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的利刃 全部章節

這是一種從未感到過的恐懼。

“什麼……”

她囁嚅着,不禁顫抖了起來。

她的眼中滲透着恐怖,眼神動搖着,身體的顫抖也越發強烈,手腳因爲恐懼而變的冰冷。她只覺得心臟劇烈地跳動着,呼吸的聲音也越發

空中傳來了翅膀拍打的聲音。

她反射性的擡起了頭。

一隻張開了黑色羽翼的烏鴉,從空中緩緩落下沉重。

“嵬……”

她喊着它的名字,聲音像是要哭出來一般,同時她伸出了不住顫抖的手。

嵬靜靜地任由自己停在那雙手中,低聲安慰着。

“小姐,冷靜點。”

“母親呢?母親在哪兒?”

當她醒來的時候,母親已經不知去向了。

母親從不曾扔下自己,獨自一人離開那麼久。

憑空襲來的濃重瘴氣飄浮在空中,漸漸凝滯在她的足邊。

烏鴉猛然張開雙翼,保護着這個渾身顫抖的少女。

它一邊揮動翅膀衝散瘴氣,一邊狠狠地咬着牙。

“混蛋……”

侍奉道反的巫女已緊急派遣大蜥蜴爲使者前往人間,想要尋求青年安倍晴明的幫助。

千引磐是道反最爲關鍵的封印。而現在,有人想要破壞封印以解放黃泉的屍鬼。只要守護千引磐不被破壞,就能守護封印,阻止此人的野望。

而道反的巫女此刻卻失去了蹤跡,瘴氣侵入了這片連晴明的力量都無法涉足的聖域。

“嵬……這是什麼?母親呢……”

少女驚恐着。

少女將烏鴉緊緊抱在懷中,在她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隻她從未見過的生物。

“……”

少女的悲鳴被堵在了喉中。

腳下彷彿有千斤重一般,一步也邁不動。

面對漸漸逼近自己的怪異生物,她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母……親……”

那隻山椒魚狀的巨大生物,徑直走向了少女。

少女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懷中的烏鴉是那樣溫暖。她的淚水簌簌地滴落在烏鴉黑色的羽翼上。

突然間,她聽到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扣擊着地面,就在那一瞬間。

“消失吧,妖魔!”

隨着一聲重重的喝叫,那異形生物慘叫着消失了。

少女不禁屏住呼吸,扭頭望向身後。

她的身後出現了一個小山樣的身影,他有八隻覆蓋着硬毛的足,眼睛閃閃發亮,嘴中還有銳利的牙齒。

少女鬆了口氣,頓時安下心來。

大蜘蛛彎下了前足。

“……小姐,巫女在哪裡。”

“不知道……不知道……”

少女哽咽着答道,它又將視線轉向了烏鴉。

“保護好小姐。”

它邊說着邊轉身走了。

目送着大蜘蛛的身影,少女全身脫力般跪倒在了地上。少女鬆開了雙手,烏鴉跳到了她的肩上。

“母親……究竟在哪兒……”

只有她們母女二人住在這兒,剩下的就是剛纔的大蜘蛛和大百足、大蜥蜴之類的守護妖,以及烏鴉嵬。

她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但母親告訴她,父親一直都在她身邊。現在,她似乎也漸漸地感覺到了父親的存在。

不知不覺,瘴氣越來越濃了。

她聽見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

“……”

是的,有人在呼喚她,用一種難以拒絕聲音呼喚着她。少女下意識地吞了口唾沫。

站起來,然後走向瘴氣的源頭。那是自己從未踏足過的,通往外界的道路。

她扶着粗糙的巖壁走向黑暗的隧道,感覺到了纏繞住腳踝的濃重的瘴氣。

“……小姐,快回去!”

嵬低聲警告着,少女霎時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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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瘴氣中,站着一個有些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詭異地笑了起來。

隨後,人影將枯枝般的手緩緩伸向了她。

嵬猛地飛上前去,張開翅膀震懾道。

“別過來!”

羽翼扇動的空氣吹散了部分瘴氣,但黑暗中的人影沒有任何迴應,反而伸落了嵬。

隨後,那隻手緩緩地掐住了少女纖細的脖子。

兩對令人毛骨悚然的光亮死死地盯住了少女。

“……”

黑暗中傳出了她不成人聲的慘叫。

巫女似乎聽見了呼喚聲,於是她回頭望去。

視線所到之處卻全是雪白色的。

“等等,請等一下。求求你,我已經……”

她懇求着這個死死拽住自己胳膊的男人,拼命掙脫了他的束縛。

不得不鬆手的男人用有點悲傷的眼神注視着她。

“爲什麼……”

“我不能離開那裡。我不能違揹我的職責。”

“巫女!”

巫女搖了搖頭,任憑夾着雪的寒風打在自己瘦弱的肩頭。

“笠齋大人,你錯了。人心是不會屈從於力量的。”

他將她猛地拽了過來。因爲疼痛,她的表情變得有些扭曲。她及腰的黑色長髮,在風中不停地舞動。

她知道,笠齋的心已經變得冰冷。

巫女直視着笠齋。

他難道是被什麼附身了?如果不是,他又爲何會進行這樣無謀的行動。當初他與晴明前往聖域時,他的眼神是那樣的溫和而平靜。而如今,他卻變得如此狂暴,這真是讓人匪夷所思。

她越發地不安起來。

因爲獨自一人揹負着永久守護道反封印的命運,所以在此之前,她從未離開過聖域。

所謂道反的封印,就是位於聖域最深處的巨大岩石——千引磐。

千引磐是道反大神的具現體,上面還附有大神的神力。

自己是侍奉道反大神的巫女,同時,她更是道反大神的代言者和妻子。沒有得到主人和丈夫的允許,她是不能擅自離開的。而且,她自己也並不願離開。

但笠齋此時,卻用狂躁的眼神狠狠地瞪着巫女。

“騙人,你在說謊。”

“我沒有騙人,我……”

笠齋打斷了巫女的話,語氣瘋狂而混亂。

“不,這不是你的真心話。我知道,我將成爲地上的王,我將得到比神更高的地位,我將成爲連天都能主宰的王。”

如果成爲地上的王,如果得到能與神匹敵的地位,那麼巫女就會留在自己身邊了吧。

智輔的宮司是這樣對他說的。

巫女的臉色頓時煞白。

“怎麼會這樣……”

身爲凡人,卻想要得到與天同高、在神之上的地位?

這不可能。這絕不是人所能奢望的,人不該這樣奢望。

“你一直都想出來。永遠守護封印,你就要永遠被關在那裡,永遠身陷職責所帶給你的痛苦。所以你想逃跑,而我感覺到了。”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巫女拼命爭辯着。

“我是道反大神的妻子,我是真心這樣想的。笠齋大人,我只求你明白,無論你對我多麼另眼相待,我都無法做出任何迴應。”

她伸出雙手,捂住了自己快要哭出來的臉。

啊,我必須回去了。我太擔心那孩子的身體了。我根本不該離開那裡的。

這裡是哪兒。

巫女從沒到過外面的世界。現在她跟本不知道他們身處何處。

應該是在山裡吧。一片雪白的世界,只有白色。

天空被厚厚的雲層掩住,雪紛紛揚揚地下着。風冷冷的,吹在身上針刺版地疼。空氣冰涼冰涼的,不只是身體,彷彿連心都會被凍住。

“求求你了,請讓我回聖域吧。這樣下去會發生可怕的事情的。”

胸中充滿了焦躁和不安,她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儘快回去。

眼看着巫女轉身想要離開,笠齋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沒什麼可怕的事情。如果你不從我手中掙脫,就不會有任何可怕的事情。”

“求你了,笠齋大人……”

巫女苦苦的哀求着,叫喊着。

然而就在這時,笠齋和巫女被一陣猛烈的衝擊所襲。地上的積雪揚起一陣白色的雪霧,四周頓時變得模糊起來。

“怎……”

笠齋被震出了幾丈遠,他渾身是雪,努力使自己站了起來。

“剛纔那是……巫女?”

雪霧漸漸被風吹散,視野也跟着開闊起來。

剛纔兩人所站的地方,地上凹下了一個坑,應該就是剛纔的衝擊所致。

“巫女,巫女!你在哪裡……”

笠齋四處搜索者巫女的蹤影。

難道是被雪埋住了,抑或是失足從坡上摔了下去?

他找了好久好久,但始終沒有找到巫女的影子。

“去哪兒了……”

忽而傳來一陣低沉的,耳語般的聲音。

“……她逃走了。”

笠齋吃了一驚。

“難道是宮司?”

他有些茫然地喃喃念道,隨後自己立刻否認了。

智輔宮司因爲想要粉碎千引磐從而解開黃泉的封印,早已命喪安倍晴明之手了。

宮司是被晴明追到走投無路而掉下懸崖的,雖然還沒找到他的屍骸,但從那樣的高度摔下來,任何人都必死無疑。

那麼,這聲音是宮司最後的意念?

笠齋的思考變得混亂,他努力想理出些頭緒。而宮司的聲音卻開始源源不斷涌入他的耳中。

“應爲你沒能成爲一統天下的王。因爲你沒能得到與天同高的地位……所以你得不到巫女。並且,她將永遠不會回到你的身邊……永遠。”

笠齋的表情開始扭曲。

“不對!不是這樣的!巫女她……”

“那麼巫女,爲什麼會消失了?”

被抓住要害,笠齋愕然了。

……對啊。一切都是她爲了逃跑而裝出來的吧。

她所說的一切,都是爲了掩蓋真實而編織出的謊言。

笠齋的腦子頓時亂作一團。所以他沒能發現,如果冷靜地思考一下,就能發現對方的話中從滿了無數矛盾。

“可憐哪,夏笠齋。很快,你就什麼都沒有了。”

咒語般的暗示刺激着他的耳膜。

“所以,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給你力量……”

笠齋被封凍的眼神中,透出了殘虐狂暴的氣息。

第二章

昌——浩——……昌——浩——……喂,昌浩……一系列熟悉的話語在昌浩的耳中響起,而後消失了。

高龍神冰冷而威嚴的聲音,在神聖的貴船的黑暗中迴響。

“騰蛇擁有十二神將中最強的通力。如果變爲妖異,那必定是至今爲止最爲可怕的妖魔。”

比起前些日子侵入貴船的妖怪,還要更勝一籌。

“他的魂被縛魂之術所困同時,還吸入了大量瘴氣,如果他身體死了,魂自身也就消失了。”

而當魂完全消失的時候,在異界也將誕生一個新的神將。他同樣將以人們想象中的姿態出現。

昌浩緊緊地攥着拳頭,在神威嚴的話語種一聲不響地站着。

他醒來之後,就拜託車之輔把自己帶到了貴船的本宮。

高龍神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全數告訴了前來詢問實情的昌浩。

騰蛇回不來了。而騰蛇的血又是解開黃泉封印的鑰匙。

是爲了守護封印將騰蛇殺死,還是冷眼旁觀、等着黃泉的軍隊毀滅人間的一切。

被黃泉瘴氣吞噬了的騰蛇之魂,已經不是昌浩所認識的那個“紅蓮”了。

爲現實所迫,高淤之神逼昌浩做出選擇。

對於一名十四歲的少年來說,這未免是個太過沉重的命運選擇。

……早已決定了。

其實很早就做了決定了。

這是他最初的誓言。可是。

“……我……”

握緊拳頭的手掌被指甲刺破,血順着指縫低了下來。

貴船的寒風打在身上,冷到發痛。

“……”

發不出聲音。

早已決定了。

決定成爲一個不輸給任何人,能保護任何人的最偉大的陰陽師。

昌浩發了這樣的誓之後,小怪笑了。

……你說的話,我記住了。

從那之後,好像已經過了很久。

自己一直謹記着所發的誓言。而小怪……紅蓮他,也一直爲了幫自己實現這個誓言而盡力協助着自己。

他一直,在保護自己。

猛地,他感到腹部的傷口抽痛起來。

這疼痛,勾起了他痛苦的記憶。

而此時,他卻被迫面對着一個無法逃避的選擇題。

“……人類之子啊。”

平和而安詳的話語中,充滿了殘酷的意味。

昌浩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喉嚨深處被什麼堵住了。沒能發出的聲音,靜靜地消失在空氣中。

只有呼吸變得急促,心臟的跳動越來越狂亂。

祭神高龍神坐在船形巖上,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昌浩。她眼中冰般的寒冷和閃電般的銳利,直直地刺向了昌浩。

“人類之子啊。對於我等來說,你不過是個生命尚且不足瞬間的幼兒。”

話音剛落,高淤眯起了她的雙眼。

“無論你的選擇如何,都與我高淤無關。神不必揹負人類的命運。”

昌浩的雙肩顫動了一下。

“因此,無論結局怎樣,都不會有人責備你。”

高淤嘴邊浮出一絲淺笑,同時舉起了右手。

她的手掌對着天空,掌中燃起一團灰白色的火焰。

“……不過。”

昌浩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團晃動的火焰。

這不是普通的火焰。這火焰不屬於這個世界。

“如果你選擇那條揹負污名的道路,我高淤就將這個借給你。”

昌浩緊張地吞了口唾沫。

“這……是……”

高龍神簡短地回答道。

“殺死神的力量。”

殺死神。

昌浩只覺得心一沉。

十二神將,正處於神的最末位。

昌浩屏住了呼吸,只聽高淤繼續緩緩地說道。

“能殺死神的只有神。但是,十二神將雖名爲神,卻是人類之子。就算是毫無力量的你,如果使用這個,殺死十二神將便不在話下。”

而如果接受了,就會揹負殺死神的污名。

看着沉默不語的昌浩,高淤熄滅了掌中的火焰。

“……爲了不讓你誤會,我多說一句。其實我對這個世界還是挺中意的。”

也就是說,選擇已在眼前。

“這不是命令。能做選擇的只有你。”

人心是件脆弱的東西。

這樣的話,就有理由對自己說,這不是自己的本意,而是被別人的想法所扭曲了。所以,自己就不用責備自己,有了理所當然的避難所。

身上所揹負的東西越大就越是沉重,陰暗的元年就會更深地在心地紮根。

然後不知何時,心就會被黑暗所吞沒,外表也會完全改變了嗎。

注視着依然沉默不語的昌浩,保持着人類形態的高龍神冷冷地開了口。

“作爲神的恩典,我可以給你第三個選擇。”

心臟似乎無法繼續負擔般疼痛,腹部上口的痛也變得更加劇烈了。

只剩下冰冷和威嚴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黑暗。

“把一切都交給神吧,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不必再看不必再聽。如果這樣,人類之子,你不必做任何選擇,由神來做判決,結果到時自會出來。”

神不帶任何感情的話語,如同利刃一般刺痛了昌浩的耳膜。

也就是說,就算逃避也不要緊。

不必理會這太過沉重的選擇,只要裝作不知道就行了。

這就是神的恩典。

但是。

昌浩再次張開嘴,但仍然什麼都沒能說出來。只覺得喉嚨乾燥的不行。

“……”

不經意間,自己的聲音消失了。

他只聽見心臟跳動的聲音。跟眼前似乎被染的血紅,劇痛開始在全身遊走,連五感都突然被切斷了。

高龍神遠遠地看着倒下了的昌浩,將視線轉向了昌浩背後出現的人影。

或許是因爲隱形得非常成功所以昌浩並未注意,但高淤從一開始就已經發現了神將的存在。

那雙在昌浩上方的雙眸,如同比黑暗更深邃的黑曜石。從弧度優美的脣中,傳出了稍顯低沉的聲音。

“……居然真的逼他做這麼殘酷的選擇,高龍神。”

貴船清冽的風,拂動着她及肩的黑髮。

高淤只是略微翹了翹嘴角。

“十二神將勾陣啊……我們真是好久不見了。”

風停得有些突然,空氣被寂靜凝結了起來。

勾陣淺笑着,細長的眼中卻透出了危險的氣息。

“我不是來敘舊的,我是他的護衛。”

因爲小怪不在了,所以十二神將總有人隱形跟在昌浩身邊。昌浩現在幾乎徘徊在死亡的邊緣,靈力也隨着體力的下降而大幅削弱。照理說,他現在應該靜養。

但是,深知孫子個性的晴明,斷定昌浩肯定不甘心安靜地躺在牀上修養。於是他命令神將門寸步不離地保護他,所以平時他身邊必定有一個人守護。

果不出所料,昌浩不顧身上的傷溜了出去,讓車之輔載他去了貴船。

偶爾接替的勾陣跟着妖車來到了這裡。一邊守在昌浩身邊,一邊聽着他與高淤之間的對話。

“其實,他現在應該臥牀靜養的。”

勾陣邊動手將昌浩抱起,邊輕輕皺了皺眉頭。

畢竟是個十四歲的男孩,要把他抱起來可不輕鬆。對於身爲神將的勾陣來說,雖然他的體重並不重,不過畢竟是男孩的體格。早知道應該把或白虎一起帶來。

高淤用腿撐住胳膊,支着腦袋。

“你們覺得說不出口的,我都替你們一一解釋明白了。可你們連一句謝謝都沒有還光在那裡抱怨,真是太會做人了。”

“沒有人逼你,是你自己要說的。晴明其實早就打算找機會告訴他了。”

本打算至少等他傷好了以後再說的。事實太殘酷了,就這樣告訴他,於身於心都是一次相當沉重的打擊、

但這樣的話,或許昌浩就會不停的追問,而沒有一個人敢透露半個字。在這種情況下,昌浩只會在一邊乾着急。

事態非常嚴重。即使是看上去冷靜依舊的晴明,其內心也不自覺地產生了動搖。如果是平時,無論怎樣的事態晴明都會如實告訴昌浩,因爲這樣能避免產生不必要的不安和誤解。

“轉告晴明,他欠了我一個大人情。”

“如果記得的話會轉告的。”

夜色中,昌浩的臉色仍顯得異常蒼白,呼吸淺而急促。看起來他是靠毅力才撐到現在的。

勾陣一邊確認沒有碰到昌浩的傷口,一邊轉身向高龍神問道。

“高龍神,一定要抹殺騰蛇嗎?”

勾陣的眼中閃爍着冰刃般銳利的光芒,高淤之神不禁感到一絲涼意。

“我沒有這麼說啊……我的意思是,要選就得選最爲‘公正’的那一個。”

“不是指對你最有利的選項吧……”

“如果他有魄力爲了一個神將而選擇整個人類的毀滅,那倒也很有趣。”

勾陣的臉上沒有了任何表情。

“……還是和以前一樣,很特別的思路。”

“因爲我是神。”

圍繞在勾陣四周的風開始不安地動搖起來。

高淤趣味盎然地望着她,微笑着。

“雖說位於神的末席,但你終究也是神。”

“但畢竟是人類之子,就像你剛纔說的。”

聽了勾陣的回答,高淤眯起了眼睛。

“很懂得體諒父母的心情啊。”

她指的是勾陣的主人安倍晴明,以及被晴明確認爲自己繼承人的昌浩。正是因爲有了他們那樣的“人心”,十二神將才會是今天的十二神將。

“談不上體諒不體諒的。”

勾陣果斷地回答道。她淺笑着,眼神依舊閃爍。

“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不能眼看着騰蛇就這麼死了,所以我要把他奪回來。至於其他的,我從沒想過,僅此而已。”

世界的好壞又與自己何干,這只是個人情感的問題罷了。

“既然如此,神將,身爲你等主人的晴明,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勾陣眨了眨眼。她不曾料到會被問這樣的問題。

“……一直以來,他所做的判斷都是我們不曾料到的。”

所以十二神將,只要服從晴明的命令即可。

不必去思考那判斷究竟是否正確。

“從他身爲我們主人的那一刻起,他的話語就是一切。”

不論事實究竟如何,或者發生怎樣的變故。

不管事情多麼紛雜,而真相又是什麼,對十二神將而言,晴明的話語就是他們前進的唯一方向。

“騰蛇曾在50年前犯下滔天罪行,晴明卻能對此既往不咎。這就是我主晴明的回答。”

騰蛇曾差點至晴明於死地,而晴明在青龍主張抹殺騰蛇時,卻始終沒有認同。

聽了勾陣的回答,高龍神若有所思地抱起了胳膊。

“人心……嗎……”

人心這東西,有時甚至能凌駕於神力之上。

看着被勾陣抱起的昌浩,高淤眯起了眼睛。

這個經過九死而獲得一生的脆弱的人類之子。

就算他真的放棄了選擇,那也是情有可原的。畢竟這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實在是太過沉重了。

“打擾了。”

勾陣帶着昌浩轉身離開。將昌浩送來的妖車正靜候在離本宮不遠處。

目送神將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高淤的眼神轉向了地面。

地面的一部分被染成了深色。

那是昌浩曾站立的地方。是他掌中的鮮血將地面染成了紅色。

一個白色的身影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那時曾寸步不離昌浩的白色小怪的身影。

高淤仰天長嘆。

其實也不必立刻就做出選擇,時間還是有的。安倍晴明應該也注意到了這點。

想要打開黃泉的大門,就必須做好一系列完全的準備。而現在,對方所需的時間已經越來越短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相信你們的,不過……”

勾陣將昌浩帶回了安倍府。身披單衣的晴明已是早早地等在了那裡。

“告訴我了的。”

勾陣聞言點了點頭。晴明摸了摸昌浩的額頭,表情有些凝重。

“……這傢伙還是一點都沒變哪。”

看着昌浩尚且稚氣的睡臉,晴明的眼前浮現出過去的一幕幕。

那時他的身邊,總是守着一個高瘦的神將。神將總是斜倚着柱子或牆壁,靜靜地守在熟睡的嬰兒身邊,眺望着遠方。

即使父母和兄長都不在身邊,嬰兒只要看見那雙金色的眸子在注視着自己,就會甜甜地笑起來……

“已經長這麼大了……”

晴明想,如果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該多好。

夢醒之後的早晨,昌浩依然和小怪拌着嘴,而彰子則在一邊習以爲常地看着他倆。

他伸手撥開昌浩額上被汗溼的劉海。

“讓他睡吧。”

晴明平靜地說着。勾陣默默地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晴明目送她離開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現在離天亮還很早,但自己已經沒有了睡意。

晴明穿上了本披在肩上的衣服,坐在了地板上。

天空的雲被風漸漸吹散,看來明天應該是晴天吧。

幾天前,晴明受到了來自左大臣藤原道長的文書,內容爲委託他去完成一些事情。表面上看似乎只是一些私事,但仔細想來就能發現,僅憑晴明一人之力是無法輕易完成的,必須要他親自前往某地進行詳細調查。照理說,這完全可以以正是委託的方式下達至陰陽竂來進行調查。

左大臣宅邸零星遍佈全國,而在山陰就有其中一處,名爲出雲國,處於半島之內路延伸部分,爲左大臣所有的莊園一角。而從入海口至內陸部分中的某處出現了異常的騷動。這就是左大臣委託清明前往調查的內容以及原因之一。

晴明皺着眉頭抱起了胳膊。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

當地信仰一種名爲“智輔社”的教派,此教派自成一體,大約在十五年前出現並漸漸演變至今。人們崇拜的是一位立於“智輔社”頂峰的老人,信徒們稱他爲“宗主”。據說這位老人曾治癒了垂死的病人,並使溺水而死的兒童復活。人們相信他能創造奇蹟,據說他甚至能在夏季乾旱少雨時呼雷喚雨。

這些事實在近幾年才傳入道長的耳中的。由於去年秋天的人事變動,一位政務官被調走了,他才從接任者口中得知了這樣的傳聞。

那個溺水的孩子據說是政務官的小兒子。因爲對方有恩於自己,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但信任的官員並不知道這事,於是便將當地的異教信仰上報了。

接到彙報的道長不知如何是好,這才發文求助於晴明。無論是誰,都難以忍受在自己的領地有這種可疑異教的存在。

“智輔……”

晴明狠狠地咬牙念道。

如果他能早點聽說這個名字,那麼現在的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五十年前與晴明對決而被誅滅的,正是智輔地神的信者——智輔的宮司。

在與風音的戰鬥中,她也曾說過自己的主人是“晴明大人的舊相識”。晴明腦中浮現出智輔宮司的身影,但立刻,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因爲宮司明明早已死在自己手中。

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看現在的情況,應該是十五年前,智輔的宮司通過某種法術復活,抑或其他智輔的追隨者創立了這一教派。

不管怎麼說,“宗主”的目的和宮司是一樣的,那就是黃泉大門的開啓。

五十五年前被誅的宮司的身影,與風音的身影重疊了起來。

她到底是誰。她擁有足以匹敵道反巫女的靈力,卻被“宗主”當作棋子擺佈。她必定知道自己只是被利用,卻依然跟隨着“宗主”……

“晴明。”

背後涌出了神氣,那是一直隱身着的玄武的神氣。

這個小孩兒般的神將站在晴明身邊,用看上去與他年齡不符的嚴肅表情開口說道。

“晚上很冷的,感冒了怎麼辦。你也不想想你都多大歲數了。”

“可我還是很硬朗啊。”

“自信過頭了。”

玄武冷冷地扔下這句話後,嘆了口氣。

“你一直都是這樣只顧自己,從來都沒考慮過我們的心情。”

他的語調很平靜,但誰都聽得出這是在責備晴明。

晴明盯着這個以正座姿勢坐在自己身邊、面無表情的玄武。

他漆黑的雙眸讓人很容易聯想起平靜的水面——不是指那種波瀾不驚的水面,而是冰冷寂靜的水面。

“在我們猶豫着怎麼告訴昌浩的時候,昌浩已經知道了事實真相。而天一現在仍生死未卜,宗主和風音也是不知去向。到現在爲止,我們一直都處在被動的局面。”

玄武緊緊握住膝上的雙手,表情凝重。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們是那麼無力。”

晴明苦笑着。

“決定不告訴昌浩實情不是因爲你們的猶豫,而是因爲你們太溫柔了。你們害怕他受到傷害,所以才瞞着他的。”

晴明伸出他骨節突出的手,輕撫着玄武的頭,玄武眯了眯眼,但還是任由他去了。

雖說通過外表來對神將下定論是非常愚蠢的,但畢竟玄武和太陰都是小孩的樣子,所以不知不覺就把他們當作孩子對待了。

“其實我們都一樣。但我覺得雖然經常與紅蓮和昌浩一起行動,但似乎他沒什麼反應,我很在意這點。”

玄武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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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陣說,其實我們之間和他們感情最深的是。但我無法認同。總是沉默寡言的,她憑什麼這樣斷定。”

玄武皺起了眉頭,看來他真的無法理解爲什麼勾陣這樣判斷。

晴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啊,勾陣的話很有道理……只是幾乎從不敞開心扉罷了。”

聽着這話,玄武不禁歪了歪頭。

“是真的麼?那他又是爲什麼呢。”

“這個麼……”

仰視着烏雲密佈的天空,晴明的臉色變得有些沉重。

“我不願去想。”

晴明在年輕時,就感覺到了內心的封閉,但他從未對其他人言明過這點。晴明以爲他感情沒有起伏是因爲他自制力好,沉默寡言也只是因爲性格原因所致。

其實十二神將之間

並沒有太多的羈絆。雖說也有一個例外的,但基本上處於互不干涉的狀態。想到這兒,不得不稱讚勾陣的細心和洞察力。

玄武思考了許久,擡頭看着身邊高於自己的晴明。

“你對風音持有的勾玉有印象嗎?”

那是一個紅色的勾玉。只要牽涉到它,這名素來沉着冷酷的女術師都會臉色一變。

“如果我沒記錯,那應該是道反巫女的耳墜。”

爲什麼它會在風音手裡。風音又爲什麼會那樣重視它。

酷似五十年前失蹤了的道反巫女的風音,在聽到夏笠齋的名字時反應相當強烈。

“風音應該和失蹤了的道反巫女以及夏笠齋有某種聯繫,只可惜我們不知道。”

說到這裡,玄武一臉崩潰的表情。

“……我們簡直就像羣廢物。”

雖說是自嘲,但他的語氣異常嚴肅。

晴明嘆了口氣後搖了搖頭。

“風音怎麼看也就只有二十來歲,她重視勾玉並不到表她就和巫女有關。至於笠齋,連我都想不出他們之間有什麼聯繫。”

無論怎樣思考都得不到答案,能用來進行判斷的依據實在太少了。

在聖域,守護道反之封印的只有巫女。雖說還有守護妖,但她一直一個人,難道不覺得孤獨嗎。

剛想問出口,眼前浮現出的卻是道反巫女寧靜的微笑。看來這問題根本不用問。

雖說她是神的妻子,但神並不會現身。身處與世隔絕的聖域的巫女不是神,她只是個人類。

或許說,她原本是人。但因爲長期與世隔絕,她或許已經不能算是人了。晴明這樣想着。

那麼,與她酷似的風音到底是什麼人。

被黃泉瘴氣污染而變爲妖異的怪物將她困在體內時,風音仍活了下來。

她明顯是被當作棋子使用,然而宗主卻在她奄奄一息時將她帶了回去。這又是爲什麼?

