰點點頭。

“傷口癒合所需的時間,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可能需要花費好久,也可能只需要一眨眼工夫,這都取決於傷口有多嚴重有多深。不過我大概屬於那種會花很多時間的人。在感到疼痛的時候,既看不見傷口,也害怕去碰觸它。”

玄武露出一臉驚訝。

居然會從晴明的口中聽見“害怕”二字。

讀懂了玄武表情的變化,老人苦笑道。

“好歹我也是人類,不光會害怕,還會感到疼痛。”

當習慣了之後,不知不覺就會忽略疼痛,但這並不意味着傷口已經痊癒了。

的傷口痊癒後疼痛就會消失,但心靈的傷口如果放置不管,卻無法自己消失也不會癒合。

見太陰沒聽明白,晴明反過來問道。

“我舉個例子。太陰,你害怕紅蓮,爲什麼?”

太陰的身體向後縮了縮。瞪大了雙眼的她目光茫然而焦慮,正努力地思考着。

“……我、只知道、自己就是害怕……”

孩子般的神將表情扭曲起來。

“明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還是害怕。”

“一樣的,太陰。這就是你心裡的傷。”

一邊安慰似的撫摸着太陰的頭,晴明一邊重重嘆了口氣。

“……如果不敢面對恐懼和痛苦,便無論如何都克服不了它們。”

太陰無言擡頭看向主人。

這時,在一邊靜靜旁觀的玄武插嘴道。

“那麼,晴明。”

“嗯?”

抱着胳膊一臉嚴肅的玄武淡淡說道。

“也就是說,昌浩現在還沒有直面自己心中的恐懼和痛苦了?”

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斜前方的建築物上。

雨聲中,晴明平靜地回答。

“我想是因爲痛苦太強烈,而讓他無法面對吧。”

“呃……”

太陰困惑地皺起了眉頭。

“什麼……意思?”

晴明若有所思地回答。

“他現在硬撐着,一心怕被擊垮。恐怕,他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受了傷。”

如果連受傷一事都沒能察覺,那自然也就無法去治癒傷口。

不能認爲只是小傷就不會讓人感到太大的痛苦。無論傷口多麼細小,即便看不見,它也會像肉刺一般讓人疼痛。

就算是細微到看不見的傷口也會使人疼痛,這疼痛會成爲煎熬傷者的痛苦,而這痛苦又會讓傷者將自己逼得無處可逃。

雖說輕微的傷痛會在時間的作用下逐漸癒合,但這次似乎並非如此。

任何人都懷着傷口。而揹負着、然後去克服這些傷痛,纔會令一個人成長。

但有時,人也會遇到無法跨越的傷痛。他們會停在這道溝壑面前,拼死抵抗以至於陷入迷宮,就像現在的昌浩一樣。

雨聲嘈雜。而沉重的靜默則透過雨幕降臨在當場。

神將們並不清楚人心究竟有多麼脆弱。儘管他們擁有與人類極其相似的思想,但說到底所處的根本立場卻完全不同,因爲他們的思考方式不同。

同樣能感到疼痛、恐懼,也深知喜悅和痛苦爲何物。但儘管如此,他們畢竟不是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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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麼關心昌浩的傷,再怎樣擔憂彰子的痛,神將們也無法真正明白那些傷痛究竟意味着怎樣的東西。

“……憑我們,幫不上任何忙嗎?”

太陰無力的聲音令晴明緩緩搖了搖頭。

“沒這回事。”

“但我不懂。”

“可儘管這樣,你還是在努力地去思考,想要坦誠地面對自己的心,不是嗎?”

太陰和玄武瞪大了雙眼。老人淺笑道。

“我認爲當一個人痛苦的時候,希望有人陪在自己身邊,希望有人聽自己說說話。有了個傾訴的地方,心裡就能輕鬆一些的。”

玄武開了口。

“……晴明你——”

“嗯?”

“以前,都是若菜和……岦齋陪你說話的嗎?”

晴明有些吃驚似的眨了眨眼,接着表情變爲了苦笑。

“陪我說話……那倒沒有。若菜的話只要陪在我身邊就已經足夠了,岦齋……”

過了五十多年了。

在老邁的晴明腦海中清晰浮現的,是那張年輕的、總是充滿了自信、如同太陽一般朝氣蓬勃的面孔。

晴明在白雪皚皚的出雲山寺廟中醒來時,天空向他轉達了友人的死訊。

心在剎那間被凍住了。晴明有種似乎在做夢的感覺,他費了好大的勁才能接受事實。而事實就是,自己醒來時一切就都結束了,這讓晴明只覺得心裡被開了一個大洞。

今年春天,晴明在道反的聖域親眼見到了與智輔的宗主對峙並結果他性命的那一幕。直到那一刻,晴明才終於徹底放下了這件事。

“都是因人而異的。儘管每當發生了什麼的時候岦齋總會跑來找我傾訴,不過就我而言,還是不太喜歡談及自己的事情。”

這件事玄武等人也記得很清楚。他總會帶着酒菜,滔滔不絕地說上一堆,然後心滿意足地回家。

眺望向昌浩的房間,太陰擔憂地說道。

“如果昌浩也能這樣做,說不定能輕鬆點呢。”

晴明面露難色。

“看來他還不想說……如果在他覺得還無法說出口的時候故意觸及這些話題,反而會逼得他去逃避……所以,還需要點時間。”

太陰和玄武注視着老人。

“那麼,我們還是什麼都做不了嗎?”

“我說了,沒那回事。”

“可……”

摸了摸不知該說些什麼的太陰的腦袋,晴明眯起眼睛。

“你只要陪在他身邊,直到他願意說的那天。當他願意說了,你就聽他說。這樣就足夠了。”

就像這樣,不去觸碰他的傷口,不去向他的傷口撒鹽,靜靜等候時間的治癒,就是他們現在能爲昌浩所作的事情。

玄武眨眨眼。

他回頭看了看昌浩的房間。

昌浩將自己關在房間裡,而他的身邊,總是有化爲妖異形態的騰蛇守着。

自從昌浩打道反回來之後,它一直佯裝平靜、實則擔心卻一言不發地守護着昌浩。

“……騰蛇,是否明白呢……”

聽到騰蛇的名字,太陰不禁嚇得抖了抖。

晴明默然頷首。

“紅蓮早就已經跨越了它揹負着那些傷痛了。”

但是,這並不意味着他所有的傷都已經痊癒。每當有傷痊癒,又會有新的傷口產生。但即便如此,他的心也還是在逐漸變強。

受過傷的人總是比沒有受過傷的人更加堅強,原因就在這裡。

而這就是昌浩夢寐以求的“強大”,不知什麼時候他才能意識到這點。

現在還不行。昌浩的心還無法領悟這些,只能靠他自己去思考。如果現在對他說了什麼,很可能會讓他誤入歧途。

他的心是否會崩潰。此刻的昌浩正站在分岔路口。

晴明重重嘆了口氣,這時玄武輕聲說道。

“晴明,關於賀茂川,那裡還是很危險,我無法與你同去伊勢了。”

晴明點點頭,目光陰沉了幾分。

通往伊勢的行程據說和齋王羣行相同。一般來說羣行要花費六天五夜,但這次的人數比齋王羣行要少得多,並且使用的交通工具是馬匹和轎子,必須儘可能快地趕路。這樣一來,或許就能縮短一天的行程。

內親王的衣裝和日用雜物,應該會等到了儀式之後再行調度,攜帶的行李只要控制在最低限度即可。

這一點上,晴明和彰子也是同樣。

“異界中宵藍他們的情況如何?”

晴明的疑問下,玄武和太陰不禁對視了一眼。

三天前的夜晚,同胞們被冥府的官吏徹頭徹尾地奪走了神氣。且不說站起身了,現在他們就連坐起來也辦不到。

於是太陰先連通了道路回到了異界的一角,然後用風將他們送到了平時天空等人待的地方。

如果只是自己一個人回到異界那簡直易如反掌,但爲五名同胞進行跨次元移動這還是頭一次,所以她費了不小的力氣。

“剛纔我去看過了,天一陪在尚且在昏睡的朱雀身邊,白虎天后也還沒有睜眼。”

在異界沒有任何可以用來休息的建築物。那裡沒有任何人工物體。

那裡是一片荒野般的場所,零星分佈着幾片岩石地。

天空和太裳經常呆在異界與人界重合處安倍邸附近的岩石地。

現在五名同胞正在那裡休息,天空、太裳和天一則陪在他們身邊。

“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復啊……”

玄武面露難色。

“神氣被吸了個一乾二淨……”

“說實話,能活着就已經很不可思議了。冥官那傢伙說他們死不了,實際也確實只留了一口氣而已。”

太陰的語調愈發高昂,看來正是怒火中燒。

神將的神氣對人類而言相當於精氣或者說靈氣。損耗巨大,自然無法動彈。

“而且,沒有人有過陷入那種狀態的經驗。我聽見翁自言自語說,完全無法預測得用多久才能恢復。”

“是嗎……”

晴明眉間的陰霾更深了。本打算挑選幾名神將隨自己和彰子一同前往伊勢,但到底該選誰呢。安倍邸需要駐守,並且爲了以防萬一,無法成爲戰鬥力的神將必須排除在外,於是可選的寥寥無幾。

紅蓮是不可能離開昌浩身邊的,而三名土將又必須堅守安倍邸,玄武有他自己的使命。

陪伴內親王脩子同行的,應該是以侍女身份被留在內裡的風音。這樣一來,一同前往伊勢也就不成問題了。剩下的就是——

“我要和晴明一起去,否則的話放心不下。”

太陰還沒等晴明開口便一口咬定要去,玄武冷靜地指摘道。

“別熱心過頭反而把事情搞砸了,你就是有這壞毛病。”

太陰立刻板起臉瞪了玄武一眼,這時晴明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

“宵藍和勾陣怎麼樣了?”

“……青龍和勾陣……”

晴明也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仰頭望天。

“在生氣?”

“……嗯,非常生氣。”

晴明無奈地聳聳肩,抱起了胳膊。

“我想也是。宵藍那傢伙,當時對着冥官大人可是放出了相當激烈的殺氣啊。”

對手並非人類,就算殺了他也不會觸犯天條。

被殺了個措手不及的青龍,雙眸由於太過憤怒而變了顏色。

“不過,多虧冥官大人地震才停了,京都勉強保住了,這也是事實啊。”

“……晴明,我說。”

玄武小心翼翼地開了口,但晴明卻並未察覺。

“而且,要說起來最先是我向他求助的。將怒火撒到冥官大人身上,他是不是弄錯對象了。”

“我說,喂,晴明……”

繼玄武之後,太陰也小心翼翼出了聲。

“這樣一來,我自己也很是煩惱啊,本打算選宵藍或者朱雀陪我同行。不過宵藍會生氣,也是……”

“你錯了,晴明。”

太陰打斷了老人的話。晴明有些意外地反問道。

“錯了?”

“對,你錯了,晴明。”

玄武重重點點頭,回答。

“生氣的不是青龍,而是勾陣。”

片刻過後。

“——啊?”

見晴明啞口無言,太陰便替玄武解釋道。

“火氣大到讓人不敢接近。因爲最先發怒的是勾陣,所以青龍反而顯得異常地老實……”

晴明不禁看向玄武。有着小孩外表的神將默默點頭。

“我從沒見過勾陣那麼生氣,在她冷靜下來之前我絕對不想靠近。相比之下,還是青龍的說教讓人容易接受點。”

事實上,就連天空、太裳和天一,沒什麼事也不敢靠近她。

“哦……這……也太……”

與太陰一同領教過青龍和天后嚴厲說教的晴明,在想象了更甚於說教的勾陣的怒火之後,心頭不禁涌上一陣寒意。

“雖說那樣的她沒有騰蛇真的發怒時那樣恐怖……但我還是體會到了,勾陣不愧是僅次於騰蛇的兇將啊。”

“……是嗎……”

擡眼一看,玄武也在默默表示同意。難怪這幾天玄武和太陰都不太回異界而總是待在晴明身邊。

“這些都怪冥官那傢伙不好,要不是他來攪這趟渾水的話……!”

見太陰雙眉倒豎緊握雙拳,玄武也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最讓人不爽的是,哪怕再怎麼討厭他,但沒了他就是不行!”

“這個嘛……”

“啊啊受不了,氣死人了!”

太陰一把揪住自己的頭髮,此時她的身邊忽然一陣神氣降臨。

玄武微微瞪大雙眼。

“。”

吃驚的語氣引得晴明和太陰也回過了頭。

幾人視線的盡頭處,出現了一名高個子神將。

第三章

神將近來一直守在以內親王脩子的侍女身份留在今內裡中的風音身邊。

“,怎麼了?”

同胞中外貌最爲年幼的少女問道,面無表情地回答。

“晴明叫我。”

老人點頭。走到主人身邊,盤腿坐了下來。

晴明嚴肅地將頭轉向坐在自己身邊的神將。

“公主殿下情況如何?”

三天後就得啓程前往伊勢。被天皇傳召參內的晴明,在今天才得知了具體的日程安排。

表面上,晴明的行動與脩子無關,是與伊勢神宮的神祗少佑大中臣春清一同前往伊勢。

爲的是在伊勢爲臥牀不起的神祗大副大中臣永賴舉行祈福祛病的祈禱儀式。

由於前往伊勢神宮的晴明年事已高,神祗官備好了馬匹。考慮到年齡方面的因素,才又下令安倍邸的女兒一同前往。

齋宮恭子女王患病一事被秘而不宣。爲的是防止伊勢神宮祭主病倒與連日降雨令宮中的不安擴散。

“公主已開始淨身齋戒,爲啓程那天做準備。不過,倒沒有齋宮和齋院那樣嚴格。”

齋宮便是伊勢神宮的齋王,而齋院,則是守護着京都的賀茂神社所供奉的齋王。

雙方都是從天皇的血親中選出的內親王和女王,通過龜卜挑選的。

“昨日在被陛下召見而參內時雖然沒能親見她的身影……不過既然有風音守着,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爲商討替皇后定子的祛病祈福一事,晴明進了宮。最近晴明隔三岔五地就會被召入宮中,而按理說,身爲藏人所陰陽師的晴明原本是應當在自家宅邸中安心度日的。

對於即將八十歲的老人而言,連日參內是相當辛苦的事情。因爲光是進入內裡,就會讓人下意識地緊張起來。

“公主的事情不必擔心,有風音和嵬守着。”

晴明眨了眨眼。玄武和太陰瞪圓了眼睛注視着同胞。

這三對目光令驚訝地皺起了眉。

“……怎麼了?”

見一臉疑惑,太陰直截了當地開了口。

“嵬跟在風音身邊對吧?”

“嗯。”

“它也讓公主能看見它?”

面無表情地點頭。

“能看見,也說話,公主則很尋常地接受了這一事實。”

“啊!?”

玄武和太陰同時驚呼起來。

道反的守護妖雖說外表看來都是些妖怪,但同時也是高傲的神族。因爲它們是侍奉道反大神的神獸,所以從不會對皇家的血脈阿諛奉承。

對於身爲神獸的守護妖而言,人類中的皇族根本不值得敬畏。

“哦哦,那個嵬,那個對你充滿了敵意的嵬啊。”

晴明不禁感嘆,而臉上稍稍顯得有些尷尬。晴明說的沒錯。

這事太少見了,嘆息道。

“看來它是想起風音小時候了。現在的公主和風音被封進冰柱時差不多一樣大。”

但二人有着決定性的不同。風音曾是個開朗愛笑的少女,而脩子則總是緊閉着嘴脣,板着臉,看上去相當惹人憐惜。

那隻對充滿了敵意的烏鴉,卻成了脩子的好夥伴。

聽聞這一切,太陰思考起來。

這有點像安倍家的孩子們啊。吉平和吉昌也是從小和神將們以及晴明的式神們玩到大的,在這個家裡出生的成親和昌親也是如此。就連昌浩,直到被封住陰陽眼爲止,也都是紅蓮一直陪在他身邊。

“皇后陛下的病情如何?”

主人的提問使得眼中透出一絲陰霾。

“不太樂觀。自從你說過之後,我只要找到機會就會去探視,但她總是臥牀不起。”

那樣一來,不知她腹中的孩子是否還能健康成長。

晴明嘆了口氣抱起胳膊。

“皇后陛下……並不只是單純的患病。令她痛苦的,是某種糾纏着她不放的東西。”

神將們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晴明身上,只聽他喃喃念道。

“我認爲,這病或許也和這雨有關。”

雨下個不停。被雲層遮蓋的天照大神的光輝,究竟要到何時才能重回這地面。

“雖說我已經將反彈詛咒的紫水晶數珠交給她了……但現在看來這並不是詛咒。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晴明陷入沉思,這時淡淡地開口道。

“對了,風音讓我帶個話。她已經決定要跟隨公主一同上路,但若是見面,還請你裝出不認識她的樣子。”

“嗯,我明白。”

身處內裡的風音不過是跟隨在內親王脩子身邊的侍女“雲居”。即便聽說過大陰陽師安倍晴明之名,也不可能與他相識。

忽然閉了嘴,一動不動地注視着老人。

覺察到他目光的晴明面露不解。

黃褐色的眸子悄悄瞥了一眼昌浩的房間。這下晴明明白他想說什麼了。

老人默默搖了搖頭。僅憑這兩個簡單的動作二人便完成了交流。

輕聲嘆息。

“騰蛇呢?”

太陰縮了縮肩。這已經類似於條件反射了,只能靠她本人一點點去克服。

晴明陰鬱地注視着昌浩的房間。

“和昌浩在一起。雖然在昌浩面前沒有發作,但他對冥官的怒火可是相當的強烈。”

玄武和太陰同時回頭看向晴明,太陰的臉色頓時鐵青。“沒有真正發怒的騰蛇那樣恐怖”的勾陣現在正處於那樣的狀態,而這下騰蛇再發怒,情形會變成什麼樣,她實在不敢想象。

太陰相當狼狽。異界的勾陣,人界的騰蛇,這下真是無處可逃了。

察覺到她神情異樣的疑惑地皺起眉。太陰見狀,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便站起身說道。

“,我也去今內裡,和風音還有嵬一起保護公主。”

“不……這,沒必要……”

見顯得很困惑,太陰努力辯解起來。

“不,我要去。你想,我看上去和公主年齡差不多,應該很容易親近她。而且上次公主也見過我了,彼此間不算完全陌生。嵬也是,既然它已經和公主關係那麼好了,那就算我去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沉默至今的玄武終於在這裡插了一句。

“現在青龍他們無法動彈,而身爲少數戰鬥力之一的你要是再去了今內裡,讓晴明如何是好。”

這話沒錯。

“……”

從太陰愣在當場的樣子多少明白了其中緣由,嘆息着開口道。

“那麼,到啓程那天爲止由我跟在晴明身邊。太陰,你去今內裡的公主殿下那裡,還有,逐一打探皇后的情形並彙報。晴明,這樣可以吧?”

“嗯,我無所謂。太陰,拜託了。”

太陰的雙眸顫動起來。

“…………晴明……嗯、嗯,我明白了,包在我身上。我會對風音說清楚的,那麼我走啦!”

被纏繞在風中的小個子神將就這樣飛入了雨幕。

目送她離開的幾人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真不知道晴明的話她究竟聽進去多少。”

見玄武板着臉唸唸有詞,晴明苦笑道。

“也不能總是逃避。等時機成熟,就算她不願意也必須得去面對。現在只能說,她也需要時間。”

“是這樣嗎……”

瞥了一眼抱着胳膊耷拉着眼皮的同胞,將目光移回主人身上改變了話題。

“還有一件事,風音說她有點在意。”

“怎麼了?”

晴明眨眨眼。淡然回答。

“服侍公主的侍女之一阿雲,聽說過嗎?”

晴明思索起來。

他幾乎沒有見過公主,哪怕是昨日的參內,也在被召往定子身邊作完法之後,拜見了天皇便立刻回來了。

一旦啓程去伊勢,或許就能每天見到她了,但現在還沒有這樣的機會。

“那麼……那個侍女有什麼不對嗎?”

“風音說有些放心不下,那侍女很讓人起疑。”

三天前的夜晚。當風音在半夜走出屋子去到廊下時,阿雲一直死死盯着她。而她的頭髮也是溼漉漉的,像是剛被雨淋過。

回到晴明身邊的,看到同胞們倒地的身影,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在太陰將青龍等人帶回異界後,他跟隨晴明和昌浩等人一同歸邸的路上,才聽說了有個白色女子出現在主人面前的事情。

當送回晴明等人回到今內裡並將此事轉告風音時,只聽阿雲自言自語道:“沒想到。”

“你說什麼……?”

