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大夫,我這傷不會留疤吧?”
“姑娘放心,傷口不深,定會癒合如初,看不到一點痕跡的。記得,一日兩次塗抹藥膏,期間莫要碰水。”
“那我就放心了,謝謝姜大夫。”女子摸了摸脖頸上的紗布,放下心來,朝眼前的大夫彎腰行了個禮,離開了醫堂。
“下一個。”姜耿低着頭拿起毛筆在紙上寫下記錄,眼角餘光裡滑過一抹青色身影,隨即身前有輕微響動。見對方已經在對面入座,姜耿這才擡頭,望向眼前的病人。
映入視線的是一名年輕女子,面容溫婉清秀,身上是淡青色綴花薄裙,看得出質地精良。姜耿往女子身後望了一眼,見站着兩個丫鬟模樣的人,心頭上挽着婦人的髮髻,裡猜到對方身份應是頗爲尊貴,不免有些奇怪。要知道一般大戶人家的女子很少直接拋頭露面過來醫堂,都是喚大夫出診。姜耿雖覺疑惑,但還是客氣道:“不知夫人怎麼稱呼?”
“夫君姓裴。”只見女子微笑着點點頭,聲音輕柔,如春風般拂過。
姜耿卻微微一愣,忍不住多打量了眼前女子幾眼,第一反應就是想起了城西那個裴家。只是裴家的夫人怎麼會親自過來醫堂?不過姜耿也不便多問,只踟躕道:“不知裴夫人有什麼不適?”
話落,卻見女子搖了搖頭,隨即面色淡淡道:“不是我,是一個朋友。”
“怎麼說?”
“幾日前,姜大夫曾爲我朋友診斷過,她發了紅疹,據說還會傳染,”女子開了口,言語溫柔,“不知姜大夫可還記得?”
聞言,姜耿神色微微一變,眼底極快地晃過一絲猶疑。果然,對方直視着自己,很快補充道:“是紀家派人來請姜大夫出的診。”
姜耿沉默了片刻,隨即點了點頭:“自然記得。只是事情過去已有幾天,那姑娘應也好得差不多了,裴夫人此趟過來是爲何事?”
“自然是來感謝姜大夫的妙手回春。”
來人正是葉結蔓。她朝姜耿頷首示意,脣邊掛着淡淡笑容,將男子的神色變化都收入眼底,腦海裡回想起在房間中與紀西舞的對話來。
“寧心三月十二日中毒,大夫診斷爲傳染性紅疹,十三日我離開後被撞見已出了房間,行色匆匆地趕去紀川那裡。這之間肯定有蹊蹺。”
葉結蔓聞言蹙了蹙眉,心底也縈繞着許多疑問,半晌方道:“那接下去我們該怎麼做?”
紀西舞垂下眸:“寧心爲什麼去紀川那裡稍後再說,我們先去一趟仁心堂。”
“仁心堂?”葉結蔓驚訝地反問道,“姜大夫嗎?”
紀西舞點點頭,眼底神光內斂:“沒錯。依照小丫鬟的說法,第二日撞見寧心時她的紅疹就已經褪下不少,且寧心自己也隻字不提傳染一事,這很奇怪,不是嗎?既如此,與其問寧心,不如直接去問看診的大夫。”
葉結蔓也覺有道理,點點頭,但很快又想到了什麼,問道:“可是你怎麼確定是仁心堂的姜大夫?”
紀西舞微微眯了眯眼,視線落在葉結蔓身上,口中解釋道:“本來依着情況,一般就近請有空的大夫過來就是了。但假如紅疹並不是之前我們得知的那麼回事,這之間自然就牽扯到大夫有沒有說謊了。而這三個有名的大夫中,你覺得誰最容易受人指使謊報病情?”
葉結蔓聞言沉吟道:“既然長春堂的楊大夫在蘇州城裡資質最老,又名聲在外,你說他時常救濟窮人,那應該醫德也不錯,的確很難讓他做這些事。加上剛纔顧大夫說他不知情,那麼……”葉結蔓眼睛微微一亮,“只剩下仁心堂的姜大夫了。他犯了事被除去軍籍,可見人品有所缺陷。加上在蘇州城行醫時日短暫,根基不穩,必定對紀府有所忌諱。若是有人施以威壓,很可能就附和了。”
“沒錯,”紀西舞的脣角往上揚了揚,“等會你帶着你的兩個丫鬟親自去一趟仁心堂,探探他的口風,順便把到底是誰與他串通的問出來。”
“可是……萬一他不肯說呢?”葉結蔓有些沒信心。
“別擔心,他可比紀府的人好對付多了,心虛的人自然會露出馬腳,”說着,紀西舞的手撫上葉結蔓的手背,壓低了聲音,眼底是盤算的神色,“等知道他的底細,你就好應付多了。”
“底細?”
“嗯。”紀西舞點點頭,接着說了下去,“姜耿的事我打聽過一些。他是個戰中孤兒,被當時軍中一個軍醫救活後,因舉目無親留在了身邊,算是收了半個徒弟。因此他從小跟着隨軍生活,長大後便開始與老軍醫一道行醫救人。姜耿當時年少氣盛,性格執拗,加上自幼見慣了死人白骨,以致於戾氣頗重,許多人看不慣他。之所以會被除去軍籍,是因爲他後來與一個新調來的長官起了衝突。槍打出頭鳥,最後因爲被扣上醫死人的罪名後逐出了軍隊。至於真相如何,到底是人陷害還是他的確出了差錯,除了當事人以外沒人知曉。只是畢竟是不光彩的事,傳出去實在不好聽,看他樣子也有意低調做人,瞞着那段過去。要知道醫死人這種事故對一個大夫來說是致命的,他若想繼續行醫,就不能暴露這些。只是有這樣的把柄露着,就難免被人掌控。”
葉結蔓神色有些踟躕:“你的意思是……到時候要威脅他嗎?”