沉默了許久的晴明終於低聲地開了口。

“……玄武。”

玄武漆黑的雙眸注視着自己年老的主人。晴明壓抑着語調說道。

“你剛纔說‘宗主和風音也不知去向’,所以恐怕,他們現在在出雲國,東出雲的意宇郡。”

“爲什麼?”

回視着玄武驚愕的目光,晴明斷言道。

“因爲與黃泉相連的伊賦夜之坡就在那裡。”

第三章

寒風刺痛臉頰。

陷於昏迷的巫女終於睜開了眼睛。她不顧因長時間昏迷而有些僵硬的身體,硬是撐着自己坐了起來,環顧着四周。

這是一條由粗巖形成的狹長隧道。

她非常熟悉這條隧道,這是通往聖域最深處唯一的途徑。而眼前的岩石,就是用來阻隔人間與聖域的大門。

只有獲得允許的人或是守護妖才能通過這道門。是的,就像曾經安倍晴明和夏笠齋那樣被指引至此的人。

笠齋的喊聲直到現在都還回蕩在耳邊。

……爲什麼……究竟爲什麼……

她使勁搖了搖頭,站了起來。

冰冷的岩石阻斷了外界於聖域。

“爲什麼……”

隧道中迴盪着巫女的呢喃,這聲音不停地重疊着,最終歸於寂靜。

她應該是和笠齋一起,在外界,在一片雪海中。

之後,她被突如其來的衝擊震昏了,所以對於之後的事情,她一無所知。

自己是怎麼回聖域的。

想到這兒,巫女微微皺起了眉頭。

“回聖域……”

她猛然間清醒了,慌慌張張地打量着周圍。

“不對……”

這裡不是聖域,這兒是岩石的另一邊,也就是人間。

“正是如此。”

手扶着巖壁的巫女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震懾住了,她只感到了背後的絲絲寒意。

空氣中漂浮着屍臭般的瘴氣。站在背後的必定不是活人。

“這付殘破不堪的身體,大概是進不了聖域了吧。”

巫女下定了決心,毅然轉過身。

通往人界的隧道入口處,一個人影模糊可見。他全身被袍子過得嚴嚴實實的,卻遮不住他身上的臭氣,隱約可見的臉部也差不多爛了一半。

“道反的女人,把門打開。”

他一步步逼近,不時用粗啞的聲音命令着。

“智輔的宮司,你還活着……”

巫女咬着下嘴脣,她能感覺到他隱藏的臉上正在扭曲地笑着。

“你以爲我死了……是啊,我早就死了。”

巫女震驚了。他說他早就死了……怎麼會這樣。

彷彿感覺到了巫女的不解。宮司伸出了右手,手肘的關節不自然地扭曲着。宮司用左手抓住右手手臂,毫不費力地扯了下來。

露出了白骨的右臂被扔到了巫女的腳下。

“看,就是這樣……這身體本就是借來的,所以才這樣。”

只是行動有些不方便。

“雖然我也想重新找個身體,但這個身體太小了。”

被遮住的頭向背後示意。

巫女望向他的背後,痛苦地喊了起來。

“風音!”

她年幼的女兒躺在地上,烏鴉的身軀以張開翅膀保護着她的姿態覆在她身上,只是,它一動不動。

“爲什麼?她明明在聖域的神殿中。”

“不過一個孩子,我完全能夠在瘴氣涌出的間隙將她帶出來。”

智輔趁亂施了法術,只讓自己的影進入了聖域。

智輔用眼角掃了一眼烏鴉的身軀,嘲笑道。

“道反的守護妖還真是沒用,即使它到了最後還在抵抗。”

“嵬……這到底……”

巫女說不下去了。烏鴉到了最後一刻,仍然拼盡全力守護着風音。

嵬是風音的守護妖,它是和風音同時誕生的。

“如果你珍惜你女兒的命就把門打開,帶我去聖域的最深處,道反的封印那裡。”

“你是……爲了什麼……”

宮司剩下的半張臉上寫滿了嘲弄。

“我要放出黃泉的軍隊,讓人間成爲根之國的附屬。”

黃泉的軍隊。根之國。

巫女揚起了眉毛。從緊閉的大門那裡,似乎透出了些什麼——凝聚在足邊的令人恐懼的瘴氣。

宮司笑了起來。

“即使藉助屍鬼的力量也是無法破壞封印的。巫女,還得靠你啊。不奉上祭品的話就無法進入聖域。這可真讓人不爽快。”

道反大神及其巫女和守護妖,全部都是神界爲自己所設的障礙。

“神界所設的障礙……”

巫女呢喃着,屏住了呼吸。

“難道說智輔是……”

宮司沒有回答,而是用露出森森白骨的右臂直指風音。

“如果你不開門,我也不介意用她。而且,一旦打開了大門,她也就沒用了。不過……畢竟她還年幼,力量不足。”

從岩石背後滲出的瘴氣越來越強烈,而聖域身處道反封印的力量卻在減弱。

自己不過才離開聖域一會兒,封印的力量已經被削弱至此了嗎。

一旦打開大門,瘴氣就會完全侵襲人間。其結果如何,巫女無法想像。

守護妖們究竟是否仍留在聖域,還是爲了尋找自己而前往了人間。

似乎看透了巫女的心思,宮司開了口。

“守護妖已經不在聖域了。而且,那個愚蠢的傢伙還算是有點用。”

巫女感覺身陷冰窖,她感到了絕望。

笠齋果然被宮司騙了。

“他到最後都表現得很出色。”

“到最後……”

“愛恨之間不過一紙之隔,愚蠢的傢伙始終都只是個愚蠢的傢伙。而愚蠢的代價,就是他的生命。”

巫女捂住了臉。

“笠齋大人……”

巫女跪倒在了地上。胸中複雜的思緒與情感交織,使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宮司蔑視着崩潰了的巫女,擡了擡下巴。

“去開門……把那岩石挪開。”

然後,黃泉的瘴氣就會傾斜,自己就前往聖域的最深處破壞道反大神的封印。

這事關她女兒的生命,她不可能說“不”。

“……我拒絕。”

巫女擡起頭,眼中沒有了一絲恐懼。

“我是道反大神的代言人。大神不會允許封印被開啓的。”

無論做出怎樣的犧牲,哪怕是自己最愛的女兒的性命。

“智輔的宮司……不,應該是道敷的信者,這片託付給了神的土地,是不會被你輕易奪走的。絕對!”

霎時,巫女全身迸發出白熱的閃光。

那光直射入宮司的眼中,隨即,他的身體開始燃燒。

“混蛋,她居然還有這樣的力量……”

話音剛落,宮司的身體就被燒得失去了原形,殘肢一塊塊地落下,裹在身上的袍子也滑落在地上。

隧道中充滿了神氣。力量的奔流集結在岩石大門前,直射至聖域的最深處。

封印原本被消弱的力量,被神氣加強,瘴氣的噴涌被明顯的抑制住了。

……到此爲止了嗎。

巫女終於頹然倒下。

她傾盡了生命中力量。她的力氣已經所剩無幾了。

她急促的呼吸着,用僅剩的力氣呼喚着。

“……嵬……”

微微地,漆黑的翅膀顫動了一下。巫女見此情景,終於放下心來。

“我把風音……交給……你了……”

她艱難的張口,低聲說道。

“巫……女……”

見嵬盡全力擡起了頭,巫女漸漸垂下了眼睛。

“把這個……”

無力的手伸向右耳,顫抖着將紅色的勾玉取了下來。

嵬蹣跚着來到巫女身邊。沒等將勾玉交給自己,巫女就停止了呼吸。

將勾玉銜在口中之後,嵬回到了風音身邊,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勾玉塞進她的袖中。

自己也已經到了極限。

它再次張開翅膀蓋住風音,將頭放在她的肩上。

巫女是不會死的,她只是睡着了。只是,不知她會睡到何時纔會醒。

在這之前,自己必須擔負起守護這個幼小女孩的重任。

嵬緩緩睜開眼睛看着風音。雖說風音一直都昏迷着,但她總算是沒有了性命之憂。

封印被保住了,智輔的宮司也消失了,其它守護妖不久也該回來了。這樣的話,就能淨化聖域,然後就能將巫女和風音送回神殿。只要能在道反大神身邊靜養,她們二人應該都能很快恢復。

隧道內被黑暗和寂靜籠罩着。嵬的意識也開始漸漸變得模糊。

到底過了多久。

遠處傳來一陣微弱的腳步聲。嵬費力地睜開了眼睛。

它愕然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空氣中透出一種強烈的鐵腥味。

腳步聲在風音身邊停了下來。

“……用盡了力量嗎……”

一個極其粗啞的男聲響起。男人從地上拾起智輔的長袍,輕蔑地恥笑着。

嵬看見了。

它看見了他胸口被穿透的傷。

他的衣服被染成了紅黑色,上面透出強烈的鐵腥味。

注意到烏鴉凝視着自己的視線,男人眯起了眼睛。

“……剛纔的身體太老了,所以很容易壞。”

而現在的身體卻非常合適。而且在這個身體中,仍留有極其強烈的執念。

瞥了一眼被震驚的嵬,依附在笠齋身上的宮司將手按在血液早已凝固的傷口上。

男人咧了咧嘴,他抓住了啄向自己傷口的嵬。

“讓你看些有趣的東西,讓你眼看着自己無力守護的人走向末路。”

“你說什麼……”

男人的手指死死的嵌入了嵬的左肩。被撕裂的的疼痛轉化爲強烈的炙熱。

嵬承受着劇痛,看着男人從胸部的傷口中取出一個紅色的拳頭大小的物體。那應該是曾被剜出的心臟。被挖出的心臟仍在跳動着。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附身。

男人用力將自己的心臟塞入嵬的傷口中,同時口中唸唸有詞。隨後,男人手中的肉塊突然發生了變化。在嵬炙熱的傷口中,長出了一個與嵬一模一樣的烏鴉頭。

“居然做這種事……”

對着憤怒的嵬,左側的烏鴉開口說道。

“這有何不好。這樣我就可以用你的角度來觀察。”

左側烏鴉的嗓音與男人一模一樣。

“這樣一來,你所看到的東西和你所說的話,我都能親自體會到。”

“然後,如果你想要反抗,我就把這個小女孩撕成碎片……不。”

男人頓了頓,表情詭異而扭曲。

“我現在就能殺了她,殺了這個女孩。”

但立刻,他又說道。

“我不會這麼做的。她還有利用價值。她雖然年幼無力,但會比道反的女人更聽話。”

“不不……要殺的只是這個女孩而不是巫女……這個絆腳石!”

從同一張嘴裡,卻吐出了意思相反的話語。

呆呆地看着這一切的嵬,自言自語着。

“夏……笠齋?”

男人詭異地笑了,他的左半邊臉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

“是的,笠齋的執念就在這裡。”

“道反的女人,因爲笠齋不希望你死,所以我留你一命。”

他看了看倒地不起的巫女,將視線移向那塊巨大的岩石。

岩石中蘊藏着強烈的通力。這強大的力量曾將無數人拒於聖域之外。

“看來道反的女人用最後的力量封住了它……就算不能打破,只要有了巫女的血脈,想要解開封印看來也不是難事……”

所以他纔沒殺巫女的女兒。並且,笠齋,我如你所願,留了巫女一命。

男人將風音抗在了肩上,並將巫女也一同抱起。

渾身無力的嵬硬是逼着自己追了上去。

“停下……你到底要把她們怎麼樣……”

“我說過,我不會殺她們。”

左側的烏鴉譏笑着。

“不會殺她們……”

殘忍的話語迴盪在空氣中。

這次,嵬的意識真的陷入了黑暗。

第四章

幾天後,昌浩不顧身上的傷,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進了宮。

當然晴明和十二神將都上前阻止過他,但昌浩應是不肯退步。

“敏次也來信責備我了。我會注意控制外出的次數的……沒事,我不會勉強自己的。”

如果只是普通的日常工作,那不會對身體造成太大的負擔。

晴明也曾教過昌浩抑制疼痛的法術,也有能夠止痛的符咒。但靠這些是不可能是他復原的。但不管怎樣,他終於擺脫了當時的局面。

或許該說是不幸中的萬幸,由於黃泉的瘴氣,城中害人的妖異幾乎都消失了蹤跡。

妖魔都會被平安京所吸引。不過暫時來看,應該沒有大問題了。

“……或是其他神將應該也會一起去吧。”

昌浩淺笑着問道。晴明見狀,面露難色地點了點頭。

作爲晴明來說,他儘可能的不想讓孫子誤解自己。

“……而且快要宣佈立後的旨意了,看來你也只有去了。”

聽着祖父的話,昌浩默默的行了個禮。

任誰都會以爲反對最強烈的會是彰子。然而正好相反,彰子只是對他說了聲“早點回來”。

目送着昌浩背影的彰子,感到他身邊跟着兩位神將。

“……和……太陰?”

她念道,這時她身邊,水將玄武現了身。

“即使隱身着還是被你看破了,不愧是當代第一的靈視力。”

總是一臉無所謂的玄武,此時也不禁感嘆道。

彰子輕輕地笑了笑,那笑容很快給消失了。

“玄武,我能問你件事嗎?”

“什麼事?”

“……小怪它,怎麼了?”

玄武的表情頓時僵住了。

“……”

看着玄武變得沉默,彰子追問道。

“爲什麼它沒回來?……爲什麼昌浩什麼都不肯說?”

幾天前,當神將把昌浩帶回來時,他的臉色鐵青,大夫說如果他醒不了就沒命了。

所以彰子拼命的祈求着昌浩能快點醒來,沒注意到小怪那時已經不在了。但事後她認爲,昌浩一定會告訴她原因的。

昌浩的身邊少了那個白色的身影,她也再沒聽到小怪那嘲弄的話語。

明明它總是跟在他身邊的,在昌浩呼喚它的時候,它總能立刻出現。

可是。

“明明大家都看到小怪不見了,可爲什麼沒人提出來?……難道,這是的原因不能讓我知道嗎?”

“……我沒什麼可說的。”

玄武生硬地答道。可彰子卻不依不饒地繼續追問,他抓住了玄武的胳膊。

“你別怪玄武。”

彰子擡頭看去,眼前站的是一名素未謀面的神將。

“你想知道事情的話就去問晴明吧,如果有必要他肯定會回答你的。只是,你絕對不能問昌浩。”

“你是……”

看着彰子滿臉疑惑的臉,她輕鬆地微笑着。

“十二神將勾陣。藤原家的彰子小姐,看來你沒見過我。不過我可是認識你的。”

她稍顯低沉的聲音傳入彰子的耳中。

“之所以不告訴你,是爲了小姐你好,不要多慮。”

聽出勾陣話中有話,彰子眼中的疑惑更深了。

“……就是說,我還是不要問比較好……”

“不是這樣的。”

玄武提高了聲調,彰子卻搖了搖頭。

“我懂了。因爲我什麼都做不了,所以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的好。”

勾陣眨了眨眼。彰子沒注意她的表情,只是有些寂寞地嘆了口氣。

“我明白,只是看着昌浩那樣的眼神……我很擔心。”

這些日子,彰子一直在昌浩身邊陪着他。

或許他本人沒有察覺,但他的眼神卻如同薄冰一般,似乎稍一用力就會變得粉碎。同時他極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語氣顯得沉重。

已經如此脆弱的昌浩,在彰子面前卻還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

勾陣笑着對垂頭喪氣的彰子說道。

“與安倍家有關的女人,雖然各有不同,但她們每個人想的都和你一樣。”

彰子驚訝地擡起了頭。勾陣已轉身背對着她,但仍回過頭對她說道。

“不過什麼事都會有自己一肩扛起,這也是安倍家男人的特點。所以小姐,我看你現在還是先習慣起來,以後才能輕鬆些。”

“啊?”

面對彰子的不解勾陣只回以一個微笑,隨後便消失了。

她在消失前好像說了些什麼,不過彰子沒能聽見。

她看上去比天一和朱雀年長。雖然她散發着一種凜冽的氣息,但卻沒想像中那麼冷淡。

彰子回頭看着沉默不語的玄武,歪着頭問道。

“玄武……勾陣最後說了什麼嗎?”

他那與外表不符的嚴肅中,夾雜了疑惑。

“……好象是說,也用不了多久了。”

已經過了中午,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去了。

昌浩眼見整理工作完成在即便停了下來,隨後重重的吐了口氣。

他將手掌攤開在桌面上,有些痛苦地皺起了眉頭。掌中的傷口在隱隱作痛。

心裡,還沒能最後決定。

“……”

昌浩握住拳頭閉上了眼睛。

身體情況還不太理想。雖說使用了法術和符咒,可稍不留神還是會牽動傷口的劇痛。那時自己只有屏住呼吸忍着疼,疼痛過去後再擦去沁出的冷汗。

沒想到自己的傷這麼重。如果當時不是天一,可能現在自己已經一去不回了。

想到這兒,昌浩睜開了眼睛。

“……天一。”

她現在怎麼樣了。

天一使用法術將他的傷轉到了自己身上。神將一會感到疼,而且處理不好也是會死的。

她承受了能至人類於死地的傷,那麼她現在……

“……。”

他呼喚着的名字,得到了迴應。

“天一在哪兒?”

過了片刻,終於答道。

“……在異界療傷。”

“不會有生命危險吧?”

沒有回答。

昌浩焦急地轉過身。

和太陰就站在他身後。爲了不被陰陽竂中具有靈視力的人發現,他們巧妙地抑制了神氣,換言之,就是隻有昌浩才能看到他們。

“天一還活着嗎?”

他的聲音變得僵硬,心臟也開始越跳越快。

最終,太陰開了口。

“還活着。”

太陰漂浮了起來,直視着昌浩的眼睛。

“天一是不會死的,絕對。朱雀不會讓她死的,而天一也說過,不會讓朱雀傷心。”

昌浩將視線移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從他黃褐色的眼中也看不出任何東西。

昌浩弄不懂到底在想些什麼。

看着緊握着拳頭的昌浩,太陰嘆了口氣對他說道。

“擔心的話,就告訴自己她肯定不會死。這樣就能幫她了。”

昌浩猛然瞪大了雙眼。他的耳中似乎響起了那個莊嚴的聲音。

十二神將是由人類的想象所構成的。

只要去想,就能實現嗎……

這樣的話。

有時,他會感覺看到了那個熟悉的白色身影,而後無意識地就開始尋找起它來。而每當此時,他的心中就會被高龍神所給的選項深深刺痛。

“……”

瞬間,的視線變了,隨後太陰也眨了眨眼。之後,兩人的身影就消失了。

與此同時,傳來一陣腳步聲。昌浩只得再次開始工作。

沒多久,幾個陰陽生出現在了他面前,其中就有敏次的身影。

昌浩抱着幾十冊數本站在門口,向陰陽生們行了個禮後邁出了房間。

“等等。”

昌浩停下腳步回頭望去。敏次手拿一本書走了過來。

“這個掉在桌子下面了。”

他的態度相當傲慢。

“真……真抱歉……謝謝您。”

昌浩接過書後弓了弓身子,敏次有些驚訝地皺起了眉頭。

“臉色不太好嘛,別勉強自己啊。”

在昌浩缺勤的那段時間裡,敏次那“久治不愈的感冒”終於治好了。因爲昌浩緊接在自己之後缺勤,他才發信去責備昌浩。

如果昌浩真是因爲太過勞累而病倒,那他責備昌浩也是情有可原。不過根據他文中的內容和語氣來看,他根本就是在非難昌浩。

“沒有……啊,只是,有那麼一點不舒服而已。”

如果立刻否定,那自己肯定會被敏次懷疑,所以他急忙做了訂正。隨即,敏次便誇張地說道。

“等會你去池塘照照你的臉吧,臉色太差了。快點幹完回家吧。”

說完,敏次便轉身回到了同伴身邊。昌浩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睛。

看來他想說的,只是最後那句而已。

直到他走遠後,太陰才跳了出來。

“他口氣還真傲慢。他是誰啊?”

太陰曰越過昌浩的肩頭盯着他的臉問道。

“陰陽生,藤原敏次。”

聽到這個名字,太陰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啊,就是那塊傳說中的石頭啊。”

昌浩苦笑着回答道。

“他是個好人。”

“好人?這和我聽到的不一樣。聽說他暗戀天一,這讓朱雀很不爽。還聽說,他是個只知道看上面臉色的傢伙。”

“看上面臉色……到底是指誰……”

……你這無能的陰陽師!

昌浩腦中突然冒出小怪將敏次一腳踢倒的情景。

太陰見昌浩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感覺很奇怪。

“昌浩?”

昌浩猛地回過神來,抱歉的笑了笑。

“啊,對不起,剛纔有點頭暈……”

太陰瞪圓了眼睛,一臉嚴肅地抱着胳膊。

“果然不該讓你來的。把事做完了就快點回家。如果你再昏倒,晴明可要把我們罵死了。”

“是啊,嗯,對不起。”

昌浩一邊應和着太陰的抱怨,一邊抱着書本向前走去。

他彷彿又看見了那個白色的身影,但他明白,那是錯覺。

昌浩時刻思考着高龍神給他的選擇。

能選的有三條路,最後一條是神的恩惠。

如果選擇了這條,就等於逃避。

那麼,自己必須做出選擇。

每當夜晚來臨,他閉上眼睛,眼前都會浮現出各種各樣的場景。

……人類之子啊,你的選擇是什麼?

平靜而溫柔,卻充滿了殘酷意味的話語。

……他的血是解開黃泉封印的關鍵。

一旦封印被解開,黃泉的軍隊就會吞噬人間。

……殺了他,他的魂魄就能得到解放。

紅蓮那被瘴氣吞噬的魂魄。想要救他,就必須在他變成真正的怪物之前,殺了他。

他死了以後,異界將誕生一位新的神將騰蛇。

但是。

那不是自己所認識的那個“紅蓮”。

他完全明白。他不能壓抑自己的意識。

他不能選這條路。不能因爲自私的目的而後悔終生。

不。

不管選哪個,他都會後悔。

在這件事情上,必須有人做出犧牲。

他全都明白,可是。

……振作些吧。

他在心底喊着,不想失去你……

立後的旨意於二月二十六日下達。原本身爲女御的章子繼任中宮,而原先的中宮定子則升爲皇后。

現棲身於土御門的章子將於四月上旬進宮,而在此之前,不會舉行什麼重要的儀式。

就算有,那也只是一些每年管理的祭祀活動,不需要太多人去費心準備。

於是,二月下旬的某天,完成了工作回家的昌浩被吉昌叫到了房中。

現在守在昌浩身邊的是和太陰,有時玄武也會換太陰的班。於是現在,基本上昌浩身邊都有兩位神將守護。

“在工作中被父親叫去還真是少見哪。”

昌浩來到吉昌處,看清父親身邊的另一人時,不禁興奮起來。

“大哥!”

聽見昌浩的呼喊,正與吉昌交談的青年轉頭望去。

“哦,好久不見哪,小弟啊。”

被兄長的話打擊了的昌浩苦笑着。

“什麼叫‘小弟’……”

“成親,這裡是工作場合,正經點。”

被父親提醒了一下之後,成親無奈地聳了聳肩,想昌浩身邊靠了靠。

昌浩坐了下來,正了正身姿。而身邊的成親卻是隨意地坐在地上。

“父親,您叫我。”

回答的卻是成親。

“你是來當我的隨從的。”

“啊?”

昌浩有些詫異地轉過頭,看着這個和自己長得一點也不像、至少打了自己十二歲的兄長。此刻成親正饒有興趣地笑着。

“我也是纔來的,詳細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看來我們兄弟倆要被扔到西邊去了。嗯……看來是短艱苦的旅程啊。”

“……成親。”

“抱歉。”

面對虎着臉的吉昌,成親面無悔意地笑着道了歉。

安倍成親,安倍吉昌的長子,年長昌浩近十四歲。

他在三十歲前突然晉升爲歷博士,但其實這並不是靠他的實力。不,應該說他雖有一定實力,但他晉升的主要原因是因爲有一些不得不讓他晉升的理由。

吉昌看着自己的兩個兒子,嘆了口氣道。

“真實的……平時千萬別這樣,不然我怎麼有臉去見參議大人。”

吉昌好像犯頭痛一樣按着前額。成親則是一邊點着頭一邊抱起胳膊說道。

“岳父對我很好。只是我的妻子還是那麼的咄咄逼人,害得我每天只能夾着尾巴做人。請看,我現在是身心俱疲啊,我真是太可憐了。”

“我的話都白說了……”

這次吉昌似乎真的開始頭痛了,他不再按着前額,而是用手蓋住了整張臉。而成親仍然是一臉的無所謂。別看他說的悲壯,其實暗地裡早就笑趴下了。

昌浩剛懂事的時候,成親就做了左大臣一個遠親的女婿。對方的家庭在藤原家族中也算是相當有名望,而且那位小姐還是那家的長女。

兩人初次相遇時,成親不過二十歲。聽說成親因爲他幹練的外表和隨和的個性,在當時算是非常受歡迎的類型。連宮裡的侍女中,也會流傳某某小姐暗戀成親等等。這是從小成親兩歲的二哥昌親口中得知的,可信度應該很高。

那位藤原一族的小姐在十五歲見到成親之後,就立刻放言非成親不嫁。

因爲那位小姐雖屬藤原一族卻並非本家,於是就同意了她的想法。成親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給嚇呆了,不過他也知道這是的決定權不在他手上。

而幾年之後,昌親將這段故事告訴了昌浩。

“我本以爲你們會很幸福。大概因爲大嫂有時太過固執,所以大哥你總是輸給她吧。”

順帶一提,老二昌親也已入贅到他妻子家中。所以現在,安倍家只剩下昌浩這麼一個男孩。

因爲是參議的女婿,所以成親輕鬆地被升爲歷博士。也虧得他這種隨隨便便的個性,原本他對地位等等沒有興趣,但爲了岳父和妻子考慮,他也不得不開始發奮。他不能讓人說他是個掛着空名的博士,他要靠自己的實力證明自己配得上這樣的位置。

許久,吉昌終於嘆了口氣。

“……那我們接下來談正事。”

“啊父親,剛纔那些都不是正事?”

“……”

吉昌再次沉默了。

偷偷看着身邊的兄長,昌浩不禁感嘆兄長果真繼承了爺爺的風範。

吉昌故意咳嗽了一聲,再次開口說道。

“雖然之前也聽左大臣提過,不過這次他發來了正式的委託。西邊的出雲國局面有些動盪,他需要藉助陰陽師的力量去控制局面。”

這次,成親一臉嚴肅地點着頭而沒有插話。昌浩則默默地聽着。

“至於出行時間,根據占卜的結果顯示,必須到三月才行。出雲很遠,至少需要個把月才能到。再加上回程以及調查的時間,大約需要三個月。”

成親估算着時間和路程,隨後他點了點頭。

“是這樣啊。”

“也就是說,至少到六月才能回來。”

吉昌面露難色。

“就算在那裡少逗留幾日,回來也至少五月了,怎麼說時間都太長了。”

“也是啊,因爲路遠所以還是選年輕點的人去比較好,但太年輕又不牢靠。人選是個問題啊。父親,你是打算讓我這個歷博士去吧。”

吉昌看着成親那張神采飛揚的笑臉,表情更凝重了。

吉昌看着昌浩。

“成親一個人我不太放心。而當我問起,陰陽生和歷生中還能派誰去的時候,你被點名了。”

“被點名?神嗎?”

吉昌搖了搖頭。

“是藏人所的陰陽師大人。”

一瞬間,昌浩還沒弄明白這指的是誰。但很快他就回過神來,把眼睛瞪得滾圓。

“是爺爺?”