晴明掩飾不住驚愕,則點點頭。

“我也很意外。不過既然風音感覺到了什麼,那就不能忽視她的反應。”

確實如此。她是神的女兒,她的直覺值得信賴。

“打那以後,我也仔細觀察了阿雲的一舉一動,但現在還沒什麼可疑的行爲。不過,她看公主時的眼神都很冷,這點讓人無法釋懷。”

阿雲經常注視着脩子。因爲有風音守在一旁所以她沒什麼機會靠近脩子,但那目光簡直就像緊盯獵物的獵手一般犀利。

那白衣女子是妖異,她的力量能與十二神將匹敵,並與風音的靈力不相上下。

而就算屏息凝神仔細窺探,也感覺不到阿雲身上有半點力量。她和人類沒什麼區別,但儘管如此,風音的直覺還是敲響了警鐘。

晴明用手扶着下顎,低聲唸叨起來。

“……公主身邊的侍女,阿雲……”

點點頭,又添了一句。

“這次的伊勢之行,阿雲也會陪公主同去。”

晴明瞠目結舌。

“什麼?”

“聽說她是自己提出的申請,說自己出身志摩國,比其他侍女更熟悉那裡。”

“志摩……?”

志摩是伊勢的鄰國。

風音曾裝作不經意地向侍女們打聽過,結果得到了“阿雲是志摩豪族之女”的結論。正因爲她出身好,教養和行爲舉止也無可挑剔,這纔會在參內之後立刻被安排到內親王身邊。

“志摩的豪族?如果說是貴族倒也算了,沒想到僅憑豪族這一家世就能參內成爲女官……”

若只是作爲入內的小姐們的侍女倒也無可厚非,但侍奉皇家的女官們,必須得有相當高貴的血緣和家世才行。

這樣回答一臉驚訝的晴明。

“聽說她有伊勢神宮神職一族的血緣。”

“……原來如此。”

這樣就說得通了。

伊勢的神職中分爲兩個派系。

一方是從中央派遣下去的神祗官員。

另一方,是紮根在伊勢當地的神職一族。這一族人的血脈比藤原氏更加古老,是侍奉立於神道頂點的伊勢神宮的一族。比起那些三流貴族,或許他們的身份更加高貴。

晴明開始在記憶中搜索起來。

“說到伊勢……那就應當是荒木田或度會了吧。”

“氏族名還沒能問出來,但應該就是這兩者之一。”

晴明嘆息道。

“既然如此,那個阿雲提出要同行就很理所當然了。就沒有別的侍女了?”

默默點頭。

“這樣啊……”

晴明的臉色沉了下來。

這是磯部守直安排的吧。這次公主的伊勢之行,必須儘可能在暗中進行。今天參內時晴明得知,必要的人員由伊勢神宮方面來安排。

脩子的準備由守直進行,晴明的準備由大中臣春清進行。

雙方分頭離開京都,在頭一天晚上匯合。

啓程三日後的一早,迎接的車輛應該就會到達。

老人面色凝重地自言自語道。

“得去告訴彰子小姐……”

他的語氣太過沉重,兩位神將只得一言不發地注視着主人。

雨還在下。

這雨聲,彷彿在加重幾人心中的負擔。

昌浩吃完飯剛準備回屋,卻被一個聲音叫住了。

“昌浩。”

昌浩停下腳步,調整了一下呼吸,緩緩轉過身。

彰子正欲言又止地站在他身後。

昌浩想了好久不知該說些什麼,最終一個字都沒說出口

見昌浩沉默不語,彰子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剛纔,晴明大人把我叫去了。”

昌浩的心臟咚地一跳。看來自己臉色也變了,因爲彰子的雙眸在顫動。

腳下像生了根一樣。明明不想聽下去,卻又挪不動步子。

彰子靜靜地對一言不發的昌浩說道。

“啓程,是在三天之後”

咚,心臟又是猛地一跳。

耳膜深處,有聲音在迴盪。那是心臟劇烈的跳動聲,以及無休無止的雨聲。

這雨聲究竟是在腦海中不停重複的回憶還是現實中的雨聲,他分不清楚。

昌浩勉強地張了張嘴。

沉默彷彿有千斤重,空氣也如同會令人窒息般凝滯。

流淌在二人之間的緊迫空氣是會刺得皮膚生痛。

眯這眼睛的小怪閉了閉眼睛接着嘆了口氣,大大咧咧地插到二人之間。

兩人傻站着幹什麼啊?

他努力用開朗的語氣說道。並用後退直立起來。

“恩?怎麼了彰子,你的臉色不太好嘛”

的?”

見彰子用手摸着臉頰眨了眨眼,小怪對他重重地點點頭。

“恩,臉色蒼白。也難怪,一直站在走廊裡當然會覺得冷了,要說話就去屋裡說,對吧,昌浩?”

昌浩吃完晚飯剛準備回屋,卻被一個聲音叫住了。

“昌浩。”

昌浩停下腳步,調整了一下呼吸,緩緩轉過身。

彰子正欲言又止地站在他身後。

昌浩想了好久不知該說些什麼,最終一個字都沒說出口。

見昌浩沉默不語,彰子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剛纔,晴明大人把我叫去了。”

昌浩的心臟咚地一跳。看來自己臉色也變了,因爲彰子的雙眸在顫動。

腳下像生了根一樣。明明不想聽下去,卻又挪不動步子。

彰子靜靜地對一言不發的昌浩說道。

“……啓程,是在三天後。”

咚,心臟又是猛地一跳。

耳膜深處有聲音在迴盪。那是心臟劇烈的跳動聲,以及無休無止的雨聲。

這雨聲究竟是在腦海中不停重複的回憶還是現實中的雨聲,他分不清楚。

昌浩勉強地張了張嘴。

“……這樣……啊……”

“……嗯……”

接着,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沉默彷彿有千斤重,空氣也如同會令人窒息般凝滯。

流淌在二人之間的緊迫空氣像是會刺得皮膚生疼。

眯着眼睛的小怪閉了閉眼接着嘆了口氣,大大咧咧地插到二人之間。

“兩個人傻站着幹什麼啊?”

它努力用開朗的語氣說道,並用後腿直立起來。

“嗯?怎麼了彰子,你的臉色不太好嘛。”

“呃……真的?”

見彰子用手摸着臉頰眨了眨眼,小怪對她重重地點點頭。

“嗯,臉色蒼白。也難怪,一直站在走廊裡當然會覺得冷了,要說話就去屋裡說,對吧,昌浩?”

小怪“蹭”地轉過身用一隻前足指了指裡屋。昌浩房間裡有坐墊和外衣。

“女孩子的手腳很容易變得冰涼,要小心一點。”

小怪的關切之下,彰子眯起雙眼。

“嗯……謝謝你,小怪。”

“謝什麼,這點關心是應該的。”

小怪扭過身子擡起頭看向昌浩道。

“昌浩你也是,如果這點事都注意不到,又要被成親取笑了。”

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昌浩屏住了呼吸,接着,他僵硬地笑了笑。

“……也對。兄長的話,確實很可能說出那樣的話。”

“對吧?”

小怪嘿嘿一笑,卻見昌浩一把將它抱在懷中,把臉貼在它雪白的背上。

“小怪好溫暖……既然這麼溫暖,那就拜託了。”

昌浩擡起頭,將小怪遞向彰子。彰子眨了眨眼,從昌浩手中接過了它。

昌浩笑了。

“像這樣,把它圍在脖子上,很暖和的……我得去查點東西。”

對彰子擡手示意抱歉後,昌浩轉過了身。

彰子抱着小怪,目送他的背影離開。

他剛纔笑了。爲了保持冷靜,他努力壓制着自己的感情。

彰子平靜的聲音,傳進了正回頭凝視昌浩背影的小怪耳中。

“……小怪,我啊……”

長耳朵動了動,接着尾巴也晃了起來。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種想法。”

“什麼想法……?”

小怪沒有回頭,而彰子以仍舊淡然的語氣繼續說道。

“……在他身邊……居然會這樣痛苦……”

晚霞般的雙眸閃爍着驚愕的光芒。

彰子的語氣是那樣平淡,彷彿會被雨聲淹沒一般。

“比起目送他的背影離開……現在,看到昌浩的笑臉更讓我覺得痛苦……”

“……”

安靜的語氣,訴說了她心中的痛楚。

小怪悄悄回頭看向彰子。

彰子徑直看向裡屋。小怪本以爲她在哭,但沒想到的是,此刻彰子的表情和她的語氣一樣波瀾不驚。

眼中情感在翻涌,但她絕不會將它表現出來。

撫摸着小怪白色腦袋的彰子淺笑道。

“三天後會有車來接我,那時我會和晴明大人一同前往伊勢。”

冰冷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拂過小怪的頭頂。

“雖然不清楚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但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白色的絨毛真的好溫暖,但撫摸着它的纖細手指卻還是那樣冰冷。

“到那時,我想他一定,就願意敞開心扉了吧……”

到那時,就算看到他的身影,聽見他的聲音,自己都不會繼續痛苦了吧。

昌浩肯定也一樣。

所以。

“所以,小怪。昌浩,就拜託你了……”

讓他不要亂來。讓總會出去巡夜的他當心身體。

彰子最喜歡在昌浩屋子裡,等待偷偷溜出宅子的昌浩回來的那段時間。

那時,彰子總是放心不下,不停地祈禱他能平安歸來。時間的流逝緩慢得讓她害怕。但每當看到回到家的昌浩驚訝地注視着自己時,卻又讓彰子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幸福。

在一天又一天的重複中,雖然有很多部分已經沒有了新鮮感,但送昌浩出門,以及迎接他回家那一瞬間的喜悅,總能像心中悄悄點燃的***一般,給彰子帶來溫暖。

但與此同時。

昌浩又總是在某個不爲人知的地方戰鬥、受傷。而自己從來無法得知詳情。

對此彰子覺得很不甘心,打心底感到悲傷。她一直都在祈禱,希望自己能爲他做些什麼。

打從傷害了昌浩的那天起。打從自己迴應了大妖呼喚的那天起。

彰子心中便多出了一道日益擴大的傷口。

在沉默不語的彰子懷中,小怪閉着眼睛回答。

“……嗯,包在我身上。”

僅僅回答完這句話之後,小怪便移動到彰子肩頭。

“你也是,雖說你從沒有像昌浩那麼亂來過,晴明應該對你比較放心,但如果有什麼想說的就儘快告訴晴明吧。”

彰子甜甜一笑。

“沒問題的。不過是陪伴公主殿下,不必擔心。”

“在伊勢應該沒人知道中宮的長相,所以說不定反而能放鬆不少呢。”

彰子默默頷首,接着她垂下頭,將手放在了小怪的背上。

白色的尾巴不緊不慢地撫摸起她的手來。

“還能看見海呢。你就和脩子一起在海邊好好玩玩吧。”

“嗯。”

“今年正巧要式年遷宮。難得的機會,就好好看看遷宮的儀式吧。”

“……嗯……”

雨依舊下個不停。

停在安倍邸門前的車之輔偷偷向宅內探頭窺視。

昌浩歸邸時臉色黑得嚇人,它實在無法不擔心他。

可它到底不敢進去,只能在門口乾着急。

正當車之輔憂慮地思考着昌浩究竟是怎麼了的時候,三個影子靠了過來。

“喂,車——”

車之輔轉過身。

是雜鬼們在揮手。

踩着地上的水花、啪嗒啪嗒跑向車之輔的雜鬼們最後躲到了它的身下。

“每天下雨真是煩死了。”

聽見從車下響起的抱怨聲,車之輔苦笑起來。

“哦,你什麼意思啊,車,我們可是真的很不爽哎。”

猿鬼剛說完,獨角鬼也忙不迭地補充道。

“就是就是。就知道下雨,每天都那麼陰暗,我真是太想念太陽了。”

這點車之輔也是同樣,所以它一邊眺望天空一邊傾了傾車轅。

如果雨不停,自己就無法回到橋下去了。車之輔不敢老在安倍邸門前,它總是很誠惶誠恐。

在車下躲了會兒雨的雜鬼們忽然跳進了車內。

“果然還是裡面舒服多了。”

見龍鬼顯得很是愉快,車之輔有些爲難地對它們說道。

“請諸位當心不要弄髒車內。”

“知道啦,擔心什麼,我們知道分寸。”

回答它的是打開了車窗的獨角鬼,猿鬼也應和着表示同意。

“我們也很不好意思的,離開的時候會幫你打掃乾淨,你就放心吧。”

“那就好……”

“對了,車啊。”

在獨角鬼身邊探出頭的龍鬼有些沮喪似的說道。

“今天我從在內裡的傢伙那兒聽說。”

車之輔疑惑地看向上方。不過因爲輪子上的臉無法移動,所以不管它多麼努力都看不到雜鬼們。

正當它努力地向上翻着雙眼的時候,一句出人意料的話語傳進了它的耳中。

“聽說彰子小姐要去伊勢,是真的嗎?”

車之輔的那張駭人的面孔一下子變得非常可笑。

“——啊?”

它情不自禁地反問道,於是猿鬼再次發問。

“聽說晴明和天皇在商量讓她後天前往伊勢的事情。你就什麼都沒聽說?”

車之輔很狼狽,它確實一無所知。

連日的降雨使得彰子沒怎麼外出,而以前每當前往集市,彰子都會叫上車之輔一起。車之輔很喜歡這位溫婉的大小姐。

而她,爲什麼要去伊勢呢?

“爲、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車之輔嘎吱嘎吱地動了動車體,三隻雜鬼一下子沮喪了起來。

“車也不知道啊……”

“那麼看來也只能去問昌浩或者晴明瞭。”

“不過……現在問昌浩的話,有點問不出口……”

聽了雜鬼們的小聲交談,車之輔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主人、主人他怎麼了?主人爲什麼表情那麼沉重,幾位知道原因嗎?”

車之輔邊說邊沙沙地晃動着後簾。三隻雜鬼互看了幾眼,擺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將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它。

車之輔愕然了。

“怎、怎麼會……?!”

雨還在下。

車之輔就此噤了聲。雜鬼們從車窗向外窺視了幾眼,都落寞地低下了頭。

“真不想看到小姐去那麼遠的地方……”

“聽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晴明好像也是……昌浩又總是沒精打采的,總覺得……”

龍鬼頓了頓,看向天上的雨雲。

“似乎好事都被雨水沖走了呢……”

車之輔也看向天空。

三天前,頻發的地震停止了,而相對的,似乎會有更可怕的事情將要發生。

希望雨快點停下,希望笑容重回大家臉上,車妖如此迫切地期盼着。

第四章

一大早。風音便醒了過來。披上外衣走出了房間。仍然下着雨。雲霧日益厚重,沉沉地向人壓來。凝視者天空的風音身旁忽然掠過一陣風。十二神將的太陰隨即在她身邊現身。

“起得真早呢。公主殿下不是還在睡嗎?”

“公主殿下是公主殿下,我只是女官而已,還有很多事需要我去做呢。”

風音苦笑着回過頭去。

公主睡覺的地方被幾重屏風遮擋着,看不清楚裡面的模樣。

“話說回來……”

指了指屏風,太陰壓低了聲音道。

“一直都是你在……?”

似乎瞭解太陰的言下之意,風音苦笑着點了點頭。

“哦哦。託你的福,看起來她似乎每晚都睡得很香嘛。”

“呵……還真意外啊。”

從她的表情上看這句“意外”的確是出自真心,風音輕聲笑了起來。

就在此時,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動靜,屏風微微一動,隨即衝出一個小小的黑影。;

“風音大人,怎麼了?……誒,十二神將,你想對她做什麼?”

瞥了一眼怒氣衝衝飛過來的烏鴉,太陰輕哼了一聲,不快地回頭道。

“不過是閒聊而已。你也給我差不多點,別一副想和我拼命的樣子。而且……”

說着,她彎下腰,豎起一隻指頭。

“我可是十二神將之一的太陰哦。給我好好記住我的名字。”

“記住十二神將的名字又能怎樣?”

一把抓住雙頭烏鴉的翅膀,太陰眯起眼睛。

“記住名字是最低限度的禮儀。你這傢伙,如果被人叫做烏鴉而不是你的名字也會不爽吧?”

“我纔不會像神將一樣不被叫名字就覺得不高興呢,就算不特意叫我的名字也沒關係,我纔不在乎這種小事呢。”

“你說什麼?!”

瞥了一眼挑起眉頭的太陰,嵬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太陰氣得渾身發抖。

“完全……一點也不可愛……!這隻蠢烏鴉怎麼這麼不討人喜歡啊……!”

看着抓狂的太陰,嵬也毫不猶豫地反擊道。

“叫我蠢烏鴉也實在是太無禮了!我可是道反大神欽點的守護妖,你竟然如此放肆!怎麼樣?要在這裡再決一次勝負嗎?”

“你試試看啊蠢烏鴉!我會讓你知道十二神將的厲害!”

爭吵不休。

風音有些困擾地微笑着,靜靜地看着守護妖與神將間的脣槍舌戰。

忽然間,她的視線被其他事物所吸引了。

只穿着單衣的修子正睡眼朦朧地掀開帳子走過來。

“……怎麼了……”

好不容易睡着的她,似乎被太陰和嵬的爭吵聲驚醒了。

風音穿過太陰兩人身邊,走到修子面前,彎下腰去。

“您醒了嗎,公主殿下。”

“嗯……烏鴉……呢?”

風音笑着指了指另一邊。

“在那呢。他還在哦,不用擔心。”

還帶着睡意的修子在看到被太陰抓在懷裡揮舞着翅膀的烏鴉後。眨了眨眼睛。她似乎在辨認着這個抓着烏鴉的少女究竟是誰。

修子定定地凝視着一臉尷尬的太陰。事實上,現在的太陰身上的神氣並非常人可見,一般情況下別人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但身爲內親王的修子的能力雖然不及晴明或彰子,但仍然具有能看到神將的見鬼之力。

伊勢的天照大神正是知道她的能力,纔將其選爲憑依的吧。

“放開我,神將。”

聽到嵬不高興的聲音,太陰慢悠悠地放開了他的翅膀。

烏鴉輕輕飛落下來,啪嗒啪嗒地跑到了修子身邊。

“怎麼了?內親王太人?現在還不到起牀的時間哦,您還是先回去體息吧。”

“嗯,好……”

睡眼朦朧的修子點了點頭,一把抱住嵬,又走回了寢間。

目送着乖乖回到牀上的修子,太陰一時間啞口無言。

“……怎麼回事……”

回頭看着呆呆地指着修子背影的太陰,風音苦笑起來。

“嵬很擅長守護小孩的哦,他本來就是我的守護妖啊。”

“誒……”

這麼說,在風音返回大都之後,嵬都是在她的默許下每晚被修子抱着睡覺咯?

…雖然太陰最初被這聒噪的烏鴉嚇了一跳,但很快便察覺對方沒有敵意,便也解除了防備。

因爲風音也無法進入修子睡牀,所以能讓嵬呆在她身邊自然更好。

身爲女官,風音也有不少工作。而此時如果有隱形的或潛伏在陰影中的嵬在修子身邊便不用擔心了。

與交接後的的太陰也是這樣隱身等着天明。

看着寢間的方向,太陰壓低了聲音道。

“據說晴明是後天啓程前往伊勢,那公主殿下就是明天了?”