聞言,紀西舞反而輕笑起來,朝葉結蔓搖了搖頭:“不,這個不適合你做。姜耿他在軍隊長大,儘管離開後受了許多苦磨平了棱角,但骨子裡的戾氣還是潛藏着。紀府的人逼他配合,以姜耿的性子必定有所怨氣。對付這樣的人,柔比剛來得好。你不用威脅他,按你的方式即可……”
姜耿聽到葉結蔓誇讚的話,尷尬地搖了搖頭:“不敢當,行醫救人本是大夫的本分。”
“姜大夫太謙虛了,”葉結蔓笑了笑,和善道,“我朋友用了姜大夫的藥後,第二日紅疹就褪得差不多了,還出了門。我本擔心會傳染到別人,但是遇到府裡的人都好像沒出什麼事,可見姜大夫的醫術實在令人敬佩。”
聽到葉結蔓的話,姜耿一時有些判別不了對方來意,目光閃爍,額頭也跟着沁出了些薄汗,只是支支吾吾地應了:“許是你那朋友體質好,痊癒得快罷。”
葉結蔓瞧見對方反應,心裡稍稍有了底,繼續道:“我想問下姜大夫,不知我那朋友到底爲何會生紅疹?下回可會復發?”
姜耿連忙搖了搖頭,神色僵硬:“裴夫人放心,那姑娘不過是沾了一些不乾淨的東西,既然痊癒就不會復發了。”
“姜大夫可知道是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這我也不知道了。”
葉結蔓並不着急,依舊神色平靜道:“我聽說一般傳染性紅疹都會伴隨皮膚潰爛,是嗎?”
姜耿擱在腿上的手暗自攥了緊,依稀猜到了對方來意,並未回答,而是忍不住道:“對方既然痊癒了,不知裴夫人問這些作甚?”
“只是覺得奇怪罷了。”葉結蔓笑得溫和,“我那朋友的紅疹怎麼看都不太像會傳染的,不明白爲什麼姜大夫會下那樣診斷。”
“是麼?”姜耿深吸了口氣,“我也是判斷不了,擔心萬一會傳染就糟了,才選擇那樣囑咐來得保險。不管如何,裴夫人的朋友沒事就好了。”
“原來如此,”葉結蔓略一頷首,緩緩道,“不過……姜大夫真的不知道我朋友怎麼會生紅疹嗎?”
“裴夫人說笑了,在下若是知道,自然不會隱瞞。”說話的時候,姜耿臉上沒有表情,隨後望了一眼門外等候的病人,“時候不早了,裴夫人,病人還在等着……”
不等姜耿說完,葉結蔓已經打斷了他的話頭,低聲開了口,似是自言自語道:“聽說姜大夫以前在軍中行醫,應當救死扶傷不少。身爲大夫,心中自有一杆秤,若是知曉真實情況,想來也不會瞞着。”說話間,葉結蔓擡起頭來,露出笑容,“是嗎,姜大夫?”
姜耿臉色一僵,沉默着沒有說話。
見狀,葉結蔓凝視姜耿半晌,柔聲道:“我知道很多事姜大夫也是身不由己,受迫於人。只是有些事情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紀家那一套爾虞我詐,並不適合姜大夫這樣出身軍旅的人。我來此也只是單純爲了得知一些事情真相,希望能從姜大夫口中得到答案。”頓了頓,葉結蔓再次一字一句問道,“我還想問一次,姜大夫當真不知那紅疹緣由嗎?”
四周雜亂的說話與腳步聲交織在一起,襯得兩人的沉默愈發明顯。半晌,姜耿方嘆出一口氣:“我知道了。裴夫人猜的沒錯,那紅疹其實是由一種花粉引起的,不過是尋常過敏罷了,的確也沒什麼傳染性,一般稍微塗點藥隔夜就能消退下去不少。我之所以那樣診斷,想必原因裴夫人也已經知道一些了。雖不樂意,但本想也不是什麼傷天害理之事,才應了對方。”
葉結蔓朝姜耿笑了笑,追問道:“那姜大夫可否告訴我,當時是紀府的誰請你過去醫治我朋友的?”
聞言,姜耿臉上帶了歉意:“不好意思,請我去紀府的是個普通丫鬟,這我倒真的不認識。”
葉結蔓點點頭,沉吟了會,道:“那姜大夫可記得那人容貌?畫於我可好?”
姜耿抿着脣沒有說話,神色有些掙扎,最後還是低下頭執起筆畫了起來。不過片刻,白紙上已經顯露出簡單的輪廓。畫罷,姜耿將紙張摺疊了起來,遞予葉結蔓:“大概就是這樣罷。”
葉結蔓接過紙張,親自收了好,隨即直起身朝姜耿彎腰行了一禮:“多謝姜大夫。”
姜耿一驚,連忙伸手去扶,倒顯得比之前還要無措:“這……裴夫人這可羞愧死姜某了。切莫這般。”
葉結蔓卻只是友善地笑道:“姜大夫願意冒着風險告知,我真的很高興。今日麻煩姜大夫了,我就不打擾,先告辭了。”
言罷,方揣着紙離開了仁心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