身邊的成親瞥了自己這個弟弟一眼。

“因爲是爺爺的命令,沒人會違抗。大臣們也沒有異議,所以三月一到就出發。”

成親講授伸進袖筒中,笑着說。

“所以,我們在出雲見。”

“啊?”

明白了兄長話中的含義,昌浩驚訝地眨着眼睛。

也就是說兩人要分開行動。不過,父親剛纔不是說自己師兄長的隨從嗎?

成親向昌浩解釋道。

“表面上是一起出發。詳細的計劃你去問爺爺吧。”

成親眯起了眼睛。

“因爲你另外有個必須去完成的任務。”

也就是說,我不過是爲了隱藏你而裝樣子。放心好了我會盡力做好我的本職的。

成親說完哈哈笑了起來。吉昌不得不再次大聲提醒他。

既然要說的都說完了,成親便站起身來準備回去工作,但突然他又想起了什麼。

“對了昌浩。”

昌浩擡起頭,成親則用深色的眼睛注視着他。

“我家的小孩最近總說,昌浩大哥哥怎麼不來了。我知道最近要做準備所以不太可能,

但我想,你能不能回來之後去找他們玩。”

成親的三個孩子中,最大的男孩只有六歲。雖說他們是昌浩的外甥外甥女,但因爲年齡相差不大,他們都喜歡稱昌浩爲“大哥哥”。

想起正月時間到孩子們的情景,昌浩不禁微微一笑。

“啊……好的。”

“我妻子應該也很想見到你。”

昌浩目送兄長遠去的背影,不僅瞪大了眼睛。

因爲他注意到了自己未曾考慮到的問題,所以他愕然了。

喉嚨開始乾澀,血液開始涌向頭頂。

兄長最小的孩子,是個才滿兩歲的女孩。因爲前兩個都是男孩,這個女孩的誕生讓兄嫂興奮不已。

正月去兄長家做客的時候,他的家人熱情的招待了自己。大嫂雖說性格有些強硬,但她心底卻非常溫柔。而昌浩也很清楚,雖說大哥總說着不着邊的胡話,但他真的非常珍惜自己的妻子。

昌浩握緊了拳頭,乾嚥了口唾沫。

不光是成親,二哥昌親也在前幾年的了一個女兒。因爲妻子身體孱弱,他甚至都放棄了要孩子的想法。這孩子的出世對他無疑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吉昌發現昌浩臉色開始有些不對勁。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的話還是回去吧……”

昌浩連忙搖了搖頭。

“沒有……不是的,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不行,你還是早點回去的好。”

吉昌不禁苦笑起來。

“然後,去問問父親這件事的詳情。你們最近都沒好好聊過吧。”

第五章

昌浩沒有聽從父親的勸告,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工作中。

“不是說了讓你快點回家嘛,你要幹什麼?”

太陰飄浮在空中,歪着腦袋問昌浩。昌浩一臉蒼白的點了點頭。

“嗯,我要寫下個月的歷書。之前一直都在休息,再不寫就來不及了……”

離三月只剩沒幾天了。

昌浩思考着。

三月起自己就要和成親遠赴出雲,不過這樣一來雜役就沒人做了。

雖然還有一個打雜的,但自從自己開始專門掌管曆書和時刻之後,他們就幾乎見不照面了。

雖說並不是一定要對方幫自己承擔這些工作,但陰陽和天文方面的雜事還是相當多的。而且讓一個人身兼兩個人的工作是不太可能的。所以,昌浩不在的話就會積下大量的工作。

“就不能麻煩使部安排一下嗎……”

想到最後,昌浩終於鬆了口氣。

因爲是長期出差,這下應該不會落人實了。想到這兒,他覺得輕鬆起來。

準備好紙張,放在書桌上,然後開始磨墨。

……我看看。

昌浩一下子呆住了。

他分明看見了小怪立在書桌上的白色身影,但只是一下,那影像便消失了。

心跳開始加劇。

昌浩連眼睛都不眨,死死地盯着桌上的白色紙張。

好痛。腹部的傷口,掌中的傷痕,還有。

心中那無法抑制的悲鳴。

太陰坐在書桌邊靜靜地看着昌浩,低聲念道。

“……臉色好差。”

太陰站起了身。

“果然你該聽吉昌的話早點回去。這東西隨便找個人都能寫的,你再這樣下去傷永遠好不了。”

太陰叉着腰,向空無一人的房間問道,你說是吧。隱身中的向他做出了迴應。

“你看連也是這個意思。還是說,我說的話你從來就沒放在心上過?”

面對逼問自己的太陰,昌浩連忙回答道。

“我沒說過啊,只是我必須要把這些做完……”

忽然,外面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太陰連忙隱去身形後,敏次出現了。

他停下腳步,直直地看着昌浩。看他的表情,似乎是被誰激怒了。

“昌浩,我聽說了。”

“啊?”

敏次只當昌浩在裝糊塗,心裡更火了。

昌浩焦急的思考着,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事了。但想了一圈,無論是整理還是資料的準備或是打掃衛生,自己一樣都沒偷懶,曆書也正準備寫,至少能保證在今明兩天之內完成然後發佈到各省廳。難道是他嫌晚了?因爲自己一直在家休息所以的確是晚了一點,如果是這點,確實是昌浩自己的失職,他生氣也在所難免。

但他所有的猜測都猜錯了。

敏次走到昌浩面前,直視着他問道。

“聽說你要和成親大人一同前往西邊?”

“啊?啊是的,應該是這麼回事,所以我想現在趕快把這個寫完……”

“現在根本不是寫這個的時候。”

敏次硬是把桌上的紙張搶走了。

“要去出雲那麼遠的地方,可你的臉色卻還是那麼差,說明你完全不會照顧自己!”

這話沒錯,昌浩沒有一點反駁的餘地。

敏次一臉不愉快地接着說道。

“你現在該做的,就是立刻把你的身體養好,難道不對嗎?”

這種話都能說的這樣盛氣凌人,太陰不禁吃了一驚。

“……啊?”

敏次是看不見太陰的,所以他沒有感覺到太陰就在他身邊,一臉疑惑地死盯着他的眼神。

敏次憤然責備着昌浩。他沒有發火,只是教訓着昌浩。

“聽好了,身體是最重要的資本。正因爲之前我被流感所打倒,纔對這句話頗有感觸。比起讓你長期修養,現在最重要的是能讓你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體力。”

太陰認真地點着頭。

“一點兒沒錯。”

彷彿呼應太陰的話一般,敏次大大地呼了口氣。

“而且你原本體質就不好。爲了能經受住這次旅行,書寫這種事隨便交給別人就行了,你該乾的,難道不是去好好休息嗎?”

昌浩茫然地看着敏次。他沒想到敏次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在擔心自己啊。雖然說的很強硬,但都是在爲自己着想。

不經意間,耳邊又想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別那麼急着起來!給我好好躺着養病!

那雙帶着怒氣的、晚霞般血紅的眼睛,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因爲擔心,所以會生氣。那是因爲它站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它一直都看着自己。

它一直真心的爲總是會勉強自己的昌浩擔心着。

昌浩眨了眨眼,放在膝上的手捏成了拳頭。

“……對不……起……”

他無力的聲音反而讓敏次吃了一驚。

隨後他緩和了自己的語氣,接着說道。

“明白了的話,就趕快回去做準備。上面由我去說,反正你要西行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沒問題的。”

昌浩默默地點了點頭,看着正在整理紙張的敏次。

“但是,還是把這個寫完……”

“啊,別擔心了,我來寫。”

他想到之前收到的文書中敏次的字。端正而棱角分明,和自己的字比起來,敏次的字更容易讓人讀懂。

敏次邊仔細地數着那些紙張,邊皺起了眉頭。

“沒辦法,你回來之前,雜務就都交給我們吧。你就不用瞎操心了。”

他舒了口氣,語氣變弱了。

“我不喜歡那種不懂得愛惜自己的人。”

“太正確了。敏次,你雖然是塊石頭,可說出的話倒還像樣。”

太陰點着頭。昌浩只是靜靜地看着敏次。

“你再勉強自己也不會有人爲此高興的,反而容易讓別人難過,甚至會給別人帶來麻煩。現在不好好做出判斷,將來會後悔的。”

“……是啊。”

昌浩安靜地點了點頭,隨後把頭垂了下來。

“對不起。”

“明白就好。這裡已經沒你的事了,快回家吧。”

“是。”

昌浩乖乖地站了起來。

聽見昌浩突然停下了腳步,敏次回過頭去。

“怎麼了?”

見敏次注意到了自己的舉動,昌浩深深地埋下了頭。

“謝謝你。”

敏次愣住了。

得到了允許,昌浩開始往家走去。

太陰從剛纔開始就一聲不吭地跟在昌浩身邊,好像在煩惱着些什麼一樣。

則是和往常一樣隱着身。就算他現了身,以他一貫的沉默寡言來看,也幫不上什麼忙。

太陰巧妙地掩住氣息,邊陷入沉思。

如果這時騰蛇在,他會說些什麼。

他腦海中浮現出那個不可思議的身影。

太陰一直害怕騰蛇。如果不是因爲某人,她跟本都不願意靠近他。

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而是他出自本能的恐懼。

這應該不是騰蛇的錯。但是自己害怕騰蛇卻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每當那雙金色的眸子看着自己的時候,身體就會不自覺地開始顫抖。

騰蛇應該也明白這點,所以他總是與太陰保持與一段距離。

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這種局面悄悄地產生了變化。

是從晴明成爲他們的主人之後吧。不,應該是在那以後。

太陰掃了一眼一臉沉寂的昌浩之後,不禁眨了眨眼睛。

對啊。

她們感覺到,也就是這些年的事。

自從這個孩子出生之後。

“他變了。”

記得當時勾陣這樣感嘆道。

但太陰那時還不敢過於接近騰蛇,所以至於他到底怎麼變了,完全是一無所知。

當她初見小怪的時候,不覺失聲喊了起來。

“那是騰蛇?!開什麼玩笑!”

自恃甚高的十二神將居然會化身爲那樣的姿態,令人難以置信。

但是。

……太陰,那真的是紅蓮。

……別那樣說嘛。

回想起來,那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騰蛇”的身姿。

太陰飄浮在空中,她的長髮在耳邊梳成髮髻,垂下的頭髮被浮空的神氣微微拂動着。

昌浩見狀,對太陰開口說道。

“太陰,那個……”

“什麼?”

昌浩停下了腳步。不知不覺地,自己已經走到了一橋的橋邊了。

“我想去找一下車之輔,你先回去吧,也是。”

太陰沒想到他會這麼說,眼睛頓時瞪的滾圓。也現了身。

昌浩轉身正對二人。

“就在附近,不用擔心。有事的話我會喊你們的。”

太陰看了看橋,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安倍府。

確實,昌浩說的沒錯。在距離方面應該是沒問題了。但他們是奉晴明之命保護昌浩的神將,他們不能違背命令。

昌浩像是看穿了他們的心思,接着說道。

“爺爺那兒我等下回去說的。而且還有車之輔在,萬一我出了什麼狀況還能讓它送我回來,沒事的。”

當然,還是自己走回來的好。

昌浩這麼說着,苦笑了一下。

太陰扭頭看着。她自己無法做出判斷,這種時候還是慎重些的好。

如果玄武在這兒,肯定會說“你這樣比別人不太好哦”之類的,不過既然他不在那就算了。

沉默着思考了一會,終於點了點頭。

“謝謝。我真的不會有事的。”

昌浩鬆了口氣,向橋下走去。

看着昌浩走下河岸,向車之輔的所在地走去,太陰和隱着身回到了安倍府。

在橋下看見兩人都回府後,昌浩大大地鬆了口氣。

他坐在地上,緊緊的握住雙手。

隨着呼吸,身體都會發生顫抖。心跳也在加劇。

車之輔擔心地看着昌浩,但它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安靜的守在一邊。

彷彿過了好久好久。

昌浩一直低着頭一動不動地坐着。

車之輔移動了幾步,看見了將要下山的太陽。

風中也開始夾雜着寒氣。車之輔小心翼翼地靠近昌浩,窺視着他。

昌浩將額頭靠在膝蓋上,死死地咬着嘴脣。

他的感情正如同風暴般狂燥不安。他胸中集結着同樣狂躁的痛苦。

“……”

在那晚被自己弄破的手掌已經痊癒,早就已經不痛了。但爲什麼現在,他會覺得原先的傷口是那麼的痛,彷彿還在滴着血。

……別叫我小怪。

總會無意識地開始尋找它的身影,是因爲迷惘。

是因爲自己下意識想要選擇哪條錯誤的道路。

二選一,只能選一個。

而其中一個,是絕不能選的答案。

……你有這樣的覺悟嗎?

耳中迴盪着這句不知何時聽到的話語。

昌浩睜大了眼睛,囁嚅着回答道。

心被抽緊了一般。

“我沒有……”

但是。

“現在必須做好覺悟……”

所以自己終於意識到了。

和自己不想失去紅蓮一樣的感情。

父母、兄弟、孩子、朋友、戀人。

昌浩閉上了眼睛。眼前浮現着一個個熟悉的身影。

深愛着自己溫柔的父母。

當自己從昏迷中醒來時,最先看到的是彰子淚眼婆娑的面容。

還有雖然好久沒見面,但仍是自己最喜歡的哥哥。還有那幾個雖然不常見面,但總想着自己的外甥。

總是會斥責自己,但又在關鍵時刻幫了自己的敏次。

還有,與這些人相關的所有的生命。

不能迷惘。不能做出錯誤的選擇。無論這有多痛苦,自己都必須正視它。

他再次睜開了眼睛。

昌浩深吸了口氣,有些顫抖着吐了出來。指尖由於過於用力而開始發白。

不能就這樣讓黃泉的軍隊毀掉人間。

“……把屍鬼……”

所以昌浩必須作出決斷。

不能牽連到無辜的人們。這纔是最正確、最好的選擇。

騰蛇的血是解開封印的關鍵,而騰蛇的魂卻被瘴氣所吞噬。曾經的騰蛇將成爲一個令人恐懼的惡魔。

在那之前。

殺了他。

殺了屍鬼。親手殺死被縛魂之術所困的騰蛇。

“……殺了屍鬼!”

他自言自語着,忽然發現自己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黯淡的金色發光物。

昌浩屏住氣息,擡頭望去。

那是一種金黃色的光輝,彷彿水面反射出的夕陽的顏色。

“……”

他無語地仰視天空。

西邊的天空已被染成了紅色。

昌浩很熟悉這顏色。

真的很像。但自己所知的顏色中,更帶着一絲溫柔,還有一絲悲傷。

他相信他會一直留在自己身邊。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會陪在自己身邊。

昌浩將手放在額頭上,想要看清夕陽。那光彷彿直刺胸口,使自己心裡隱隱作痛。

所以他從沒想到去珍惜。

……當心別弄丟了!

昌浩閉上眼睛喃喃說道。

“……對不起。”

你曾說過要我當心。

但是。

連你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吧。

“真是……對不起……”

昌浩緩緩放下了手,閉着眼睛向着天仰起身子。

心突然平靜了下來。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看着顏色漸漸變濃的天空。

眼前又浮現出許多人的臉。那是自己最重要的人,是自己絕對不想讓他們感到悲傷的人們。

他想起了曾在雪中聽見的殘酷的事實。

就算紅蓮回來了,他的心只是變得更加殘破不堪。

身上的傷只要假以時日都能恢復,而心裡傷卻不是時間能治癒的,它只會讓自己體會永遠的痛苦。

曾想着不想失去你,但如果這會使你的心揹負永不癒合的傷口的話。

“對不起……”

昌浩知道,自己等待的人再也會不來了。

他到底是在向誰道歉呢?

在一邊守着少年的,是一隻心地善良的妖怪。

第六章

看着太陽慢慢下沉的貴船的祭神,感覺到有妖氣正接近山下。

“……來了嗎。”

那不只是個妖怪,而是身爲人類手下的車妖。

而坐在車上的人,在她眼中也不過只是個小孩。

他尚且稚嫩的心能幫他做出正確的選擇嗎。

抑或,他會選擇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

再或者,他乾脆將身上的重擔扔開,而後一走了之。

坐在船形巖上的高淤之神抱着胳膊思考着。

五十多年前的事情。安倍晴明應該還記得吧。應該說,他就算想忘也忘不了。

晴明因爲自己沒能保護巫女而深受打擊,自那以後就將心封閉在黑暗中了吧。這樣想着的高淤。

晴明因爲自己沒能保護巫女而深受打擊,自那以後就將心封閉在黑暗中了吧。那時的高淤就是抱着這樣的想法,在絕不參與的前提下一直旁觀在晴明的身邊。

人類是非常弱小的生物,脆弱受到一點細微的傷害就會全盤崩潰。他們在被打擊後會倒地不起,只會痛苦地掙扎,而用不了多久,就連掙扎也都放棄了。

有些人用悲觀的感情觸摸世界,不抱任何希望。他們並不是活着,而只是呼吸着,就此度過一生。

黑夜拉開了帷幕,高龍神邊等待邊算着時間。聽見有腳步踩斷枯枝的聲音後,她轉過了頭。

“……”

在看清來者時,高淤在心中感嘆着。

昌浩走向高淤所在的岩石,他用一雙平靜如水的雙眸注視着眼前的神。

視線交匯之後,高淤眯起了眼睛。

“決定了嗎?”

“是的。”

昌浩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抑制住身體的顫抖開口道。

“請把力量借給我。”

“什麼力量?”

高淤突如其來的反問使昌浩有些措手不及。他移開了視線,生硬地從喉中擠出了答案。

“請借我那白色的火焰……也就是,殺死神的力量。”

高淤微微翹起了嘴角。

風向變了。

彰子在昌浩房間裡靜坐了好一會,站起身來打開窗戶擡頭望向天空。

已經是晚上了,從窗口向天空看去,星星在流動的雲層中若隱若現。風也越來越大了,空氣中聞得到即將下雨的氣息。

亥時應該已經過半了吧。

到了二月末了,白天也開始暖和了起來。但晚上還是很冷,要是下雨,氣溫還是會降下來的吧。

昌浩穿得太少了,在晚上只穿這麼點衣服是很容易感冒的。他身體還沒完全好,真讓人擔心。

彰子嘆了口氣,一陣輕微的輪子滾動的聲音傳入了她耳中。這聲音普通人是聽不見的。

“是車之輔。”

那也就是說,昌浩回來了?

彰子開心地站起了身。

昌浩目送車之輔回到了橋下後進了家門。

太陰憤然擋在了面前。

“你居然騙人!”

明明說是去車之輔那兒想事情的,結果昌浩什麼都沒說,自顧自地讓車之輔馱着他不知去哪兒了。

昌浩被厲聲斥責之後,一臉愧疚地撓着頭說道。

“啊……那個……對不起。”

“不許再擅自行動!我們會被晴明罵的。”

“……太陰,說兩句就算了。”

隱着身的插了句嘴,結果太陰便把矛頭轉向了他。

“但我們因爲相信昌浩才讓他去的啊。”

“畢竟是我們違反晴明的命令在先。”

現了身,用黃褐色的雙眸注視着昌浩。

“下不爲例。”

太陰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被一個眼神制止了。

彰子加快步伐趕上前去。

“昌浩,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

昌浩笑着回答道,隨後垂下了眼睛。

“我要是回來晚了,你就不要等了。”

“我知道,只是聽晴明大人和吉昌大人說你要去出雲……”

昌浩眨了眨眼睛。彰子的臉沉了下來,用手貼着他的臉頰。

“出雲那麼遠,單程就要一個月吧。可是昌浩,你的身體還沒好……”

而且,自己擔心的還不止這個。

小怪也不知去向了。

昌浩最近看上去總是愁雲慘淡的樣子,好像在忍着什麼且大多情況下都默默地低着頭。

“吉昌大人說一到三月就出發,那沒幾天了啊。所以吉昌大人和露樹大人說,明天開始儘量減少工作,還是先把身體養好再說。”

這次因爲公務出差,所以得到了大家的默許。

雖然彰子並不瞭解陰陽竂的工作,但她聽說昌浩的工作已經由使部和陰陽生們分擔了。這些工作一個人做來很累,但人手一多,做起來也就不費力了。

“這樣啊……給大家添麻煩了……”

昌浩嘆了口氣,轉身正對彰子。

“謝謝你等我,我現在去找爺爺問話,彰子就睡吧。”

“問話?”

彰子反問道。昌浩輕輕點了點頭。

“是,因爲他自作主張把我派到出雲去。不去找那個老狐狸問個明白我不甘心,他總是這樣做決定前從來不管別人的意見。”

聽着昌浩怨聲載道的語氣,彰子忍不住笑了。

昌浩已經好久沒用這樣的語氣和她說話了。

但自己卻反而感到了不安,心想他是不是在勉強自己。

“晚安。會下雨的,小心別感冒了。”

彰子一臉擔心的表情。昌浩拍了拍她的肩,轉身離去。

正伏案讀着曆書的晴明,感到了廊下有人前來。

果然不一會,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爺爺,我能進來嗎?”

“嗯。”

昌浩規規矩矩地進了門。晴明回頭看着他,有些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昌浩的表情很平靜。

那晚他忍着傷前往貴船時臉上的痛苦,現在已經一掃而光。

相反的,晴明這個十四歲小孫子的眼中,透出了覺悟的光芒。

晴明轉身背對燈臺昏暗的燈光,直視着自己的孫子。他等着昌浩坐下,慢慢地開了口。

“……後天,就是朔日了。”

昌浩眨了眨眼睛,曆書上確實是這麼寫的啊。

晴明看着昌浩一臉的茫然,他嚴肅地接着說道。

“五十多年前,黃泉之門差點被打開的那天,就是朔日。”

“那是……”

“當天照大神和月讀大神的加護從地上完全消失的時候,就是朔日。”

昌浩倒抽了口冷氣,晴明將桌上的歷書遞給了他。

“雖說釋放瘴氣隨時都能做到,但如果在神明加護下,是很難破壞封印的。”

所以,智輔的宮司在日短夜長的冬季,選擇了沒有月亮的夜晚。

道反的封印已經失去了守護它的巫女,只憑守護妖的力量是無法守住它的。

雖說通往聖域的道路是隱蔽的,但宗主等人要找到它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而在晴明的占卜中,最後出現了影。

“已經不能猶豫了,明天黃昏就是極限了。明天日落之前,他們必定就會開始行動。”

“那麼……”

看着頓時語塞的昌浩,晴明無力地笑了笑。

“恐怕我已經不行了,所以我想託付給你……做得到嗎?”

昌浩緩緩的,但鄭重地點了一下頭,隨後他低着頭開了口。

“……高淤之神,逼我作選擇……”

選人類,還是選一個身負重罪的神將。

煩惱了許久,痛苦了許久,終於的出了答案。

“誅滅屍鬼……由我代替神來執行。”

緊握的雙拳因爲過於用力而發白。

聽了昌浩的回答,晴明靜靜地點了點頭。

你爲了做出這個選擇,一定難過了好久吧。這孩子自從紅蓮落入宗主手中之後,就再也沒有哭過。

昌浩深吸了口氣。毅然擡起了頭。

“高淤之神已經將能殺死神的白色火焰借給了我……無論是神……還是神將……都不成問題。”

這就是神之焰。

在很久很久以前,天地尚處於一片混沌時,有一位神犯了誅神的重罪。而作爲懲罰,那位神最後被十拳劍斬殺。

而後人稱其爲“柯遇突智命”。

聽了昌浩的回答,高龍神伸出了右手。

她的掌中,燃燒着一團白色的火焰。

火焰不時散發出白銀的光輝,顯出其莊嚴的力量。

昌浩吞了口唾沫,耳邊響起高淤莊嚴平靜的聲音。

“這就是誅神之力,柯遇突智之焰。”

“柯遇突智……命……”

昌浩重複着這個名字。高淤點了點頭接着說道。

“這是我高淤自天上來到大和之後,父神賜予我的。”

由於天上世界不需要這東西,你就用它來剋制騰蛇的火焰吧。

“這火焰無形,即使是神的魂魄也會被它燃燒殆盡……但這是神的力量,人是無法使用的。”

“怎……”

昌浩差點喊了出來。貴船的祭神伸手製住了他的話,接着說道。

“但我已經確認了你的覺悟和決心,所以我把這火焰的力量借給你。”

晃動的火焰發出銀色的閃光。

昌浩忙擡手遮住眼睛,眼前變的一片雪白。

他感覺有什麼無法形容的寒冷佔領了全身,白色的冰霧隨着每一次呼吸被吸入肺中。

而最終,光芒暗了下來,寒冷的神氣也消失了。

昌浩茫然地看着自己的雙手,身上雖然並未感到寒冷卻不由自主的顫抖着。胸口似乎燃燒着什麼冰冷的東西。

他無言地擡起頭,和高淤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全身包圍着莊嚴而清冽的神氣的高龍神超然地開口道。

“那火焰已經在你體內了,但仍需要使其依附在東西上。否則,是無法使它出現的。”

這就是人力不能及的部分。

“在戰鬥之前必須手持武器,柯遇突智的力量會寄宿在武器裡面。”

但不能使用普通的武器。如果武器本身不具備神性,那就無法發揮柯遇突智真正的力量。

神抱着胳膊冷冷地笑了。

“安倍晴明手下的十二神將中有一個人很符合條件。你去問他借吧。”

“符合條件?”

高龍神淡淡地解釋道。

“十二神將中的火將朱雀。他擔任着誅神將的重任。他是唯一被允許殺害同族的人。”

腦海中浮現朱雀的身影后,昌浩屏住了呼吸。

“……爲什麼這樣說?”

“十二神將中有兩員火將。騰蛇的火是地獄的業火,不論是否是有生命的物體,他的火都會將它燃盡。”

聽到了騰蛇的名字,昌浩的臉色頓時煞白。

高淤沒有在意他,而是繼續說道。

“而另一個就是朱雀,他的火是淨化。”

也就是說,他的火能夠淨化任何罪惡。

“自從十二神將誕生起,朱雀就從未使用過他的劍。不過即使如此,他也的確擁有着能殺死神將的力量。在這之前是沒使用的必要,不過這次確實要靠他了。”

“殺死……神將……”

昌浩小聲念着,腦海中浮現出朱雀微笑着站在天一身邊的情景。

說起來,朱雀現在在幹什麼呢。應該是陪在天一身邊吧。

昌浩咬着嘴脣。

天一現在應該是在異界。她將昌浩的傷轉移到自己身上之後,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昌浩用手按着腹部,尚未痊癒的傷口仍在疼痛。

他握緊了拳頭閉上眼睛。

他不想讓天一死。他不能忍受在失去任何一個人。

體內的神之焰似乎在壓迫着昌浩的身體、身體深處彷彿感到了神之焰不斷的脈動。

昌浩終於感覺到了神之焰的存在,高淤眯起了眼睛。

“等你事成之後,柯遇突智之焰就會自動消失。雖然很難受,但只有忍着。”

昌浩默默地點了點頭。

昌浩努力調整了呼吸,誠懇地低下了頭。

“感謝您。”

昌浩剛轉身想要離開,高淤卻突然喊住了他。

“等等。”

昌浩回過頭,見神站起了身。她的眼神深邃、冰冷而又平靜,彷彿要把人吸進去一般。

“人類之子。”

高淤之神放出的言靈撕裂了夜的沉寂。

“看在你做出了這個決定的份上,我再給你一個選擇……”

高淤的最後一句話重重地敲擊在昌浩的心上。

還有一個選擇。那是……

“……”

昌浩微微垂下眼簾。

晴明注視着昌浩沉默的樣子,驚訝地張開了嘴。與此同時,昌浩擡起頭直視着晴明。

“……爺爺,朱雀現在在幹什麼?”