確認沒有人偷聽之後,風音隨即點了點頭。有關修子前往伊勢這件事,除了修子自己和隨從的兩個女官外,就連深得陛下信任的命婦都不知情。

爲防萬一,太陰再次隱去了身形。

“嗯。表面上是以爲皇后之病祈福的名義前往賀茂社。明天一早就要啓程了。”

賀茂杜與伊勢的齋官一樣設有齋院。修子將前往那裡,裝作爲皇后的病早日康復而祈禱。

送修子進人齋院的有武官和宮人,因爲齋院中不允許進入過多的女官,因此只選擇了風音與阿雲二人。

其餘武官與宮人在送修子等入院後就會立刻返回京都。

而修子一行在齋院度過一夜後,第二天一早便會有磯部的人前來迎接,到時將與他們一起秘密前住伊勢齋宮。

至於晴明與彰子,則會與大中臣春清一起,在兩天後離開大都,與修子一行匯合。

“聽說走的是齋王齋戒後羣行回伊勢的路呢。”

“那不是要翻山越嶺?雖然陛下說過晴明可以乘轎去,但估計還是不可能吧。”

雖然皇上允許乘轎,但晴明與修子同行本來就要隱秘行事,所以也不可行吧。

最終也許只能徒步。這對於八十歲的老人來說太過殘酷了。

“如果乘我的風的話瞬間就可以到達伊勢了嘛……”

除去了少女姿態的神將的聲音傳了過來,風音皺起了眉頭。

“是啊……如果情況允許的話,用你的風送公主殿下前往伊勢應該是最安全最快的方法了。”

然而,用神將之風的辦法還是不行。因爲除了晴明與修子之外,還有彰子,磯部守直和大中臣春清以及阿雲等人。

對於太陰而言,要她護送這些與她毫無干系的人難免有些抵融。

雖然安倍和風音等人對神將並無偏見,但對於普通人來說,他們仍然是人類以外的怪物。像太陰和玄武這樣以小孩姿態出現的還好,對於與青龍這樣的神將,普通人難免覺得有威脅。

太陰不久前才奉晴明之命與朱雀一起前往過伊勢。

雖然當時並沒有進入伊勢神宮,但卻感覺整個齋宮寮非常陰暗。這也許是受齋宮與祭主二人均臥病在牀的影響。

想到晴明要去那種地方,太陰就從心底感到厭惡。

但睛明身爲宮中土官,也不得不遵從皇命。不過對於神將而言,最低希望是能讓他舒適地到達目的地。

以前的晴明無論遇到任何難題都不用他們操心。雖然這麼說多少有些誇張,但那時的他的確值得信賴。

年輕的時候的確如此。只是現在他已經老了。

有時也想過,他應該將一切交給子孫,自己去過隱居的生活了。

只是他本人似乎並沒有這方面的考慮。不管怎麼說,他的性格就是習慣掌握一切啊。

“誒,等一下,你剛纔說是走羣行路線?那裡的行宮不是在羣行之後就已經被拆除了嗎?那他們旅途中要到哪裡休息?”

聽到忽然回過神來的太陰的話,風音點了點頭。

“沒錯。所以據說現在磯部的人正在加緊修建別宮。”

所謂的行宮,是指齋王羣行之時所住過的宮殿。一共有五個,行官歸齋宮等人居住,隨從等則在行宮附近修建的別宮休息。

而此次晴明一行並沒有羣行時那麼多人,因此只修建數個小型別宮,待他們用過後便會拆除。

磯部守直似乎在從伊勢前往大都之時就已經提前做了準備。對於伊勢齋官寮而言,將修子帶回是已經註定的事。

“要在這種雨天翻山越嶺實在太辛苦了。不過沒辦法……”

看着絲毫沒有停止跡象的雨,風音嘆了口氣。

她並非是爲自己叫苦。只是對於修子和磯部等人,還有同行的彰子來說這無疑是次艱難的旅程。

風音還沒有見過彰子。明後天將會是她們的初次見面。

對於彰子的性格,在決定她與修子同行之時,風音就已經大致問過了。一個揹負沉重命運的少女。

那時曾突然說過,難道不能解除詛咒嗎?他希望風音能在見到彰子本人後找出一些可能。

雖然風音並沒有見過彰子,但是從短短的話語,以及昨天太陰所說的話中,已輕察覺到她與晴明的孫子昌浩有着很深的羈絆。

而風音與昌浩也有一段時間沒見了,不知他現在是怎樣的狀態。

前些日子一直頻繁發生的地震也讓人有些擔心。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抑制住龍脈的暴走呢?

而龍脈的暴走的根本原因又是否與這連綿不斷的大雨一樣呢?

雖然隱約感覺一切都有聯繫,但究竟如何,思緒卻猶如在迷宮中一般,怎麼也找不到出口。

就連能在瞬間可奪走神將神氣的冥官似乎也對這一切很有興趣。

風音嘆了口氣。

太多值得在意的事了。雖然現在最重要的是送修子前往伊勢,但這樣做是否真的能讓這場雨停下來,誰也不敢保證。

天照大神的天啓是尋求憑依。但並沒有說有了憑依之後是否就會順應天意停止大雨。

看來到達伊勢之後,有必要向天照大神直接確認那邊的情況。

事實上,在她抵達大都之後,曾數次呼喚天照大御種。但好不容易傳來的神的聲音卻被雨水所阻,變得十分模糊,難以理解其含義了。

伊勢與出雲同爲神之國。當然也是天照大神神力最強的地方,在那裡應該能夠毫無阻礙地聽到神的旨意。

身爲道反巫女的風音繼承了巫女的資質。不僅能聽到神的聲音,也能讓神附身。

被強行依附時稱其爲“憑依”,在神降時稱其爲“降臨”。

風音卻沒有被指名爲憑依。雖然這並非她無法容忍的事,但身爲道反大神之女的矜持,讓她也有些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她與高天原大神有血緣關係。因此比起人間的巫女,她更容易讓神降臨。

但天照指名的卻是內親王修子。

天啓已下,修子必須前往。風音也只能同行。即使有些焦躁。

從短暫的思索中回過神來,風音嘆了口氣回過頭去。

(……其他的女官也差不多該起來了吧。)

隱形的太陰聽到了隨風傳來的女官們的聲音。風音點了點頭,回頭看向寢間。

“要叫公主殿下起牀了嗎?”

今天已經約好了與久不曾謀面的皇后定子見面。

因爲明日就將離宮,所以多少要訴說一些臨別之言。

申時,內親王修子前往許久不見的母親寢官探病。

雖然現在的後宮不能與以前相比,但一條院仍然相當寬闊。爲了能讓皇后靜養,修子的寢宮與定子相隔很遠。

在得到臥牀的定子許可之後,修子向母親走了過去。

定子雖然臉色蒼白,但意識仍然很清醒。在看到愛女後眯起了眼睛。

她將手從袖中伸出,伸向修子。

她的手掌覆上在一旁坐墊上坐下的修子的臉頰。

定子微弱地呼喚着女兒。

“……公主……最近身體還好嗎?”

修子點了點頭。一眨不眨地凝視着母親。

只有今天,她們纔始短暫相見。因此,修子定定地看着她,猶如要將母親的容貌刻進心中—般。

但是爲什麼,最愛的媽媽的臉龐卻如此模糊呢?

修子拼命擦着眼睛。一次又一次的。然而視野卻還是越來越模糊,根本無法看清楚母親的樣子。

定子擔憂地看着咬緊嘴脣拼命眨着眼睛的修子。

“……誰……扶我一把……”

附近的女官看到定子想要起身的樣子,瞬間臉色大變。

“不可以,皇后陛下!”

“請您不要勉強……”

制止了想要阻攔的女官們,定子拼命坐了起來,一把抱住了震驚的修子。

“……”

修子瞪大了眼睛無法動彈。溫柔的聲音傳入了她的耳朵。

“怎、怎麼了,公主?有什麼傷心的事讓你不得不強忍眼淚嗎?”

一直恩念着的母親的聲音在修子心裡點燃了一盞溫暖的燈。

修子搖了搖頭。

“……不,投有。沒有什麼,母親大人。”

被母親抱住的修子拼命挑選着合適的詞語。

“因爲能見到母親大人實在是太高興了,所以想仔細看看您的臉,所以……”

溫柔地拍着修子的背,定子艱難地喘息着。

跟隨修子前來的風音留在屏風外。阿雲與命婦端坐在她的身邊。

此時,風音正儘量不失禮地擡起頭來窺看皇后的情況。

定子的臉色相當難看。雖然爲了修子勉強起身,但其實應該是需要躺下靜養的。

前日睛明曾來過,對她施以痊癒之術,但現在看來沒什麼效果。難以想象晴明的術也有失效的時候。莫非是不受術所控制的病嗎?

或者,本身就是另一個人的詛咒。風音這樣想着探詢着皇后的氣息,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但是。

風音忽地肅然眯起了眼睛。

她感覺到定子的身體中似乎有什麼東西盤踞着。

太奇怪了。不可能的。因爲經常檢視皇后與皇上的身體,並沒有表示有什麼異常。

“……”

風音眨了眨眼睛。

盤踞在定子身體中的,是猶如霧一般的東西。沒錯,就像是這些日子以來連綿的雨一樣的波動的,煙霧。

“……雨……”

她的輕聲低喃被一旁的阿雲聽到了。

瞥了風音一眼,阿雲的眼中閃過一道光。隨即,她將目光投向定子與修子,面無表情地看着這對母女。

女官將外衣搭在了定子肩膀上。

定子喘息着,—臉蒼白的微笑着。

“一段時間沒見,你又長高了呢,公主……這樣下去很快就會變成大人咯……”

撫摩着修子的臉頰,定子開心地笑脒了眼。

“……你……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呢……”

而我,又能不能看到那一天呢……

這句話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卻縈繞在定子心底。

她多少已經預感到了自已的命運。

“一定變得和母親大人一樣。”

說着,修子摸了摸母親的肚子。

“而且以後我還要守護這個孩子,我也要當好姐姐呢。”

年幼孩子純真的話語揪緊了定子的心。

啊啊,這個孩子,比任何人都要寂寞啊。雖然一直強忍着從不說出口。

定子眼眶一熱。年幼的女兒超越年齡的成熟讓她感覺悲傷不已,這是對不負責任的她的詛咒。

“……”

看着落淚的母親,修子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母親大人,那個……我要爲母親的病到賀茂社去祈禱了。

忽然聽到意料之外的話,定子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

“誒……你說什麼?公主,你再說一次……”

修子又重複了一遍。

“爲您到賀茂社祈禱。向神明祈求,保佑您早日康復。”

定子的神色開始動搖起來,目光閃爍,呼吸也開始紊亂。

看到這樣的情形的女官急忙催促她快點躺下休息。

修子握着母親的手微微前傾,在女官的幫助下輕輕地將定子橫躺回榻上。

雨仍然下着。但比起雨聲,定子只聽得到自己心臟擂鼓般的響聲。

她仰視着女兒。

“公主……要去賀茂社……祈禱?……爲什麼……”

少女凝視着母親。

“據說母親大人身體一直不好是因爲雨一直不停的原因。所以我會去祈禱這場雨快點停,母親的病也早點康復。”

“這……是誰說的……?”

定子臉上的不安與恐懼逐漸擴大。

修子眨了眨眼睛。

“……嗯,是我自己拜託父親大人的。”

你要去嗎?父親這樣問她。

去伊勢。因爲神在呼喚你。爲了停止這場雨,神在呼喚你。父親說。

修子並不懂太複雜的東西。但是她知道父親很爲難。

“如果我對神許願讓母親的病快點好起來的話,那母親就一定會痊癒的。我會爲此一直祈禱的。”

如果能幫神明停止這場雨的話,那麼神也許會滿足她的這個小小願望吧。她這樣想着,希望母親能恢復健康,如果順利的話,再生下個弟弟或者妹妹。

然後他們一家五口又可以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

握緊了母親的手,修子笑了。

“所以母親大人不要擔心,我沒事的。”

即使是一個人,即使是去遙遠的伊勢,但這都是爲了父親,爲了母親。

實際上,她並不瞭解這個國家的人民,所以雨停不停對她來講都無所謂。

對於修子而言最重要的只是父母,弟弟,以及還沒出生的寶寶而已。

爲了守護自己最重要的東西,修子才決定前往伊勢。

定子撫摩着女兒的臉頰。對於幼小的修子究竟在考慮什麼,她並不能完全瞭解,只能感覺到她漫溢於心的中純粹而悲壯的心情。

“這樣的話……媽媽也不得不快點好起來了……”

雨停。痊癒。雖然修子斷言這些都會實現,但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實現呢?她也不知道。

“嗯,沒問題的。一定會康復的。”

修子笑了起來。是發自內心的單純的快樂。

風音看着這樣的修子,忽然想起了身在道反的母親,不知不覺問眼眶有些發熱。

在很久以前,在她還像修子這麼大的時候就離開了母親。

雖然最近再次相會了.但她還是又回到了大都。現在的母親覺得寂寞了嗎?還是在悲傷之中呢?

將修子與過去的自己重疊了。難以抑制的感情在胸中涌動。

一眼看去,房間裡的女官們也都紛紛以袖拭去眼角的淚水。

年幼公主的堅強讓人動容。

風音擦去淚光。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的阿雲。

平常一直對修子冷眼相看的女人,現在也應該仍然毫不動聲色地冷冷看着她們吧。

然而,出乎了風音的意料。

阿雲正微微斜過身子,單手覆在眼角處。似乎難以忍受地咬緊了嘴脣,肩膀也微微顫抖着。

風音吃了一驚。

根據以前的印象,阿雲這種反應實在很讓人意外。

第五章

在擡頭仰望着雨雲的老人身後,悄無聲息地落下了一個影子。

“內親王預定明日出發。”

收到報告的禎壬又重新下達了新的命令。

“告訴虛空衆,在內親王到達伊勢之前,務必將她奪走帶來。”

“是!”

影子瞬間消失了。

禎壬面色陰鬱地低喃着。

“地脈更加混亂了……如果不快點的話……”

※※※※※

—夜過後,內親王脩子離開皇宮,向賀茂的齋院出發。

但宮中絕大部分的官人卻對此事毫不知情,仍然像往常一樣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傍晚時分,彰子來到晴明的房間。

“您叫我嗎?晴明大人。”

推開門輕輕問了一聲,晴明隨即將她叫了進來。

“現在對明天的事做最後的確認。”

“是。”

靜靜地點了點頭,彰子等待着對方的下一句話。

老人淡淡地道。

“今天公主殿下已經離官,入住賀茂的齋院了。”

“是。”

晴明隨手從身旁堆積如山的書物中抓過一個卷軸打開。這是大都的大致地形圖。

第一次看到地圖的彰子瞪大了眼睛,晴明則是神色一正,道。

“這是很久以前,我年輕時託白虎由空中所見所繪的大都,算是相當珍貴的寶物了。”

“是……”

“這裡就是公主殿下所入住的賀茂齋院。明天一早將有人來迎接我們,與離開齋院的磯部一行在逢阪山匯合,然後首先去往勢多的別宮。”

之後,按照羣行的路線,前往伊勢的齋宮寮。

“彰子大人無法與公主同乘一轎,所以只能徒步,實在非常抱歉。”

看着對她低頭致歉的晴明,彰子慌忙搖了搖頭。

“不,沒關係,我可以走。在這裡住了這麼久之後。我的腳力也比以前好多了。”

比如去市集買東西,或是做各種家事。

正是這樣瑣碎的日常,才說明她已經由藤原家的小姐變爲了安倍家中借住的女子。

彰子認爲自己已經很幸福了。

她擡頭透過屋檐下的垂木,看着窗外的情形。

雨仍然在下。在已經習慣了這種天氣後,想要回憶起晴空究竟是怎樣的模樣都需要花費一點時間了。

“雖然我並不常在雨天出門……但大家都一樣吧。”

想到還得擡轎的磯部神職人員,以及徒步跟隨脩子的女官們,她覺得自己也不應該乘轎。

忽然,彰子回過神來,擡眼認真地詢問道。

“那晴明大人怎麼辦呢?不管您精神再怎麼好,但始終是上了年紀……”

六天五夜的伊勢行程無疑是巨大的負擔。

老人眨了眨眼腈,微微一笑。

“我可不輸給年輕人哦。而且太陰也會隨行,如果有萬一還可以乘風而行,你不用擔心了。”

說着,晴明露出了惡作劇般的眼神。

“到時候一定會讓同行的衆人大開眼界的。”

被哈哈大笑的晴明所感染,彰子也微笑了起來。看着這一切,老人的眼中終於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她終於笑了。

這數日來,彰子一直面色沉重,渾身散發着憂鬱的氣息。

即使與昌浩見面,兩人也都表情僵硬,很少交談,只是躲避着對方的視線。

吉昌似乎也注意到了孩子們的模樣,猜測着也許是由於彰子將要前往伊勢的原因,所以也並沒有說什麼。

凝視着仔細觀看着大都地圖的彰子,晴明以平穩的聲音道。

“等一切結束之後,返回大都的清晨,再進行一次空中之旅吧,彰子。”

彰子驚訝地擡起頭來。

“誒……?”

晴明眨了眨一隻眼睛。

“白虎的風非常穩定。只要施以掩人耳目的隱形之術就不會被其他人看到了,所以不用擔心。”

從伊勢回來之時,一定會一掃雲霧,晴空萬里吧。

正是爲了停息大雨,晴明才決定帶彰子一同前往。

晴明的眼中,充滿了堅強的力量。

“雨不會下得太久了。”

眨了眨跟睛,彰子輕聲問道。

“這……算是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預言嗎?”

“你要這麼認爲也可以。”

老人緩緩點了點頭。

剎那間,宛如醍醐灌頂一般,彰子露出了柔和而溫暖的微笑。

由於今天是昌浩負責夜間警戒,所以傍晚時出門就可以了。

在這之前一直在看書的昌浩,恍然間發覺燈臺火苗燃燒的聲音早已停止,於是擡起了頭來。

雖然離夜晚還有一段時間,但沒燈的話光線還是太過昏暗,看來無法看書了。

嘆了口氣,昌浩放下手裡的書站了起來,推開門走到了廊下。

雨還在下。

連日的雨已經成爲理所當然的事了。雨聲當然也一樣。

但這雨聲在昌浩心中激起了漣漪。

激烈的雨聲,一直迴響在他耳邊。無論是睡着還是醒來,這不絕於耳的雨聲總是讓他心亂如麻。

靠着廊柱就這樣坐下,昌浩低下了頭。

雨聲。還有不自然的激烈鼓動的聲音,在他的胸中重疊了。

想要變強。比任阿人都強。

不變強不行。如果不變強的話就誰都無法守護。

而無法守護他人的自己,是投有資格呆在她身邊的。

砰地一聲。脈動的聲音猶如在催促昌浩一般。

雖然什麼也沒做,但心跳卻比平常快得多。努力想要鎮定卻總是平靜不下來。心中的低喃已經與周圍的一切同化了。

雨聲迴響者。在耳邊,在心裡。猶如芒針一般。

昌浩抱住了頭,拼命搖晃着。

吵死了!吵死了!究竟該怎麼做纔好,他越來越不明白了。

在昌浩一片混亂的思緒中,反覆迴響着一個聲音。

——不要墮落哦。

這是那個恐怖的男人留下的話。由喉嚨深處放出的言靈。

墮落。墮落成什麼。

鬼。

我不明白。

鬼,是什麼?

那男人是狩獵鬼的人。他說一旦墮落,就會變成鬼。那麼,我也會變成鬼嗎?

變成了鬼的話,會怎樣呢?

這樣想着,昌浩緩緩擡起了頭。幽深的眼瞳望向天空。

雨還在下。他似乎看到了雲層深處的閃電,聽到了本不該聽到的雷聲。

在出雲的山中所見的情形,一直折磨着昌浩的心。

明明不想看到,但當時的情形卻一再浮現在他腦海中。插進那少女身體中的刀。

揪緊了自己胸口的衣服,昌浩痙攣般地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當時倒在那把兇刀之下的人是自己的話就好了。

但,他卻無法動彈。只能看着她倒下的身影。

雨聲迴響着。無法停止的聲音纏繞在他腦海中。

呼吸都覺得辛苦。胸中充滿了尖銳的刺痛。

“…………!”

捂住耳朵的昌浩忽然感覺到四周風的變化。

小怪來到了他身旁。

看着驚訝地皺起眉頭的昌浩,搖着白色尾巴的小怪淡淡地說道。

“晴明明天一早出發。”

昌浩的胸膛鼓動着。

“……是嗎?”

與內心的動搖相反,他的聲音毫無波動。

今天該昌浩值夜。而等他離開再回來時已經是明天中午了。

那時,晴明和彰子都已經不在了。

這樣想着,昌浩懶懶地站了起來。

他回到房間,準備出門。

關上門的小怪回過頭來。

“你要去哪裡?昌浩。”

“去爺爺那。在他離家之前總得和他話別……”

雖然明天父母會送晴明,但那和自己沒關係。

看着邁着虛浮的腳步走遠的昌浩,小怪重重地嘆了口氣。

忽然,附近有神氣降臨。

“好久不見了。”

小怪睜大眼睛,十二神將的隨即現身。

一向少言寡語的神將瞥了一眼昌浩的背影。

“……好像是去見晴明?”

“是啊。”

小怪點了點頭,神色嚴峻。

昌浩非常痛苦。並且至今不清楚自己究竟該怎麼做纔好。但他無論陷入了怎樣的混亂,都將一切隱藏在心裡。

和以前的自己一樣。

低頭看着小怪,靜靜地開口。

“昌浩恢復了嗎?”

