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朗,草木繁茂。正逢秋日,湛藍得不染一絲雜質的蒼穹之下,大片大片的稻田被微風攜裹着起伏翻涌,形成一片麥浪,金燦燦的,黃澄澄的。
稻穗在太陽的照耀下一閃一閃的,像是一水晶片上的光,卻是黃色的,溫暖的。銀杏頭帶用席草編的帽子,左手把麥,右手緊握着一記鐮刀俯身割着稻穗,動作麻利熟練,她一邊俯身一邊向前,在簇擁着茂密的稻穗間割出了一片空隙。
豆子般大的汗水從她的額頭流下來,延伸至眼睛,鼻尖,再順着鼻尖低落,滑到少女那纖細的脖頸,再沒入衣物中,將灰色單薄的衣物暈染出了一團如墨般的痕跡。少女的眸子和臉上都溼漉漉的,不斷的汗珠讓她覺得口渴,可她依舊不不停手上的動作,只用手輕輕揩了揩汗水,便又投入到收割中。
稻田場裡有許多戶人家都在收割,大多數都爲大人,黑黝黝的強壯的漢子,或者揹着孩子,頭戴草帽的婦女,就算是較小的,也是赤裸着上身的少年。而銀杏在這一色人中顯得格外顯眼,她身材瘦小削弱,皮膚因營養不良而蠟黃,但好在五官精緻,呈現瓜子臉蛋,眼如點漆,神色絕絕,卻因那缺乏營養而失去了一些光彩。
她割完一處後才擡起頭來歇了歇,用隨身帶的掉了漆的碗在附近的水塘旁撥了撥,就舀起來往嘴裡咕嚕咕嚕的灌着。銀杏覺得一碗水下去後熱氣消散了許多,她坐在了旁邊的埂上,將草帽取下來輕輕地扇着風,沒有了遮擋物的眼睛有點不適應光線,眯了起來,一對月牙似的環視四周,前幾天在勞作時才聽村頭的李叔說過,這時日才入暖秋,霜凍還沒光顧,田邊的小柏樹未完全深入秋意,而遠山也未完全脫去綠氣,但已連綿不絕成了一條長長的金橋。村裡的桂花樹開了,花色金黃,花香濃郁;田裡的小花也忍不住,簇簇綻放……
花香,秋景,稻田,一切美好的景物讓銀杏有些恍惚,她沉浸在這美好中,割稻子的勞累消失的無影無蹤,“真好啊。”她在心裡暗暗想到,可這份寧靜才持續了一會兒,她就被一聲叫喚聲叫回了神,順着聲音的來源,她看到了叫她名字的人,是隔壁鄰居王老伯,他行色匆匆,氣喘吁吁地跑着,邊叫着銀杏的名字邊大喊着:“快……快,銀杏快回家,你娘生了……”
銀杏愣了愣,王老伯……娘……生了。她撒腿就往家裡跑,絲毫不顧女子形象,她又喜又怕,她想起了娘,娘和爹都是村裡人,從小認識,早早定親,在她出生前兩人都是琴瑟和鳴,和和美美,可自從她出生後,祖母不滿,爹也性情大變,指責娘沒有生個男孩延續香火,竟又納了個妾,這妾本是煙樓女子,家裡本不富裕,卻爲了這個妾傾盡所有。
妾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而銀杏娘越發不受重視,和着銀杏,一同變成了家裡的僕人,髒活累活全歸了娘倆,孃親身子不好,銀杏心疼,便攬下了所有活。
記憶中,母親她愛漂亮,每次對着銅鏡,看着上面滿臉斑紋的自己,心裡悵然若失,下田割草時總會被鐮刀割出一條長長的口子,血流一地。後來她就跟着孃親下田,幫收稻子,做農活。
她以爲所有鄉下的孩子都是這樣,可她從未看見過隔壁家的男孩下田幫家裡做事,那男孩子白白胖胖的,十指不沾陽春水。後來便沉默了,只是埋頭苦幹。
有一次爹給他的兒子買了一串糖葫蘆,銀杏嘴饞,趁着不注意偷吃了一顆。小妾知道後向爹告狀,爹用長長的柳條抽打她,將她打得遍地打滾,也遍體鱗傷。弟弟直哭的厲害,爹和小妾說心肝不疼不疼,爹在買,買好多給小寶,那溫柔的神色銀杏大概從未見過,她又疼又慚愧,她想弟弟比她還疼嗎?我是不是做錯了?還想,爲什麼爹只買了一串糖葫蘆。她不知曉,她只是突然很想吃糖葫蘆,很想很想,想得肝腸寸斷。
那一晚,孃親看她身上的傷痕,哭得淚流滿面,一邊給她上藥一邊哄她睡覺,在迷濛中好像聽見孃親說:“銀杏別怕,娘不會讓你單打獨鬥,娘一定要給你生個弟弟,給你一個幸運符……”後來不知道娘用了什麼方法,竟真懷了胎,穩婆說大概率是個男孩,這下孃親連着銀杏的生活都得到了改善,祖母的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笑容。
銀杏邊跑邊想,不自覺間就已經到了家門口,門內傳來撕心裂肺的叫喊聲,她停在門口沒有進去,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她擡頭看,牀頭還站着臉色發白的祖母,而她的爹和小妾站在院子裡逗着兒子玩。她將眼睛定定地望向裡面,卻不動。半晌,撕心裂肺的叫聲已經停止,穩婆抱着一個團狀物走出來,對着祖母搖了搖頭。
穩婆從她身邊走過去她看了看穩婆手中抱着的小東西,緊閉着雙眼,臉色青紫,一點呼吸也沒有了。房內也突然傳來祖母的驚喊聲,銀杏發瘋似的衝了進去,卻只看見平日笑意盈盈的母親臉色慘白,眼睛闔着,被褥上大團大團的血,她顫抖着將手搭在孃的手腕上,忽的沒了力氣,連哭也沒哭出來。
院內的爹和小妾看到這副場景,愣了一下,隨即卻又趕緊去叫人來幫忙處理。臉上沒有喜的表情,但卻也沒有悲的表情就像在處理一個陌生人似的。孃親被擡出去的時候,銀杏沒有哭也沒有叫,只是祖母哭喊着叫着的一聲一聲的孫子,叫得她頭疼。
她靜靜的看着這一切,慌亂的祖母,淡漠的爹和小妾,還有滿臉同情的村裡人。她站在門口,眼神暗淡,神情呆滯。過會兒竟還下起了雨,她這才半知半覺得走出院子,跟着剛纔孃親被擡出去的方向,聲嘶力竭的叫着“娘”,這聲音響徹天地,響徹鄉野,叫得嘶啞而淒涼,卻無人應答。
“娘……娘!”
娘,我什麼也沒有了,弟弟沒有了,好運沒有了,幸運符沒有了,你沒有了,家,也沒有了。淚水模糊了銀杏視線,可雨越下越大。
娘啊,帶銀杏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