晴明挑了挑眉。現在他是無法看見朱雀和天一的。

“聽說在異界陪護着天一,等她痊癒。”

昌浩低聲說着“原來如此”,表情變得有些痛苦。心中想說的話堆積如山,但到了嘴邊卻又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空氣中充滿了沉默。

燈臺的燭焰滋滋地響着,晃動着。兩個身影被燭光所扭曲。

許久,昌浩突然冒出了一句。

“……雨……”

理解了孫子想說的話,晴明把視線轉向窗外。

從窗口的縫隙中,可以看見從烏雲密佈的空中落下的雨點。

晴明注視着窗外開口說道。

“……明天一早天還沒亮的時候,讓太陰送你去吧。”

只要靠太陰的風,最晚明天傍晚就能到達出雲。

晴明還記得剛成爲十二神將主人的時候。那時他被天陰的龍捲風弄得暈頭轉向,從那以後只要不出意外,他都只擺脫白虎幫忙。

但白虎的風只勝在平穩,速度上則遠不及太陰。而現在則是能越早能到達出雲越好。

“太陰、玄武、和勾陣跟你一起去。特別是勾陣,她擁有僅次於紅蓮的通力,應該能幫上大忙。”

昌浩默默點點了點頭,隨後,用真摯的表情注視着晴明的側臉。

“爺爺,我有個請求。”

昌浩用少有的強硬口氣說道,晴明扭頭看着他。

他看到昌浩挺直了腰桿直視自己。隨後,昌浩嚴肅地說道。

“如果……”

當他聽完他之後所說的話,晴明不禁整個人都愣住了。

昌浩爲了第二天的準備而離開了晴明的房間。剛出了房門,隱了身的勾陣顯現出來。

晴明的影子被拉長了。燈臺的燭焰扭曲了他無力的身影。

勾陣注視着緊閉的窗戶。

“晴明,他果然是你的孫子。就像騰蛇斷言的一樣。”

晴明的背影抽搐了一下。勾陣裝作沒有看見。

被奪走了就在奪回來。這是勾陣的口頭禪,但是。

“我不想放棄騰蛇……但既然你們都已經決定了,我也沒什麼可反對的。”

十多年前開始,騰蛇變了。他變得不再那麼難以接近。

他變得愛笑了。

當他指着還在蹣跚學步的幼兒,說他是晴明唯一的繼承人時,勾陣第一次見到了騰蛇的笑容。

對於十二神將來說,人類的生命如同瞬間般短暫。但卻是這個人類的孩子,做到了誰也不曾做到的事。

十二神將中最強的,掌控地獄之業火的火將騰蛇。他的身影浮現在腦海中。他的通力是唯一凌駕於勾陣之上、能讓人放心將背後交給他的——對手。

勾陣沉默了許久,嘆了口氣。

“我去問朱雀借太刀……昌浩需要吧……”

晴明無語地點了點頭。

勾陣垂下了眼睛,忽而消失了。

雨下大了。

很快就要到黎明瞭吧。

晴明站起身來開門,向院子走去。

四周一片黑暗。當眼睛漸漸適應後,他看見了從雲間落下的雨滴。

雨滴敲擊在院子裡的草木上,然後滑下。

“……孫子……嗎……”

那個高喊着“這是你的孫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晴明的眼中流露出了悲傷。

自從妻子病逝後,他再也不曾感到如此悲傷過。她在幾十年前就走了。那個用溫柔的心包容着晴明的女子。

如果她現在能默默地陪在自己身邊,或許自己還能忍住。

“確實如此啊……”

他低低的話語被雨聲淹沒了。

異界。

黑暗中,朱雀正閉着眼睛將天一抱在懷中。

已經不知過了多久,記也記不清了。

承受了昌浩傷勢的天一再也沒有醒來過,只是重複着微弱的呼吸。

如果她的呼吸停止,那她的身體就會被光包圍後化爲微粒子飄然而去。當最後一顆粒子融化殆盡的時候,新的神將就會誕生。

重生www.Freexs.Cc的神將擁有的只是空白的靈魂,不再擁有以前的記憶。

……我不會再讓你傷心……

他堅信着天一最後所說的話。

他用力抱着她,咬着自己的嘴脣。

“天貴……天乙貴人……求你……”

他低吟着天一的愛稱,悲痛地祈求着。

不要走。

不要從我的懷中消失,不要只把你的心留給我。

朱雀無法忘記那種撕裂靈魂般的痛苦和悲傷。

“快醒醒……”

他祈求般幻想着。

看着這樣的朱雀,勾陣開始猶豫是不是該上前和他說話。

他痛苦的背影彷彿在拒絕所有人的接近。但他不能違背主人的命令。

“……朱雀。”

朱雀只是稍稍動了動,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任何反應。

見朱雀沒有回答,勾陣便走上前去。

朱雀頓了頓,用生硬的語氣問道。

“晴明說什麼了?”

“昌浩從貴船的祭神高龍神那裡,借來了誅殺神的火焰。”

朱雀頓時瞪目結舌。他清楚地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但那火焰人類是不能使用的,必須有依附的武器。”

“……是嗎?”

朱雀擡起了頭,閉上了眼睛。

他伸出右手,他的掌中發出了和他眼睛顏色相同的光彩,隨後化爲了一把長太刀。

停頓片刻後,太刀開始再度發出磷光。光芒徐徐凝縮起來,最後化爲一把不到三尺長的劍。

“……這就是焰之刃啊……”

她自言自語着,同時從背對着自己的朱雀手中取走了劍。

朱雀自始至終都沒看過勾陣一眼,他再次低下了頭。

“我認爲殺騰蛇應該是我的任務。”

騰蛇之前已經二度身犯重罪了。但無論是第一次還是第二次,晴明都是種不同意殺死騰蛇。

因爲朱雀說了句如果沒人動手的話那我去殺騰蛇,於是把青龍給激怒了。這個差點至唯一的主人於死地的騰蛇激怒了他。

騰蛇和青龍原本就不和。當兩人互不干涉的時候倒還好,但騰蛇犯下重罪,所以導致了兩人的對立。

青龍注重天理,而違反了的人就必須懲罰,所以他的性格相當的頑固。

而騰蛇卻從不干涉其他事情。他總是獨自一人,很少流露心聲。

“我不討厭任何人。”

聽着朱雀自語似的低吟,勾陣眨了眨眼笑了。

“是嗎。”

“不過明知是我的任務卻還要插手,真是個急性子。”

但是,他從沒想過要逃避。如果自己逃避了,會被天一責備的。或者,天一什麼都不會說,只靜靜的看着。用她那雙欲泣的、深邃的眼睛看着他。

勾陣聽着朱雀的呢喃,眼神移向了手中的劍。劍身散發出了焰的波動。

“我收下了。”

當朱雀確認背後的人已經離開後,他垂下了眼睛。

最最重要的戀人緊閉着雙眼,沒有血色的肌膚相紙一樣蒼白。

他知道她正漸漸地喪失生氣,但即使如此,她還是努力地想活下來。

爲了不違背自己與朱雀之間的約定。

“……騰蛇啊。”

在你心中難道沒有留下一塊純淨的地方嗎?難道你的靈魂中那塊所有人都無法碰觸的角落也被吞噬了嗎?

三度身犯重罪,或許最無法原諒騰蛇的人是他自己。

並且,他肯定已經不希望被原諒了。

閉上眼睛,眼前出現的是騰蛇高高的個字和小怪雪白的身姿。

朱雀靜靜地嘆了口氣。

這樣的話。

那就沒人會知道,爲什麼騰蛇要變成小怪的樣子了……

第七章

雨,淅淅瀝瀝地下着。

雨聲讓記憶飄回到某個秋日……

比起剛醒來的時候,雨勢似乎漸漸小了些。

走到走廊上舉目眺望,看到北方天空的雲層正在變薄,應該很快就要放晴了吧。

這是司雨之神高龍神在爲自己餞行嗎?昌浩胡思亂想着,不經意間低頭看見自己的手掌。

陷入手心的傷痕幾乎都已經消失了。那時的傷痛和心痛卻被喚醒,昌浩輕輕握拳,按在自己額上。

悶悶地吐了口氣,昌浩來到廚房。母親正爲準備早飯來回忙碌着。

發現兒子站在門口,她擡頭望向昌浩。

“啊,早上好啊。昌浩。”

“早上好。”

對露樹的笑臉回以一個微笑,昌浩看着母親的手裡。

“您在做什麼呢?”

“飯糰子啊。公公突然說你一大早就要出門,所以……”

“哦,是嗎?”

“早飯雖然已經準備好了,可是你大概沒有時間吃吧?”

“嗯,大概是來不及吃了。”

“所以呀”,露樹指了指手中的飯糰子,“把這個帶上。雖然是人吃相難看,可是即使是在趕路的時候,不是也能邊走邊吃了嗎?”

“嗯……謝謝您,母親。”

昌浩點點頭,爲了不影響母親幹活往後稍稍退了幾步,出神地看着母親忙碌的背影。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母親變的這麼瘦小了?

以前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卻被母親反駁說“沒有這樣的事啊,是昌浩長大了,所以才顯得媽媽變小了呢。”

“……真的呢。”

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輕輕喃喃自語了一句,昌浩走出廚房,向裡屋的一個房間走去。

還沒到出仕的時間,吉昌正坐在書案前翻着書。

“早上好。”

“早上好,不用趕時間嗎?”

“馬上就走了。不想引人注意。”

吉昌微微苦笑了一下,回頭看着昌浩:

“還真是,就數你性格最像你爺爺。尤其是揹着人暗自行動之類,簡直一模一樣。”

昌浩皺起眉頭。

“真的嗎?”

“自己對自己的脾性完全沒有意識的這一點也很像啊。”

昌浩帶着有些爲難的表情笑了笑,眼神裡飽含着某種深深的感情。

“有這麼想啊……”

“是啊,很像啊,到了讓人羨慕的地步。”

吉昌饒有興味地看着昌浩。

吉昌跟晴明不怎麼像,跟母親若菜耶不太像,而是跟吉昌自己都不怎麼有印象的爺爺,也就是昌浩的曾祖父很像。至於昌浩,由於完全不知道曾祖父長什麼樣子,所以也沒什麼反應。

“早飯好像已經準備好了。”

“哦,知道了,就去。”

默默看着收拾書本的父親,昌浩眯起了眼睛。然後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回到房間的昌浩換好衣服,將幾張符紙放入懷中。散開頭髮用梳子梳理整齊,在後腦重新紮好。

環顧自己角落裡堆滿了書的散亂的房間,想起以前小怪常常靈巧地替自己收拾散落在地的書和卷軸,而且每次他總要用無奈的口氣向自己嘆息:“你這傢伙,真不會收拾啊。”

輕輕搖了搖頭,昌浩走出房間,拉好房門。

該趕緊出發了。

邁出幾步的昌浩突然看見走廊上一個身影佇立着,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是彰子,正獨自眺望着下着雨的天空。

發現昌浩過來了,彰子朝他微微一笑:

“早上好,昌浩!”

“早上好!”

昌浩走近彰子,彰子帶着幾分詫異說:

“剛纔去叫你起來,沒想到你已經不在房間了,讓我吃了一驚呢。”

“天還沒亮我就醒了。……現在天亮的也越來越早了。”

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影響了昌浩的睡眠。

他做夢了,醒來之前做的這個夢,溫暖而又美好,是讓人想要一直做下去不願醒來的,傷感的夢。

爲了回味夢的餘味,他在牀上多躺了一會兒,靜靜聽着窗外綿密的雨聲。

“……從出雲,要多久才能回來啊?”

冷不丁的被這麼一問,昌浩眨巴着眼睛計算着:

“大概……如果快的話,三個月左右吧?”

“六月裡,能回來嗎?……”

“如果抓緊的話,大概能。不過,爲什麼……”

說到一半,心裡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五月底到六月上旬,是去貴船看螢火蟲的季節。

望着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彰子,各種感情交雜在昌浩的心裡,他帶着一種很複雜的表情喃喃說道:

“啊,我們約好的呢……”

彰子拼命地點頭。昌浩微微一笑。

“嗯,我知道了,一定儘量……爲了能儘早回來而努力!”

聽了這話,彰子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安心的神情。可是,又很快消失了。

“昌浩……”

彰子欲言又止地低下頭,雙手握在一起。

“……小怪,會回來嗎?”

昌浩的眼神凝結住了。注意到這個,彰子的神情也有些僵住了。好幾次想要開口,可是怎麼努力想說的話也說不出口。

“會回來的吧?因爲,我們約好的啊。小怪還要告訴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呢。我還沒有聽到小怪講這個國家是怎麼形成的呢。”

其實,她最想問的,大概不是這個吧。昌浩心裡明白。

小怪究竟怎麼了?去哪裡了?

爲什麼自從身負重傷的昌浩被送回來的那天起就再也沒有見到小怪?

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什麼昌浩他們什麼也不說?

雖然很想知道,卻拼命地忍着不問。

雨漸漸停了。

雲層散去之後就會有陽光照射吧?在那之前昌浩必須出發了。

昌浩沒有回答彰子的問題。只是摘下脖子上掛着的香袋,拿起彰子的手,輕輕放在她的掌心。

“怕萬一掉了,你替我收着吧。”

爲了防止在那個遙遠的國度丟失,爲了避免在一次失去自己珍視的東西。

“即使我不在,這個也會好好保護彰子的。”

彰子眨了眨眼睛,詫異地看着昌浩。

“可是我也有一樣的香袋啊。還是你……”

“我想要彰子拿着……”

昌浩帶着認真的表情不容置疑地說。

彰子看看香袋,又看看昌浩的臉,最後深深地點了點頭。

“那在你回來之前我替你收着,你要多注意身體哦。”

“嗯。”

“……該出發了。”

——突然耳邊響起模糊的聲音。是玄武。提醒完昌浩他的氣息便遠去了。

“昌浩……”

昌浩注視着情緒有些激動的彰子。

記得第一次見面是一年前的春天,兩個人的個子都沒有現在高,身邊還伴隨着小怪的身影。從那以後經歷了各種各樣的事情,彰子戰勝了命運的捉弄來到了這了。

——以右手心裡刻下抽搐般的、醜陋的傷痕爲代價。

昌浩發過誓,要用一生去保護她。這個決定,過去不會、將來也永遠不會改變。

像是被陽光晃了眼睛一樣,昌浩眯起眼睛,忽然伸出手,緊緊抱住了彰子。

感覺到彰子驚訝地倒吸了口氣。

昌浩把頭埋在彰子的肩頭,雙手抱得更緊了。

自己的心決不改變。不管發生什麼。不管到什麼時候。決不。

保持着這個姿勢幾分鐘後,昌浩終於咬了咬半開着的嘴脣,吐出三個字來。

“——我走了!”

然後,看也不看彰子,鬆手,轉身而去。

茫然地目送着他的背影,彰子又低頭看了看昌浩留給自己的繫着皮質細繩的香袋,這是很久以前彰子送給昌浩的東西。

昌浩是去出雲國完成某件工作的——應該只是這樣的。

可是爲什麼,這掠過心頭的不安,究竟是什麼呢?

“……”

雙手攥緊香袋,彰子閉上了眼睛。

雨剛停。晴明和衆神將在大門外等着昌浩。

看到孫子的身影出現,晴明微微瞪大了眼睛。

“……你還有黑色的衣服呢。”

昌浩穿着的是一襲黑色的布衣,手上戴着布制防護套,這是他平時晚上出去巡邏時的那一身裝束。除此之外,並無別的行李。

時間還早,除了他們沒有別的行人。

昌浩想起一條橋下的車妖,拜託晴明道:

“爺爺,式神車之輔的事情拜託你了。”

晴明無言地點點頭,將手伸入懷中。

“這個給你。”

晴明從懷裡掏出來的是一串青玉製的念珠,上面串有四顆雅緻的綠色勾玉。

“爺爺有必須要去做的事情,所以可能回來的晚些……”

昌浩注視着從晴明那裡接過來的念珠,默默擡頭看着晴明。

“我會去追你們,可是也許會趕不上……”

所以,在那之前,你自己一定要努力啊。

深重地叮嚀之後,晴明又微微一笑:

“不過,有勾陣他們在,應該沒什麼可以擔心的吧!”

“那是當然!”

一旁插話的太陰挺起胸膛。

“把我們十二神將當成什麼了。怎麼可能會輸呢?”

一番豪言之後,太陰舉目仰望西方。

在她的周圍一股疾風突起,捲起了漩渦。

“出發!”

衆神將和昌浩的身影被龍捲風吞沒了進去。

疾風颳起時晴明急忙用手擋在眼前,一手捂住差點被風吹掉的黑漆帽。當他被颳得踉踉蹌蹌就快要摔倒之時,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他的胳膊扶住了他。

呼嘯的狂風眨眼間消逝,在風力飄舞着的衣袖也安靜了下來。

昌浩他們的身影已經不見了。晴明喘了口氣回頭看去。

一個個子高高的神將佇立於身後。梳於腦後的青色頭髮和搭在右肩上的長布在漸漸平息下來的風中微微飄動着。

“宵藍!”

晴明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是一直都沒有露面的青龍。

青龍望着西面的天空,問道:

“走了?”

晴明的眼裡流露出一絲擔憂,一邊眺望青龍看着的同一個方向,一邊回答:

“啊,是的……”

嘀嗒。

隱約聽到水底落下的聲音。

昏睡的嵬慢慢睜開沉重的雙瞼,打量着四周。

寒氣逼人,嵬不禁打了個寒顫。

漆黑的雙翼的,異樣的寒冷。

吃力地擡起頭,嵬發現自己身旁不遠處躺着幼小的風音。

“公主……”

“別出聲!”

左邊的烏鴉突然開口。

“要是還想要那個小姑娘活命,就閉上你的嘴!”

嵬低低地呻吟一聲。

現在的自己沒有可以戰鬥的力量,只能聽人擺佈。

帶着懊惱,嵬起身注視着風音。左邊的腦袋在自己身體裡紮了根。雖然知道必須想辦法斬掉它,可是憑自己的力量是辦不到的。

嵬突然感到一絲詫異。

不光是自己,連風音身上也全是溼的,而且還異常的寒冷。聖域裡,應該沒有這樣陰暗森冷、被岩石包圍的地方啊。

環顧四周,也看不到千引磐。附身於夏笠齋屍體上的智輔的宮司,究竟把自己管道哪兒了?

或許是感應到嵬的疑惑,左邊的烏鴉頭冷笑一聲:

“想知道嗎,道反的守護妖?”

用本該已經死去的夏笠齋的聲音,烏鴉用毫不掩飾的嘲諷口氣說道。

“就算知道你有能做什麼?不過,看你嘆息自己沒用的蠢態也算是我一大樂趣!”

可恨——嵬咬牙切齒地在心裡暗罵。

要不是受到智輔教唆的笠齋把巫女從聖域內帶出,封印的力量也就不會銷若弱,黃泉的瘴氣也不會噴出地面了。

顯然是被笠齋趁虛而入了。

嵬突然想起笠齋胸口被剜的傷口,那也算是他自作自受吧,如果不是聽信智輔的花言巧語,也不至於落到那樣的地步。

在視線一角忽然出現什麼活動的東西,嵬扭頭一看,兩個面色異樣,沒有表情的男人正搖搖晃晃地向這邊走近過來。

他們在風音身邊停下,一個僵硬地伸手抱起風音。

風音溼漉漉的黑色直髮上滴答滴答地滴落着水滴。物理垂下的手臂隨着男人的步伐搖晃着。

另一個男人抓住嵬,返回他們的來路。嵬注意觀察着周圍的地形。

空氣陰沉寒冷,或許是因爲照射不進陽光,好像凝結淤塞了一般。

這裡是哪裡啊?道反的巫女究竟怎麼了?

應該沒有死。巫女如果真的死了,作爲守護妖的嵬會受到特別的確認信號。嵬將目光投向走在前面那人的背影,看着他手裡抱着的風音。作爲巫女女兒的風音還沒有繼承到巫女的神力,這說明巫女現在還沒事。

必須想方法積攢力量,和風音一塊兒逃出這裡,想辦法告知大蜥蜴等守護妖們巫女的所在,救出她重回聖域。

感應到嵬的想法,左烏鴉開口說道:

“沒用的,道反的守護妖。巫女不可能回來了!”

嵬狠狠地怒視着左烏鴉。

左烏鴉繼續說道:

“要是殺了倒也好了,可惜笠齋苦苦要求一定要留下巫女的性命……”

留在屍身裡的笠齋的執念要求附身的宗主不要殺死自己所愛的巫女。雖然他自己已經命歸黃泉。

“人類真是愚昧啊……沒辦法,等我打開黃泉路,就把笠齋的靈魂喚回這裡,把巫女給他。”

“你!可惡!……”

嵬忍無可忍地低吼着。左邊的烏鴉頭用殘忍的目光看着他。

押送他們的男人們突然停下了腳步。

嵬吃了一驚。他們來到了巖壁的盡頭,外界的風輕輕吹拂着嵬的翅膀,嵬有些不習慣。

他使勁扭過頭往後望,仔細觀察着他們一行過來的路。

這是在深山之間的一條夾縫,被鬱鬱蔥蔥的樹林遮擋着、位於很隱秘的地方的一條隧道。如果一直沿着那條隧道走下去,應該能找到封住通往聖域必經之路千引磐吧。

感覺不到黃泉的瘴氣。地上的瘴氣是不是都被淨化了?是安倍晴明乾的嗎?夥伴們都在哪裡呢?

“噼啪”,有誰腳踩在古樹枝上走來。嵬順着聲音的方向回頭看過去。

一個人影,穿着類似於僧服的衣服,正走向被放在枯葉地上的封印身邊。他用黑布蒙着臉,只露出眼睛,所以嵬認不清那是誰。

但是本能告訴嵬,這人很危險,不可以讓他接近風音!

嵬拍打着翅膀高聲鳴號,全力想要掙脫抓住自己的手。抓住自己那人的手腕被嵬的爪子抓裂了好幾道。

突然,嵬愕然地發現,自己用爪子抓列的傷口——不光抓破了皮,而且劃破肉露出了白骨的傷口——居然沒有出一滴血!

嵬擡頭仔細看去。

這人面色很差,眼睛渾濁而空洞。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沒有活着的人必定會有的呼吸!

“死人?!……”

“應該叫傀儡!”

帶着嘲諷之意的聲音衝擊着嵬的耳膜。同時,嵬被扔在風音的旁邊。

嵬痛苦地呻吟一聲,仍拼命地擡起頭。

“睡得很香吧?道反的守護妖。用冰做的被褥睡起來什麼感覺啊?”

“冰的……被褥?……”

嵬茫然的反問。

穿着僧衣的男子摘下了蒙在臉上的布。

一張骨瘦如柴,近乎於骷髏一樣的臉。只有眼睛,在凹陷的眼眶中矍鑠地閃着光。

從袖口露出來的手臂也瘦得跟皮包骨一樣,呈現蠟黃的顏色。

但是即使是有如此的變化,嵬仍然能一眼看出,那是夏笠齋的臉。

嵬倒吸一口冷氣。“笠齋”衝他微微一笑。

“笠齋,你!……”

粗暴地打斷嵬的怒吼,“笠齋”低頭看看幼小的風音,將手放在風音眼前。

在嵬驚訝的注視下,風音的眼臉微微顫動幾下便緩緩睜開了,茫然地看着四周。

她用肘支起身體坐起來,不停地轉動着視線。

“……媽媽……在哪兒?……”

“公主!”嵬想要大聲叫喊,可是,喉嚨卻像僵住了一樣,根本發不出聲音。爲什麼?!

左烏鴉嘲諷地看着愕然的嵬。即使拼命地想擠出聲音,從嵬的喉嚨裡發出來的,只是“咕咕”的低鳴。

嵬呻吟着走向風音。心裡拼命地叫喊着:“公主!公主!”

驚訝地低頭看着突然走近自己的雙頭烏鴉,風音眨了一下眼睛。

“……它叫嵬。”

“笠齋”用嘶啞的聲音告訴風音。道反的巫女當年確實是這麼叫的。

用仍然很茫然的眼神擡頭看着笠齋,風音無力地喃喃念道:

“嵬?……”

注視着笠齋可怕的面容,風音再次問道:

“媽媽,在哪裡?”

“你的母親,不在了。……是被人殺死的。你不記得了吧,真可憐啊。”

風音睜大了眼睛。

“笠齋”彎下一條腿蹲下來,對風音說道。

“你現在變成孤兒了,到我的身邊來吧,加入我的社裡。”

“你是誰?……”

風音不安地詢問。

“笠齋”回答:

“人們都叫我宗主。”

——風音昏睡不醒已經十多天了。靜靜地躺在石室裡,完全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嵬一直在等着她的醒來。左邊的腦袋,被十二神將之一的用銀槍斬去了,因此嵬的語言得以恢復。

“公主……”

一切都是過後才明白過來的。嵬和風音被智輔封在冰柱裡。昏睡了三十年之久。

十五年前從封印中解放出來的風音,失去了原先的記憶。只有最後拼命尋找媽媽的印象深深的刻在腦海裡,而關於她自己和身邊的烏鴉的一切,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或許這也是智輔宗主的法術吧?

失去了語言的嵬,能做的只有陪在她的身邊。

並且默默看護着她,看護着她被智輔的謊話所矇蔽、以爲自己的父親是夏笠齋、把安倍晴明當作仇敵來怨恨、忍受着孤獨的身影。

它能做的,只有這些。

一直這樣下去的話,風音一定會被宗主矇蔽着耗盡一生吧?

——我的孩子……風音……拜託你了……

五十多年前,巫女託付給自己的小公主,自己沒有能夠保護得了。

在冰柱中昏睡而沒有長大的風音,在這十五年中漸漸長大,卻一直對真相一無所知。

而在甦醒五年之後,宗主給風音下了第一條指令。

——去殺死晴明的後繼者!

會想到這,嵬搖了搖頭。

道反巫女的使命是保護人類不受黃泉國的黑手的威脅。而她的女兒,卻接受了殺人的命令。

接受任務的風音帶着嵬感到平安京,他們也曾一度相信由他們驅使的妖怪殺死了晴明的後繼者。

然而好在他們的目標——安倍昌浩在晴明的保護下活了下來。風音的手,還沒有殺過人。

在懂事之前,她便是個連小蟲子都不會傷害的溫柔孩子。把夏笠齋當作自己的父親,因而仇恨殺死父親的騰蛇以及他的主人安倍晴明,這些都是被宗主矇騙和煽動起來的。

嵬擡頭看着石頭的頂棚。

今夜應該是新月之夜。打破封印拿到鑰匙的宗主,大概會在今晚行動吧?必須想辦法儘快把風音救出去。否則……

“……”

忽然聽到微弱的呻吟聲,嵬急忙低頭看去,只見風音的眼臉輕輕顫動着。

在嵬的屏息注視中,風音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茫然四顧之後發現了烏鴉那漆黑的身影,她張開沒有血色的嘴脣。

“……嵬……”

與幼年時候沒有什麼變化的嗓音,輕輕呼喚着烏鴉的名字。

第八章

安倍晴明讓昌浩先行一步的原因是自己不能長時間使用離魂之術。

請求自己相助的大百足,現在大概已經回到出雲國想辦法去阻止宗主的野心了吧?

晴明在自己的房間,取出數十張符紙,用小刀裁成一張張三寸見方的正方形紙片,然後在紙片中央一一畫上符文。

青龍倚在一根柱子上,漫不經心地看着晴明的動作。

晴明寫到一半的時候,停下筆,微微嘆了口氣。

想起五十多年前出現的那條五尺多長的巨大的蜥蜴,站在啞然失色動彈不得的自己面前對自己說:

“我乃道反巫女的守護妖!”

在那以前,晴明一直對神的存在和隱藏在神話中的歷史完全沒有任何興趣。所以直到遇到那隻蜥蜴,他才聽說了從上古神代起便被封鎖起來的黃泉之路。

晴明凝視着自己蒼老的手掌,曾經年輕而富有彈性的皮膚,隨着歲月的流逝變得佈滿皺紋。而同時自己的力量也在衰退下去。

而在多年之後,自己有一次接受了道反守護妖大百足的求助。

晴明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足以應付這個請求的力量了。這個任務,已經必須交給繼承人昌浩了。

可是從昌浩出發以後,晴明卻充滿了懊惱:

“可是,如果我能去的話就好了……”

聽着晴明充滿苦澀的自語,一旁的青龍反駁道:

“一把老骨頭了,去了只會白白送死!”

話雖刺耳,這意見卻是正確的。晴明苦笑了一下。

青龍是晴明的護衛。自從被派到昌浩的身邊,他就一直守護在晴明身邊。

出雲國終究太遙遠,使用離魂之術的話,留下來的身體毫無自衛能力,萬一受到攻擊必定會輕而易舉地命喪黃泉。

考慮到平安京和出雲國的距離,晴明能過使用離魂術的時間,盡全力也只有一刻半鐘吧。

晴明瞥了一眼一臉不悅的青龍。

聽說爲了殺死紅蓮,青龍跟統率十二神將的天空索要過武器。真是不希望見到他們同族之

間自相殘殺。

“宵藍,真的打算要對紅蓮下手嗎?”