晚霞般的眼瞳擡頭望向同胞。對方黃褐色的雙眸仍然和平常—樣缺乏感情,但卻在最深處棲息着一點光。

小怪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聞言,的眼神變得嚴肅起來。搖了搖長長的耳朵,小怪嘆了口氣。

“我也無可奈何,那傢伙根本不表露自己的心事。所以是否能戰勝自己就全靠本人的意志了。”

受傷,然後開始超越自我的試煉。

但是,偶爾也會有本人也無能爲力的情況。

“雖然我在他身邊,但卻什麼都做不了。實際上,我也對這種束手無策的狀態很惱火。”

眨了眨眼。

小怪的本性爲十二神將之騰蛇。他從昌浩出生起就一直看着他長大,比其他神將更加了解和重視有關昌浩的一切。

就連這樣的騰蛇都說無能爲力。這就是現狀。騰蛇和晴明都無法出手,至於他們就更無可奈何了。

所有人都充滿了無力感。

小怪耷拉着肩膀道:

“……無論是晴明還是我都離昌浩太近了。”

驚訝地側過臉來。這是什麼意思?

擡起頭,小怪眯了眯眼睛。

“晴明和我都太瞭解昌浩了。昌浩也一樣。所以他才什麼都沒對我們說。正因爲太接近,所以纔不願意將自己最激烈最黑暗的部分暴露在我們面前。”

小怪閉上了眼。

五十餘年前,當他落到想殺死晴明的岦齋手中時,是同胞制止了無法控制神氣而暴走的自己。

當收回狂亂的火焰恢復自我的紅蓮清醒過來時,看到雙手沾滿鮮血的自己,想起了自己的所作所爲,隨即陷入了半狂亂狀態中。

那時讓自已恢復正氣的,是勾陣的一巴掌和怒吼。

在成爲安倍晴明的式神之後,紅蓮纔開始有機會與從未接觸過的同胞交往。但那時他並不打算太親近任何人。

十二神將之勾陣是僅次於騰蛇的兇將。只有她能做其他人無法做到的事。

所以那時的紅蓮只能對勾陣傾訴。代替痛哭的嘶吼。

如果,如果再發生同樣的事,請再阻止我。

——如果不行的話,請殺了我吧……

紅臉很清楚,當時他能夠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並不是因爲他們有多麼親近的關係。

世上僅有十二人的同胞。這樣的存在,相互都等同於自己的生命。

紅蓮的拜託其實非常殘忍。而勾陣之所以接受,也是因爲如果不如此的話,紅蓮的心將徹底崩潰。

不過,現在的他可能無法再說出同樣的話了吧。

不僅是勾陣,現在的他已經無法對任何人說出同樣的話了。因爲同胞們對他而言已經是比過去更加親密,也更加重要的存在了。

或許,比起根本不知道孤獨爲何物時的自己,現在這個瞭解孤獨的他比以前更加軟弱了吧。

但,取而代之的是。他懂得了守護重要存在的堅強。這是獨自一人對絕不可能領會的事。

也許不知畏懼也是一種強大。但同時也非常脆弱。這一點希望昌浩能夠明白。

這是誰都無法教給他的東西。只有靠自己發覺並掌握它。

“……”

小怪嘆息着擡起了頭。

也轉過身去。

推開門走到廊下的兩人眺望着安倍府東北方的森林。

“……結界。”

低喃着。

隱藏着龍穴的森林被強韌的結界覆蓋着。

安倍家籠罩在晴明的結界之下。雖然有過裂縫,但已經借冥官之手修復,不可能從外界被侵入。

能夠構築如此結界的只有一人。

“爲什麼結界會……”

兩人的耳中同時響起了懷疑的聲音。

小怪的耳朵微微一顫。半眯着眼的小怪舉起右前爪撓了撓耳朵。

雨還在下。雖然哪裡也不想去,不過這樣下去可不行。

他嘆了口氣,擡頭看着。

“我去一下。”

“我知道了。”

“如果昌浩去工作的話你先跟着,我會隨後趕來的。”

點了點頭,隨即隱形。

小怪嘆息着關上門,向庭院躍去。

包圍着森林的結界對於小怪來說不難通過。

草木繁茂的森林中有些昏暗。說起來,聽說很久以前,還是個小孩的成親曾經掉進過這個森林的洞中。

茂密的森林對於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來說,的確太大了。

撥開草叢前進的小怪對於四周纏繞的雜草和藤蔓也煩躁不已。

深吸一口氣,小怪恢復了真身。由於全身覆蓋着最強的結界,所以並不擔心神氣外泄。

走進森林深處的紅蓮忽然發現了佇立在森林中心,巨大的樹冠下的同胞的身影。

茂密的枝葉阻擋了大部分雨勢,只順着葉片落下滴滴雨滴。而這些雨滴也被神氣彈開了。

“真難得呢,你也會到這種地方來。”

回過頭來的同胞閉着的雙眼隨之張開。

“騰蛇嗎……呢?”

語調緩慢的十二神將的天空手中所持的杖正對着龍穴的所在。

“他在晴明和昌浩身邊。只有我閒來無事。”

說着,紅蓮走到天空身旁,俯身查看龍穴。

“這就是龍穴嗎……有多深?”

“這個嘛,我也沒下去勘察過。晴明也說過不清楚。”

“不僅晴明,就連你也不知道嗎?”

紅蓮難以掩飾自己的驚訝之情。面身爲十二神將之首的老人愉快地笑了起來。

“你爲什麼會覺得很少下到人界來的我會知道這種事情呢?比起我來,久居人間的你不是更應該瞭解麼?”

呵呵地笑着,天空以杖指向龍穴的位置。

“據說這洞的最深處,收藏着吸收了我們同胞神氣的鋼玉。”

皺着眉頭觀察着龍穴的紅蓮嘀咕道。

“說什麼收藏,是被人丟進去的吧……”

那種圓形的小鋼玉,根本用不着特意下到洞裡放置,只需要隨手一丟就會自動滾下去了。

不過,如果是那個性格超爛的傲慢男人的話,難以想象他會專程將玉放進這個不知道有多深的洞裡。

估計又是抓了附近的雜鬼,以性命相減脅,要它們乖乖地幫自己把鋼玉放進洞裡吧。

紅蓮這樣對天空一說之後,老人選擇了短暫的沉默。

“……好像難以反駁呢……”

“是吧。”

十二神將之首與號稱十二神將最強者開始探詢龍穴的究竟。

難以想象的幽深洞穴,只能感覺到同胞隱約的神氣。

“龍脈怎樣……”

“現在似乎還很穩定。應該是由於有五行之力的抑制。”

的確。不過這只是暫時的手段。

忽然,天空低聲向正凝視着龍穴的紅蓮問道。

“聽說晴明明天一早出發?”

“嗯,彰子也一起。”

“晴明不在的話,必須守護好府邸的結界。所以在他回京之前,我會留在這裡。”

聽到意料之外的話,紅蓮睜大了眼睛。

“你居然說要留在人界……”

說着,紅蓮忽然想起了什麼。

“說起來,勾陣他們怎麼樣了?有恢復一些嗎?”

天空沉默地搖了搖頭。

紅蓮嘆了口氣。果然,短短數日還是太勉強了。

他很希望能陪晴明去伊勢的不止太陰與兩人。

“雖然我很希望青龍也和晴明一起去,但看情況似乎不可能了。”

“是啊。他現在應該還處於狂亂之中吧。”

略頓了一頓,天空纔回答道。

紅蓮有些奇怪地擡頭看着老人。

“天空?”

十二神將天空緩緩地伸出左手。

手掌中放着熟悉的東西。

紅蓮睜大了眼睛。

“這是……”

“這是從勾陣那借來的。”

“從勾那?”

天空手中所持的,是勾陣的一支筆架叉。

紅蓮接了過來,仔細端詳着。

“她說。用這個代替無法行動的她。”

“爲什麼?”

“爲什麼?”

天空看着驚訝的紅蓮,淡淡地道。

“她說,萬一遇到冥官的話,不用多說立刻殺了他。”

紅蓮凝視着天空,瞥了一眼手中的筆架叉,又將視線轉回老人臉上。

但天空卻不再開口。

他低頭看着龍穴。

“……我是不是應該去看一看她呢?”

“如果有時間的話。”

“……她生氣了嗎?”

“是啊,從沒見過她這麼生氣呢。”

“是嗎……”

面對號稱十二神將第二的兇將的憤怒,就連天空也不得不逃到人界避難嗎?

真少見呢。那樣的勾陣。

“不管怎麼說我先收下了。”

不過比起自己偶然遇到冥官,復活後的勾陣挖地三尺把他找出來親自報仇的可能性比較大吧。

哎呀哎呀——紅蓮嘆着氣撥了撥頭髮。而一旁的天空忽然嚴肅地道。

“……我聽說昌浩很危險。”

紅蓮的肩膀微微一顫。他回頭看着老人,默默地點了點頭。

天空將另一隻手也放到了扶着的杖上,嘆了口氣。

“創傷還沒有痊癒啊。”

勾陣拜託天空詢問昌浩的情形。答應了她的天空不禁想起了五十年前的事。

“就像那時的晴明和你一樣。”

“我……”

紅蓮欲言又止,隨即掉過了頭去。

當時身心受創的紅蓮究竟是怎樣挺過來的呢?

“人們總以爲傷口總有痊癒的一天。但,如果放任不管的話又會如何呢?”

事實上,即使想要忘記,疼痛也總會在動搖時甦醒。被風音再次揭開的傷口至今仍讓他感到痛苦不已。

“如果人不敢面對它,那麼無論過了多久,它永遠都存在。”

但紅蓮擁有無限的時間,所以他有足夠的喘息機會。

昌浩卻只有短暫的壽命。所以他希望昌浩能儘可能少地體會痛苦的滋味。

然而這終究只是紅蓮的願望而已。他無法爲他做什麼。

“真是無力。我們並不比人類強大,也無法爲他們做什麼,只能呆在他身邊,只是這樣而已。”

看着自嘲般的紅蓮,天空緩緩說道。

“但你應該知道,在他身邊是多麼重要的事。”

在他痛苦的時候陪在他身邊。凝聽他的話。

握緊了手中的筆架叉,紅蓮點了點頭。

“是啊……的確如此。”

雨聲迴響着。

和昌浩一樣,紅蓮心中也常有彷徨。

大雪中的出雲山裡,飛散的雪花,染滿雙手的深紅。

“對於這場雨,無論是我還是昌浩都無能爲力。雖然很不甘心,但也只能交給晴明他們了。”

“只能這樣了。關於龍脈的事,我也會盡力的。”

鋼玉的力量並不是無窮的。也許在某個時刻就會消耗殆盡。而到那時,他不認爲冥官會再次出手相助。

因此必須尋求更穩定的力量。

“如果有萬一,可能需要借用你的力量。你要隨時做好準備,騰蛇。”

“我知道了。”

紅蓮的神氣最爲強大。故意將他排除,而選擇火將朱雀,是因爲想要讓紅蓮成爲最後的王牌。

夜色漸漸深沉。

紅蓮告別天空,離開了龍穴。

撥開草叢前進着,在離開森林之前變回了小怪。

視野所及之處,正是雨幕中的安倍府邸。

小怪停了下來,眺望着孩子們所住的院落。

痛苦而焦躁的昌浩。他的身影與五十年前的自己重疊了。

究竟要如何擺脫這一切,他無法用言語說明。

但,既然自己都能擺脫。

紅蓮相信。

相信那個孩子的可能性。相信他的強大。相信他靈魂的光輝。

那並非是戰鬥之強,而是毫無破壞力的、溫和的強大。

受傷越深,心越容易崩潰。紅蓮比任何人都瞭解這一點。

但只能從這裡爬起來。

能從創傷中恢復的人將會變得更強。

這也是昌浩所追求的目標。

第六章

向晴明打過招呼的昌浩爲了做準備而走出房間。

“咦,小怪呢?”

當他四處搜尋小怪的身影時,感受到的神氣出現。

“它說之後會跟上來。”

“是嗎,那就好。”

昌浩穿好鞋、披上蓑衣的時候,彰子出現了。

“要走了嗎?”

彰子微笑着問道,昌浩也笑着回答道。

“嗯……今天要留守值勤,我想大概要到明天下午才能回來了。”

彰子有些難過。

“那麼……我們就此道別吧。”

她將在明天早晨出發,昌浩回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這裡了。

“請保重身體,好好完成工作。”

“嗯……彰子也是,路上請多加小心,雖說有爺爺在,不必擔心。”

彰子頷首。她不知道掛在自己臉上的是不是笑意,可千萬別是因難受而扭曲的表情啊。

她希望將自己的笑容留在昌浩的腦海裡。

昌浩注視着正在微笑的彰子,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於是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把掛在脖子上的香囊以及道反的勾玉從衣服裡拿出來。

他解下香囊,遞給彰子。

“這是護身符。”

“可是……”

“作爲交換,我想要彰子的香囊。”

彰子屏住呼吸,將自己脖子上的香囊解下。

兩人交換了香囊,昌浩將彰子的香囊掛到脖子上。

昌浩看着系在彰子左手腕上的飾物,說道。

“……有爺爺在,彰子你就放心吧。”

“……嗯。”

“那麼……我走了。”

說完,昌浩轉身離開。

“那麼……我走了。”

說完,昌浩轉身離開。

彰子目送昌浩離開,連眼皮都忘了眨動。

她曾無數次地目送他那遠去的背影,目送那披着蓑衣走在雨中的身影。

此刻。她蹲下身,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

※※※※※

度過了一個難眠之夜的彰子起得比平時早。

雨聲嘈雜。肌膚能感受到黎明之時的些許寒意。

吃過早飯之後,彰子做好準備等待前來迎接的人。

卯時結束的時候,迎接的牛車來了。

坐在這輛外觀樸素的竹披車上的,是大中臣春清。

“那麼,我去了。”

晴明對前來送行的吉昌和露樹交待完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之後,走出了宅邸。春清讓隨從爲晴明撐起雨傘,卻發現少了一個人。

“啊,小姐呢……”

吉昌和露樹正準備去叫彰子,就看到她從南屋裡跑着過來了。

“啊,實在對不起。”

“沒關係的,那麼,我們出發吧。”

彰子回頭,向吉昌和露樹行了個禮,夫妻兩人默默點頭。

晴明、彰子和春清坐上之後,竹披車開始前進。

“小姐將和公主殿下一起坐轎子,請放心吧。”

彰子默默點了點頭。

“至於晴明大人,則騎馬前去……”

聽了春清的話,晴明輕輕叫了一聲。雖然不是不會騎馬,但騎馬到伊勢的話,關節會很痠痛。

“我想,比起徒步前行要輕鬆一些,請您忍耐一下吧。”

“沒辦法,只好這樣了啊。”

晴明嘆道。彰子笑了笑,這位老人也露出了苦笑。

伊勢的神祗少佑看了看彰子,問道。

“請問小姐如何稱呼……”

晴明代替回答道。

“藤花大人。”

“啊,是藤花大人啊。”

彰子輕輕低了下頭。

以防萬一,晴明將施過咒語的勾玉交給了彰子。他所施放的,是讓彰子的容貌看起來與真容不同的術。

儘管改變容貌是不可能的,但由於人類的記憶並不完全準確,因此,這樣便不必擔心她的身份會暴露。

“那麼,公主殿下此行……”

晴明與春清商量着今後的事。

爲了避免打擾到兩人而儘量靠後坐的彰子從車後簾向外望去。

簾子搖晃着。從多雲的天空落下的雨遮擋了視線。

彰子朝安倍府所在方向望去,卻發現車簾與後面的車之間有一架牛車。

彰子吃了一驚。

短轅的妖車側轉車身,其下並列站着三隻雜鬼。

彰子看得目不轉睛,幾乎忘了呼吸。

“……”

車之輔的前後簾搖晃着,雜鬼們一邊在車下避雨,一邊向彰子揮手。

由於雨聲和車輪聲,彰子聽不到他們說的話,但她明白他們要表達什麼。

“……”

彰子抓着簾子,探身出去。雜鬼們看到了她。

車輪中間那張原本令人恐懼的臉上,此刻正掛滿了淚水。

雜鬼們更加用力地揮着手。

彰子露出微笑。她忍住即將流出的眼淚,一直望着它們,直到它們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鐘聲傳進擡頭望着天空的昌浩耳中。

現在已是未時。

儘管天色已比黎明時明亮許多,但被厚重的雲層覆蓋的天空依然陰暗。

鐘聲迴盪在連綿的雨中。

彰子說過,出發時間是早晨。當聽到辰時的鐘聲響起時,昌浩停下手中的工作,朝東方的天空望去。

越過圍繞王都的羣山,就是鳩海,由於路程和齋王羣行相同,他們也許可以看到鳩海。

她從來沒有離開過王都。儘管自己也沒見過鳩海,但昌浩知道,在大津有香火旺盛的石山寺和關寺,路途應該不算難行吧。

他唯—擔心的是雨水讓地面泥濘不堪。

昌浩嘆了口氣,開始整理文抄用紙。

一隻蜷縮在旁邊的小怪豎起耳朵問道。

“快結束了嗎?”

“嗯,把這個收起來之後,寫好每日報告就結束了。”

收好紙張寫完報告並交給陰陽博士之後,昌浩終於能離開陰陽寮了。

依然下個不停的雨讓行路變得困難。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爲了防止自己滑落而緊緊抓這昌浩。

“小怪,你能不能自己走啊?”

“我可不像被泥弄得全身髒兮兮。”

面對這樣的小怪,昌浩只好無奈地攤了攤手。

昌浩回到安倍府的時候,未時已經過半。

他向停在門口的車之輔打招呼,車妖立刻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不過,在看到小怪衝自己搖頭之後,車妖悄然將下車轅,將臉低下。

“車之輔,你好像沒什麼精神啊。”

昌浩擔心地皺起眉頭說道,小怪朝他搖晃着尾巴,說道。

“在這樣的雨中,它最喜歡的散步也去不成了,停在安倍府門前又怕給人添麻煩。”

昌浩輕輕笑道。

“這種小事別在意啊。”

昌浩走進府內,露樹早已爲他準備好了毛巾。

“我回來了。”

昌浩朝屋內喊道。

這時,正在做家務的母親出來了。

“歡迎回來,昌浩。快把衣服換了。”

昌浩把蓑衣掛到柱子上,擦了擦被雨水淋溼的臉和手腳之後,放好毛巾回到自己的屋裡,打開半扇窗戶讓空氣流通。

儘管空氣潮溼,但他還是想讓風吹進來。

脫下打溼的外衣和狩褂,換上狩衣之後,昌浩把溼透的衣服送到母親那裡。

明天和平時一樣,也是從早晨開始工作。

昌浩嘆了口氣,感到有些疲倦。

他百無聊賴地朝四處張望,突然將目光停留在了一處。

桌子旁邊,式盤前,放着幾件自已沒見過的衣服。

昌浩彎腰將衣服拿起,是母親爲自己新做的嗎?

看着看着,他發現了。這幾件嶄新的衣服上面有幾處明顯的縫線。

昌浩說不出話來。

放在那裡的是三件狩衣,每件都是深色的,有些硬的手感表明這些衣服都是新的。

“………………”

昌浩把衣服緊緊抱在胸前,咬住了嘴脣。

彰子總是悄悄地幫經常弄壞衣服的自己縫補好衣服。

夏天從出雲歸來之時,他發現衣櫃裡的衣服都縫補過了,在驚訝的同時,他也感到有些愧疚和高興。

彰子雖然什麼也不說,但她卻一直在默默地關心着自己。

自己無法保護她,昌浩非常明白這一點,可是,她卻還是如此關心自己。

不過,對沒有消除她的詛咒這件事,昌浩並不後悔。

雨聲傳入耳中。平靜的雨聲,卻使他感到心亂如麻。

自己是弱小的,不變強大就無法留在她的身邊。必須變強,變得更強。

昌浩的心撲通直跳。蒼白色的火焰在心的最深處搖曳着。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必須變強,變強。這種渴望變得如此強烈。

他的心中發出吶喊。

好痛,好痛。

不,自己不應該痛的,因爲,自己沒有受傷。

因爲,被刀刺中的人,受傷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她啊。

沒時間想這些事了,自己必須成爲能保護她的人。

昌浩的心不住地劇烈跳動。被這些問題纏繞,自己就無法前進。越想變強,心中的某處就越清晰地將自己的軟弱呈現出來。

那麼。

昌浩的瞳孔中搖曳着火焰。

既然軟弱由心中產生,是不是要把心消除掉呢?

一直在響的雨聲中,交織着一個男子的聲音。

——可別墮落了哦。

墮落,是指什麼地方——

小怪沒有走進昌浩的房間,而是背靠着牆壁。

它那甩着後腳的樣子,看上去有些遲鈍。

小怪一面用左前足撓着頭,一面站起來。

一步一步走進房間。

昌浩拿着衣服,一直沒有擡頭。

小怪那晚霞般的瞳孔中放出嚴肅的光芒。

蒼白色的火炎從昌浩的背後升起。這是他內心無法抑制的情緒產生的幻影,當然,他本人並沒有發覺,如果發覺到,就不會如此強烈了。

道反的勾玉能夠防止昌浩體內的天狐之血失控。假如沒有勾玉,昌浩現在一定會痛苦得放生大叫起來。

昌浩抱着的衣服,小怪並沒有見過。說起來,在出發的前幾天,彰子一直待在這間屋子裡。

小怪輕輕走近,查看衣服,從那幾處明顯的縫線看,這一定是彰子做的。自從她從東三條殿搬進安倍府,就一直跟着露樹學做針線活。

爲了早日學好手藝,做出漂亮的衣服,彰子一直都很努力。

小怪笑了。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她就做好了三件衣服,手藝提高得很快啊。

如果她聽到這句話,一定會很高興的吧。然後,她一定會這樣說。

一下次我一定會把縫線弄得更漂亮。做出更好看,更耐穿的衣服。

彰子之所以努力,是因爲她有一顆希望自己不拖累昌浩的心。這樣的心多次拯救了昌浩,也正因爲這樣,昌浩才能體會到幸福的感覺。

儘管彰子自己不知道,但她的心一直守護着昌浩,發揮着巨大的作用。

誰都明白這一點,所以,誰都沒有意識到,她對昌浩的關懷會將她逼到那種程度。

小怪輕嘆一聲,正想和昌浩打招呼,卻突然聽到開門聲。

小怪機敏地轉動耳朵,隨後朝屋外走去,他看到露樹帶着一個人在走廊上行走。

“行成……?”

昌浩的肩顫動了一下,他緩緩擡起了頭。

“行成大人……?”

在昌浩把手中的衣服放到一邊的時候,母親的聲音響了起來。

“昌浩,藤原行成大人來了。行成大人,這邊請。”

昌浩打開木扉,看到了身穿直衣的藤原行成。

“啊,昌浩閣下,抱歉突然打擾你。”

“啊……沒什麼的,請進來坐。”

昌浩慌忙將行成請進屋中,突然,他意識到自已屋裡的書籍擺放得到處都是,於是慌忙收拾起來。

小怪也想幫忙收拾,但是,行成不具有見鬼之才,如果看到書籍自己在動的話,一定會大吃一驚。

昌浩朝移到窗邊坐下的小怪看了一眼,無奈之下,只好決定僅把礙眼的書籍收拾掉。

“請原諒我冒昧打擾。”

行成坐下之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啊,沒關係的。……請問,有什麼事嗎……”

看到昌浩無精打采的樣子,行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繼續說道。

“晴明殿下和小姐去了伊勢,一定給安倍家造成了不小的負擔吧?”

“……”

昌浩低下了頭。“哪裡哪裡”這句違心的話他確實講不出口。

“今天,我到今內裡參見主上,主上是這樣說的。”

當今的天皇對公主的平安與否十分掛心,左大臣極力寬慰他,但他的心情卻不見好轉。

小怪好奇地歪着腦袋。行成這次前來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

昌浩的心思和小怪是一樣的。行成本來就有公務纏身,加上連綿大雨造成賀茂川決堤,他應該沒工夫在這裡閒談的。

不知是不是看出昌浩的心思完全寫在了臉上,行成停頓片刻,說道。

“……剛纔說那些話實屬無奈,實際上,天皇陛下達了命令。”

“啊……?”

行成從懷中取出用油紙包裹的文書,對滿臉驚訝的昌浩說道。

“在形式上是左大臣下的命令,但這也是主上的意思。”

從文書的封面看,這是寫給早晨出發了的安倍晴明的。

“命陰陽寮天文生安倍昌親以及直丁安倍昌浩前往伊勢。”

“什麼?”

小怪驚呼,昌浩則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行成平靜地對目瞪口呆的昌浩說道。

“在來這裡之前,我已命人去過陰陽寮。將命令傳達給了吉昌閣下與昌親閣下。由於事情突然,還需要時間做準備,因此我直接趕來了。”

昌浩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他感到喉嚨乾澀。

昌浩極力從喉嚨中擠出聲音,問道。

“……爲……爲什麼,怎麼突然……”

面對情緒激動的昌浩,行成露出了複雜的神情。過了片刻,他深吸一口氣,低下頭說道。

“抱歉,這都是因爲我。”

“啊……”

小怪跑到吃驚得說不出話的昌浩身邊。

“喂,行成,這是怎麼回事?快說啊,別光顧着低頭了,你倒是快說啊!”

急得站了起來的小怪所說的話,行成自然是聽不見的。只有昌浩能聽到,不過,他的心情和小怪是一樣的。

行成擡起頭,一臉歉意地說道。

“實際上……由於主上過於擔心公主殿下,左大臣就寬慰他說有晴明和小姐在,不必擔心。”

這些昌浩也知道,身爲左大臣,這樣說是應當的。

“那時,我不小心說漏了嘴。”

“你說了什麼?”

“這個……”

看着滿臉驚訝的昌浩,行成面有難色地開口說道。

“我對主上說,那位小姐是昌浩大人您的未婚妻。”

昌浩與小怪一時間都無法理解自己所聽到的話。

“啥……?”

行成的目光因愧疚而遊移不定。

“抱歉,實在抱歉。本來說好不對任何人提及此事的。”

昌浩感到非常混亂。未婚妻。爲什麼他要在那種情況下說起這個,昌浩完全無法理解。

小怪坐到身體僵硬、說不出一句話的昌浩身邊,緩緩開口。

過了一陣,從強烈的衝擊中回過神來的昌浩問道。

“爲什麼……要提起這件事……”

而且,偏偏是對天皇說起。本來,天皇是根本不會知道這個陰陽寮的直丁的,就算有印象,那也僅限於他是大陰陽師安倍晴明最小的孫子、陰陽博士的外甥,或者說,天文博士的小兒子這種程度而已。

這位以具有優秀才能著稱的官員露出連他的部下都從未見過的爲難神色,說道。

“這個說來話長……”

第七章

清晨去今內裡工作的行成像往常一樣完成了報告。在場的人有左大臣藤原道長,以及其他數名官員。

朝會結束後,留在天皇身邊的只有道長與行成兩人。

天皇命宮女退下,三人談及的話題自然是內親王的伊勢之行。

這時,行成的部下前來報告,說公主殿下一行已平安離開賀茂的齋院,與早晨出發的晴明等人在逢阪山的關口附近會合了。

聽完報告,天皇和左大臣都放心地舒了口氣,越過逢阪山,就是臨近大津、鳩海的道路。

公主從未出過王都。這是她的第一次遠行,希望她能一路平安,天皇這樣說道。

聽了天皇的話,左大臣回答說,有才華絕代的大陰陽師同行,不必擔心。

“的確是這樣……而且,有晴明家的小姐陪伴,公主也不會寂寞了吧。”

“主上所言極是。”

儘管察覺到左大臣的神情出現了一絲變化,行成還是對天皇安慰道。

“晴明大人的能力,主上是清楚的。而且,那位小姐也遲早會嫁到安倍家,主上儘可寬心。”

這時,左大臣看着行成,以極爲驚訝的表情問道。

“行成……你剛纔說什麼?”

聽到左大臣發問,行成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可是,說出去的話是無治收回的。儘管發過誓說不會將此事外傳,但在左大臣及天皇的追問下,行成只好實話實說。

“那位小姐……其實是晴明大人最小的孫子、天文博士的小兒子昌浩大人的未婚妻。”

“什麼……!”

發出驚呼的是坐在簾裡的天皇。左大臣則驚得說不出話。

“由於尚未正式成婚,參議爲則大人的女婿,也就是曆法博士安倍吉昌拜託我不要將此事說出,我卻……”

行成的心中不住地向成親和昌浩道歉,左大臣低聲問道。

“此事……當真……?”

“是的。”

行成鐵青着臉點了點頭。

“晴明大人也是八十歲的老人了。若有能當幫手的人,比如說吉昌大人的兒子與他同行的話,可能更好一些。”

伊勢之行路途遙遠。在陌生的土地上,一定會有許多不便之處吧。

若是在平時,行成早就考慮到這些問題了,可是,由於慌張,現在的他竟然完全沒有想到這些。

一直在思索的天皇合起手中之扇,說道。

“不,現在也不算晚。”

“主上?”

端坐於簾內的天皇朝吃驚的行成點了點頭,說道。

“沒錯,陰陽師越多不是越好嗎?幫助晴明,也就是幫助了公主,對嗎,左大臣。”

一直保持沉默的左大臣道長表情僵硬地點了點頭。

“……正是……”

坐於國家最高席位的青年用扇子敲着手心,說道。

“左大臣,立刻向陰陽頭傳令。命那個晴明的孫子趕赴伊勢。”

“是……可是……主上……”

道長還想說些什麼,但被天皇制止了。

“既然兩人是未婚夫婦,讓兩人分開未免過於殘酷……那位小姐是按朕的意思去伊勢的,朕希望以此彌補對她的虧欠。”

行成的眼中放出光輝,儘管沒料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但無論對晴明還是昌浩而言,這都是值得高興的事吧。

“那麼……一切遵照主上的意思辦。”

道長鞠了一躬,爲做準備而告退。

隨後,天皇讓左大臣給晴明寫文書,向其告知事態,命藤原行成向陰陽寮的陰陽頭以及陰陽博士傳達人事調動的命令。

※※※※※

“吉昌大人說,你一個人去的話,萬一發生什麼將難以應付。讓昌親大人同行吧。”

聽到這句話的成親也提出過讓他去的請求,但由於不知道何時能回來,所以他的請求被拒絕了。

考慮到有血緣關係的人去比較好,陰陽頭挑選了昌浩的二哥昌親。

“昌親大人已接受命令,從現在的工作中退出。明天早晨就必須出發……昌浩大人,沒問題吧?”

行成擔心地問道。

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昌浩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是、是的……只是由於事情突然,我吃了一驚。”

“實在抱歉,聖命難違。你離開的這段時間我會安排別人接替你的工作。這是左大臣宣佈的命令,敏次一定會好好幹的。”

晴明去伊勢的事,在陰陽寮中成爲了熱門的話題。由於是從神袛官那裡接到的委託,陰陽寮的人們正品嚐着勝利者的心情。

“事情就是這樣。很抱歉,時間緊迫。請儘快做好準備,和昌親大人一起追趕公主一行,儘快與他們會合。”

“好、好的。”

答畢,昌浩突然意識到這一點,於是問道。

“行成大人。爲什麼你……不,您會認爲我清楚這件事?”

公主的伊勢之行是機密事項,雖說是親近之人,但昌浩沒有被晴明告知此事的可能性也相當高。

行成笑道。

“我問過晴明大人了,問他是否要告訴昌浩大人你,晴明大人說正有此意。”

正是由於知道昌浩決不會向他人泄露此事,晴明才如實相告。

昌浩的目光下移。之前一直不太清楚爺爺是怎麼看自己的,原來爺爺是這樣想的啊。

行成拍了拍昌浩的肩,苦笑着說道。

“這一切,都是由於我的失言,實在抱歉,不過……請保護好公主殿下。”

行成的目光是認真的,甚至讓昌浩覺得他的眼神射進了自己的心中。

昌浩堅定地點頭答道。

“……是。”

行成如釋重負般地舒了口氣,將文書遞給昌浩。

“見到晴明大人之後,請將這份文書交給他。這是左大臣閣下所寫的文書。考慮到你們突然出現,晴明大人一定會吃驚,所以寫了這份文書。”

“好的。確實是這樣,我明白了。”

隨後,行成急忙告辭。看來,他是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過來的吧。

昌浩在門口目送行成離開,小聲說道。

“……去伊勢啊……”

腳邊的小怪擡頭默默注視着他。

昌浩擡頭朝天空望去。

去伊勢,到彰子身邊去。

自己究竟該以什麼表情去見她呢。

雨一直下着。雨聲迴盪在他的心中。

不知何時能與她再相見。之前,昌浩一直這樣想着,而現在,他的心情卻變得更沉重了。

※※※※※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那是浪濤的聲音。

“內親王脩子已經出發了嗎?”

齋望着玉依姬的背影問道。益荒神色嚴肅地回答道。

“已經越過了逢阪山,進入大津了。”

“到鳩海了啊……度會的刺客呢?”

“虛空衆的探子似乎已經查到一行人的行蹤了。”

齋咬緊嘴脣。竟然被他們搶先了。

“益荒,不用顧慮我。快去脩子那裡。在度會搶走她之前。”

然而,益荒卻搖了搖頭,說道。

“這可不行,我必須保護齋大人。沒有主君命令的話……”

齋緊握雙手,說道。

“我會向神明祈求原諒的。快去!”

這時,響起了一個腳步聲。

齋和益荒吃驚地回頭。

兩個人影降落在通向祭壇的石階上。

手持火把的人是度會潮彌。另一個人則是禎壬。

走到篝火前的兩人看着一動不動地進行祈禱的玉依姬。

“……你要做這種事到什麼時候?”

齋冷冷地對這個老人回答道。

“這與你們無關。不可妨礙公主。你最好趕快離開,度會禎壬。”

聽到這傲慢的回答,潮彌上前想抓住少女的胸口。

然而,伸出的手卻突然被抓住並反擰。

劇痛使潮彌發出慘叫,手上拿着的火把也掉落在地上。

“放、放開我……!”

益荒對直冒冷汗的潮彌冷言道。

“別用你的髒手碰齋大人。”

潮彌發出無聲的呻吟。被抓住的手臂只要被輕輕再擰一下,一定會連骨頭都碎掉。

聽到齋說的話,益荒默默放開了潮彌。

潮彌捂着手臂,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一直靜觀事態的禎壬老人淡然命令道。

“潮彌,離開祭壇之屋。”

“禎壬大人!?可是……!”

禎壬指着石階,對踉蹌着站起來的潮彌重複道。

“速速退下,老夫有話要和這姑娘說。”

齋柳眉倒豎。可不知爲什麼,她卻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潮彌猶豫了一陣,在益荒無聲的威嚇下緩步離開了。火把也完全熄滅了。

禎壬看了看火把,隨後轉頭面對齋。站在少女身邊的青年毫不掩飾自己對禎壬的敵意。

“……玉依姬一直都是那樣嗎?”

這是禎壬第二次提問,但齋並不回答。老人接着說道。

“你打算待在這裡到什麼時候,你這個無法完成齋戒之職的罪孽之子。”

少女的肩微微顫動。禎壬望着齋,冷然說道。

“我們的玉依姬,不是已經快無法完成傾聽神明之聲的職責了嗎?”

齋瞪着老人說道。

“不。公主依然能聽到主君的聲音。”

“那麼——”

禎壬雙目放光,說道。

“雨爲何不見停止?如果你真的肩負齋戒之職,就代替公主回答老夫。”

齋不甘地咬住嘴脣,禎壬撇了撇嘴,笑道。

“……怎麼?答不上來了吧。老夫想的沒錯,你並沒有肩負齋戒之職的資格。可別忘了,你之所以入宮擔任齋戒之職,完全是由於玉依姬的恩情。”

益荒瞪着禎壬老人。然而,老人並不在意。

“就算其他人看不出來,老夫也是明白的。玉依姬已經失去了傾聽神明之聲的力量。就算像那樣祈禱,也無法讓神明聽到。”

齋搖了搖頭,回答道。

“不!不!不是的!我知道,公主能聽到神明的聲音,她現在就在傾聽。”

“不許胡說,身爲罪人竟然如此放肆!”

益荒上前一步。禎壬老人憎恨地瞥了他一眼,說道。

“要對老夫出手嗎,益荒。就算你是侍奉神明的人,這也是不可饒恕的。度會之血也是奉獻給神明的。一直以來,保護並玉依姬的,是度會一族。但是踐踏了這份功績和這種真心的,正是公主自己!”

老人的咆哮迴響在祭壇之屋。

齋抓住益荒的衣服,命他退下……

“好了,益荒,退下吧。”

“可是……”

少女搖了搖頭,說道。

“好了。……禎壬,我來說一句。”

少女走到益荒的前方,看着楨壬凜然說道。

“我的生命就是罪孽。這不用你說,我也明白。”

是的,在降生之前,她就已經明白了。

“公主正在傾聽神明、傾聽主君的聲音。她並沒有失去身爲巫女的力量。雨之所以沒有停止。是因爲司管地御柱之神出現了異變。”

禎壬眯起眼睛,嚴肅地問道。

“……此話當真?“

“說謊有何意義?”

“這是玉依姬聽剄的神喻嗎?”

“……是的。”

老人朝一動不動的玉依姬的背影望去。

他的咆哮聲一直在迴響。祭壇之屋非常廣闊,雨聲和波浪聲不絕於耳,再加上禎壬的回聲,祈禱不被擾亂是不可能的。

然而,玉依姬依然一動不動。

她真如齋所說的那樣,正在全神貫注地傾聽神明的聲音嗎?

禎壬並不這樣認爲。

“……五年前……”

齋和益荒吃了一驚。禎壬朝兩人各掃了一眼,繼續說道。

“那時,你本該被逐出這個島的。那樣的話,公主她……!”

強烈的憎恨衝擊着齋。驚濤駭浪般的憎恨之情,將齋的心一塊塊撕碎。

齋的表情變得扭曲,她忍不住大叫起來。

“那麼,爲什麼不把我殺掉!?直接對我說放逐的懲罰太輕了,必須以我的生命贖罪,那樣不就好了嗎!”

少女悲痛的聲音在祭壇之屋迴響。她還想繼續說下去,益荒平靜地從身後抱住了她。

“…………”

“不要再釋放更多負面的言靈了,齋大人。”

青年的手臂遮住了少女的面容。老人無法得知此刻的她是什麼表情。

楨壬憤懣地轉身離開,並扔下一句話。

“若能殺掉的話,早在你出生之時就動手了。老夫現在也依然是這樣想的……!”

說完,他從篝火中抽出一根柴,照着腳下的石階向上走。

益荒一直抱着齋,直到禎壬的腳步聲完全消失。

篝火裡的柴發出劈啪的爆裂聲。

波浪和雨的聲音從未間斷。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兩人感覺到了空氣的流動。

益荒放開了齋。他們看到,之前一直一動不動的玉依姬站了起來。

“公主……”

玉依姬緩步朝齋走來。篝火的火光穿過結界,映照着她的面龐。

她那二十歲左右的面龐上,沒有一絲血色,缺乏生氣的她給人美麗空靈的印象。

“玉依姬,主君說了什麼?”

益荒小聲問道,玉依姬平靜地回答。

“——天照神的神喻被歪曲了。”

益荒和齋大驚失色,玉依姬以平靜的語氣繼續說道。

“降於伊勢的天照神喻,被人替換了字句。此雨並非天意。‘天’並不是指天照。”

“那麼,敢同公主,‘天’指的是什麼?”

益荒平靜地催促道。齋抓住他的胳膊,面色凝重地關注着對話的發展。

玉依姬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她繼續說道。

“‘天’是指我們的神明。但我們的神明從不會將旨意降於人心。而天照之力被雨阻隔.也無法傳達正確的言靈。”

這時,大地發出轟鳴。

祭壇之屋發生了輕微的震動。波浪的聲音隨之產生變化。雨聲似乎越來越大了。

玉依姬突然眨了眨眼,說道。

“……不可將公主送往伊勢。”

玉依姬朝身後看了一眼,舉起雙手說道。

“一旦到了伊勢,吾神之神威將無法傳達。企圖破壞地御柱之人,會將公主奪走。”

齋吃驚地屏住呼吸,隨後,她對益荒說道。

“快,益荒。儘快把脩子接到這裡!”

“……是。”

儘管一直在猶豫是否該離開齋的身邊,益荒還是接受了命令。

玉依姬將言靈送到正欲轉身離開的益荒耳中。

“——有人的心被黑暗囚禁。”

益荒回頭望着玉依姬。齋驚訝地問道。

“心,被黑暗囚禁……?”

“這樣下去的話,此人的心一定會被完全囚禁、並將被奪走。他將化爲毀滅地御柱的力量。”

齋和益荒驚訝得說不出話。

“此人,究竟……?”

齋不由得扯住玉依姬的衣角問道。益荒輕柔地將她的手撥開。

他抱住少女,並試圖從玉依姬口中聽到更多的言靈。

“可有將此人從咒縛中解放之術?”