“我說過的,”青龍簡短地吐出這幾個字,“下不爲例!”

“……”

腦海中浮現出五十多年前的那個雪天。

渾身濺滿鮮血的騰蛇迷失了本性,接近他的任何人都被當做敵人襲擊着。上去迎戰的青龍神力明顯敵他不過,身上所受的傷比他砍傷騰蛇的多的多。

如果天空他們再稍遲一點趕來,青龍大概都會被騰蛇殺死吧?

最後阻止騰蛇的是天空和勾陣。天空將騰蛇的神力全部封印,而勾陣則上前不傷及性命地打到了騰蛇。就連勾陣也跟騰蛇打得夠強。太裳乘兩人爭鬥的時候救下了瀕死的青龍,讓他得以在結界內觀戰……

晴明注視着這個脾氣暴躁的神將,終於無奈地挪開了目光。

此時已經完全放晴,蔚藍的天空一望無際,太陽很快就要升到天空正上方。

“……弄完這個,我也就該出發了。”

青龍藍色的眼睛轉向晴明的側臉。

“爲了以防萬一,我打算把身體寄放在異界,由天后和太裳看管。怎麼樣?”

青龍雖然帶着點擔憂似地眯起了眼睛,卻沒有表示反對。因爲他也要和晴明一起去出雲國。

爲了去除掉騰蛇。

晴明知道青龍心裡所想的,卻沒有說什麼,繼續做着手上的活兒。

“……從剛纔開始,你就一直在忙着做什麼?”

青龍詫異地詢問。

晴明輕輕低下眼睛。

“只是普通的符咒而已。”

晴明在所有的紙片上都寫好符文,一齊拿在手裡,走到走廊上拋灑出去。

紙片飛飛揚揚的飄落着。晴明右手結印口中念着咒語。

紙片慢慢變化着形態,最後都化作了小小的四條腿的動物。這些白色的小東西們向着各個方向四散而去。

青龍驚訝地看着這一切。那些都是“式”,晴明施放的這無數的小東西,究竟是去哪裡的呢?

青龍銳利的目光注視着正在目送“式”散去的晴明。晴明回過頭看着他說:

“已經過了正午了。我們也出發吧。”

被卷在太陰旋風中的昌浩,完全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相當寒冷,渾身都在發抖,牙齒抖得合不攏,頭也暈,並且漸漸地覺得噁心。

或許酒醉後想吐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吧?

在他的周圍,應該、玄武、勾陣、太陰幾人都在,可是卻感覺不到他們的氣息。

昌浩強忍住噁心叫道:

“等等,等等太陰!”

“怎麼了?”

“我,頭暈,能不能……”

“忍忍吧,你不是男子漢嘛!”

不是這個問題吧?昌浩暗想。

玄武的聲音聽起來相當沉穩。

昌浩不由地暗自佩服,真不愧是神將啊,在這種情況下都不會頭暈。

不知道已經持續了多久,太陰的龍旋風以驚人的速度在前進着。

朝着漸漸升起、將要到達天頂的太陽的太陽將要墜落的方向,穿越重重雲層前進着。

森林。

龍旋風闖入高大的叢林之中,撕碎樹葉拋上天空,搖晃着粗大的樹幹,樹枝發出唰唰的聲音,在森林裡迴響着。

真是攪得天下不寧啊,閉着眼睛的昌浩正這樣想着,捲起他的的旋風突然消失了。

昌浩後背着地摔落在地上,他呻吟着在地上連滾幾圈。

能感覺到在他的周圍幾股神氣也降落了下來。昌浩好不容易睜開眼睛,身體還是動彈不得。

太陰在他身邊挺直站着,憤憤然地雙手抱在胸前。

“這麼沒出息!這麼一點的風行就受不了了啊!”

是嗎,原來隨太陰的龍捲風出行叫做風行啊?真得好好記住。不過實在是不想體驗第二次了。

世界仍然在眼前打轉。想要在感覺器官恢復正常前勉強自己起身,胃液卻直往上涌,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昌浩帶着蒼白的臉色躺在原地轉動着視線,打量着周圍的環境。

“這是在哪兒啊……”

他們的目的地是出雲國東部一個叫做意宇郡的地方。

昌浩自出生起就沒離開過京城,所以對於在外地的生活,他只從別人那裡聽到過一點情況。據說人們通常是在山腳下聚集成一個村落,可是舉目四望,他們降落的地方似乎是在深山之中。

刮到了很多樹木的太陰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

“應該是在高野山吧。我也是第一次來出雲,所以不是很有信心。”

紀伊國裡也有一座同名的高野山。那邊倒是去過。一邊默禱着一邊乘着風來到了這裡。

“實際上我們要是從紀伊的高野山出發的話我會比較有把握哎。”

“那爲什麼沒有從那邊走呢?”

“那不是要繞遠路了?多麻煩啊。”

昌浩和另一邊的玄武一同怏怏不樂地閉上了嘴。面無表情地在一邊聽着,勾陣也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

在地上躺了一會兒後,昌浩的頭暈終於好些了,坐起身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從懷中掏出出雲國的地圖,昌浩在上面尋找着高野山。

“嗯……啊,在這兒!那麼宗主在哪兒呢?”

“晴明也不知道詳細的地址乾脆胡亂去村落裡抓個人來問他智輔神社在哪兒豈不方便?”

對於太陰歪着腦袋想出來的主意,昌浩忍不住看了一眼。在面無表情的背後似乎隱藏着某種別的感情。再將目光投向另一邊的玄武,他的表情倒是簡簡單單的一看就能明白似的半睜着一隻眼睛。

“這個老狐狸!……”

昌浩低下頭,肩頭微微發顫。餃子機代他趕往出雲阻止智輔宗主的野心,自己過來了才發現根本就不知道宗主在哪兒!

昌浩的背後傳來無奈的嘆息聲。

“……回去以後一定要提醒晴明多講究着點計劃性!”

玄武的話一本正經。正在查看地圖的昌浩有些驚訝,然後馬上便點點頭:

“是啊,不管什麼時候,爺爺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把地圖收回懷裡,昌浩站起了身。

他向茂密的森林遠處望了望。從樹枝之間的縫隙斜射過來的陽光在地上映照出長長的影子。正午已過,太陽西斜,那麼影子的方向應該是東邊了。

現在這個季節,仍然是晝短夜長。雖然不像冬季那麼短,時間仍然很緊,可以說現在已經接近黃昏了。

昌浩努力地眺望,想要讓視線穿過這重重莽林。一直沉默着的勾陣開口對他說:

“讓太陰‘讀風’好了……”

“啊?”

失聲叫出來的是被點到名字的太陰。昌浩驚訝地回過頭去。

“‘讀風’?”

勾陣點點頭,轉身看着太陰。

“風和萬物都聯繫在一起。通過隨風而來的聲音、氣息,判斷位置和距離,這些你都會吧?”

“啊,太陰還會這些呢?”

昌浩大感佩服。可太陰卻直搖頭。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那是白虎的拿手戲,我只是專門負責分析白虎提供的情報……”

“可是,”玄武打斷太陰推脫的說辭,“勾陣的話確實有道理的。如果能通過‘讀風’找到宗主的所在,那就可以不用瞎浪費時間了。”

“那就用玄武的水鏡照出風音的所在好了!”

太陰的反駁這次又被推翻了:

“不行,水鏡只能找出玄武能把握所處位置的對象!”

“呃……”

被抓到弱點,太陰一時無話可說,卻還不肯認輸:

“那我也一樣嘛!……對了,讓昌浩找找好了,那時候不就找到了攸子公主嗎?就像那樣做好了!”

“暗示因爲攸子是孩子號召才找到的嘛!”

玄武瞥了她一眼。

太陰小聲哀鳴一聲。

被四雙眼睛盯着,太陰終於投降了。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大概心中滿腹怨言吧。太陰肩頭一聳,一副很不樂意的表情。

爲不給她造成干擾,衆人離開太陰一些距離。在他們的注目下,太陰升到離地面三尺左右的空中,兩手指尖相觸。

“——”

閉上眼睛放鬆情緒,心變得越來越空靈……

漸漸的,圍繞太陰旋轉的風變得像冬日的寒風一般刺骨,並且向着四面八方擴展開去。

在一邊看着的昌浩,偷偷跟身邊的玄武咬耳朵。

“太陰乾這個不太拿手嗎?”

玄武有些躊躇:

“與其說不拿手,不如說是壓根兒就討厭吧。”

“她這人,不喜歡這些小打小鬧的法術。”

背後站着的勾陣回頭說道。

昌浩帶着幾分詫異的表情:

“勾陣對大家觀察的都很細緻呢!”

“因爲觀察大家時間很有趣的事情啊。”

“是嗎?……”

昌浩不知道在想什麼,嘴角帶着些似笑非笑的表情。不過很快就消失了。

另一方,玄武也回過頭去看。注意到他的視線,黃褐色的眸子向他注視過來時,玄武又搖搖頭移開了視線。

雖然看起來沒什麼變化,可是實際上身上發散出的氛圍跟以前不一樣。

一直沉默而面無表情的他,現在時常一個人陷入沉思。

玄武想起前段時間和晴明的對話。

的感情如果能夠完全不受抑制地爆發出來,那麼那個契機究竟是什麼呢?

“……不會吧?怎麼回事?!”

慌亂的大叫聲把玄武從沉思中拉回了現實。

驚訝地擡眼望去,太陰正用手捂住耳朵一臉目瞪口呆的表情。

“不可能!怎麼會……”

“太陰,怎麼了?!”

太陰看着飛奔過來的昌浩茫然開口說:

“風音……這樣下去……會被殺死的!”

“啊?”

在場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連續昏睡十多日的風音終於睜開了眼睛。

靈力和體力都完全被削弱。被十二神將騰蛇的業火燒到之前那一瞬,嵬真的十分害怕他是否就這樣死去。

黑色的眼眸裡映出嵬的身影,她用肘部支着身子拼命地想爬起來。

或許是還沒能恢復體力,她的手臂顫抖着,動作也很遲緩,現在還是不能勉強自己的狀態。

“公主……”

風音大吃一驚。嵬拼命地想着要說的話。

“公主,這裡不能久留。趕快逃走!”

“嵬……你怎麼……會說話?!……”

風音驚愕地看着嵬。烏鴉焦急的搖着頭,用嘴巴銜住她脖子上掛着的鉤魚的皮繩。

“嵬,怎麼了?”

嵬使勁咬着繩子,彷彿是要帶她去某個地方。

風音扶着牆壁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一旦鬆口氣就可能癱倒在地上那樣努力移動雙腿邁出去。嵬拍打着翅膀飛起來一直穿過石室。

“嵬,去哪兒?……”

石室和洞穴相連。裡面是除了宗主誰都不可以進去的祠堂。外面是仰慕宗主的人來朝拜時的神社。智輔地神,這是宗主供奉的神的名字。

據說這個神的存在被朝廷從《古事紀》《日本書紀》裡抹煞了。而宗主是五十多年前接受了神諭,重新復活了被遺忘的智輔地神信仰。

“嵬,不可以的,闖進這裡面會被……”

赤着的腳開始打顫。或許是由於氣血不夠,腳相當的冷。但是這顫抖卻不是因爲寒冷,而是因爲畏懼。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踏進這洞穴。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曾經迷路闖到這裡,被宗主狠狠地訓斥了一頓。當時受到的責罵聲和臉頰受到毆打的疼痛,直到現在她依然清楚記得。

可是烏鴉卻毫不猶豫地徑直飛向洞窟深處。

風音一邊放低呼吸聲,一邊跌跌撞撞地追在它後面。

“你去哪兒?”

扶着巖壁走了一會兒,風音終於來到了被宗主禁止接近的石祠堂跟前。

疲勞和畏懼使風音有些呼吸困難。她一邊拼命撫着跳個不停地心口,一邊尋找着烏鴉的身影。拍打翅膀的聲音傳來,風音四處張望着。

“啪啪”的聲音在洞穴裡迴響着。

“嵬?……”

在祠堂後面看見了嵬的影子。風音慢慢穿過祠堂跟在嵬身後追了過去。

一條通向更深處的隧道,隱藏在祠堂的後面。

等着風音的嵬確認她跟了過來之後,又一次展開雙翼往前飛去。

再往前走,出現了幾處岔道。嵬毫不猶豫地引着路。

繼續深入下去,有一種寒冷的感覺在心頭凝結。背上感覺到冰的氣息。隧道的前方一片黑暗,真是陰森恐怖。

遠遠地,聽到有水珠滴落的聲音。在隧道里反覆迴響着。

不知道過了幾個岔道口,嵬降落在了風音肩膀上。然後用喙指向左邊。

“你是說,讓我過去嗎?……”

烏鴉點點頭。風音嚥了口唾沫,順從地往那邊走去。

隧道通向下方,刺骨的寒風從那裡升上來,呼出來的氣息變成了白色,凍僵的指尖正漸漸失去感覺。

拼命降到最下面一層,她冷得抱住自己汗毛倒豎的身體。牙齒一邊格格的打着架,一邊努力發出聲音:

“這裡……是哪裡?……”

突然間渾身血液倒流——這個地方,自己是知道的!

風音茫然看着四周。岩石被冷氣凍結着。這裡是陽光無法照射進來的永恆黑暗的地底。只有緩緩流動的寒風不是凝固的。

沿着冰壁移動腳步,她突然像被頂在那裡一樣停了下來。

筆直的冰壁上挖出一個洞穴。一個剛好能夠容下一個孩子身體的洞。

太陽穴像是要被穿透一樣的劇烈疼痛。眼前一片空白。

抱住頭閉上眼睛,眼前卻仍然看得見幾塊殘碎的冰。

不對,那不是冰塊,那是自己遺失的記憶的碎片!

冰冷的黑暗。從微微睜開的眼皮縫隙裡茫然看到的那個老人可怕而乾瘦的臉。壓在背上的冰塊傳來的的寒氣。喉嚨裡灌進去的水。低低的咒語聲。以及拼命地抵抗着的烏鴉的喊叫。

可怕,可怕!

無力的手抱住的黑色的羽翼。

“……”

風音虛弱地蹲下來,冷汗順着額頭不住地滴落。身上不停地打着寒戰,幾乎讓她無法思考。劇烈的頭痛讓她好不容易重拾的記憶又一次黯淡下去。

“……這裡是……”

嵬的鳴叫聲傳入劇烈顫抖的風音的耳內。

風音緩緩地回過頭去,嵬降落在地上,直直地看着風音。

“嵬?……”

之間烏鴉把視線轉到她的腳下。風音詫異地向着它挪動步伐。

冰冷的岩石地面,每走一步都會更加寒冷。

風音吃了一驚。在黑暗中她一直沒有發現,前面的地面不是岩石而是一片冰面。而嵬就正在冰面上站着。

風音慢慢走近,順着嵬的視線望去,呈現在眼前的東西讓她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一下子無法呼吸,悲鳴着喘息着,跪倒在冰面上。

她用手撫摸着冰面,那裡面躺着一個人影。長長的黑髮挽成雙髻,耳朵後面插着髮簪。左耳上墜着的,是和自己胸前掛着的一模一樣的勾玉。被冰相隔的皮膚雪白,面容和自己非常相像。

風音茫然自語。

“……媽媽?……”

母親溫柔的微笑沒有能在腦海裡留存下來。

她蒼白着臉,幾乎要窒息過去。

“不是說,不是說,掉下黃泉了嗎?!……”

第九章

你的母親,被安倍晴明,推落到千引磐下面的黃泉國。

晴明大概是戀慕你的母親吧?拆散了你母親和你父親笠齋,最後對執意拒絕自己的你的母親由愛生恨,把她推下了黃泉國!

笠齋嗎?笠齋也被殺死了。

是被安倍晴明率領的十二神將之一,最強也最可怕的騰蛇殺死的。

從小,便被一遍一遍反覆地告知。

晴明是殺害你母親的仇人。你母親被活生生地推下了黃泉國。只要能打開黃泉之門就能讓她回來。

不過笠齋是回不來了,因爲他是被騰蛇下手殺害的。

晴明和騰蛇奪走了你的一切。

風音啊,你這個可憐的姑娘。

——如何使用你所擁有的力量,才能達到你的夙願呢……?

“不是晴明嗎……?”

顫抖的聲音在洞穴裡迴響。

將母親冰封的冰塊,無論風音如何敲擊也沒有融化的跡象。這不是普通的冰塊。是誰使用的巫術將母親封在這裡,使她陷入了死一般的沉睡。

“巫女還活着。”

風音聽到這句話擡起了頭,嵬直直地盯着她。

“以我們的力量是無法解開這個封印的。回到同伴的身邊請他們助我們一臂之力。”

“同伴……?”

“對。幾天前我們看到的那隻大蜘蛛。它是從太古時代開始就一直守護道反巫女的道反守護妖。”

面對已經無語的風音,嵬進一步說道:

“他們在這五十多年間,一直在尋找我們。可是,受到智輔的阻攔,躲藏了起來。他們想方設法也無法避開左邊烏鴉監視的目光,所以才一直沒有在我們面前現身。”

風音的瞳孔劇烈的晃動着。

左邊的烏鴉。十二神將之一的用銀槍斬斷了它那可惡的頭顱。

——風音,等等……!

就要被烈火吞噬的那一剎那響起的叫喊聲,又一次在風音的耳邊迴響。黑色的長布覆蓋了所有的視線,黃褐色的瞳孔閃耀着耀眼的光芒。

風音用雙手捂住嘴,眼中含淚,搖着頭。

不明白。不明白。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麼?一直以來自己所堅信的事實,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

母親並沒有被推入黃泉,母親的名字是道反巫女。

可是,笠齋是誰?宗主告訴我笠齋是我的父親。而且,是十二神將的騰蛇殺死了笠齋。

風音的指尖在冰上劃過,她屏息注視着。指尖所觸摸的是母親的面頰。

“……誰知道……事情的真相……”

風音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回頭注視着岩石上的階梯。

“小姐?”

風音沒有理會烏鴉奇怪的神情,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我一定要問清楚……、向宗主大人問個明白……”

往狹長隧道的深處走去,在幾個岔道口出一直左轉,最後出現了一個偌大的空地。好像把岩石掏空了一般的空曠。空地頂端高約有十餘丈,寬比十餘丈還要長。

篝火被點燃了,熊熊地燃燒着,在牆壁上映出了一個黑影。

在空地的最深處有一個巨大無比的岩石。

那是連接人間和黃泉世界之門——千引磐。

宗主背對着篝火,身上的黑布法衣緊裹着全身,甚至裹住了雙眼。他的視線慢慢地沿着千引磐向上看去,皮包骨頭的手徐徐地揭去了黑布,露出了佈滿皺紋的臉。

“……真的是過了很長的時間。”

五十多年前,把道反巫女追至在這裡,卻遭到了她的反擊。而千引磐則被巫女封堵得更加牢固了。

“能移開千引磐的只有巫女的後人嗎?”

“或者只能是道反巫女的守護妖嗎?”

一張嘴裡發出了兩種聲音。

“時機已經成熟了。就讓道反的那個愚蠢的女兒在幫我們一把吧。”

“就是爲了這個時刻,才養育她至今的。”

宗主的嘴笑得扭曲了,笑聲也令人毛骨悚然,好像是重疊着一樣迴響着。

“她可是派上了不少用場。”

“是啊,被騙了也不知道。”

宗主緩緩地站了起來。

“笠齋不可能是她的父親。”

“雖然這麼做是爲了操縱她,但是說笠齋是她的父親也太令人噁心了。”

宗主的喉嚨在嗡嗡作響。

“別這麼說,這麼說也是形勢所迫嘛。”

只剩下遺骸的笠齋,對巫女迷戀不已。爲了得到巫女,打開黃泉之門之類的代價也在所不惜。哪怕人類都死絕了,只要能得到巫女就行了。

“打開黃泉之路,你也能再次復活,巫女就送給你好了。”

“然後就殺死風音。風音是障礙。”

“最後利用完風音之後,想怎麼處置就隨便你了。”

一個軀體內的兩種聲音,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談着。

宗主靠近了千引磐。仔細一看,宗主的腳下竟然出現了魔幻的方陣。

“……黃泉的鬼魂們不要從中作梗。”

宗主擺脫了魔幻的方陣,在千引磐面前止住了腳步。

“只有在黃泉的有毒瘴氣中,才能發揮力量。”

宗主的手觸在千引磐上,撫摸着堅硬的表面。

“對面的黃泉之地,充滿了瘴氣。打開這道門,瘴氣首先會在小村落裡蔓延,妖怪也會到處肆虐,將人類吞食乾淨。”

“正是爲了如此,纔要藉助你的力量把這道門打開的。”

宗主冷冷地說着,回過了頭。

在篝火的對面聽到了所有對話,風音和烏鴉一起呆立不動了。

太陰抓住昌浩的手,如疾風般奔馳着。

“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在空中飛翔的太陰聽到昌浩的問話,把手放在耳邊緊皺眉頭。

“……說笠齋是她的父親,可她不知道這是謊言……所以風音因爲笠齋那麼神情激昂,她對這個謊言深信不疑……”

太陰緊咬嘴脣,疾馳的玄武低聲說道:

“謊稱是晴明把道反巫女投入黃泉,以此來煽動風音的怒火嗎?竟然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

勾陣傾聽着三人的對話,瞥了一眼。

黃褐色的瞳孔閃耀着危險的光芒,在他的眼角里可以窺見難得一見的情感色彩。褐色的長髮和黑色的長布在風中飛舞。

昌浩擡頭看去,昌浩一行人降落在高野山上。高野山距離智輔神社所在的小村莊很遠。無論神將們的腳步如何加速,還是耗費了太長的時間。

已經接近黃昏了。距離晴明所說的時限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昌浩緊咬着嘴脣。在昌浩力不從心的時候,晴明不得已獨自採取了行動,因爲他不得不揹負所有的責任。

智輔不用跟鬼魂們對決就能打開黃泉之門。黃泉之門只要一開,黃泉的妖怪就會傾巢而出,將地面上的所有人置於死地。

晴明擔負着守護朝廷和位於朝廷頂點的天皇的重任。所以他是不會輕易地離開京城的。

“聲音太小了。……被追的走投無路了。但是這種跡象突然消失不見了……”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太陰焦急的張望着,聲音也變得大了起來。

“風被止住了!不知道在什麼地方!”

“那該怎麼辦……”

打斷了昌浩的話,大聲說道:

“那就追尋風的足跡!在風完全消失之前!”

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激烈語氣。玄武和昌浩訝然失色擡頭看着,勾陣輕輕地眨了眨眼睛。

“……已經深深地愛上了風音嗎?”

可是,誰也沒有聽到勾陣的低語。

太陰吃驚地看完之後,幡然醒悟似的點了點頭。

“嗯。試試看吧……”

用從未有過的緊張神情,擡頭盯着開始泛出綠色的天空。

漆黑色的烏鴉停在風音僵直的肩膀上。

烏鴉展開了翅膀。

“你這個東西、智輔……”

因爲左邊的烏鴉頭已經消失不見了,嵬已經恢復了語言。宗主撇了嵬一眼,嗤笑道:

“連無能的守護妖也來到這裡了呀。風音,愚蠢的姑娘。就讓你再爲我效勞一次吧。”

風音已經面無人色,她拼命地從被衝擊凍結的喉嚨裡擠出了聲音來。

“現在……的……”

這一切不是真的。風音的頭腦中有一個聲音喊道。可是有另一個聲音叫道:啊果然這樣。自己果然還是要被人利用後丟棄的。

風音渾身顫抖着凝視着宗主。

“我的父親……”

“並不是笠齋。……你的母親是道反巫女。”

宗主一邊說着,一邊緩緩地朝風音邁出了腳。風音卻腳下生根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嵬大吃一驚。

“小姐,要小心那個傢伙的眼神!”

可是,嵬的警告太遲了。風音好像被宗主那閃閃發光的眼神給捉住了似的,全身被隱形的繩束縛了。連手指都不能自由活動。

嵬拍打着翅膀,放射着神力。可是宗主一隻手就把它地擋住了,隨後抓住了嵬把它扔在了地上,狠狠地踩着。

“嵬!”

風音的叫聲在迴響。烏鴉一動也不動了。

她喘着氣,繼續問道:

“那麼,那麼,騰蛇……!”

風音堅信騰蛇是殺害父親的仇人,所以追問。騰蛇被風音用縛魂術鎖住了靈魂,成爲了屍鬼的替身,而騰蛇本身的靈魂已被黃泉的瘴氣吞食,再也不會回來了。

宗主輕輕地笑了。

“殺害笠齋的真正凶手是騰蛇。”

風音被告知的所有謊言中,只有這個是確鑿的事實。

騰蛇親手殺死了笠齋。可是不是晴明命令騰蛇這麼做的,而是在笠齋要殺死晴明的時候,騰蛇在近乎狂亂的狀態下殺死了笠齋。

“這件事跟巫女沒有任何關來年。”

宗主緩緩地脫去了法衣,帶開了襯衣的縫合處。只見在他幹黑變色的胸口處有一個洞。

“我的心臟被騰蛇親手掏走了。……那是劇烈的疼痛。”

宗主身體本該是心臟的所在之處卻什麼也沒有。宗主用冰冷的胳膊撫摸着風音的後背。

風音因爲過於吃驚都不能呼吸了。宗主接着說了下去。

“這就是你一直堅信的父親笠齋。這個軀體就是他……你還沒有見過你的父親吧?”

宗主伸開手掌,抓住風音纖細的脖子。風音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爲什麼我就是沒有感覺到呢。宗主的身上感覺不到一絲生氣。從他的身體上散發出一樣和恐怖的氣息。這很明顯不是人類——活着的人類。

“你成長到今天的模樣,我可是翹首以盼啊。道反巫女的女兒,現在就讓我借用你的力量吧。”

爲了解除巫女在千引磐上佈下的封印。

突然妖氣從魔幻的方陣處升起,在整個空間瀰漫。黃泉的瘴氣纏繞着千引磐,並不斷地增加着氣體的濃度。

宗主往胳膊裡注入了力量。他的手心在吸取着風音身體中的類似生命之力的東西。

“就是爲了吸取你的力量,才讓你活到今天的。”

風音無法忍受劇痛,發出了悲不成聲的慘叫。

大百足感覺到了巫女微弱的氣息,在出雲的意宇郡山中徘徊着——

大百足在請求晴明幫助之後,迅速地返回了出雲。

騰蛇已經落入了敵人的手中。今天夜裡沒有天照大神和月讀大神的保護,是一輪新月。如果智輔有所行動的話,在神明的保護力微弱的時刻,黃泉的瘴氣只要一經蔓延,後果將不堪設想。

大百足移動着數百對的腳,在山中爬行着,突然它站立住不動了。

“……巫女……?”

在接下來的一個瞬間裡,從一點出產生的衝擊波悄無聲息地向四面八方擴散。

大百足愕然。

“門……!”

五十年間苦苦追尋未果,這條通往聖域的道路。堵住路口的這道門——千引磐不知被誰給移開了。

這道門只有道反巫女或是守護妖才能打開。

“難道道反巫女回來了嗎?”

可是大百足立即打消了這一瞬間的想法。

黃泉的風開始徐徐吹起。擁有淨化神力的巫女不會把瘴氣吹到裡村莊不遠的此地。

是智輔的宗主。一定是那個傢伙使用了什麼手段打開了封閉已久的聖域的大門。

風音倒在了四處瀰漫的瘴氣中。

坐在魔幻方陣中央的宗主,滿意地審視着裂成兩半的千引磐。

磐石的對面就是寬闊的隧道。黃泉的瘴氣帶着些許的暖氣,接連不斷地吹來。

令人毛骨悚然四一般的氣息即將把風音吞食。

風音慢慢地睜開眼睛,擡起頭。隧道一直延伸到遠方。妖怪的氣息也隨風而至。

一股特別的感覺也伴隨在風裡。

風音睜大了眼睛。

周圍流動的空氣令她懷念。雖然被蔓延開來的瘴氣所污染,風音還是清楚地捕捉到了那個氣息。

那段時光深深地刻印在記憶的深處。到處灑滿了陽光。溫暖、沉靜,四處都是鮮花。

常常是霧靄繚繞,寬闊的神社裡只有她們兩個。

“……啊……”

沒有別的人,只有巨大的妖異們環繞在她們身旁。看起來這些妖異面目可憎,其實性情十分溫和。

——小姐、小公主……

大蜘蛛擡頭十分困難,所以它拼命地彎曲碩大無比的八條腿,儘量地放低視線。爲了不吵醒熟睡中的風音,大百足極力地、靜悄悄地、挪動好幾百對的腳。一旦吵醒了風音,蜥蜴就會抱怨大百足。還有……

跟自己最爲親近的黑烏鴉。

風音拼命地尋找嵬的身影。她用胳膊肘部支撐住身體,努力地起身,發現了那個躺在遠處的黑色身影。

“嵬……嵬……!”