“將他帶到這裡。神明在召喚他。”

說完。玉依姬轉身,緩步穿過結界,回到原來的地方跪下。

齋望着她的背影,臉上掛着苦澀的神情。

益荒看着齋,單膝跪地說道。

“齋大人。禎壬所說的話……”

齋打斷了他的話,隨後,搖着頭說道。

“已經沒關係了。……益荒,公主的預言,你如何看待?”

要判斷巫女的預言正確與否,必須有審神者。但齋不具有那樣的能力。

益荒平靜地回答道。

“我認爲,那一定是神明的話。”

“那麼——”

齋看着益荒說道。

“你必須遵循神明的意志。另外,將被黑暗囚禁之人也帶到這裡,帶搗公主身邊。”

“齋大人,我不知道此人是誰。”

齋低下了頭。是啊,益荒沒有那樣的力量。

“……我會盡力找出此人的,至於是否能成功,我也不知道……”

益荒輕輕點頭,他撥開垂在齋臉頰上的頭髮,無聲地站了起來。

“我會把內親王帶來的。”

“千萬不可將她交給伊勢或是度會。”

“是。”

說完,益荒消失在黑暗中。

齋發出沉重的嘆息。

她望着一動不動的玉依姬,悄聲說道。

“……爲了傾聽那種程度的神喻,竟然花了如此長的時間……”

玉依姬並沒有失去力量,可是,她的力量正在減弱,這卻是鐵一般的事實。

失去力量,就意味着生命的***即將熄滅。當她的生命終結,她的靈魂將化爲一縷支撐地御柱的光芒。

齋握緊雙手說道。

“在完全消失之前……”

爲了找出玉依姬所說之人,齋閉目端坐,進入玄夢之中。

※※※※※

越過逢阪山的一行人終於到達了大津。

脩子與彰子坐在磯部的人擡的轎子中,兩名身着壺裝束、披着蓑衣的女官在一旁徒步行走,另有負責搬運行李的農夫三人、負責警衛的武官五人,以及大中臣春清、磯部守直和安倍晴明。

內親王的隨從僅有此數人。

磯部的人已先行一步,到宿泊的別宮裡做迎接準備。

原本以爲在泥濘的山路上行走是非常困難的事,但出乎意料的是,實際上並沒有那麼辛苦。

而一行人之所以能輕鬆地在山路上前進,全是安倍晴明的功勞。

他給所有人和馬都施了咒,使人腳和馬蹄不會陷入泥中,此外,他還在路上向山神祈禱,祈求他保佑一行人旅途的平安。可能是因爲晴明在出發前以防萬一向貴船的祭神請了願的緣故,山神似乎也願意助他們一臂之力。

神明也很想讓雨停止。畢竟,內親王是受天照大神的召喚而來,神明會不留餘力地給予一行人幫助。

在進入逢阪山之前,彰子見到了脩子。

聽說脩子從未見過藤壺的中宮,她有些放心了。雖說晴明施下的勾玉之術能瞞過脩子的眼睛,但她與中宮從未見過面,這就更好了。

看到其他人或徒步、或騎馬前行,惟有自己要與脩子同坐轎中,彰子感到有些過意不去,但在守直對她說她所承擔的是陪伴年幼的脩子之職後,彰子乖乖地坐進了轎中。

雨聲不斷。

擊打着樹木的雨聲,比在王都內聽到的更猛烈。

在上坡的時候,轎子也沒有絲毫傾斜,彰子對如此盡心盡力的磯部轎伕充滿了感激,並一直觀察着脩子的神情。

見面之後,彰子向脩子打招呼,脩子只是默默地點點頭。坐上轎子前進了一段時間,幼小的公主依然保持沉默。

彰子一直在想,這可怎麼辦。

進入大津之後,脩子依然不說話。

也許是爲了輕鬆一些,脩子並沒有穿正裝,而是身着單衣,從切袴下緣露出的腳趾毫無血色。

“……公主殿下,您冷嗎?”

被問到的脩子嚇了一跳,她吃驚地看着彰子。

彰子沒料到她會有如此反應,又問了一次。

“您冷嗎?您的腳趾發自,如果冷的話……”

脩子如撥浪鼓般搖着頭,她終於開口小聲答道。

“我不冷……你呢?”

彰子微笑着卸答道。

“我也不冷,謝謝您的關心。”

脩子眨了眨眼,朝轎子外望去。

兩位身着壺裝束的女官緊隨轎後。一位是風音,另一位是阿雲。

在見到彰子之前。脩子就從風音那裡聽說了。這次同行的小姐住在晴明府,因此一起踏上這趟伊勢之行。

由於自己去伊勢,害這位小姐不得不同行。脩子擔心地想,她該不會因此發火,不理睬自己吧。

不過,她看起來並沒有生氣。

脩子歪着頭,驚訝地問道。

“……怎麼了?你還好吧?”

“您指什麼?”

儘管感到不解,彰子的臉上依然帶着微笑,這讓脩子感到更奇怪了。

“伊勢那麼遠,你也一定不想去,但由於不得不和我同行才上路的。”

“是啊……”

“父王說,這是爲了讓我不感到寂寞,不過,我沒事的,所以。你不必勉強自己同去。”

彰子眨了眨眼。公主的言下之意,是告訴自己想回王都的話,就儘管回去吧。

彰子平靜地看着脩子,搖了搖頭。

“不。我會和公主一起去。”

脩子盯着彰子看了一會兒,隨後將目光移開,說道。

“也好。”

兩人沉默了好長時間。

雨一直下着,儘管早巳經聽慣了雨聲,但一想到正被雨淋的人們,脩子就感到非常難受。

要下到什麼時候啊,脩子低聲說道。

“你是住在晴明府中的吧。”

“是的。”

彰子點頭回答,脩子看着她,問道。

“……那裡有妖怪出現嗎?”

被問到的彰子吃了一驚,她苦笑着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是的,偶爾有妖怪到訪。”

“你不害怕嗎?”

彰子輕輕搖頭。

“怎麼會害怕呢。來安倍府的妖怪品性都很好,也很有趣。”

——小姐,小——姐——

——一起玩吧。

——哦,今天是幫晴明的孫子做衣服啊,手藝不錯呀。

“雖然喜歡惡作劇,但非常友善……”

——只要和車說,想去多遠的地方都可以帶你去。

——去集市的話,行李很重的。

——沒問題吧,車——

彰子眯着眼睛。

昕到雜鬼們的話,牛車之妖緩慢地飛起,車身搖晃着,發出咯吱咯歧的聲響。

“還有看起來可怕,其實心地非常善良的車妖……”

看到彰子微笑着,脩子放心了。

彰子望着遠方,淚滴從她那白皙的臉龐滑落。

“和我約定,說總有一天要帶我去貴船……”

——明年夏天的時候,去和螢見面吧……

彰子再也無法忍住淚水,她以雙手掩面而泣。

和那時一樣充滿歡笑的日子,還會再來嗎?

如果能夠再來的話,又是什麼時候呢?

脩子輕輕摸着彰子的手,小聲說道。

“……對不起……”

彰子搖了搖頭。

不,這不是脩子的錯。可是,此刻彰子只能發出嗚咽聲,卻說不出一句話。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年幼的公主不住地向淚流滿面的彰子道歉。

第八章

儘管受命清晨出發,但昌浩還是顯得坐臥不安。

不過,他必須和昌親一起去,不得擅自行動。

難以入眠,昌浩在牀上無數次地輾轉反側。

每次這樣,小怪都會小聲地說不睡的話身體會撐不住的。

昌浩也明白,但他的心卻無法平靜下來。

他的耳中響起嗵嗵的心跳聲。

雨聲從外面傳來。與持續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

他的心中響起跳動的聲音,那種聲音與心臟的悸動不同,存在於內心的最深處。每次響起,都讓他覺得心頭一緊,沉重的感覺傳遍全身。

好痛,內心好痛。

那種聲音、雨的聲音、心跳的聲音,在昌浩的內心交織。他的內心深處,靈魂深處在不斷地發出吶喊。

內心沉重,身體如灌了鉛般沉重,使昌浩無法動彈。

他想變強。變得更強,更厲害,變得有能力保護她。爲此,他需要力量。

需要力量,極度需要力量。

昌浩的心中突然產生某種悸動。

那是一種灰暗的情緒,這種情緒正逐漸向全身擴散,將吶喊聲湮沒,把一切覆蓋。

嗵嗵的心跳聲,讓昌浩的心冷卻下來。

不絕的雨聲,是昌浩自責的聲音。

爲什麼自己無法動彈,爲什麼自己無力保護她,明明許下過誓言的,卻爲什麼……

越想,昌浩越覺得這種想法要將他壓迫得幾乎崩潰。

心跳聲不停地響着。

“……”

紛雜的雨聲,蓋過了一切聲音。

——可別墮落了哦,安倍昌浩。

那個男子的聲音再次在他的耳中響起。

微弱的***消失之時,他的心跳也逐漸趨於平緩。

昌浩輕吸一口氣,隨後如失去知覺般墜入睡眠的深淵。

小怪一直觀察着昌浩。

在確認熟睡的昌浩發出均勻的呼吸之後,它也放下心了。

“……那傢伙。”

小怪想起那個身穿墨染之衣的背影,以及那副帶着不屑笑容的嘴臉,恨恨地說道。

“在那一刻,就施下了詛咒啊。”

它那晚霞般的瞳孔中燃起了火焰。

那個平時根本不會用正眼看昌浩的男子故意叫他的名字,這其中一定有什麼意義。

儘管他說獵殺小孩子會讓他感到良心不安,但那番話並非出於溫黍的本性,只是單純地感到不安而已,那個男子就是這樣的傢伙。

即便這樣。

小怪不甘地咬緊了牙,露出嚴峻的目光。

自己和晴明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事,那個男子做到了。從這一點看,也許應該感激他。

嚴重的創傷,拘束於其中會讓人走向黑暗,碰觸它則能輕易將人推入黑暗。

小怪非常明白這一點。

昌浩現在正閉着眼睛站在懸崖絕壁之處,踏錯一步將墜入萬丈深淵。

他的內心受到了嚴重的創傷,這是憑自己的力量無法癒合的。

晴明和小怪也無法治癒他的創傷,貿然觸摸傷口的話,別說治癒了,甚至有可能將傷口擴大,使他的心崩潰。

要擴大別人的傷口很容易,只需帶着惡意繼續對其攻擊就可以了。那樣的話,他本人沒有察覺的創傷將更加惡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受到創傷的他,將逐漸對內心的傷痛習以爲常。

心要將傷痛傾訴出來,可是,痛覺變得遲鈍的話,就完全無法感受到這種傾訴。因此,心會聚集更多的痛苦,使痛苦的存在得到承認。

小怪對昌浩現在的內心瞭如指掌。所以,它不能去觸碰。小怪非常瞭解他,也知道自己救不了他。

小怪對自己的無力感到憤懣。

小怪將頭枕於交差的前足上,突然,它感受到一股視線。

於是開始環顧四周。

“…………?”

安倩府有強大的結界保護。無論是誰都難以侵入。

可是,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股視線。

小怪對這股視線有印象。這股視線和在同胞們被擊倒的那一夜感受到的視線相同。

“究竟,是誰……?”

※※※※※

從玄夢中醒來的齋平靜地站了起來。

必須通知益荒。

齋上了一半的石階,突然回顧身後。

玉依姬正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那裡。

齋痛苦地眯起眼睛,隨後繼續攀登石階。

※※※※※

卯時結束的時候,昌親出現在安倍府。

和早已做好準備等待着他的昌浩一起立刻動身。

由於是清晨,路上的行人並不多。發現昌浩他們準備出門,車之輔提出送他們到半路。

昌浩答應了,並簡短地向被車妖嚇了一跳的昌親做出說明。

兩人與小怪坐上車之後,車之輔朝逢阪之關奔去。

巨大的晃動讓車噶嗒作響。

昌親緊緊抓住扶手,露出苦笑。

“這場雨讓道路變得泥濘不堪,要穿過逢阪山恐怕不容易吧。”

一面疾馳一邊避開水坑的車之輔露出了爲難的神色。

過了一會兒,小怪發出沉重的嘆息。

“小怪?”

與面露停奇之色的昌浩相對,昌親慌忙開口答道。

“啊。沒什麼,別在意。真的。”

昌浩睜大眼睛問道。

“哥哥,你能聽懂車之輔說的話?”

“啊?嗯,勉強明白吧。”

車之輔說的是,山路難行,實在抱歉。

昌浩驚得說不出話來,在他身邊的小怪則說道。

“哦,不愧是吉昌的次子啊。”

“多謝誇獎。”

昌親苦笑起來。聽不懂兩人的談話的,大概只有昌浩一人吧。

昌親被叫做吉昌的次子,而決不會被叫做晴明的孫子。

不過由於對這種叫法完全沒有討厭的感覺,昌親的表現泰然自若。

昌浩緊抓住扶手,透過車簾朝前方望去。

被雨霧籠罩的山越來越近了,穿過那座山,就可以看到鳩海。

昌浩一次也沒看到過鳩海。

儘管以前就一直想去那個大津一次,但沒想到這次前去是以這樣的形式。

“昌浩。”

聽到哥哥叫自己。昌浩回過頭。昌親以平靜的目光看着他說道。

“儘管事情緊急,但別勉強行事。性急的話,只會失去冷靜的判斷能力,這一點,你是明白的吧。”

小怪看着昌親,似乎想說些什麼。

儘管不明白話語的意思,昌浩還是點了點頭.

小怪輕嘆了一聲。昌親不愧是吉昌的次子,也毫無疑問是昌浩的兄長。

※※※※※

出發後四日的傍晚,內親王脩子一行到達了垂水的別官。

儘管依然陰雨連綿,但她覺得雨沒有在都的時候大了。

到達別宮之後,晴明呼了一口氣,神情嚴肅地看着積雨雲。

“怎麼了,晴明。”

隱形的太陰在一旁問道。晴明望着天空,低聲說道。

“總覺得心中無法平靜。雖然之前一路走來都沒發生什麼事……”

在出發之日的早晨,晴明就隱約有這樣的感覺。而這種預感正日復一日地不斷膨脹。

磯部守直來到站在門口的晴明身邊。

“晴明大人,您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能就這樣平安地到達伊勢就好。”

守直輕聲笑道。

“到了這裡,離伊勢就不遠了。明天即將翻越的鈴鹿山麓對面就是伊勢國。只要到了伊勢,就再也沒人能出手了。”

這句話中有讓晴明在意的地方。

“你是說,再也沒人能出手……?”

守直點點頭說道。

“是的,請放心吧。”

守直行了個禮,走進宮內確認脩子的情況。

晴明神色嚴峻地目送他離去。

“……什麼意思啊?”

隱藏身形的太陰也感到奇怪,晴明朝她一瞥。

“你也這麼認爲啊。”

“是的。”

回答完畢,太陰立刻現身。身體被風圍繞,浮在空中的她有着和晴明同樣的眼神。

“因爲,那樣的說法,就像是說有什麼人盯上了我們一樣。事情如此緊急,我當然在意了。”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

總之,要讓守直快一些。

但是,無論多麼緊急,轎子也不可能走得很快。而且,有兩名只能步行的女性。

只要風音願意。她可以在山路上如飛燕般輕盈地疾行,不過,她的這種樣子是不能輕易示人的。

對騎馬前進的晴明而言,再加快速度的話負擔也會加重。

晴明小聲說道。

“真是的。乾脆你用風把我、彰子大人和公主殿下一起帶到伊勢的齋宮寮算了。”

太陰嘆道。

“只要晴明大人下令,我立刻就辦哦。”

晴明鬆了鬆關節,搖頭說道。

“啊,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再怎麼說,扔下把公主殿下帶到這裡的磯部的神職他們,這樣的事我可做不出。”

聽完主人的話,太陰撲哧笑了。

“公主殿下她們怎麼樣了?”

太陰朝裡面看了一眼。

“看起來很疲倦。彰子公主也一臉疲倦的神情。公主殿下臉色發青,正躺着休息呢。”

晴明面色嚴肅地說道。對幼小的她們而言,這樣的急行軍確實辛苦。

“剛纔過來的守直已經命人準備湯藥了。說真的,讓她們休息一天比較好。”

話雖這麼說,卻不能這樣做。在到達伊勢齋宮寮之前,容不得他們有一刻的停頓。

“晴明。待會兒給她們施放咒語怎麼樣,至少,讓她們感到舒服一些。”

聽了神將的話,晴明點了點頭。他準備在用過晚飯之後去公主的房間。

磯部守直來到垂水別宮最深處脩子的房間。

“公主殿下,您感覺怎麼樣?”

多次詢問之後,脩子以虛弱的聲音回答道。

“……我……我沒事……”

她的聲音聽起來根本不像沒事的人,這讓守直露出了擔心的神色。

“您有什麼需要嗎?我去給您準備。”

“……”

沒有回答。在幾重陰影中,出現了一位女性的身影。

“現在請讓她休息一會兒,謝謝關心。”

這位面帶微笑的女官眼中卻只有冰冷。她就是阿雲。

守直行了一禮,站定身說道。

“那麼,有需要的時候我會再來的。”

目送守直離開的阿雲眼中放出光輝。

“……磯部守直。”

她低語着,眼中閃着奇怪的光。

守直的身影已經消失的走廊,這時,背後傳來了疑問聲。

“阿雲大人,您怎麼了?”

阿雲搖了搖頭,微笑道。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雲居大人,這裡就交給我吧,請好好休息。”

在幾重陰影中現身的風音微笑着搖了搖頭。

“謝謝您的關心。不過,我想陪伴公主殿下到她睡熟。阿雲大人您也請去休息吧。”

阿雲半閉跟睛說道。

“……那麼,請容我暫時告退。”

阿雲優雅地行了個禮。從座位退下。

風音舒了口氣。

“——那個女子……”

之前一直將神氣完全隱藏的出現在風音身邊,風音輕輕點了點頭。

“對守直大人抱有敵意。”

風音在陰影中聽到了守直和阿雲的對話,感受到阿雲盯着守直背影的目光中散發着殺意。

“……彩輝,我……感到非常不安。”

無言。

“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覺得有人在盯着我們。”

無論是白天前行的時候,還是夜晚在別宮的時候,她都感覺到有人在暗中監視着。

“我也一樣。”

“彩輝也感覺到了?”

風音吃驚得睜大了眼睛。一瞬間,他那修長的身影出現了。

“我和太陰一起搜索了周圍,但什麼也沒找到。不過,確實感受到了一股視線。”

白天,在晴明的命令下,他們進行了大範圍的搜索,卻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人物。不過,晴明和神將們都給自己敲響了警鐘。

看着擡起頭的風音,淡然說道。

“一旦發生不測,公主殿下和彰子就拜託你了。”

作爲晴明的式神,他必須完成自己的任務。

風音立刻點了點頭。雖然她想留在他的身邊,但是把一切交給他而自己守在裡面,並不符合風音的性格。風音所希望的,是在必要的時候拿起武器,與一同戰鬥。

也明白這是痛苦的選擇。但他很高興,風音願意讓他決定自己的意志。

“公主,公主。怎麼了?啊,神將,你這傢伙在做什麼?”

扇着翅膀飛來的嵬一見到,就怒目相向。

無言的氣氛突然被打破,風音不禁輕輕苦笑起來。

※※※※※

在臨近垂水別宮的樹蔭下,站立着幾個人影。

“……明天即將翻越鈴鹿。今晚就動手。”

頭領模樣的男子放眼向衆人望去。所有人都平靜地點了點頭。

等別宮的***消失,就開始行動。

“受到反擊怎麼辦?”

聽到提問,男子以暗淡的眼神回答道。

“沒關係,礙事的傢伙要一個不留地排除掉。”

黑暗中,人影躥動。

身穿溶於暗夜的漆黑衣服的男子們相互交換了眼色之後,無聲地四散開去。

第九章

時間即將到丑時。

在脩子與彰子的牀邊休息的風音,感受到危險的氣息而醒了過來。

她立刻起身,觀察周圍的情況。

在她身邊現身。

“被包圍了。”

風音點了點頭,站了起來。快速穿好衣服之後,她走向旁邊的牀。

“公主、藤花大人,快起來。”

風音搖了搖躺在牀上的兩人,疲倦的兩人儘管睡眼惺忪,但在多次搖晃之下還是醒了過來。

黑暗中,風音說道。

“起來,穿好衣服,快。”

“雲居大人……?”