烏鴉的羽毛竟然動了一下。它擡起漆黑的頭,搖搖晃晃地站立,吃驚地轉過頭來。

風音隨着烏鴉的視線望去,不禁嚇得屏住了呼吸。

無數的怪物從聖域爬了出來。

“它們是被長時間封閉在此地,充分吸取了瘴氣的妖異們。”

宗主越過風音的肩膀,回頭看着妖異們,微笑了。

“你們一定飢腸轆轆了吧?”

風音毛骨悚然了。

無數的怪物緩緩地爬出,在魔幻方陣周圍迂迴着,並向她靠近。

她拼命地站了起來,可是又很快渾身無力地跪在地上。她已無力擊退那些怪物了。她的那把太刀也被丟棄在巖室的一角。

風音面帶悲痛的神情,緊緊地握住垂在胸前的勾玉。

“我們終於見上一面了,可是……”

如果是冰塊融化,母親肯定會醒過來的。我忘掉了一切,忘掉了自己,忘掉了大家,忘掉了守護妖們,只將母親刻在內心的深處,我一直在苦苦地搜尋您。

風音心想必須逃離這裡,可是身體卻不聽使喚。她使出渾身解數強迫膝蓋站起來,拖着沉重的腳步走了幾步,可是怪物們卻以更快的速度追了上來。

黃泉的瘴氣已經充滿了整個巖室。

宗主雙手合十,唱起禍歌。

“出來吧,出來吧,憑藉着這地面的微風……”

空中出現了一個黑點,並迅速地擴散成了一個黑色的球體。那個黑色球體在噴出體內包含的不明物體之後,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此時騰蛇出現了。在宗主面前降落的騰蛇,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騰蛇眼睛中出現了黃泉的屍鬼。

“……你束縛了我。”

騰蛇的眼睛裡發射出兇殘的光芒,直勾勾地盯住宗主。可是宗主卻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

“不把你置於宗主之中,你就會消失不見的。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通往聖域的道路已經打開,現在你就去破除封印。”

騰蛇縱身一跳,身影消失在隧道中。

風音看到了這一切,全身顫抖。

屍鬼如果把黃泉之門的封印破除的話,無數的惡鬼就會涌上地面。而騰蛇的血是破除封印的關鍵。巫女也沒有打開黃泉封印的力量。流淌着神的血液的騰蛇是一個關鍵人物。

是我把騰蛇封入巫術中的。毀滅了世間的所有人類的兇手是我——道反巫女的女兒。

必須阻止這一切,可是身體卻一動也不能動。只是默默地看着怪物們一步步地朝自己逼近。

風音突然想起了在右手上停留過的溫暖。那個強有力的臂膀曾默不做聲地將現在緊握在手中的勾玉還給了我。

他攤開手掌,說着別走。黃褐色的瞳孔緊緊地盯着自己。

如果在那時,抓住那隻手的話。

“……小姐……”

風音一下子清醒過來。

嵬拖拉着身體落在風音和怪物之間,展開了巨大的翅膀。

“嵬?”

“你可以逃出去。要快。”

“可是……”

嵬打斷了猶豫不決的風音,敏捷地飛了起來。同時無數只的怪物也一起飛了起來。

“妖異們。決不讓你們動我的小姐一根毫毛!”

烏鴉在空中拍打着翅膀,爆發了巨大的威力。

“嵬!”

在嵬聽到風音呼喚的瞬間,怪物們的無數只觸角伸向了漆黑的它。

“——!”

烏鴉的叫聲撼動了空氣,在加上風音的悲鳴,嵬使出了最後的力氣。

烏鴉迸發出了閃光,激烈的衝擊力彈飛了怪物們,並將它們擊得粉身碎骨。

“小姐、快逃……!”

嵬用最後殘留的意識捕捉到了那飽含眼淚而又顫抖的呼喚。

新生的怪物的觸角將嵬的翅膀穿透了。

漆黑的羽毛在空中飄散,烏鴉那小小的身軀從空中墜落。

它聽到了巫女令人懷念又溫柔的聲音。

——嵬、這個孩子叫風音。

這是一個十分幼小的嬰兒,剛出生不久,在襁褓中沉睡。

當被告知自己要守護這個小公主的時候,嵬第一次感到了責任重大。

嵬十分疼愛這個嬰兒,看着她逐漸成長,寸步不離。

——卡阿伊

嬰兒努力地伸出了稚嫩的小手要抓住嵬,可是腳卻不聽使喚摔倒了,並大哭起來。嵬慌忙飛到嬰兒身邊落了小來,拼命地哄她。

“別哭,不疼。一點都不疼。”

嵬會一直哄到嬰兒停止哭泣,露出可愛的笑容爲止。

“……是不是不疼了。……別哭了……”

小姐。可愛的小姐。

請不要……再哭了……小姐……——

昌浩一行人追尋着風的足跡,注意到了狂風中的異樣。

昌浩很清楚這是什麼風。這是曾經在京城裡肆虐的黃泉之風。是把紅蓮捲走的瘴氣。

“就在不遠處,可是,究竟在哪裡呢……!?”

昌浩捶胸頓足,環顧四周。勾陣勸慰着說道:

“冷靜。順着風勢而上就會找到了。”

風來自北方。

在這一瞬間,一股力量的洪流好似爆發了一般傾瀉而來。

所有的人都沒有料到這一幕,都呆住了。

“……這是什麼……?”

太陰的叫喊打斷了喃喃自語的昌浩。

“風音,我發現了她……!”

在所有人屏息凝視的時候,的臉色大變。

“在哪裡!?”

“那裡,山那邊……被一個怪物追趕!”

風音撥開樹林,拼命地奔跑。

怪物斑駁的表皮點燃了草木,甚至可以聽見燃燒的聲音。那令人恐懼的臭氣乘風而至。

快逃!——烏鴉最後說的這句話在風音的腦海中不斷迴響,促使她一直前行。

可是腳卻不聽使喚,跑也跑不起來。喉嚨深處涌起一股鐵腥味,連呼吸都不能了。

儘管如此拼命前行,風音的腦海裡浮現出了一個身影。那褐色的長髮。

我要道歉。也許他不會原諒我。在生命之火燃盡之前,必須彌補自己所犯下的過錯。

很快背後的黑影逼近了,一股寒氣在身後升起。

接下來的一瞬間,灼熱的衝擊刺透了她的後背。穿透自己胸部的黑色觸手掠過了視線。

“……”

風音遭受了衝擊,身體被彈起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大的弧線。穿透她身體的觸手猛地收回到了怪物的表皮。

風音墜落在一棵大樹的根部,因爲慣性在翻滾着,終於躺在地上不動了。風音伸出的手指在地上掙扎着。風音尚保留着一絲氣息,可是能維持多久只是時間的問題。

硃紅色的血霧在風音的呼吸中散去。從風音痛苦的身體中好像有什麼流淌了出來。

“……啊……”

怪物的外形就像一條巨大的山椒魚,滿身的細毛在顫抖着一步步地接近風音。

風音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她的視線在彷徨。死神的影子在靠近,空氣中飄蕩着令人恐懼的氣體,怪物伸出了觸手將要捉住風音。

“——給我閃開——!”

尖銳的怒吼撕裂了空氣,白銀的盔甲在空中閃爍疾馳。

要捕捉風音的怪物被分裂成了兩半,然後被一陣龍捲風吹走了。

無數的怪物一齊停止了活動。可適當它們意識到是出現了妨礙它們的人的時候,立刻憤怒地重整旗鼓再次發起了猛攻。

“天地玄黃,急急如律令!”

尖銳的咒語劃破天空,疾馳着。

怪物的巨大身體就像輕巧的石塊一樣被彈開了,接着兩道閃亮的劍刃把怪物的身體瞬間分成了四段。

靈氣和一些神氣。

風音用微弱的聲音說道:

“……晴明的……後人……”

風音的喉嚨再次涌起了血,她費力地把血吐了出來。她的視野漸漸地變得模糊,被夜色覆蓋。

一雙強有力的臂膀將無法移動的風音抱起。風音記得這雙臂膀。

風音用盡全身力氣追回已經漸漸模糊的意識,視線開始搖擺不定,她看見了那黃褐色的瞳孔。

朝霞般的顏色。

風音緩慢地轉過頭來,眺望着自己逃出來的方向,用無力的手指指向那條路。

“……那裡……封印……”

昌浩粉碎了怪物們急忙趕到風音的身邊,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叢林被破壞,被怪物觸角燒焦的花草冒着白煙。怪物爬行的痕跡就成了指向千引磐道路的路標。

太陰看見風音胸口擴散的紅色,咬緊了嘴脣。只有太陰聽見了宗主和風音之間的對話。只有太陰直接聽到了通過風傳來的風音的悲鳴。

太陰從未聽到過那樣的悲鳴,充滿了深深的絕望,那是所信任的一切都被打碎的人才能發出的慟哭。

太陰的拳頭緊握,不知是誰的手放在了太陰的肩膀上。太陰回頭看到勾陣正無言地搖頭。

昌浩向勾陣等人點了點頭。然後轉過身面向。

“沒有時間了……、風音就拜託你了。”

說完之後,昌浩一行人留下,沿着道標急馳而去。

風音目送昌浩一行人遠離之後,長舒了一口氣。可是她立即又痛苦不堪,全身也在迅速地變的冰冷。

風音拼命地張開了嘴。

“……我……做了……無法……挽回的……事情……”

“別說了。”

伴隨着咳嗽,硃紅色的液體從慘白的嘴脣中滴落。用手拭去了血跡,風音眯起了眼睛。

“……對……不起”

眼淚從眼角滑落。

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僞的。可是自己卻對謊言深信不疑,伺機加害睛明,追殺睛明的後人昌浩,還將騰蛇的靈魂投入了黃泉。

我必須道歉。道歉了也不會得到諒解,可是還是要說聲對不起。

“……這是……報應……吧……”

“風音、不要再說了……”

壓低了聲音重複着。可是風音慢慢地搖了搖頭。在眨眼的同時眼淚再次滑落。

“可是……我……”

在風音接着說下去的瞬間,嘴脣被堵上了。她吃驚地睜大眼睛,被抱得更緊了,甚至讓她感到了疼痛。

風音覺得寒冷在遠離,耳邊傳來了略帶顫抖的低聲細語,那是無法抑制的感情。

“別說了……!”

“……”

風音的心在顫抖。她被溫暖包圍,心中充滿了長時間沒有體會過的溫柔之情。

風音顫抖着伸出了手。無力的手指抓住了黑色的靈布。

“要是當時……抓住了……你的……手就……好了……”

說着不要走,在風音面前伸開的手。第一次在風音面前伸出的手。

要是抓住了那雙手的話,今天的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六……”

打斷風音,低聲說道:

“是彩輝。”

抓住了風音冰冷纖細的手指,在風音的耳邊說道。

你如果希望的話,我伸出手幾次都行。無論幾次我都會抓住你的手。而且,決不放手。

“彩輝。……別人誰也不知道。這是我唯一的名字。”

這是安倍睛明給予十二神將的具有神力的名字,用來比喻他那如黎明的光亮一般的雙眸,可以給予地上一切生物的溫暖,閃耀着沉穩的光輝。可是沒有一個人那麼叫過他,因爲沒有人知道這個名字。

風音的意識逐漸變得淡薄,可是還是努力地看着。可是眼淚模糊了視線,看不清楚。風音每眨一次眼睛就會有大顆的淚珠滾落。

朝霞般顏色的瞳孔。溫柔又堅定地盯着自己。

“彩……輝……?”

“啊”

風音突然轉過臉來。就像哭泣的孩子不願意放手一樣,輕微地扭動着身體。

“我不想……一個人……”

在黑暗中一個人是痛苦的、寒冷的。寂寞的、十分寂寞。

“……在我的身邊……好……好嗎……?”

“留在我的身邊。”

風音聽見了的低語。那是一貫沉默的在風音的耳邊留下的聲音。

風音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一滴淚珠從風音合上的眼皮中流下。

“……彩……輝……——”

聲音中斷了。風音胸口處的血跡停止了擴散。

依然緊緊地抱住好像熟睡了的風音,久久沒有移動。

第十章

昌浩一行人跟蹤着怪物的足跡,爬上山坡,終於到達了洞穴的入口處。

隧道中噴發出源源不斷的黃泉之風。這裡就是風音所說的通往聖域的道路吧。

昌浩仰望着天空。

天空不知何時被浸染成紅色。太陽開始下沉,夜晚即將來臨。

“不快點的話……”

昌浩就要進入洞穴之中,感覺到一股異樣的妖氣在逼近,反射性地轉過身。

想起了好似鳴竹的聲音。一陣聲音過後,大百足衝破了濃密的叢林跳了出來。

“百足?!”

太陰大聲叫道。大百足穿過昌浩等人往洞穴裡突進。

“它怎麼了?”

昌浩愕然地目送着百足。突然耳邊傳來了十分熟悉的聲音。

“它是察覺到巫女的氣息了。”

昌浩瞪目結舌回頭看去。

“爺爺!”

身姿年輕的晴明和他背後的兩名神將。白虎和青龍。

晴明仰望天空。已經是黃昏了。神明的保護消失不見的夜晚即將來臨。

“……呢?”

太陰爲主人解開了疑問。

“他另有行動。風音被襲擊了,他在一旁照顧。”

而且太陰把自己聽到的宗主和風音的對話,想晴明做了說明。

“宗主一直在欺騙風音。宗主需要借用道反巫女女兒的力量,爲了達到操縱風音的目的,故意欺騙她,讓她仇視你,與你爲敵。”

太陰說到了這裡,突然陷入了沉默。平日裡總是滔滔不絕的太陰,像今天這樣話說到一半,可不是太陰的性格。

“太陰,怎麼了?”

玄武吃驚地詢問。太陰瞥了一眼玄武,面露難色地張開了口。

“……晴明,騰蛇他……”

“紅蓮怎麼了?”

晴明的臉色變了。太陰欲言又止,嚥了一口唾沫,盯住主人的眼睛。

“騰蛇他、他把笠齋親手殺死了……這是真的嗎?”

玄武和白虎驚訝地看着太陰,兩人緊張的多少有些呼吸困難了。

昌浩窺視着其他十二神將的表情。

勾陣靜靜地俯視着太陰。青龍臉上已經明顯有了不快的神色。這兩個人肯定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昌浩悄悄地看着面目緊張的太陰和晴明。

太陰在等待祖父的回答。太陰又將如何接受這一事實呢?

晴明反過來也看了太陰許久,終於嘆了一口氣苦笑了。

“你們都知道了吧?”

“晴明!”

“那是真的嗎?!”

“喂、晴明、那……”

白虎從後面抓住了晴明的肩膀,而晴明拍了拍白虎的手,越過白虎的肩膀回頭望了一眼。

“都已經結束了。在這五十年間,騰蛇一直因內疚備受折磨。”

昌浩的神情變得沉重。他覺察到騰蛇的痛苦,還是這幾天前的事情。

在貴船山的積雪中,騰蛇挺起身,從喉嚨深處擠出了顫抖的聲音。

——很久以前……

那個時候騰蛇並沒有停止講述的事情,可是昌浩一遍遍地說着: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把痛苦都留在雪地裡就可以了。

晴明包含着痛苦的眼睛回頭看着太陰等人。

“他給自己定了罪。——這樣還不能彌補他所犯的錯嗎……?”

太陰和玄武咬緊嘴脣沉默不語。他們也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麼好。

晴明拍着兩人的肩膀,繼續說着:

“你們不用立即回答我。只是要記住……”

晴明把視線投向了洞穴,眯起了眼睛,好像要捕捉到洞穴深處敵人的身影。

“不論發生了什麼事情,騰蛇都是我的朋友。當然,你們也要把騰蛇當作朋友。”

昌浩攥緊了拳頭。

他們一同在噴涌黃泉之風的隧道里疾馳。

在滿是巖壁的空間裡充滿了瘴氣,並源源不斷地形成一股氣流吹出。

“據說有兩個千引磐。”

這是在五十多年前,道反巫女親口告訴晴明的。

在離小村莊很近的羣山之間的夾縫裡,有一條叫做伊賦夜的陡坡,順着這條山坡前行,穿過隧道,就能找到人們常說的鏈接人間和聖域的千引磐。

人們堅信在千引磐的背後就是通往黃泉的道路。

“可是、並非如此。在千引磐的深處還有長長的隧道,穿過隧道就到達了另一個村莊。”

當年充當着使者一職的大蜥蜴陪伴着晴明在黑暗中突進。在他的記憶中確實進入過隧道,但是卻沒有見到過巨大的岩石。

也許是千引磐已經被挪開,晴明沒有注意到而已。

“封住黃泉之路的封印是另一個千引磐。是憑藉道反大神的力量堵住了路口。”

可是不知真實情況的人們把所知道的千引磐叫做“道反大神”。

“那麼守衛衆所周知的千引磐,是道反巫女了?”

一邊疾馳,晴明一邊發問。是這樣的,有兩個聲音回答道。

巫女的職責就是守護黃泉封印的“千引磐”,那道聖域的大門。

“有巫女守護的大門,只有巫女才能打開。所以智輔才把風音帶回到此地。”

晴明緊緊地咬緊嘴脣,跟巫女一模一樣的風音,看到風音的時候,自己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晴明越往後想越覺得後悔不已。當時爲什麼沒有阻止風音呢?爲什麼?縱然自己被人尊稱爲大陰陽師,可是還是沒有阻止事情的發生。

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所以晴明也從不對別人抱有很多的希望。

任何人都會犯錯。神將也不會例外。犯錯之後又能怎樣。騰蛇的赤誠之心從未改變過。晴明看到給自己定罪的騰蛇,彷彿在內心深處也產生了蔑視自己的心情。事到如今也只能怨自己道行淺薄。

晴明等人每遇到岔道口,就向左轉,終於找到了那個寬闊的空地。只見一個老人盤坐在地,周圍有無數的怪物環繞。

篝火熊熊地燃燒着,火焰在黃泉之風的吹拂下左右搖晃,映照着怪物們的表皮。

晴明停下了腳步,一看到老人的面容,立刻臉色突變。

“笠齋……?!”

“是他。智輔宮司附在了笠齋的骸骨上!他就是智輔宗主!”

太陰指着宗主大叫道。宗主微微一笑。

“原來如此……”

聽到了晴明緊咬牙關的低語,宗主緩緩地站起來。

“好久不見了,安倍晴明。”

緊靠晴明身後站立的青龍,虎視眈眈地看着宗主。

五十多年前發生的一幕在腦海裡閃過。

青龍看到了宗主背後聳立的巨石,往前邁了一步。

“這就是連接聖域的大門嗎?”

宗主聽到了那怒氣衝衝的話語,點了一下頭,擡起了左手。

“我料到你們一定會來的……騰蛇已經去往封印之地了。他已經愚蠢到了任我擺佈的地步,乖乖地替我打開大門。”

“那麼。”

青龍的雙手攤開了。在他的手中升起了藍色的磷光,在化成一道閃光過後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影子。

是一把鐮刀。一把刀柄很長的日月彎刀。刀刃有三尺多長。

勾陣右手拔出腰中的筆架叉,欽佩地說着:

“哦……這就是從天空那裡拿到的武器嗎?”

勾陣將手中的筆架叉振臂一揮,筆架叉的刀刃就伸長了一倍。

手持巨型鐮刀的青龍和舉起筆架叉的勾陣一起站在了前面,全身迸發着可怕的鬥氣。

“晴明,打開那道門。”

在勾陣跟晴明說話的同時,青龍已經一躍而起。

“我不會讓你們得逞的!”

聚集在宗主周圍的怪物們,響應着宗主的怒號,飛了起來。

“滾開——!”

太陰在叫喊的瞬間,驟然颳起的狂風吹散了怪物們。怪物們撞在了巖壁上,在岩石的表面擴散開來之後,依然沿着巖壁反撲過來。

其中有幾隻怪物縱身而起,他們突兀不平的表皮上發射出幾條觸手,向朝晴明等人直襲而來。

“啊啊啊啊!”

太陰發出了令人恐懼的悲鳴,玄武一手拉回太陰,一手遮住了額頭。在玄武手心出生出的水波在瞬間擴散,打飛了所有的出售。

在這個時候,青龍和勾陣將堵住隧道的巨石炸裂了。

十二神將之中勾陣和青龍是攻擊手,當然攻擊力最強的是騰蛇,勾陣和青龍是緊隨騰蛇排位第二和第三。

巨大的岩石在經過了異常激烈的轟炸之後,在它的中心裂開了一條縫。

勾陣雙眸在閃動。她手中的刀刃在巨石上行砍了一刀。

接着巨石上出現了十字形狀的裂紋。在裂紋的交叉點出還有青龍發射的衝擊波的敲擊。

宗主封入巨石的法術被驅除了,巨石的粉末在空中激散,巨石已經轟然倒塌了。

一直被攔截的黃泉之風噴瀉而出,與此同時,一個巨大無比的妖異從聖域跳了出來。

“這個怪物在瘴氣裡已經浸泡了五十多年了。”

青龍舉起鐮刀,厭惡地說道:

“太噁心了。”

青龍砍向起身的怪物的臂部,並用神力把怪物身上迸發的體液給擋了回去。怪物在同伴的身體上翻滾着,繼續攻擊。突然從旁邊放射出的一道閃光將妖異劈成了兩段。

勾陣在手中交叉握着筆架叉,並把它一直至於胸前,連頭都未回就衝晴明喊道:

“晴明、趕快!”

昌浩擡起手臂阻擋粉塵,以防落入眼睛。就在此時耳邊傳來了晴明的命令聲:

“昌浩,去追屍鬼!”

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是晴明的後背。那個年輕的身影使用了離魂術。晴明背後被紮成一束的頭髮在空中飄動。

晴明緊盯着宗主,重複道:

“去追。……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昌浩睜大了眼睛,緊閉着嘴脣,看着那個背影。那個身影從昌浩小時候開始就顯得十分高大,值得依賴,是他一直喜愛的身影。

“沒有時間了。去,守住黃泉的封印。”

怪物們被太陰的颶風所擊潰,被勾陣和青龍的刀刃所斬斷,但是從斷裂之處又有新的怪物再生,連續不斷地攻擊過來。

“黃泉的瘴氣變得越濃,宗主的力量就變得越強大。這裡就交給我們,你去聖域的最深處守護封印,”

在那裡有屍鬼。依附在騰蛇身上的黃泉屍鬼。

那個屍鬼要利用神將鮮血去破壞道反巫女的封印。

“休想得逞、晴明!”

宗主伸出雙手。

“出來出來、搖搖晃晃……!”

宗主用緊貼地面的聲音歌唱着咒歌,那歌聲乘着黃泉之風在空間擴散。在宗主腳邊畫出的魔法陣裡騰起了黑色的霧氣,一隻形同在插畫物語裡出現的餓鬼一般的妖異爬了出來。

“那麼,黃泉的妖異們替主人殺掉這些礙眼的人!”

怪物和妖異們成羣結隊,把宗主一圈圈環繞得更緊了。

“勾陣、宵藍!”

兩條視線在空中飛快地交流着。晴明示意昌浩。

“把昌浩帶到最深處的封印去!”

青龍明顯地咂咂嘴。只要是晴明的命令,縱是心裡有一萬個不願意,也要守護昌浩。時間一分分地流逝着,已經沒有時間反駁了。

青龍首先翻身一躍,勾陣看了看青龍的後背,回頭看了一眼晴明。

“明白。……昌浩,出發了。”

“嗯、嗯……”

昌浩在即將出發之際,又回頭看了看晴明的背影。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了祖父的衣角。

晴明吃驚地回望着昌浩,視線跟擡頭仰望着自己的最年幼的孫子重疊在一起。

“……”

昌浩緊咬的嘴脣,微微顫抖着。抓住衣角的指尖漸漸地變得有力、發白,又黑又大的瞳孔似乎要有所爭辯似的晃動着。

晴明突然微笑了,在昌浩的額頭上輕輕地彈了一下。

“嘶……”

昌浩不由得閉上了眼睛,放開了晴明的衣角,按住了額頭。昌浩從指縫處看到晴明在朝自己默默地點頭。

昌浩緊咬嘴脣,似乎在默默地忍受着什麼,眯起了眼睛。

“昌浩、快走、快!”

“這裡交給我們!”

太陰和玄武一邊躲避怪物們的攻擊一邊大叫,那叫聲在催促昌浩。

昌浩無言地縱身一躍。

“別妨礙我!”

白虎的怒號在空中迴響,從旁邊揮出的一拳產生了一陣狂風,將羣鬼一掃而光。

昌浩橫穿過神將們爲他衝出的突破口,直奔聖域而去。

屍鬼赤腳走在冰冷的石階上,突然停住了腳步。

巖壁被霧氣封鎖住了,看不清楚。一個巨大的岩石緊貼着巖壁。

瘴氣好像並沒有達到道反大神的腳下。可是這裡是逼近黃泉之地。只要破開了千引磐上的封印,在它身後黃泉比良坡等待已久的千軍萬馬就會奔涌而出。

突然,在屍鬼的眼神裡掠過了一絲危險的神情。金色的瞳孔有些不耐煩了。

屍鬼猛地擡起胳膊,生出了一團火焰,朝着岩石噴射而去。

燃燒的火焰變成了一條巨蟒,彎彎曲曲的向巨石突進。可是在觸碰到巨石之前,突然被冰凍住了,然後零落消失。

屍鬼冷眼看着所發生的一切,冷冷的笑了。

“……那個礙眼的的守護妖還在呀?”

一直跟千引磐化爲一體的守護妖,此刻蠕動着身體現出了原形。

在瀰漫着瘴氣的聖域,一直親身守護千引磐的大蜥蜴,在五十多年之後終於覺醒了。它用漆黑一片沒有瞳孔的眼睛,斜視着不速之客。

“那個小毛孩一個人前往,是徒勞的吧。”

宗主嘿嘿地笑了。晴明卻用極其肯定的語氣說道:

“是你利用了巫女的女兒,還要殺死她是吧。”

晴明用右手結下刀印,低聲說道:

“天地玄黃,急急如律令……!”

晴明的全身迸發出了清冽的靈氣。

“正是時機。安倍晴明、我就在此地手刃你這個可惡的傢伙!”

“別跟我開玩笑!”

一陣陣的龍捲風朝宗主狂卷而來。宗主打退了龍捲風,環顧着四周。

三位神將在守護着晴明。在連接人間的隧道里有新的神將出現了。

“還有一個人……”

玄武急忙回頭看去。新出現的神將周圍出現了由神氣組成的牆壁,怪物們連續不斷地攻擊牆壁,可是牆壁卻安然如故。

“……這個……神氣是……”

太陰用颶風吹散了怪物們,突然降落到了地面上。緊接着站立在太陰旁邊的白虎也是瞪目結舌。

新趕來的神將迸發出要把人刺穿的強烈神氣。黑暗中白銀的盔甲在閃閃發光,他所放射的神力伴隨着爆炸聲在空中疾馳。

無數的怪物在一閃之間變成了灰燼。

玄武茫然了,悄聲問道:

“…………?”

過了一會兒,現身了。他本該跟風音在一起的。可是他現在出現了,卻看不見別人的身影。

無言地前進,走到晴明身邊,斜視了一眼宗主。

纏在肩膀處的披風被涌動的鬥氣吹動着,褐色的長髮也在吹動。掩蓋着雙眸可以從頭髮的間隙處瞥見。

晴明在看到那個瞳孔的瞬間,不禁吸了一口氣。

瞳孔的顏色已經發生了變化。平時跟黎明天空相仿的顏色已經不見了,變成了火焰燃燒的顏色。

用蘊含着無盡怒火的聲音對站立不動的晴明低聲說道。

“晴明。——這個傢伙,交給我!”

太陰後退了幾步。太陰舒了一口氣把視線落在了白虎的肩膀上。

接連着爆發神力掃清了瘴氣,怪物好像懼怕似的畏縮着,一步步地後退。從魔幻方陣爬出的妖異們一碰到他的神氣,就散落在地。

“……如此……”

全身的顫抖無法抑制。

太陰的臉色煞白,玄武好像被太陰感染了似的,緊繃着臉,張開了口: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激動的神情……”

釋放的神氣甚至可以跟青龍匹敵。一股可怕的感覺從玄武腳底爬了上來,充滿了全身。

並非戰鬥的神將,只是擁有與太陰和玄武不同的神力。可是流露出如此激烈的神情,卻是在誕生之後,任何人都沒有見過的。

勾陣曾經斷言過是我們之中感情最爲豐富的,這句話在玄武的腦海中閃過。

太陰不住地眨眼。

緊裹在身上的長佈下面,有一個紅色的物體。太陰見過那個顏色。那是道反巫女的勾玉。曾掛在風音的脖子上,是她極爲珍視的。

這時,太陰明白了。

白虎和玄武一起看着太陰。太陰的目光是痛苦的。

“……死了嗎……”

第十一章

昌浩等人進入聖域後就連連遭受到妖怪們的圍擊,現在他們舉步維艱。

由於周圍瘴氣的存在,妖怪們現在已經化爲不死之身。無論昌浩他們怎麼拼殺,妖怪們倒下後隨即又會站起來跟他們周旋。

真是沒完沒了啊。

昌浩僅僅抓着暗藏在懷裡的符咒,深吸了一口氣。

“風蹴魔,陽邪歷……”

“昌浩。”手舉筆叉架的勾陣打斷正在念誦真言的昌浩。

“那些妖怪就交給我們吧,你就別浪費體力了。”

“啊?”

在不遠處,青龍正手持鐮刀斬殺着妖魔。

勾陣斜着眼看着那裡,靜靜地對昌浩說。

“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些妖怪就交給我們好了。”

說完她張開手。只見她手掌中閃現出一道細長的光芒,光芒逐漸化爲了實體。

由光芒幻化而成的劍,與窮奇一戰時自晴明處得來的降魔之劍十分相似。它彷彿擁有生命一般,散發着不可思議的波動。

“朱雀的太刀,不過變了個樣子。”

昌浩瞪大了眼睛。勾陣手握劍鋒,用劍柄指着昌浩。

“這就是弒殺神將的火焰之刃。”

被這劍刃刺穿後,神將的靈魂將被燒燬淨化,而這也就意味着死亡。當靈魂完全消失後,神將就會在異界重生www.Freexs.Cc。

勾陣見昌浩茫然的注視着劍,於是靜靜地說道。

“晴明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昌浩的心跳驟然加劇。

他滿腦子都是高龍神最後給自己的那幾個選項。

“……”

昌浩用顫抖的手接過劍柄。剎那間,體內流淌的柯遇突智的火焰通過手掌迅速流向劍身。

劍身頓時被白色的火焰圍住,火焰輕輕晃動着。

“弒神的……火焰……”

現在昌浩最需要的,正是這藏於劍中的火焰的力量。

只有將屍鬼殺死,才能守住黃泉的封印。

勾陣反握筆架叉對緊咬嘴脣的昌浩說。

“我去消滅那些妖怪,你先退後。”

“啊?可是那些傢伙……”

是殺不死的啊。

勾陣回過頭,淡淡一笑。

“你就仔細看着我勾陣的力量吧”

瞬間,勾陣體內的神氣,勢不可擋地向四周迸射開去。

不遠處的青龍注意到勾陣的行動後,無言的將鐮刀收了回去。他舉起了胳膊以抵擋那迅猛的衝擊。

“啊,啊。”

青龍硬生生地被逼退了幾步。只見勾陣縱身躍起揮舞手中的筆架叉橫掃那些擋住去路的妖怪,昌浩看得目瞪口呆。

刀刃將地面裂出了一道道裂痕。

那一瞬間,四周一片寂靜。緊接着,從地底傳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鳴,妖怪們頃刻間被光的爆裂吞噬殆盡。

“哇……”

一陣驟風襲來。

雷鳴般的聲音刺激着耳膜,狂風猛烈敲打着昌浩的身體。雖然閉上了眼睛,但眼內還是能清晰的感覺到那灼人的閃光。腳用力

撐地雖然可以勉強擋住足以掀翻人的衝擊,但稍一鬆懈就會被吹跑。

爆炸聲驟然停止。

昌浩緊握着劍,慢慢地睜開眼。

眼前是勾陣的背影。她一晃筆架叉將其收入腰際。

昌浩茫然地轉移了視線,只見青龍緊蹙雙眉,手中還握着原本已經收起的鐮刀。

他再次舉起鐮刀卻並非爲了戰鬥。在剛纔的爆炸中,他將鐮刀刺入地面用以固定身體不被吹走。

數量衆多的妖怪在勾陣的一擊之下便全部失去了蹤影。而在不遠處蠢蠢欲動的妖異們,都被剛纔的爆炸嚇得都不敢上前,而是

屏息窺視着動靜。

“真厲害!”

昌浩下意識地說了出來,而勾陣卻頭也不回地回答他。

“騰蛇可比我厲害多了。”

“……”

默默發呆的昌浩突然被從聖域傳來的怒號聲驚醒。

是妖異的叫聲。

不一會,空氣中傳來一陣令人恐懼的神氣。

昌浩向那個方向望去。

那裡瀰漫着近似於灰色的濃霧。漸近的神氣越來越強,而與此同時用處的通力劇烈的動搖了大地。

似乎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

“在那邊。”

千引磐。通往黃泉的封印。

依附於騰蛇的屍鬼就在那。

手持銀槍,燃燒着紅色火焰的眼睛直視着宗主,說道。

“晴明,讓我戰鬥吧。”

惘然若失的晴明忽然眯起眼睛。

“……彩輝啊。”

只是剛確立主僕關係時,晴明在發現心中隱藏着的狂躁後爲他取的名字。爲了不讓這份狂躁將逼入絕境,他用這個名字作爲咒語,令能時刻冷靜地保持自我。

所用的名字都是言靈,或者說是咒語。

晴明用似乎強忍着痛苦般的表情,輕輕地點了點頭。

“好,交給你了。”

迸發出的神氣越來越強。

宗主看着那紅色的眼神,面無表情的嘲笑着。

“身爲十二神將的你,居然要殺我這個人類?真是有意思。”

宗主手放胸前傲慢地對說道。

他是在說跟騰蛇一樣,也觸犯了禁忌。

宗主又把目光投向晴明,撇着嘴不屑地說道。

“晴明啊,你的這些式神全都是笨蛋。隨着時間的流逝只會越來越蠢。乾脆今天一起解決掉豈不是更好?”

“那也要等你能夠做到才行。”

晴明瞟了一眼周圍蠢蠢欲動的怪物們。他們躲過了神將的進攻,鑽進地下穿過隧道正向人界進發。

村裡有智輔社的信徒們。怪物正對他們虎視眈眈,如果放他們進入人界,人類就只能成爲他們的餌食了。

而且,他們還會趁着涌出的瘴氣,向更遠的地方擴散。

“白虎、玄武、太陰!”

晴明果斷地命令表情緊繃的三個人。

“你們去淨化蔓延到人間的瘴氣,並且一舉殲滅那些妖怪!”

他們三人立即展開行動。

只有玄武停住腳步,看着晴明。

“晴明……”

對於使用離魂術的晴明來說,一但負傷就意味着魂飛魄散。玄武不會使用戰鬥的法術,他的力量只能用來保護晴明。

晴明有點微慍。

“還等什麼。用你的力量去阻截瘴氣防止它擴散!”

“但是……”

晴明朝玄武擺了擺手,笑道。

“沒關係,不用擔心。我還沒到天命呢。”

玄武躊躇了一會,最後終於點了點頭去追先走的太陰他們。

晴明突然感到心跳一陣混亂,於是趕忙屏住呼吸。

與宗主的打鬥場面映入晴明的視線之中。的通力順着槍尖飛向宗主。宗主默誦咒語,輕巧地躲過的攻擊,隨即展

開了一連串的反擊。

晴明屏住呼吸,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緊握拳頭。他只覺得背後一陣發冷。

離魂術是從體內將魂逼出的法術,會給靈魂帶來超乎想象的負擔。晴明擁有的靈力已經是超乎常人的了。而且因爲繼承了天狐

的血統,所以變得更加強大。但是晴明知道即使繼承了天狐的血統,但也還是人的軀體。如果要釋放超過安倍本身能承載的靈

力的話,他的壽命就會縮短。

爲了不讓分心,晴明後退了幾步,忽然注意到腳底有一團黑色陰影。

是零落的黑色羽毛。地上的血跡已被風乾,烏鴉緊閉的雙目顯得異常安詳。

這是保護道反巫女的女兒直到最後一刻的烏鴉的殘骸。

晴明單膝跪着地,扶着烏鴉的頭像在爲它哀悼。太陰將通過風象看到的一切告訴過他,所以他知道最後那壯烈的場面。

“傲慢的十二神將,你們就爛在這兒吧!”

宗主的話有種神秘的力量,這股力量深不可測。黃泉的瘴氣賦予了宗主無盡的力量。

晴明左手托起烏鴉的屍首,右手支撐地面閉上眼睛。

調整呼吸,他開始默唸咒語。

“伊吹戶主神,祈退罪孽至根之國……”

接着,從指尖產生的漩渦像漣漪般散開。

見此情景,宗主輕蔑地一瞥。

“我不會讓你得逞的,安倍晴明!”

於是他張開雙手集結了邪氣,猛然釋放了出來。持銀槍迎了上去,迸出的神氣瞬間爆炸,與邪氣相撞,將邪氣擊得粉碎。

“你的對手應當是我!”

棕色的頭髮在通力的漩渦中飄揚。乘勝追擊抖了抖槍尖向宗主逼近。宗主險些被從一旁劈來的槍刺中,急忙倒退了一大步。看準時機又挺起銀槍步步逼近。

宗主的左手被劈飛,但傷口卻一滴血也沒流。手臂在地上滾了幾下立刻化爲了灰燼。

晴明繼續默唸咒文。他要淨化這賦予宗主無限力量的瘴氣。

“散掩日黑雲般,驅退邪惡之氣……”

說完,周圍的瘴氣漸漸消散,與此同時宗主的力量也一點點被消弱。宗主佈下的魔法陣也漸漸失去法力,宗主漸漸不支,身體

也開始崩潰。

“伊吹,伊吹啊,化爲神之伊吹——”

晴明完成了結界。

瘴氣被浮現的伊吹之力漸漸吹散,消失的無影無蹤。

宗主身體彷彿一下子被抽空般,膝蓋一軟癱倒在了地上。

無情的揮槍刺向已經無法動彈的宗主。槍從右肋刺入,隨後撕開了他的身體。宗主被斬斷的上半身滾落在了地上。

一晃銀槍使其變回原來的銀鐲,他看了一眼只剩上半身但嘴還在動的宗主。

宗主盯着那雙紅色的眼睛,呆滯的笑了起來。

“你到底還是殺了……”

皺皺眉。宗主繼續說道。

“你殺人了。親手殺人了。跟騰蛇一樣,觸犯禁忌了,十二神將墮落了,墮落了……”

此時他的體內,笠齋的殘留精神已經消失,包括笠齋的執念,也因晴明的咒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沾滿鮮血的神將,你就揹負着者無法消除的罪孽痛苦的活着吧……”

宗主充滿憎恨與惡意的詛咒使不由心頭一沉。但是。

“真有趣。”

不動聲色地說道。

“你早已經是屍骸了,只是陰魂不散,操縱着空洞的而已。而且……”

紅色的瞳孔裡閃過一絲寒光。

“即使觸犯禁忌,我也絕對不會饒過你的。絕對!”

宗主奄奄一息只低聲吼了一句。

“……可惡……”

宗主怒目圓睜着沒有了呼吸。眼看着軀殼漸漸乾枯,慢慢地粉碎,最後消失。

宗主消失的同時,怪物們也在一瞬間消失無蹤了。晴明淨化了瘴氣使得妖怪們無法繼續存活。

久久凝視着宗主殘骸消失的地方,全面走近他。

“彩輝……”

慢慢轉過頭,眼睛又恢復到原來的褐色。迸出的神氣慢慢沉澱,周圍的一切也都恢復原狀。

停頓了一會,晴明叫着的名字。

“啊,風音在哪?”

搖了搖頭。披肩下面紅色的勾玉在搖晃。

“——我把她安置在結界裡了。”

那種情況下又不能帶着她的屍體走。所以把風音藏在誰都無法靠近的結界裡後,然後才趕到千引磐的。

正低頭哀悼的晴明耳畔突然傳來一陣尖叫聲。

“晴明——!”

一陣狂風過後,太陰出現了,驚慌失措地用手指了指隧道那邊。

“道反的巫女她……”

在通往黃泉的大岩石前,屍鬼與大蜥蜴開始了戰鬥。

屍鬼放出的炎蛇不斷向蜥蜴守護的大岩石飛去。但是所有的炎蛇都被蜥蜴吐出的寒氣擋了回來,瞬間結冰化爲灰燼。

“最麻煩的就是裡面的城。智輔也真是的,早知道應當把這個傢伙給殺掉。”

屍鬼不悅的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雖然自己身體裡有這神將的力量存在,但現在還沒有到運用自如的程度。如果能百分之百運用

騰蛇的業火的話,那眨眼間就能將這個蜥蜴燒成灰燼。

不過現在倒是個練手的好機會。反正這個身體只是一個軀殼而已。如果不斷地吸收通力,等靈魂與黃泉中自己的身體重合的時

候,或許還能靠這新獲得的火焰力量統治整個世界。

屍鬼舔了舔嘴脣,獰笑道。

“就用你試試這炎火的威力吧。”

想要見識被譽爲十二神將中最強的兇將騰蛇的真正力量,大蜥蜴是最合適的對手。

屍鬼手中升起白色的火焰。與騰蛇一貫使用的紅色炎蛇完全不同,屍鬼灰白火焰的炎龍張開大嘴。他高大的身軀被灼熱的風包

圍,白炎龍像一陣颶風向大蜥蜴襲來。

大蜥蜴怒號着。

“決不允許像你這樣的東西碰觸封印。”

大蜥蜴現在是代替失蹤的巫女保護封印。爲了防止邪念的繼續滲透,蜥蜴默唸神咒淨化那些正在向聖域擴散、侵入大岩石的瘴氣。

但是敵人的力量實在是太強大了,單靠大蜥蜴的力量是根本守不住的。

那些走出聖域就沒再回來的戰友們——大百足、大蜘蛛、還有小烏鴉都怎麼了。

大蜥蜴無從知道他們的去向,只好硬着頭皮跟強大的敵人決一死戰。

“就省你一個守護妖了,從我眼前消失吧!”

屍鬼金色的雙眸裡流露出一場兇殘的光芒。他撇着嘴舉起雙手,再次召喚白炎龍。這些炎龍擊碎寒氣,蜿蜒纏住大蜥蜴全身。

“可惡……!”

大蜥蜴面如死灰。心中浮現出絕望。

就在這個時候。

清凜猛烈的神氣迸發,一瞬間擊飛束縛大蜥蜴的白炎龍。

一道月牙形狀的亮光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從目瞪口呆的屍鬼頭頂掠過。

“青龍!”

大蜥蜴的耳朵被一陣刺耳的叫聲振的嗡嗡作響。

不可能,聖域裡怎麼會有人類。

正想着,只見聖域裡又飛出一道身影。一道亮光擋住了青龍的大鐮刀,隨後輕鬆的將他擋開。

青龍眉峰倒豎,大吼一聲。

“勾陣難道你是故意妨礙我?”

勾陣沒理會青龍的咆哮,在大蜥蜴跟屍鬼中間劃了一條線。從這條線開始形成一個障壁,將屍鬼死死纏住。

大蜥蜴被突然出現的兩個神將搞得一頭霧水,茫然地看着他們倆。他們就是五十多年前幫過忙的陰陽師安倍晴明手下的式神吧。

那麼是晴明將屍鬼封殺在結界裡面了嗎。不,聽剛纔那個聲音像是一個小孩子。不是晴明,那究竟是誰呢?

大蜥蜴腦袋一片混亂,勾陣背靠障壁與青龍相對。青龍無法抑制一腔怒火,怒視着勾陣。

“讓開!”

青龍的力量正凝聚在手中的鐮刀上。他強壓怒氣低聲默唸,新星般耀眼的目光裡有一股逼人的殺氣。

“我說過要殺死騰蛇!騰蛇犯了三次禁忌,沒理由再讓他活下去了!”

青龍的眼睛漸漸有深藍色變成略帶一抹微紅的紫色。

青龍的長髮跟披肩隨着迸發出的神氣捲起的風,飄揚着。

如果是常人,見此情景早已是嚇的動彈不得了,但勾陣面對這強大力量只是悽絕地微微一笑。

“沒得商量。”

勾陣全身釋放出強烈的氣流。這股力量異常強大,足可以凌駕於青龍之上。

“你要真去就先打敗我再說!”

兩柄充斥着靈力的筆架叉展開了激烈的碰撞。

“非要打這沒勝算的仗,你是不是有點太傻了——?”

勾陣將筆架叉架在青龍喉邊,瞟了昌浩一眼。

“而且這是晴明的命令。”

絕代陰陽師對帶回朱雀劍的勾陣說。

讓昌浩自己看着辦吧。

“昌浩手上拿的可是能殺死神將的火焰刃。人一旦下定決心,意志力比我們想象的要頑固得多啊。”

勾陣看着被自己的話震懾的無法動彈的青龍,平靜地眯起了黑色的眼睛。

“我們要看着昌浩。這就是晴明的命令。”

突然形成的障壁驅散了瘴氣並且壓制住了屍鬼的力量。

“什麼!?”

屍鬼剛勉強站起,又被更強大的咒語擊倒。

“麻加連也,麻加連興,此矢麻加連!”

無數帶着靈氣的劍射出,包圍了屍鬼的整個身體。

屍鬼突然釋放靈氣將飛來的劍全部擊碎。

“什麼?”

屍鬼低聲嘟囔了一句翻身而起,才發現自己已經現在了吹散濃霧的伊吹神力之中,連忙擺開架勢。

“——封禁!”

在屍鬼周圍正在形成球狀的結界。

屍鬼也察覺到了,盯着現身的術者看。

“……是那個小鬼啊……?”

屍鬼認出面前這個身着黑色狩衣的小孩,不屑一顧地獰笑道。

“什麼啊,你還沒死啊?”

屍鬼右手上炎蛇正漸漸升起。

“上次沒死成,這次一定送你去黃泉。”

曾經那麼熟悉的騰蛇的臉此刻卻變得如此猙獰。金黃色的雙眸閃爍着邪惡。掃了一眼昌浩,又眯了起來。

昌浩將焰之刀握在右手,左手開始結刀印。

從剛纔放出的炎蛇就能看出,現在的屍鬼還無法完全駕馭騰蛇的力量。

現在還來得及——現在用自己的力量還可以打敗他。

昌浩拿着晴明給他的念珠,將玉散開。

青色的念珠還有四個勾玉像一道閃電,飛向屍鬼縛住其四肢。

“縛!”

鋼鐵般堅硬的光之枷鎖,將屍鬼的全身死死綁住。屍鬼以無比憤怒的眼神看着昌浩。

“這個……”

昌浩沒有害怕,直直地迎着屍鬼的眼神。

“謹請,甲弓山鬼大神……”

腦海裡忽然浮現出紅蓮那熟悉的背影。

——你一定要成爲陰陽師。成爲超過晴明的最強的陰陽師。

“此座降臨影向,摧服孽障惡業!”

隨着唸誦聲,結界裡充滿了清冽的靈力。這些靈力全部壓向了屍鬼。終於屍鬼不堪此等重壓,單膝跪倒在地。

“可惡……”

屍鬼咆哮着。

炎火瞬間噴出。被束縛的屍鬼借火焰之勢,大踏步朝昌浩猛衝過去。無數的炎蛇一齊攻了過來。

昌浩將劍對準屍鬼。這是火將朱雀的劍。而且劍裡蘊藏的柯遇突智的火焰可以阻擋屍鬼的炎火。

“散!”

劍光將屍鬼的炎蛇擊的粉碎。昌浩揮劍從分成兩股的炎蛇中間殺了過去。

這時聽到一個聲音響起。

“讓炎燒死你!”

是屍鬼的嘲笑聲。柯遇突智的刃將灼熱的風重重撥開。

——我給你叫我的名字的權利。

熟悉的聲音。那是很久之前相識的時候說過的話。

“這個法術能斬兇惡、除不詳……!”

昌浩揮着火焰之刀,死盯着屍鬼。

屍鬼放出的白炎龍張牙舞爪。昌浩照着炎龍斜砍了一劍又開始默唸真言。散開的白炎與障壁相撞後消失了。這一切都盡收屍鬼

眼底,他接着又放出更強大的白炎試圖從內側攻破結界。

灼熱的風在昌浩腳邊肆虐,企圖阻擋他前進的步伐。柯遇突智的火刃擋開了連連襲來的白炎。昌浩繼續唸誦真言。

“歸命!蓮花珍寶!?”

一動不動凝視屍鬼的昌浩腦海裡浮現出另外一個場景。

——像這種膽小的妖怪,還配被叫做妖怪!消失,快給我消失!

白色的身影后腳蹬地,猛地站起身憤然地說道。

“歸命普遍諸金剛!”

——抱歉,我只顧我自己好。

它輕輕搖了搖白色的尾巴,悠然地說道。

“百鬼消除急急如律令!?”

終於屍鬼的臉色大變。隨着真言的唸誦,縛在四肢上的束縛越來越強,劍的火焰消弱了妖力。

“別過來,別再過來了!”

一陣更灼熱的風襲向昌浩。昌浩吃力地向前走着。有真言護身,昌浩才能毫髮無傷地向前進。

“歸命,摧破!”

真言念畢,火焰之刃又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包圍昌浩的炎火瞬間被擠得粉碎。

身體突然變得異常輕鬆。昌浩屏住呼吸雙腳蹬地而起,舉起劍向已不能動彈的屍鬼的左胸刺去。

晚霞般的瞳孔在心裡笑着。

——要打起精神哦,晴明的孫子。

“不要啊——”

屍鬼絕望的聲音響徹大地。

“——”

昌浩將火焰之刃舉過頭頂。

沉重的衝擊相電流般順着劍柄穿過手掌。

扎進胸膛的白刃閃着白光,從屍鬼身體裡開始燃燒起來。

屍鬼的喉中蹦出一聲慘叫。劇痛流遍全身。但由於法術的束縛屍鬼無法掙扎,只能發出一聲聲慘叫。

屍鬼緩緩低下頭,狠狠地注視着手握着劍的昌浩,擡起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居然拜個你這個……小毛孩!”

充滿了憎惡的話語刺痛了昌浩的耳膜,他感到屍鬼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加重了力道,脖子開始發出怪異的聲音。

昌浩卻根本沒有想逃,而是仍然握着劍,垂頭低語着。

“天神地袛樂名爲產土大神神集獄退妖官衆神助我施此靈縛神法……”

爲了藉助神力束縛藏在騰蛇體內屍鬼的魂魄,從而消滅它,昌浩用盡了最後一點力量。

“困困困至道神勅急急如塞道塞結塞縛。”

屍鬼瞪圓了雙眼,瞳孔也開始放大,手上的力量也驟然喪失。

“不通不起縛縛縛律令!”

伴隨着清脆的聲響,屍鬼的額上現出一個刻着精細花紋的銀色額飾。從他身上傳出的微弱的鬥氣就此消失。

昌浩悲鳴般地喊道。

“萬魔拱服!”

焰之刃迸發出奪目的閃光,將一切染得慘白。

第十二章

彰子走出房門擡頭望着西方的天空。血色的晚霞散發着夕陽最後的餘韻,彰子看着看着,不覺眨了眨眼睛。

她想起了眼睛和晚霞一樣紅的小怪,想起了它甩着白色的尾巴走路的樣子。

昌浩沒事吧。

彰子隔着衣服緊握住掛在脖子上的香袋,深吸了一口氣。

從剛纔開始心裡就一直覺得不舒服。一種莫名的不安凝結着,沉澱在了內心深處。

“等會請晴明大人占卜一下吧……”

通過晴明的占卜,可以知道昌浩現在是否平安。

但晴明一早就把自己關在房裡,或許在忙些什麼事。所以自己還是不要太任性,免得給他添麻煩了。

彰子對於昌浩沒帶香袋這件事很在意。

他說,讓它保護彰子。香確實具有退魔的力量,所以昌浩的話不無道理。但自己現在身處安倍府邸,所以即使沒有香袋也不會出什麼事。

因爲這座宅邸有晴明的結界,還有十二神將的守護。

“該當心的,應該是昌浩纔對。”

他去了遙遠的西邊,在出雲進行着某個很重要的任務。既然是身爲左大臣的道長的委託,那應該是相當重要的事情。

彰子心神不寧地翻弄着雙手。露樹從屋內出來,見到彰子便招呼道。

“彰子小姐,我們去幫忙準備晚飯吧。”

“啊,好的。”

彰子點了點頭,正要跟着露樹離開,一個微弱的聲響吸引了她的注意。

“啊?”

彰子不覺停住了腳步。掛繩斷裂了的香袋滾落到她腳下。

……當心別弄丟了……

瞬間,她心裡被誒一種難以言語的焦躁所吞噬。

彰子蹲下了身子,手指顫抖着撿起了香袋並緊緊捏住。這是……爲什麼……

彰子站起身,向西邊的天空望去。

“……昌浩?”

晴明與跟着太陰穿過了還留有少量瘴氣的隧道,隨後進入了向下的小路。太陰懷中抱着嵬的屍體,這是晴明的指示。

天然的岩石形成了一段階梯。

兩人加快腳步緊跟着懸浮在空中的太陰,終於到達了最下層。

玄武、白虎以及大百足已經站在了那裡。

“百足?”

晴明有些吃驚的低聲念道。玄武用有些生硬的聲音喊道。

“晴明,這裡……”

當晴明認清了玄武所指的冰下的人影后,頓時啞口無言。連晴明身後的也倒抽了一口氣。

“居然在這裡……”

“爲什麼你會在這。”

追蹤怪物時無意間發現的。

白虎轉過頭答道,隨後他用眼光示意晴明。

白虎所指的方向佇立着一塊有破洞的冰壁,那洞口大約有一個小孩那麼高。根據太陰所說的,那裡應該是小風音沉睡着的地方。

“當時沒能追上那怪物,被打飛了,然後從那裡摔了下來……”

太陰擡頭看着百足。

“就到了這兒了。”

當時太陰被擊飛掉進了這裡,隨後她站起身,順着階梯繼續追着那個怪物。

當她想要回報對方一個龍捲風時。

“消失吧,妖魔。”

還有些踉蹌的太陰扭過頭,只見大百足用巨大的眼睛和數百對足做出威嚇的姿勢。

“太陰,沒事吧!”

白虎和玄武趕到後,在看到大百足的瞬間頓時愣住了。

但大百足不顧神將的到來,突然低頭注視起冰面來。

“……巫女……終於……”

三人這才發現了沉睡在冰中的道反巫女,於是他們急忙派太陰回隧道向晴明報告。

大百足無奈地搖了搖頭。

“沒想到巫女會因爲這恐怖的符咒,在冰裡沉睡了五十多年……”

守護妖的力量太弱了,所以它們只能任由巫女被咒縛所封,而年幼的風音被宗主操縱,最終喪命。

晴明單膝跪在冰的邊緣。這不會融化的冰,便是智輔所施的符咒枷鎖。

晴明將手放在冰上閉上了眼睛。

“……無聲無形之咒詛神,聽我令速速離去……”

從晴明掌中散出一陣平穩的波動,波動傳至冰的全體,隨後冰便漸漸的融化開去。

巫女的身體浮出了水面。她的眼睛微微顫動着,慢慢的睜開了。

巫女呼吸了幾下,張開了她那沒有血色的雙脣。

“……這裡是……”

“巫女!”