彰子害怕得縮起身子。

風音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按在她的額頭上,念道。

“驅趕暗夜,五芒之印降臨光芒。”

並迅速地描繪出五芒星。

這時,本來漆黑一片的眼前,周圍環境的輪廓逐漸變得明晰。黑暗消失了,如同點亮了微弱的***一般。

“這是……”

風音對在吃驚的彰子身邊縮起身體的脩子也施下了咒語,並對兩人說道。

“這是暗視之術,快穿戴好,儘量別弄出聲音。”

脩子與彰子急忙穿好衣服。這時,包圍了整個別宮的異樣氣息也逐漸逼近了。

“不要離開我的身邊。”

兩位少女相互依偎着點了點頭。彰子緊緊抱住脩子。比起自己,年紀更小的公主更需要保護。

突然,雨聲消失了,多日來連綿不絕的陰雨,竟然如此突然地停了。

在覺察到異變的彰子屏住了呼吸的同時,整個別宮伴隨着轟鳴聲開始劇烈搖晃。

在覺察到異變的彰子屏住了呼吸的同時,整個別宮伴隨着轟鳴聲開始劇烈搖晃。

“太陰,保護晴明。”

現身大叫道。

在別宮外待命的太陰以捲起的龍捲風代替回答。

雨之所以消失,是因爲別宮被結界包圍了。

異樣的氣息逐漸擴散,彷彿要將整個別宮吞沒。

幾個身影出現了。這些身影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迅速逼近別宮。

“,太陰!”

身穿狩衣服的晴明飛身而出。以暗視之術洞穿黑暗的晴明意識到別宮被完全包圍,於是大聲叫道。

這時,磯部守直也趕了出來。

“發生了什麼……這是……”

晴明一面結印,一面對說不出話來的守直叫道。

“引導衆人避難,快!”

可是,守直卻臉色蒼白地搖了搖頭。

“不,逃不掉的……”

“守直大人!?你說什麼……!”

晴明驚愕地回過頭只見守直以兇狠的神情瞪着襲擊者。

“……果然……來了啊……!”

轟鳴聲響了起來。

此處不可久留。

直覺讓風音催促脩子她們。

“到外面去吧。留在這裡的話,一旦被攻進來,就無處可逃了。”

脩子她們按風音所說的,朝走廊跑去。

這時,阿雲出現了。

“阿雲大人?”

風音停住了腳步,阿雲厲聲說道。

“把公主交給我。”

風音的臉色變得嚴肅。

“……爲什麼?”

整個別宮發出擠壓斷裂的聲音,劇烈的轟鳴,嚇得脩子與彰子完全發不出聲音。

風音以自己的身體庇護着脩子她們,並極力與阿雲保持距離。

她的內心敲響了警鐘。警告自己,需要提防的不是外面的敵人,而是眼前這名女性。

阿雲脫下披在身上的的外褂,說道。

“決不能將公主交給那些傢伙。這是主君之命。”

阿雲的雙眸中光芒閃現。

風音呼了口氣。

“你果然……”

眨眼間,阿雲的容貌發生了變化。黑色的頭髮逐漸褪色,隨着低沉的聲音,她身上的衣着也變了樣。

風音脫下沉重的外衣。因爲那會影響行動。

“把公主交給我。抵抗的話,決不輕饒。”

“阿雲,你究竟是什麼人?”

風音一面保護着兩人,一面後退,阿雲面無表情地答道。

“我沒有回答你的義務。”

剎那間,漆黑之影穿過牆壁出現。

“目標是公主,找出其所在!”

虛空衆放出的爪牙一同咆哮起來。它們是鳥類和獸類,漆黑的身影猶如疾風般四下移動,玩弄一般打倒了一個又一個警衛。

無數災星站在別宮前。

“歸命!本不生!如來!大暫願!虛空無相!一切如來!”

詠唱真言的晴明怒吼着結印。

“歸命!普遍!諾金剛!暴惡魔障!大忿怒者!摧破!恐怖!忿怒聖語!不動明王!”

向前衝的爪牙們一起被衝擊彈開。

靈力隨着轟鳴聲爆發。

而置身於爆風之中的虛空中頭目很快便覺察到又產生了與這陣風不同的龍捲,不禁睜大了眼睛。

“什麼……!?”

他定睛一看,在龍捲的中心,有一個僅能辨別輪廓的模糊身影。

那是——

他匯聚精神,終於看出,那是擁有與人類相似身形的異形之影。

“那是什麼啊?”

那樣的傢伙,怎麼會和內親王在一起。那簡直是——

站在首領身邊的男子叫了起來。

“阿雲……!?”

虛空衆的首領屏住了呼吸。那個女人爲什麼會在這裡?

“不可能的,爲什麼會……?!”

頭目不由得叫出聲來。

“上!”

他命令手下向前衝。

“阻止阿雲,她的目標是內親王。”

手下立刻四散開。

頭目將手指放入口中,吹響了口哨。

在聲音響起的瞬間,飛在空中的漆黑鳥羣朝着一處落下。以風將鳥擊落的太陰將視線移向某處。

別宮的一角由內側開始破裂。飛散的碎片中,躍出兩個身影。

“風、風音?”

驚奇得連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的太陰,發現了在開了個大洞的別宮中相互依偎的脩子與彰子。

“公主!”

聽到從天而降的太陰的聲音,彰子感到有些驚奇。

地移動着視線,看清了黑夜中的神將的身形。

“太陰!”

剛叫出聲,彰子就感受到劇烈的衝擊,她反射性地抱住脩子,俯下身去。

阿雲放出的衝擊波與風音編織的障壁相撞,力量相互抵消,產生的激烈爆風將兩人吹開。

漆黑的野獸們趁機羣起逼近彰子她們。

彰子驚叫起來,抱着雙目緊閉、死死抓着自己的脩子,拼命站了起來。

必須逃跑。

野獸與鳥羣追趕着朝宮內逃跑的兩人。

彰子與脩子使出全力想要逃跑,可是,腳卻不聽使喚。

“公主!藤花大人!”

風音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別宮內部並不十分寬敞。

稍微奔跑一段就會被逼到死角。

因此,在聽到風音說“跑到外面去”的時候,兩人已經被野獸逼得無路可逃了。

雖然想要逃離別宮,出路卻被野獸們阻斷了。

彰子將脩子護在身後。

“公主,在哪裡?”

在這裡,彰子雖然很想這樣回答,可是,她卻發不出聲音。在靈氣捲起的漩渦中,彰子的意識被緊緊綁住。

逐漸逼近的野獸們瞄準了脩子與彰子。

彰子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

救命啊,昌浩——!

※※※※※

在岩石後面打盹的昌浩感到有人呼叫自己,連忙跳起來。

“……”

連續四天馬不停蹄地前進,入夜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道路的艱險使距離比想象中更加遙遠了。疲勞使雙腳不昕使喚。他冒着雨,尋找到一個岩石場做片刻歇息。

在離出口近的地方蜷成一團的小怪望着岩石場外的一線天空。

看到它這樣,昌浩站起來問道。

“怎麼了,小怪?”

小怪回頭應道。

“……沒、沒什麼。”

不過,昌浩憑藉直覺,察覺到了它話語中的一絲猶豫和困惑。

“騙人,沒什麼的話,小怪你怎麼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小怪很想說點什麼來辯解。但這種時候的昌浩總是異常機靈。

於是。小怪放棄了這個念頭,嘆了口氣回答道。

“他們的神氣,我感受到了。”i

“啊?”

儘管不明白他說的話,昌浩還是表現出了驚訝的神色。小怪面色嚴峻地說道。

“一定發生了什麼。”

昌浩的心開始劇烈跳動。

他反射性地想奔跑,雙腳卻被泥絆到。

“哇……!”

昌浩立刻用手支撐身體,重新站立起來。

小怪將被雨水擊打全身的昌浩拉到岩石後面。

“小怪,你說一定發生了什麼,到底是什麼……!”

小怪搖了搖頭。由於距離過於遙遠,它無法感知具體情況。不過,同胞們的神氣正在高漲。其中,的神氣特別強烈,那是戰鬥之時纔會出現的。

小怪無法像風將和水將那樣,與遠方的同胞通信,儘管能感受到神氣,但也僅限於此。

昌浩拍打着自己那由於疲勞而不聽使喚的雙腳,恨不得立刻趕過去。

“昌浩,等等。”

昌親醒來,喚住了昌浩。他感受到,回頭望向自己的弟弟眼中,搖晃着危險之影。

“聽着,就算以現在的狀態趕去,也什麼都做不到。相反,在雨中耗盡力量而無法行動的話,將會危及性命。”

“可是……”

“聽我的,冷靜一些。我們動不了,不過,騰蛇的話……”

說着,昌親向小怪望去。

聽到這句話,小怪睜大了眼睛。

小怪盯着昌親看了片刻,卻搖了搖頭。

“……距離不算短。就算趕過去,一切也都結束了。”

小怪搖着尾巴,以低得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兩位,冷靜點想一下。和與太陰他們在一起的,是安倍晴明啊。”

昌親與昌浩同時屏住了呼吸。小怪平靜地接着說道。

“雖然年邁,卻身經百戰。要相信他。”

接着,小怪打量着昌浩說道。

“昌浩,你所說過的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你。有晴明在,他一定會竭盡全力保護彰子的,彰子絕對不會有事。”

昌浩的心跳猛然加俠。

面對無話可說的昌浩,小怪補充道。

“相信他吧,他可是才華絕代的陰陽師啊。”

昌浩的心撲通直跳。

他明白。只要有安倍晴明在,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放心。

可是。昌浩確實聽到了呼喚自己的聲音,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聽到的。

昌浩的心劇烈跳動。巨大的雨聲敲擊着他的腦海,彷彿要將心跳聲蓋過。

他低下頭。捂住雙耳。

嘈雜的聲音久久不絕,使他的心無法得到片刻寧靜。

昌浩剛閉上眼睛,閃電就出現在眼前,只要入睡,那種情景就會反覆出現在腦海中。

雨聲不斷。只要聽着這樣的聲音,他的內心就無法平靜。

昌親不語,只是默默拍着弟弟的肩。昌浩也將身體靠向哥哥。

※※※※※

在野獸們撲上來的瞬間,黑影從彰子的身後一躍而出。

“消失吧!”

展開雙翼的烏鴉發出怒吼,強烈的神力從其雙翼傾瀉而出。

神力伴隨閃光而爆發,野獸在剎那間灰飛煙滅。

嵬在彰子面前落下,憤怒地說道。

“我不知道你們是誰,但襲擊這樣幼小的孩子,簡直天理難容。”

“嵬。”

脩子走過來,抱起嵬。看到她的眼中搖曳着淚花,嵬慌忙張開喙說道。

“內親王,沒什麼好害怕的。儘管非常沒意思,但十二神將一定會將敵人殲滅的,在那之前,我會一直伴隨內親王的。”

“嗯,我明白了。”

脩子點頭,緊緊抱住嵬。

“內親王,像這樣抱着我的話,一旦發生什麼,我可無法立刻做出反擊了啊……”

可是,脩子依然緊緊抱住烏鴉。絲毫不願放開它。嵬明白,她是在極力忍受內心的恐懼。

彰子帶着脩子離開那裡,朝風音所在之處走去。

轟鳴聲不絕於耳。這如尖刀般刺向耳朵的聲音,似乎是某種鳴叫聲。

這究竟是什麼啊?還有,那個叫阿雲的女官,她變化後的樣子,簡直就像是自己熟悉的神將。

阿雲究竟是什麼人?她說過,把公主交給我。

究竟發生了什麼啊?不是說只要去伊勢就行了嗎?

彰子一面思考着,一面尋找風音。她察覺到一股強烈的靈氣,於是朝那個方向跑去。

暗夜中,襲擊仍在繼續。

“縛!”

晴明施放神咒。野獸們被束縛住,隨後立刻消失。這樣的光景重複上演着。

敵人隱藏身形。漆黑的鳥羣和野獸們襲向晴明。晴明一面將潮水般襲來的無數敵人擊倒,一面迅速結印,以結界保護受傷者。

即使是如晴明這樣的強者,也開始大口地喘氣。

“現在使用離魂術的話……”

他的心中給出的否定的答案。若在宿體與魂魄分離的那一瞬被襲擊,就算是晴明這樣的強者也會被瞬間擊倒,毫無反擊的機會。

儘管太陰與不斷將野獸們打倒,但只要操縱它們的人沒被打敗,這一切就毫無意義。

晴明集中精神,觀察着四周。

雨之所以停了,是因爲這一帶被某種東西包圍。可以把這種東西看作一個巨大的結界。

必須打破現狀,儘快和脩子與彰子會合。她們兩人的安全,應該是最優先考慮的。

“——接下來,要怎麼做呢?”

晴明一面調整呼吸,一面向自己的內心發問。

過了片刻,他的內心給出了回答。

衝破包圍。

儘管不明白理由,但晴明的這種直覺,已經拯救過他自已多次了。

晴明轉向兩名神將,以嚴厲的語氣命令道。

“,太陰!用盡全力,將包圍別宮的結界打破。”

兩人以更加高漲的神氣代替回答,隨後,將神氣爆發。

衝擊使包圍這一帶的結界消散。

轟鳴聲顫動着大地。

腳下大地發出的聲響逐漸被吸入地底深處。

同時,大舉逼近的野獸們也消失了。

“……這是怎麼回事?”

從天而降的太陰疑惑地觀察着周圍。

雨水再次降下,之前一直被彈開的雨滴毫無阻礙地再次傾瀉而下。

晴明舒了口氣,立刻起身。

“彰子大人和公主殿下怎麼樣了!?”

晴明將傷者交給太陰,自己與趕去脩子她們所在之處。

另一方面,風音正與阿雲對峙。

靈力的相互撞擊,不僅會給兩人造成傷害,也將危及脩子她們,因此,她不能使出全力。

風音不惜一切,也要保護脩子與彰子兩人。

逐漸拉近距離的兩人發現,脩子與彰子從殘破不堪的別宮裡面出來了。

“不可以過來!”

風音大叫的同時,阿雲一躍而起,遲了半瞬的風音急忙迎上,將阿雲擊飛。

翻身着地的阿雲的面容因憤怒變得扭曲。接着,她朝四周不斷掃視。

覺察到她的焦急,風音感到驚訝而鎖起眉頭。爲什麼她會如此焦急呢?

被雨水擊打的風音與阿雲都渾身溼透。雨水加重了衣服的重量。

風音上前一步。突然,無數黑影從草叢中躥出。

“什麼……!?”

風音非常驚愕。自己竟然完全沒察覺到氣息。

身着黑衣的蒙面人手持利器,本能告訴風音,他們中每一個都擁有強大的靈力。

“來者何人……!?”

無人回答。黑衣人將利器舞得密不透風,以此威嚇風音,並瞄準了站立不動的脩子她們。

風音瞪着眼前無數的敵人。如果只有阿雲一個還好,但現在被如此衆多的敵人圍住,自己根本無法出手。

阿雲朝黑衣人掃了一眼。

被掃視的人也以充滿敵意的目光回瞪了她。

風音察覺了這可以的氣氛。他們不是同夥嗎?難道自己想錯了。

“……哪一個是內親王?”

黑衣男子說話了。風音並不回答。

儘管這羣男子是衝內親王而來的,但他們並不認識她,可是阿雲認識。

風音將視線移向阿雲,看到她正注視着脩子她們。

突然,蒙面男子笑了。

“……女人,你是在保護內親王吧?”

風音沒有回答。她感到背後躥起一陣寒意。

蒙面男子舉起一隻手。其他男子收到指示,一齊釋放殺氣。

“你要保護的那一個一定就是內親王。”

風音渾身顫慄。男子們的手中捲起的靈力旋渦,變成了箭的形狀。

無數的靈箭一齊射向彰子她們。

“公主!”

風音驚叫着伸出手,無數靈箭射向她的背後。

“……”

被彰子緊抱的脩子發出尖利的叫聲。

“風音!”,

一個黑影躍到她的眼前,以神力將射來的靈箭盡數擋開,並扶住即將倒地的風音。

“公主殿下!”

來得稍遲的晴明開始結印。併發出怒吼。

“雷灼光華!”

一道電光在雨雲中劃破長空。

“急急如律令——!”

閃電隨着轟鳴聲從天而降,將男子們炸得四散而倒。

白銀之光射進慣於夜視的視界,無論是誰都應該由於視網膜被刺傷而無法行動。可是——

風在咆哮。男子放出的爪牙根本無懼於閃電,準備撲向朝脩子與彰子。

同時,有一個人在發足奔跑。這個發出撕裂長空的驚叫的人,是誰呢?

彰子感受到自己手心那微弱的溫暖正逐漸消失,於是反射性地想走過去。可是,她突然倒在了泥水中。

“………………!”

那個人趕到了難以呼吸的彰子身邊。彰子睜開眼睛,只看到眼前一片綠光,卻無法分辨出來者是誰。那人以被雨水淋溼的冰冷枯瘦之手抓住彰子的手。

“啊……!”

迅速將彰子抱起的晴明追趕着被野獸們抓住的脩子。

抓住了嬌小少女的野獸被以銀槍打倒,風音向脩子伸出手。

可是,黑衣男子卻搶先一步抓住了脩子。

“公主!”

然而,阻擋在這個將脩子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男子面前的,卻是阿雲。

無數靈箭刺進從男子手中奪過脩子的阿雲背後。不僅如此,她的小腹也被白刃刺穿。

鮮血四濺。阿雲抓着脩子,蹲了下去。男子搶過脩子,低聲笑道。

“你也葬身此地吧,阿雲。”

男子舉起太刀正準備揮下,一陣疾風自天空而降。

第十章

麾下的刀刃本該斬下阿雲的頭顱,然而。風將阿雲捲開了。

男子渾身躥起凌厲的殺氣,搜尋着救了阿雲的人。

雨中,男子立於崩塌的別宮上,以手腕抓着阿雲,看着男子們。

頭目揚起眉毛沉吟。

“益荒……!”

負傷的阿雲勉強睜開眼睛,不甘地一字一頓說道。

“……益…………荒……請把內親王……”

益荒朝被頭目抓住的脩子掃了一眼,他的眼中迸射出凌厲的光芒。

被其目光掃到的頭目嚥了一口唾沫,但隨後又嗤笑起來。

“你來做什麼,益荒。內親王由我們帶去宮裡,沒你出場的份。”

這時,脩子低聲怒吼道。

“你們要帶我去哪裡!”

烏鴉終於從閉着雙眼、身體僵硬的脩子懷中爬了出來,張開喙大叫。

“還不放手嗎,邪魔歪道——”

被其神力擊中的頭目飛了出去。

風音急忙抱住由於反作用力而差點摔倒的脩子。在熟悉之人的懷抱中,脩子的身體終於可以活動,並開始顫抖。

風音放心地吐了一口氣,說道。

“幹得漂亮,嵬……!”

受到風音誇獎的嵬得意地挺起胸脯。

益荒抱起發出微弱呻吟的阿雲,翻身躍起。

“我會再來迎接內親王的。在那之前,千萬別讓她落入虛空衆手中。”

說完,益荒抱着阿雲消失了。

被叫做虛空衆的男子們也趁晴明和益荒談話的時候離開了。

所有人都疲憊不堪。

渾身泥水的彰子和晴明把脩子帶到別宮中沒被破壞的牀上休息。

將渾身冰冷的彰子與脩子交給風音照顧之後,晴明趕往守直所在之處。

守護着結界裡的傷者的太陰焦急地環視着四周。

在看到晴明之後,她急忙跑過去問道。

“那些傢伙呢!?”

晴明默默地搖了搖頭。太陰抓撓着自己的腦袋說道。

“真是的……!如果他們不是人類的話,早就把他們解決了……!”

如果十二神將沒有着戒律的話,太陰一定早就動手了。

晴明輕柔地撫摸着神將的頭,並將結界解除。在與太陰的幫助下把無法動彈的傷者送回別宮的晴明終於鬆了口氣,坐了下來。

離開垂水別宮的益荒前往西方。

被他橫抱着的阿雲不解地問道。

“……究竟……要去哪裡……”

由於注入了神力,她腹部的傷已經止血了。不過,離完全恢復還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

益荒停住腳步,將阿雲放下,扶住她回答道。

“必須去迎接被黑暗囚禁之人。”

阿雲吃驚地皺眉問道。

“什麼?”

“主君說過,放任不管的話,此人將成爲破壞地御柱的力量。”

阿雲的面孔變得僵硬。

當益荒詢問她是否能自己活動的時候,她默默地點了點頭。

益荒朝黑暗的彼端望去,並說道。

“走吧。”

※※※※※

天空發白的時候,昌浩他們也開始前行了。

儘管睡了一覺,身體卻並沒有恢復。腳下如灌了鉛一般沉重。

強大精神挪動雙腿的昌浩在雨中感受到大地的顫動,於是眨着眼睛問道。

“……怎麼回事?”