大百足欣喜地喊了起來,他伸出了幾條腿,將巫女消瘦的身體從水中撈了上來。被放在岩石上的巫女大口的呼吸着,緩緩的環視着四周。

晴明努力使自己儘量顯得冷靜些。

“巫女大人,您覺得怎麼樣。”

巫女勉強的呼吸着,努力擡起了頭。

“晴明大人,這裡是?”

她突然睜大了眼睛。身邊的是晴明和他手下的幾個神將,另外就只有自己的守護妖大百足。

“那孩子呢?風音在哪兒?嵬應該守在她身邊的,我的女兒呢……”

太陰有些爲難地走了上來,將她懷中的烏鴉屍體呈現在巫女眼前。而後,巫女艱難的開了口。

“這是……”

巫女深吸了口氣,用顫抖的雙手接過嵬的屍體,默默的凝視着這個忠實的守護妖。

她的呼吸變的劇烈起來。將垂在胸口的勾玉取下,交還給她。

“還有這個。”

掌中的勾玉和她左耳的正是一對。這應該已經由嵬交給了女兒風音的。

靜靜地、不帶任何感情的開口說道。

“風音她,已經……”

剩下的,不用說也能聽懂了。

巫女取回了勾玉,眼淚頓時奪眶而出。眼淚落在紅色的勾玉上碎成幾瓣,閃爍着微光。

“怎麼會……這樣……”

巫女抱着嵬和勾玉嗚咽起來。衆人除了靜靜旁觀之外,什麼都做不到。

時間彷彿停止了。

在一旁站着的晴明突然感覺到自己被人呼喚,他擡起了頭。

是石階的深處。通往千引磐所在之處的隧道的另一邊,有人在呼喚他。那聲音只輕觸了他的耳膜後,就立刻消失了。

他只覺得心裡一涼。

晴明將巫女託付給和白虎後,扭頭對玄武和太陰說道。

“走了。”

“啊?”

“去哪裡?”

晴明沒有回答這兩個問題,而是轉身邁開腳步。

早已決定了。

決定成爲一個不輸給任何人,能保護任何人的最偉大的陰陽師。

“……”

手中的劍不見了。

昌浩一下子跪了下來,雙臂撐着身體急速的呼吸着。

周圍的障壁漸漸消失,空中漂浮的黃泉瘴氣也完全散開了,清冽的涼風吹拂着臉頰。

艱難的呼吸着的昌浩耳中,傳來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響。

他不禁顫抖了一下,緩緩地擡頭看去。

他死死地瞪着眼睛,因爲在他面前落下了一個白色的身軀。

心跳驟然加劇。

“……”

那是伸直了四肢,一動不動緊閉着雙眼的小怪。

朱雀所持的“焰之刃”會燒盡神將的魂魄,而高龍神借給他的柯遇突智之焰則能奪取神的性命。

想要在騰蛇完全變爲妖異之前解放他的魂魄的辦法只有一個。

昌浩的腦海中閃過一個片段。

小怪白色的身影撲通跳到自己眼前。

見昌浩呆呆的看着自己,它滿臉不愉快的皺起眉頭。

“……有什麼好看的。”

心臟再次重重的跳了一下。喉嚨裡好像被什麼堵住了,連呼吸似乎都有些困難。

昌浩拼命把手伸了出去。

明明是自己的手,可爲什麼會這麼重。而且它那麼僵硬,還抖得這麼厲害。啊,爲什麼自己的身體會這麼重,連動都動不了。

手終於碰觸到了白色的毛。

摸起來還是那麼舒服,軟軟的柔柔的。他曾多少次撫着他的背。寒夜裡就算嘴上說不肯,可還是會乖乖地讓他把它圍在脖子上。

……給我注意點,別把我當圍巾!

雖然嘴上一直在抱怨,可之後卻會毫不介意的笑着……

“……”

手指使不出力氣。手裡白色的身軀是那樣冰冷.

好冷。明明一直都那麼溫暖,爲什麼現在卻那麼冷。

好冷。心的方向和已經失去了的體溫一同不見了。

喂,你在哪裡。

啊,我知道了,你還在那個寒冷的地方吧。

一個人抱着膝蓋垂着頭,停留在那個冰冷的、孤獨的地方。

傻瓜。

我不是說了,我就在這裡。

我說,我們一起回去。因爲一個人太寂寞,所以,我們一起回去……

“……”

忍着,忍着,但最終沒能忍住。眼淚從眼眶中溢了出來。

懷中那冰冷的身軀,不管抱得多麼緊它都一動不動的,它白色的毛明明還和以前一樣柔軟。

好久不曾喊出的名字,此刻卻喊得斷斷續續。

“……小怪……”

……不許叫小怪,晴明的孫子!

“小怪……小怪……小怪……”

昌浩嗚咽着,一遍遍地喊着這個名字。這個惡作劇般的,昌浩起的名字。

眼前浮現出一幕幕以前的情景。

……如果這是你的願望,我情願粉身碎骨來幫你完成。

它總是幫着昌浩完成願望,爲了昌浩不惜一切。

……正因爲如此,我纔會在這裡。

爲了不讓昌浩步入歧途。爲了昌浩不被阻撓,不必承受痛苦。

紅蓮隱藏着自己傷痕累累的心,只是爲了能幫助昌浩。

他以白色妖異的身姿,用那雙晚霞般血紅的雙眼,一直守護在昌浩身邊。

“……”

泣不成聲的昌浩,終於慢慢睜開眼睛看着小怪。

它就像睡着了一樣,彷彿隨時都會醒來,睜開眼睛看着昌浩。

昌浩一瞬間有些錯覺,他覺得隨後,它就會想平時一樣,用它的聲音叫自己的名字。

“……喂小怪……那些難過的事……你就忘了吧……”

昌浩輕輕地笑着,平靜的對懷中的小怪說道。淚水隨着他每次眨眼滑落下來,落在白色的身軀上。

“你一直都太痛苦了……一直一直……所以……忘了吧……”

沉睡吧,痛苦記憶的碎片。

這樣你的心就不會更加悲傷了。

“……回來吧……”

腦海中回想着高龍神所給的最後一個選擇。

……看在你做出這個決定的份上……

昌浩閉上了眼睛,將小怪的身軀高高捧起。淚水從眼角滑落。

回來吧,回來吧。

“懇請奉上……”

我把我的命,給你。

×××××

高龍神向茫然呆立着的昌浩告知。

“如果,你想要原來的騰蛇。”

如果爲了消滅屍鬼、殺死被屍鬼依附的騰蛇,以及被瘴氣吞似的靈魂。

“就以你的命作爲交換,把騰蛇還給你。”

殺死屍鬼時被燒灼的靈魂即使完全消失,但心還在。

十二神將是人類思想的具現體。如果以你的心來做交換,那你心中的騰蛇就能重生www.Freexs.Cc。

但這需要你全部的心,而全部的心就等同於生命。

沒有了心,人就會死。

如果你心裡真的希望,那完全可以。

如果你願意以生命作爲代價,那我可以把騰蛇完整地還給你……

×××××

小怪地身體被白色的光所包圍,緩緩地浮在空中。

“……惡夢……經歷幾度亦無法承受……”

……小怪

祈禱着。

祈禱他那顆孤獨脆弱的心,不再受到傷害。

祈禱那雙自己最愛地紅色雙眸,不會因痛苦而動搖。

祈禱着。

祈禱他醒來時,再也不會想起那雙手沾滿鮮血的往昔。

祈禱他伸出的雙手,不再因只抓住絕望而顫抖。

祈禱着。

祈禱至少讓他那顆溫柔的心,不用再揹負更多的重擔。

祈禱爲了實現這些願望,請從他心裡抹去有關“昌浩”的一切記憶。

真誠地、悲切地、祈禱着……

小怪緩緩落下。包裹着它身體的磷光消散殆盡。而在神聖的波動完全停止的瞬間。

昌浩的身體倒了下去。

伸出的手臂一動不動。

在一邊看見了一切的大蜥蜴,用顫抖的聲音喃喃自語着。

“他居然……”

勾陣制住青龍之後,終於趕來了。

她走到昌浩和小怪面前,無言地看着兩人。

昨晚,昌浩從貴船回來之後,是這樣對晴明說的。

如果,紅蓮回來的話。

……我有個請求。

柯遇突智之焰能奪取神的性命。但如果在騰蛇再生前用自己的生命作爲代價,就能換回來原來的騰蛇。

但是如果騰蛇一回來,必定會先去尋找昌浩的身影。

如果紅蓮留有所有的記憶,那他必定會更加自責,他會恨自己,帶着傷痕累累的心痛苦的一直活下去。

……所以,請把有關我的所有記憶,從大家的腦海中抹去……

認識昌浩的所有人的心,都會因爲昌浩的消失而痛苦。

不想看見紅蓮悲傷的表情。

不想看見彰子哭泣的樣子。

不想傷害最重要的父母和最愛的兄弟。

自己任性的選擇,會使許多人痛苦。

但如果,從一開始就沒有“昌浩”的存在呢?

就算自己消失了,也沒有人會知道。

因爲從一開始就沒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重要的人們的心裡,他的存在消失了。

……這就是,我爲了實現願望所付出的代價。

他將心中所有的感情昇華,眼中只有一片寧靜的光芒。

遠處傳來了腳步聲。

勾陣轉移了目光,想要確認正在靠近的是誰。

一步一步,彷彿想要確認什麼一樣的腳步。晴明走到昌浩和小怪的身邊,抱起了看起來像是睡着了一樣的小孫子。

晴明淺淺地微笑着。

“……我遵守和你的約定。”

出發前放出的無數式神,應該能在明天天亮前,抹去所有人心中對於“昌浩”的記憶。

他想起昌浩最後抓着自己袖子的情景。

昌浩從小時候起,只要心裡藏着什麼話,就會抓着自己的袖子用眼睛告訴他自己有話要說。

晴明背後的太陰和玄武,對這突發狀況一時間不知如何應付,只得呆呆地站着。

人心這東西,有時會超乎所有神將想象的堅強、溫暖、和悲傷。

“……不過昌浩啊。”

晴明低着頭,輕輕地說道。

“爺爺其實,真的很不想聽到你提這樣的願望啊。”

高龍神從風中得知了出雲的消息後,睜開了眼睛。

人心這東西,有時會在神的預料之外。

你能犧牲什麼。

高龍神這樣問他。那孩子猶豫之後回答,我或我的身體都行。

爲了違背天理,就必須付出代價。沒有犧牲就無法得到回報,這是件很沉重的事。

高龍神抱着胳膊佇立在神域的岩石上,不經意間將視線移向了南方。

“……啊,連我都站到他那邊去了。”

不懂事故、純粹、無垢而堅強的人類的心。

因爲什麼都不懂,纔會勇往直前,任由思想馳騁。

坐在燈臺邊的彰子,表情有些凝重的低着頭看着手中的衣服。

這是昌浩巡夜時穿的狩衣。

雖然她不清除昌浩平時到底去幹什麼了,但每次回來衣服都會破幾個洞,看起來應該是挺劇烈的活動。

她還知道昌浩總是把那些破的太過分的衣服小心藏好,怕露樹發現。

“他應該是怕露樹看到了擔心,所以纔會藏起來的吧。”

所以她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麼。

至少自己能想辦法讓這些衣服的破洞看起來不那麼明顯,從而不引起露樹注意。

彰子嘆了口氣,看了一眼身邊的一堆破衣服。

“……雖說是藏,但也藏的太容易被人找到了。”

至少現在彰子就已經找出這麼多了。

彰子皺起了眉頭小聲嘟囔着。雖然母親也教過她一些女工,最近露樹也指點過一些,但想把衣服的破損處補上,還是有一定困難的。

她舒了口氣,微笑着自言自語道。

“在他回來之前一定要弄好,把他嚇一跳。”

而且,如果能把這麼多衣服都弄好,他一定會更吃驚的。

剛纔自己已經替香袋換了新的繩子。這次選了根結實的,肯定不會那麼容易斷了。

昌浩總是東竄西跳的,衣服也經常弄破,真是不知分寸。而且他總是經常把自己嚇得要命。對這個傢伙實在是放不下心來。

這次的繩子是彰子認認真真,一針一針仔細縫上去的。

保佑你不會受傷、不會生病、永遠健健康康的。

自己什麼忙都幫不上,不過至少能祈禱他的平安。

但是。

彰子的臉沉了下來。

爲什麼自己的胸口從剛纔開始,就一直感覺不安呢。

看着搖晃的燈焰,彰子輕聲念着。

“昌浩……但願你沒受傷……”

第十三章

約定了一個自己無法履行的諾言……

能聽見水流的聲音。

昌浩凝視着不知通往哪裡的黑暗,低聲念道。

好遠。已經走了那麼久了,還沒到。

他依然走着,越往前走水聲越大最後他到了一個鋪着砂石的岸邊。

“……是河岸吧……”

那就沒多遠了。傳說中的說法,看來是真的。

“但怎麼過去呢?”

他小心翼翼的沿着這片鬆散的河岸前進,終於來到了水邊。

將身子向前探去,昌浩看見水流中反射着暗暗的亮光,光在水面閃耀着。

“亮光?”

明明是一片黑暗。

不可思議。

“嗯,無法理解。”

昌浩歪着頭自語道。身後傳來含着笑意的詢問。

“有什麼無法理解的?”

“啊?”

原來這兒有人啊。

昌浩回過頭,看見岸邊的石頭上有個人坐在那裡。

因爲太暗所以自己只顧腳下,沒注意有人。

那人因爲坐着所以看上去比昌浩矮,但從剛纔她的聲音聽起來,他至少比昌浩年長十歲。

那語調平緩的聲音高亢清澈,不知爲何有種懷念的感覺。當然這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聲音,但所謂溫柔的聲音,就是讓人感到親切的聲音。

隨着昌浩慢慢靠近,那人的臉上被黑暗遮住的笑意也漸漸能看清了。

“啊啊,還只是個孩子啊……爲什麼會到這裡來了呢?”

昌浩也蹦到那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他好像很疲勞地坐着,隨後看着身邊的女子。

“嗯……你在這裡幹什麼呢?”

“我?”

那女子微微歪了歪頭。

“我嘛……對了,我是在等人。”

昌浩瞪大了眼睛,他想,一個女人孤身一人在這麼黑的地方等人,怎麼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我無所謂啊,反正我也喜歡在這裡等。雖然太黑讓我有點怕,不過忍忍還是可以的。”

不說我了,他又回頭對昌浩說道。明明因爲太黑而看不見對方的長相,但他能感覺到對方在注視着自己。

“你爲什麼會到這兒來?你要過這條河還早吧?”

眼前的河是會選擇渡河人的。

仔細看才發現,對岸亮着幾盞篝火,水面上也映着船的影子。

昌浩看了一圈之後帶着佩服的心情吸了口氣,視線又回到了女子身上。

“我也覺得有點早了,但因爲有個無論如何都要實現的願望……”

只是爲了實現這個願望,會使很多人悲傷。

“只要我過了河就能實現,所以我就一個人來了。”

昌浩低下頭咬着嘴脣。

要說自己心裡沒有牽掛,那是騙人的。

約好了的。

自己要成爲最厲害的陰陽師。

約好了的。

到了夏天一起去看螢火蟲。

約好了的。

早點長大,能幫家裡的忙。

約定了許多許多重要的事,看自己卻全部都沒能遵守。

“沒能遵守約定……所以心……很疼。”

爲什麼自己會對着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說這樣的話呢、

但正因爲是陌生人,所以對方會聽過就忘了吧。昌浩就是抱着這樣的想法才說了出來。

“我沒能遵守約定。與其因爲我沒能遵守約定而讓大家傷心,我想不如讓大家乾脆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我爺爺對這個很在行,所以我拜託了他。”

身邊的女子動了下身子。

“……那是……”

“嗯。如果記得的話,就會感到悲傷啊。所以我拜託爺爺把我從大家的心裡抹掉……對普通人來說或許做不到,不過爺爺他沒問題。”

是啊,女子這樣應和道。接着她又說了句,但是。

“這樣的話,你那位被委託的爺爺會怎麼樣?”

昌浩頓時瞪大了眼睛。

這些看似細微的問題,一但被問到就感覺有千斤重。

昌浩摒住呼吸,聽女子接着說道。

“大家都忘了你的存在,只有你爺爺繼續記着,而且他不能對任何人說……這樣的事,不會只有我一個人覺得難過吧……”

昌浩的眼神動搖了。

是的,昌浩其實早就意識到了這件事。

眼前變得模糊了。他剋制着胸口的衝動,拼命的咬着嘴脣。

有了覺悟,做了決定,但心卻根本沒那麼堅強,所以仍然感到了疼痛。

明明這等於拋給了祖父一個極其沉重的包袱,但他還是什麼都沒說就答應了下來。

雖然祖父從他小時候就一直捉弄她,但每當重要時刻,他都會全心全意的對待昌浩的各種要求。

昌浩緊握着拳頭一聲不吭。一隻纖細的手伸了過來,輕輕的撫着他的頭。

“……我等的人呢……”

昌浩儘量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他轉向那女子,冷冷的風扶過他佈滿淚痕的臉頰。

女子彷彿沉浸在了自己的回憶中,繼續開口說道。

“是個非常非常任性、頑固、倔強、偏執,而且無可救藥的人。”

“……”

昌浩有些吃驚的皺了皺眉。既然是這樣的人,爲什麼自己又要去等他呢。

“你也覺得他無可救藥了對吧?但是,我和他有個約定,卻被我打破了……”

自己一直在他身邊。不管發生什麼,兩人的心都在一起。

“我打破了約定先來了這裡,就想,至少不要過這條河。因爲那傢伙說,我明明已經任性到無可救藥了,我一直對你那麼任性可你還是喜歡我,是爲什麼呢?”

她笑了,然後把頭轉向昌浩。

“就算任性到無可救藥,但自己還是喜歡……因爲他是個非常纖細的容易寂寞的人,而他自己又從來不會意識到這點。”

所以,我等他。

“等那人到了這裡看到我以後,肯定會大發雷霆,然後追問我爲什麼先來這裡了……之類的問題。真的是任性到無藥可救吧。”

這有些傻傻的語氣中,含着深深的愛意。

而昌浩從她所說的這些話中,隱約感到自己好像認識這個人。

“……你是……誰?”

女子笑着注視着昌浩。眼睛已經漸漸適應了黑暗。

自己可以看見她平和笑容的輪廓。但上半邊臉被陰影遮住了無法辨清。

她回頭望向昌浩來時的方向,無邊的黑暗中,只有那裡亮着微弱的光。

“……啊,我就說你來這裡太早了。”

她猛地回過頭,指了指昌浩的懷中。

“看,重要的人在這裡哦,你沒發現嗎?”

“啊?”

昌浩在懷中摸索着,找到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香袋。他記得他明明沒有帶來。他仔細打量着,發現繩子和原來的不一樣,像是新的。

看着昌浩不知所以的樣子,女子開了口。

“那顆心一直都在想着你……你真的要放掉一切一走了之嗎?”

昌浩緊握着香袋,雙肩無聲的顫動着。緊閉的雙眼中留下了熱淚。

一雙溫暖的手臂抱住了昌浩。

“傻瓜……小孩子不應該這樣忍着不哭出聲音來的。真是的,我最看不下去讓小孩子難過了。”

她像拍嬰兒一樣輕拍着昌浩的背,用手指向遠處。

“快,回去吧。我就在等會。”

但昌浩搖了搖頭。

“……走不動了……太累了……”

痛苦的,無可奈何的聲音。

只聽見女子說,沒關係。

“我來推你一把……你回去吧,昌浩。”

昌浩吃了一驚。他被迫站了起來,注視着身邊女子的臉。

他從未見過,但又似曾相識的溫柔笑臉。

“你是……”

溫和的嗓音直透他的耳膜

“我?我叫若菜……”

而他發現自己最後所看到的那人的面容。

和他自己那張映在水面的臉,極其的相似……

一直靜靜垂着頭的晴明,突然之間睜開眼睛擡起了頭。

一陣微風彷彿擁抱晴明一般撫過。

那陣風帶來了一種早已不存在的氣息。

“……若菜?”

一陣與幾十年前病逝的妻子,帶有相同氣息的風……

玄武驚e的聲音打斷了晴明茫然的回憶。

“晴明,昌浩他……”

晴明反射性的把視線掃嚮應已沒有了氣息的孫子,但他看到昌浩的眼睛正在微微的顫動。

他死灰色的臉頰漸漸地紅潤了起來。

晴明強忍住胸口涌上的衝動,緊緊抱住了自己最小的孫子。

“……”

坐在晴明身後的太陰開始抽泣,而玄武則是逼着自己冷靜下來。一臉不快的青龍tang目結舌的消失了蹤影。

無言看着這一切的勾陣,敏銳的察覺到了小怪前足的細微抽動。

她伸手把小怪抱了起來。

他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條線,渙散的眼神慢慢地向勾陣移去。

“……勾……”

它低吟了一聲,輕輕眯起了眼睛。

“開什麼玩笑……真讓人嚇出一身冷汗。”

異界。

似乎已經過了好久好久。

一動不動的朱雀突然睜開了眼睛。

懷中的單薄身體微微地動了一下,隨後他張開了她沒有血色的薄脣。

朱雀屏住呼吸小心地注視着她。在經過了與死亡的激烈爭鬥之後,天一終於睜開了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彷徨了許久,在認清眼前的人之後,一下子回覆了光彩。

“……朱雀……”

她努力伸出尚且無力的手。朱雀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從心底裡舒了口氣。

夜深了,在將近子時的時候,晴明走出自己的房間坐到了院中。

彰子見晴明一臉疲憊地在思索着什麼,一時不知是不是改上前去打聲招呼。

晴明注意到了彰子的神情,向她望去。

“彰子小姐,怎麼了?”

“啊,不是,那個……”

彰子接着話,走到晴明身邊坐下。

“……本想麻煩您一些事情,但看您一臉疲憊的樣子……”

“彰子小姐的要求晴明是一定要聽的。”

彰子連忙要了搖頭。

“不不,我沒什麼急事……只是擔心昌浩的情況,所以……”

自己居然說出來了。彰子只覺得臉熱了起來,她只得的下了頭,連耳根都是熱的。

晴明看着彰子這一系列可愛的舉動,不由眯起了眼睛。隨後,她開口寬慰彰子道。

“不用擔心,他很好。”

彰子擡起了頭。看樣子,她是真的鬆了口氣。

“真的嗎,那……太好了。”

她低下頭說了聲晚安,隨即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安倍家由於身份特殊,其宅邸也相當有規模。晴明自己的房間和家人們的房間之間有不小的距離。

晴明閉上眼睛,拍了一下手。不一會兒,無數式神從四面八方飛來。當他們觸到晴明的手時,原本動物模樣的式神都化做了紙片。

直到確認所有的式神都回來了之後,他將紙片捏皺了。明天就用火燒掉它們吧。

晴明吸了口氣,仰望沒有月亮的星空。

超越了神的預測和災難的困擾,昌浩回來了。

但這代價是巨大的。

“至於爲什麼……”

晴明閉着眼睛自言自語道。

“如果當時你能把這痛苦的心也帶走就好了。”

你啊,怎麼又說這樣任性的話了。

耳中似乎傳來了一陣不可思議的笑語。

第十四章

神將們在被黑夜籠罩的出雲山中疾走。

“記得應該是這裡。”

即使在夜晚,神將們也能和白天一樣視物。

“而且這裡有力量的痕跡。”

玄武點着頭,而表情嚴肅的則咬緊着脣。

風音的屍骸消失了。

太陰站在草地上,看着倒下的樹木。

“沒錯,絕對是這裡、”

太陰回過頭,湊到身邊問道。

“你那時張了結界了吧。”

“啊。”

爲了保護她的屍體不被野獸或怪獸侵襲,設立了結界。

但就在霧散了以後,屍體就不見了。

玄武皺起了眉頭。

“是誰解開了結界呢……”

雖然不如玄武的結界牢固,但畢竟是由十二神將設立的結界,想要破壞它必定要擁有相當強大的力量,看來對方一定懂得相剋相抵的法術。

空中傳來一陣鳴竹的聲音。

出現在三人眼前的,是道反的守護妖大百足。

大百足在面前停下了腳步。

“小姐的玉體已被送回聖域。”

“原來是你呀。”

大百足冷冷的掃了一眼太陰,將視線轉向。

“巫女說,把這個給十二神將中的。”

大百足眼前現出一團磷光。它順着的目光落下,化爲一個紅色的閃光。

“她說希望你收下。”

的視線晃動了一下。

手握着勾玉,閉上了眼睛。

爲將大百足的話報告晴明,太陰立刻趕往京都。但爲了與先行回京的白虎聯絡,她必須趕上白虎後立刻返回。

於是玄武、以及勾陣三人就成了昌浩在出雲的護衛。

三人一同將昌浩送往山中的小草屋。

昌浩是因爲陰陽寮正式受命而前往出雲的,所以他不能現在就回京都,除非等到與成親會合的那天,不然他連下山進村都不行。

多年,瀕死的晴明也是被送到這間小屋來的,那時是大雪紛飛的季節。雖說旁人或許會覺得這間破舊草屋的存在有些怪異,對昌浩等人來說則是萬幸這小屋還在。

因爲這裡離村子比較遠所以不必擔心會有人來,而且這小屋還算完好,不用擔心透風。總之很適合用來靜養。

和玄武隱了身,坐在昌浩身邊。

而勾陣和小怪則是並排着坐在地上。勾陣盤着腿,用手肘撐着膝蓋,從斜上方看着小怪。而小怪則就像普通動物一樣,前腿撐着地後腿蹲坐在地上,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沉默了許久之後,小怪心情不快地眯起了眼睛。

“……勾。”

沒有語調的聲音使勾陣眨了眨眼睛。

小怪有些惡狠狠地看着勾陣。

“我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這是應該是隻有騰蛇才知道的答案。

所以勾陣簡短的答道。

“晴明的命令。”

“那有爲什麼在這裡?”

“……這也是晴明的命令。”

勾陣回答一句,它就再問一句。小怪瞟了勾陣一眼之後,回頭看着背後。

透過敞開的窗戶可以看見,房間裡躺着一個虛弱無力的小孩。

它盯着看了一會,視線又回到了勾陣身上。它低聲問道。

“那是誰?”

“那是……”

勾陣思考着該怎麼回答,不一會就找到了答案。

“……晴明的孫子。”

小怪驚訝地皺起眉頭。它回頭又望了一眼之後,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晴明的……孫子?”

在黑暗中。

昌浩環顧四周。

他記得這樣的黑暗。

心跳開始加劇。

再快點、快點找。

四處搜尋着的目光,終於看到了剛準備邁步的身影。

“小怪!”

昌浩拼命想跑過去,但他似乎被一面看不見的牆壁擋住,根本無法靠近。

“小怪,小怪!小怪,別走!”

求你了,求你了。

他用力敲着那面看不見的牆壁,用最大的力量呼喊着。

“小……紅蓮!”

然後。

小怪停下了腳步。昌浩淚流滿面的睜大了眼睛。

小怪慢慢的回過了頭,看着昌浩。

只是,那雙晚霞般的眼中,沒有任何感情。

昌浩緊握着拳頭。

就算這樣。

就算這樣……

昌浩猛然睜開眼睛,連忙四處打量起來。

好暗。離天亮還早,現在還完全是黑夜。

他忍住極力想要喊叫的,僅用目光打量着四周。

“……”

終於,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看到了像貓一樣蜷着身子的小怪。

它像一隻大貓或是一隻小狗,白色的皮毛包裹着全身,長長的耳朵向後聳起。四肢各有五趾黑爪,額上有花形的紅色印記。

還有。

它的眼皮下,藏着晚霞般血紅的大眼睛。

昌浩注視着在黑暗中熟睡的小怪。

一眨眼,一滴淚水就滑了下來、

昌浩擡頭望着天花板,緊緊捏住自己的衣服。

他平靜了下來,閉上了眼睛。他死死的忍着,不理會眼角留下的熱淚。

“……無論如何……”

他輕輕的念着,咬着嘴脣。

小怪就在那裡。

那個和以前一樣白色的,小小的身影。

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即使這樣。

無論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什麼。

只是無法忍受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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