某種東西正從地底逼近。

看到昌浩停住腳步,昌親和小怪也感受到陣陣顫動自腳下傳來。

“地鳴……”

昌親緊鎖眉頭。他想起王都內頻繁發生的地震,一陣寒意躥上脊樑。

小怪也感受到了大地的波動。地底正流淌着某種不祥之物。

“……龍脈……正在發狂……”

強烈的波動,即使不是土將也能感受到。

昌浩抱起小怪,朝東方望去。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加快行程吧。”

一行人再次開始前進。讓小怪坐在自己肩上,昌浩過了一會

“昨天晚上,你說感受到的神氣,後來怎麼樣了……?”

小怪撲扇着耳朵說道。

“過了一會兒就收斂了。之後似乎什麼也沒發生,應該是沒事吧。”

同胞一旦發生不測,小怪也會感知到。既然什麼都沒發生,那就證明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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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將平安無事,也就是說晴明平安無事。因爲神將必須保護晴明。

“是嗎……”

昌浩撫着胸說道。儘管還無法完全放心,但既然晴明平安,彰子也一定不會有事的,他相信這一點,但就算不相信,現在的他也無能爲力。

必須儘快趕去。

昌浩心急如焚。

與彰子分開讓他產生不安,他如此急切地想確認她的平安。然而,他同時自問。

見到她之後,自己又能做什麼。

現在的自己還在長途跋涉。雨聲不絕,那一日的閃電撕心裂肺。利刃擋開雷光、緩慢倒下的軀體,那時的情景依然在他的腦海中迴盪。

可是,自己依然沒有得到強大的力量。

昌浩握緊雙拳。

心臟猛烈地跳動。

小怪活動了一下肩膀。昌浩的背後躥起蒼白的火炎。

昌親也一定察覺到了弟弟的異常氣息。因此,他時不時關切

小怪咬緊嘴脣,眨着眼睛。

它的視線遊移不定。

意識到小怪全身的毛倒豎,視線遊移,昌浩皺起了眉問道。

“小怪?”

小怪那晚霞般的瞳孔中閃爍着凌厲之色。

過了一會兒,小怪睜大眼睛,低吼着。

擺出戰鬥架勢的小怪所發出的鬥氣如火焰般搖曳。

昌浩順着小怪的視線望去,看到前方站着兩個人影。

他屏住了呼吸。

“那是……!”

那是在內裡見到過的白衣女子,以及一名身材修長的青年。那名青年之前沒有見過。他的身材非常修長,由於距離較遠,難以看清,但看上去和紅蓮差不多。

昌浩朝坐在自己肩上的小怪看了一眼。小怪正在調整呼吸,似乎已經做好了出擊的準備。

昌親警惕地觀察着突然出現的身份不明人物。從昌浩與小怪的反應來看,雙方並不存在友好關係。

不過,他所在意的是,對方並沒有顯露出敵意。

雙方僵持着。

雨聲依然持續着。

昌浩露出銳利的眼神,嘈雜的雨聲使他的內心躁動不安,讓他的情緒變得狂亂。

他的心臟狂跳不已,瞳孔中燃起蒼白的火炎。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白衣女子首先打破僵局,說道。

“原來如此,和主君說的一樣。”

這名打量着昌浩的女子臉上露出嚴肅的神色。

“這樣下去的話,你將成爲打破地御柱的人物。”

昌浩的喉嚨似乎被什麼東西梗住。她說的地御柱,是什麼?

昌浩完全想象不出來。這是頭一次昕到的名稱。然而昌浩的體內卻產生了一種反應。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全身汗毛倒豎,心中悸動。

女子向身邊的青年掃了一眼。說道。

“益荒。玉依姬召喚的,只有那個小子嗎?”

益荒點了點頭,突然。他的目光落在昌浩肩上的白色妖異身上。

“……那個妖異,齋大人也非常在意。”

女子緩緩睜大眼睛,說道。

“那麼,是不是應該把它一起帶走呢?”

女子向前走了一步。

昌浩與小怪各自擺開架勢。

然而,叫益荒的青年卻以單手製止了她。

“——小子,你叫什麼。”

冷不防被問到的昌浩吃了一驚,順口回答了。

“安倍,昌浩。”

益荒靜靜地點了點頭。

“那麼,安倍昌浩,我的主君,以及玉依姬召喚你。跟我走。”

“啥……?”

小怪不滿地朝正在反問的昌浩嘟囔道。

“白癡!哪有別人一問就回答的傢伙啊!”

確實如此,昌浩無言以對。這時,女子的聲音刺進他的耳朵。

“我可沒時間在這裡磨蹭。”

“阿雲,閉嘴。”

被稱爲阿雲的女子推開益荒那隻攔在自己眼前的手臂,說道。

“我和那小子已經在內裡交過手了。我可不認爲他會乖乖跟我們走。”

益荒呼了口氣,望着昌浩和小怪。

他的雙眸異常平靜,感受不到絲毫戰意。

剛是,他畢竟是敵人。

昌浩的目光嚴肅。蒼白的火炎在靈魂的最深處搖曳着。

益荒和阿雲產生了緊張感。

“……真瘋狂。”

阿雲低聲說道。昌浩吃了一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益荒再次對感到疑惑的昌浩說道。

“我的主君,以及玉依姬召喚你。跟我走——在你被黑暗所囚禁,墜入其中之前。”

昌浩的心跳加快。

同樣的話語,他已經聽過了。那句咒縛一般的言靈,在他的耳邊多次迴響。

——可別墮落了哦,安倍昌浩。

墮落的話,將化爲鬼。

昌浩的心嗵嗵直跳。

那麼,黑暗是什麼,被黑暗吞沒,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的頭腦中響起一個聲音。那是阻止自己的言靈。那一天的雨聲,蓋住了這個聲音。

從那一天開始就不絕於耳的雨聲擾亂了他的內心,奪走了他的平靜。

昌浩的眼神失去了焦點。他那冰冷的瞳孔究竟望向何方。

呼吸開始變得急促,並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他捂住胸口,表情變得扭曲。

“昌浩!?”

昌親大驚失色。小怪從昌浩的肩上滾落,濺起地上的水花。

這時,阿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逼近昌浩,使出手刀劈向其脖頸。

“……”

昌浩立刻彎下了腰,阿雲提着他的身體,一躍而起。

這一切,僅僅發生在一瞬之間。

回到益荒身邊的阿雲把滿臉疑惑的昌浩推給他,益荒嘆了口氣,將他背起。

“昌浩!”

小怪那白色的身體被深紅的鬥氣包圍。高漲的灼熱波動中出現了一個修長的身影。

“把昌浩還給我。”

憤怒地吼叫着的紅蓮,讓益荒吃了~驚。

“原來如此……”

齋所說的,就是這個啊。

由於阿雲曾經目睹過一次,所以並沒有顯得太過吃驚。

紅蓮以雙手召喚出灼熱的炎蛇。

揹着昌浩的益荒眼中放出冷酷之光,水之波動迅速躥上他的全身,並在眨眼間凝結成冰。

雨水騰起煙霧。昌親感受到溫度在急劇下降,自己變得難以呼吸。

益荒擡手,冰之結晶隨之舞動。抱着手站在其身邊的阿雲也釋放出水之波動。

紅蓮雙眸放光。對手使用的是水之波動。這麼看來,兩者屬性相沖。

他很想抱怨幾句。出雲的八歧大蛇也是這樣,最近遭遇的敵人總是和他相剋,這怎麼能不令他惱火。

突然,左手緊握成拳的紅蓮產生了奇怪的感覺。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手指觸到腰間佩帶的武器。

那是土將勾陣的武器。

他握住筆架叉的柄。

儘管看到了他的動作,益荒依然毫不在乎地說道。

“我們現在並不願戰鬥。必須儘快返回。”

“那就把昌浩放下。”

紅蓮的鬥氣猛然上升。對此感到恐懼的昌親大驚失色,幾乎跌倒。

益荒與紅蓮相互對視,兩者的眼神迸射激烈的火化。在這一觸即發的情況下,益荒強壓鬥氣重複了一遍。

“剛纔我說的話你沒聽到嗎?這小子正在被黑暗侵蝕,被吞沒的話,將失去人的心,那樣也沒關係嗎?”

紅蓮緊鎖眉關問道。

“……你是說,昌浩有危險嗎?”

益荒淡然答道。

“如果你認爲我說的話是這個意思,那就算是吧。時間不多。玉依姬正在召喚他,命令我等在他墜入黑暗之前將他帶回去。”

抱着手的阿雲以冷淡的語氣說道。

“齋大人對你很感興趣,跟我們走。”

紅蓮產生了猶豫。自己是否有能力將昌浩硬搶回來呢。他也感到,他們所說的話不能置之不理。

昌浩的心正在被黑暗吞沒。這一點,紅蓮也察覺到了。

危險正逐漸增加。天狐之炎將昌浩包於其中。追求強大力量的心,很容易向黑暗傾斜。

傾斜,並墜入其中者並不少。一旦被吞沒,想要再爬上來是相當困難的。

能爬上來的只有極少數人。

冥官說的沒錯,一旦墮落,將無法再爬上來。

益荒與紅蓮之間火花四濺。

打破這令人恐懼的僵局的,是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人。

“……騰蛇,去吧。”

紅蓮非常吃驚,他回頭看着臉色鐵青的昌親問道。

“昌親,你說什麼……!?”

益荒和阿雲也把目光落到昌親身上。

被非人類注視着的人類青年,看着失去意識的弟弟說道。

“他們沒有說謊。既然昌浩有墜人黑暗的危險,就必須阻止這種危險發生。”

接着,昌親笑了笑,說道。

“騰蛇,儘管能力不強,但我也算是一名陰陽師,請相信我的直覺吧。”

即使不被人稱做“晴明之孫”,但他也是天文博士安倍吉昌的兒子。

陰陽師的直覺能引導他們做出正確的選擇。昌親完全無法理解這是爲什麼。

他只知道弟弟有危險,希望自己能爲他做點什麼。

益荒與阿雲的身份,他並不知道。不過,他們所說的玉依姬這句言靈。決不會是壞事。

對昌親而言,十二神將騰蛇是恐怖的存在。自記事起,他就對騰蛇的神氣感到畏懼,儘管相處了漫長的時間,恐懼感並不如從前了,但昌親還是對他釋放出的鬥氣感到害怕。

昌浩卻能平靜地與騰蛇相處。這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昌浩的內心充滿光明,因此,能照射出別人無法看到之物,並將其發現。

這樣的弟弟,如今正被黑暗所吞噬。自己必須拯救他,昌親的直覺告訴自己,應該接受他們的提議。

即使違背天皇下達的去伊勢,到晴明身邊去的命令,現在也應該按照自己的直覺去做。

昌親上前一步,說道。

“走吧,相信他們。”

這不是爲了別人,正是爲了昌浩。

紅蓮小聲嘟囔着,把握着筆架叉的手抽開,變回小怪的形態。

阿雲以冰冷的目光看着兩人,但什麼也沒說,只是嘆息了一聲。

益荒催促阿雲。

“走吧。”

水捲起旋渦。

將益荒與阿雲、昌浩與小怪一同吞沒。

※※※※※

玉依姬在祭殿祈禱。

大地的轟鳴依然持續。

爲了抑制住哪怕片刻的地鳴,玉依姬不眠不休地祈禱着。

玉依姬是巫女。肩負着傾聽並傳達神明聲音的重任。

這個國家的根幹如今正在崩塌。地鳴只不過是序曲而已。

現在還來得及。她現在還有力量。

然而,崩潰只是時間的問題。

齋望着玉依姬的背影。

在這五年間,玉依姬的靈力已經耗盡。從那時起,地脈就開始變得紊亂。

不過,由於天照之光的每日傾注,地鳴還是被勉強抑制住了。

均衡之所以被打破,是由於厚重的雲層遮住了陽光。

雨不停地下。在這個國家崩潰之前,恐怕不會停止。

只要玉依姬還是玉依姬,就絕不會作出讓這個國家崩潰和改變未來的事。

“……我的公主啊。”

齋悄然說道。然而,玉依姬沒有回答。齋的聲音,是無法傳到正在祈禱的玉依姬耳中的。

從五年前開始,齋的聲音就無法傳給玉依姬。

少女看着自己的掌心。那是一雙纖細的手。軟弱無力。齋戒只是名義,自己的生命本身已是罪孽,也並沒有傾聽神明之聲。奉行神明之職的資格。

即使這樣,如果沒有別人,齋也只能擔負起這個責任。

大地在轟鳴。

齋閉上眼睛。

“……神明啊。”

我的主君,我的神明啊,將罪孽的生命送到這個世間的神明啊。

我希望得到傾聽您的聲音的力量。

玉依姬就快無法支撐到完成您的使命了。

可是,神明啊,如果沒人能夠傾聽您的聲音,這個國家就會滅亡。

我的生命是罪孽,在我降生之前,我已經明白了這一點。

那麼,就算再加重罪孽,承擔的重負也不會變化。

如果揹負罪孽能夠拯救玉依姬的話,無論上千、上萬的罪孽我都願意接受。

水波聲,雨聲,以及地底傳來的毀滅之聲不斷響起。

神明啊,我的抻明啊。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請回應我的呼喚,賜予我力量。

“求您了,神明啊——天御中主神啊。”

這是被生活在大八洲的人們驅趕到忘卻之彼方的神之名。

是支撐這個國家,支撐人心,總是庇佑人們,將光明賜予人們的神之名。

“天御中主神啊,我們爲了守護地御柱,曾經違背過您一次。”

水波聲和雨聲交織。

聽到了少女聲音的玉依姬卻依然一動不動。

11

雨聲響起。

即使閉上雙眼,捂住耳朵,這聲音也會如不散的陰魂般追來,將他完全淹沒於其中。

雨聲、雷聲以及耳朵裡連綿不絕的心跳聲。

在心的深出泛起波瀾。激烈的轟鳴,正在將一切吞沒。

好吵,好吵。

恐怖的言靈聲響了起來。

墮落吧。到哪裡。黑暗中。

怎樣墮落?被海浪捲走,被聲音掩埋。

刻在心中的傷口開始化膿,流血。傷痛自根部擴散,要將一切吞沒。

吶喊,悲鳴。

你,是誰——?

※※※※※

雨聲一直在響,另一種聲音和雨聲交織。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這是熟悉的聲音。雖然有些不一樣,但他曾經聽過相似的聲音。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啊。那是。

那一天,在晚霞中的回憶。

“…………”

昌浩睜開模糊的雙眼,開始思考。

那是某一天的回憶。是燃燒的天空,是對赤紅天空的回憶。

那一天,傷痛折磨着他。

無論多麼用力地咬緊牙關忍耐,傷痛卻完全不會消失,如膿腫一般煎熬着他。

無法逃避,難以忘卻,惟有獨自承受。

即使在那個時候,他也一直想要變強。

爲了能夠忍受痛苦。爲了能夠肩負一切。爲了將失去之物從最初開始改變。

想要變強,想得到強大的力量。

無論在什麼時候,他都只想着追求力量。

可是,那是爲了什麼。像這樣承受痛苦,真的好嗎?

追求強大的力量是爲了誰。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什麼人?

“……這就是你的軟弱之處。”

突然響起的聲音產生了奇妙的回聲。

一直模糊的思考在一瞬間彷彿染上了清晰的色彩。

昌浩起身,脖頸的痛楚使他的臉扭曲變形。

“啊……”

輕聲叫喚着的昌浩意識到自己身邊有人,於是擡起了頭。

那是一位十多歲的少女。

這位容貌端麗的少女正安靜地看着他。

昌浩驚訝地問道。

“……你,是誰?”

接着,他感受到了帶着鹹味的海風。

昌浩聽到劈啪的柴火炸裂聲,橙色的光映照着四周,那是篝火的火焰。

昌浩明白了,是火焰的顏色勾起了他的回憶。

他的心中依然痛苦,依然有着傷痕。而他已經忍住了痛苦。

可是。

“……”

昌浩無意識地按住胸口。

痛,好痛,疼痛日漸強烈,未痊癒的傷變爲刺痛,不變的是目復一日折磨着他的痛感。

這種傷痛如呼吸一般跟隨着他。

“這裡有……”

少女指着昌浩說道。所指的,是他的左胸。

“足以讓心靈崩潰的傷。獨自一個人,是無法承受的。”

昌浩的目光凍結了。

他感到喉嚨乾燥,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昌浩蠕動着嘴脣,用盡力氣說道。

“你……說……什麼……”

這時,他眼角的餘光掃到一個白色之物。

昌浩反射性地轉過頭,看到一位身穿白色巫女服的女性站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

這位女性的年紀和風音相仿。

他又看了少女一眼。總覺得她們兩人非常相像,該不會是有年齡差距的姐妹吧。想到自己與哥哥的年齡差距,昌浩覺得相差十歲也不是很大的差距。

“對了,哥哥和小怪……”

昌浩茫然地搜尋着本應和自己在一起的兩人。

這時,他終於意識到。自己身處完全陌生的環境。

他的心臟不住地狂跳。

“哥哥他們呢……?”

風吹起。帶着鹹昧的風有着粘溼的特殊氣味。

篝火在燃燒。從木窗可以看到遠處聳立着某種東西。

昌浩仔細看着。隨後茫然地說道。

“……鳥居……?”

那是巨大的鳥居,聳立在黑暗中。然而,它與昌浩經常看到的鳥居不同。

是有着三根柱子的,形狀奇怪的巨大鳥居。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那時波浪的聲音。仔細一聽,其中還有雨聲。

昌浩不由得往後退。

“這裡,是什麼地方……”

篝火照不到的地方被黑暗包圍,發出的聲音產生空靈的回聲。這個地方,比昌浩想象的要寬敞許多。

他的心臟緊張得劇烈跳動。頭腦因混亂而無法正常思考。

快想起來吧,自己究竟做了什麼。

自己本該在前往伊勢途中的山裡,和二哥昌親、小怪他們一起。在天空發白的時候,動身趕路。

“……對了,在那裡,我們和那個白衣女子……”

那時候,叫阿雲和益荒的人來到他們面前,並對昌浩說道。

我的主君,以及玉依姬召喚你。跟我走。

看着巫女與那位少女,昌浩茫然地說道。

“玉依……姬……?”

少女搖了搖頭。

“我不是玉依姬,這位纔是。”

少女看着巫女說道。

玉依姬以平靜的雙眸望着昌浩。

接着,她蹲下,向昌浩伸出手。

白皙的玉指撫過昌浩的面頰,這讓他的身體無意識地僵硬起來。

片刻之後,玉依姬緩緩開口說道。

“——真可憐。”

昌浩一驚。

她在說什麼啊,完全不明白。

可是,她爲什麼要這麼說呢,自己完全聽不明白啊。

“…………”

突然,昌浩的視線變得模糊。

他無聲地看着玉依姬,淚水從他那忘記眨動的眼腈裡滾落。

昌浩的心劇烈跳動。

雨聲,那在耳中轟鷗的雨聲,一直在晌。

這種伴隨着心跳聲傳進心靈深處的聲音,一直縈繞在耳邊。

昌浩的心在劇烈跳動,瞳孔的深處搖曳着蒼白色的火炎。

玉依姬溫柔地將身體僵硬的昌浩抱住。

昌浩感到自己無法動彈。

他不明白,爲什麼自己會在這個地方。這個叫玉依姬的人是誰,這位少女又是誰。

被浪的聲音傳來。那聳立在黑暗中的鳥居究竟是什麼。

需要思考的問題多得不數不過來。可是,他的頭腦無法運轉,心已凍結,身體完全無法動彈。

拼命想變強的自己的心,究竟變成了什麼,昌浩陷入了迷茫中,完全找不出答案。

玉依姬的聲音震盪着他的鼓膜。

“這樣下去的話,會崩潰的。”

昌浩的雙眼已然被淚水浸溼。

閉上眼睛,那天的光景就浮現在腦海中,那天的雨、閃電。

“現在請休息吧。”

平靜的言靈迴盪在他的內心深處。”…………————”

昌浩無力地閉上雙眼。

玉依姬平靜地讓失去意識的昌浩躺下。

以白皙的玉指抹去從他眼中流出的淚水。

齋默默注視着這一切。

※※※※※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的心依然無法得到寧靜。

因爲,仍然能聽到雨聲。那一天的雨,深深地滲透進他內心的傷痛中。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那是波浪的聲音。

雨聲、心跳聲,都被波浪捲去了遙遠的彼方。

隨後——

包容一切的寂靜,悄然降於內心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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