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玉回到雜院時,發現旁屋的燭火亮着,他本走向主屋的腳步改變了個方向。
銀杏還未休息,她這一天實在是忙,她打掃好了雜院,又將髒衣物洗掉,現在還要縫補野玉那傷痕累累的衣服。豆大的燭火讓她的眼睛變得酸澀疼痛,她放下手中的線和衣服,將下巴枕在兩臂上,溼漉漉的眼睛怏怏的透過漏花窗看向外面,黑漆漆的天幕上有繁星幾顆,她心裡一邊默默數着,一邊思付野玉怎麼還不回來。
想着人就來了,窗外就映照了一個黑色背影,即刻,從門外傳來了清脆的叩門聲,只聽一道清冽的嗓音響起,“銀杏,還不睡?”
銀杏眼睛一亮,從塌上坐起,整理了一番衣物和頭髮,坐在榻上清了清嗓,“沒呢,公子你回來啦?”
門外之人輕笑一聲,低聲地應了句是。銀杏起身將門打開,滿臉欣喜的對野玉說:“公子,今天你要教我認寫什麼啊?”
野玉進屋,剛想坐下,就看見了桌上放着的衣物,那是他破損的衣物,就那麼放在桌上,破損處被燭火照亮,黑色衣衫上面是格格不入的紅色補布,還有未拉好的線條,他心中微微一動,本來想敷衍說出的“天色已晚,改日再說”的這種話還是噎了下去。
“衣服都破成這樣了,補它幹什麼,扔了便是。”
銀杏哎呀了一聲,走了過來拿起衣服展開,左瞧右看,“哪裡破的厲害了?這麼好的衣服,補一補就好了,會給你補的漂漂亮亮的。”
野玉碎碎的笑了幾聲,看着銀杏認真的模樣,也認真的說:“你拿紙筆來,今日我教你一句詩。”
銀杏拿來紙筆,研磨好墨汁,低頭站在野玉的身邊,野玉只覺得一陣柔軟靠近他,有些心神不寧,偷偷像旁邊瞥一眼,看見了少女紅撲撲的臉蛋和她密密的眨巴的睫毛,燭光打在少女的臉上,給他的輪廓添上了一層暖光,有些溫暖得不像話。
第一次有人等他等到深夜,第一次有人給他縫補衣裳,第一次有人認爲他是好人,第一次有人會認認真真的幫他打理家中的一切,第一次和一個人靠的這麼近……
心中醞釀了許久的孤寂與隱忍,彷彿在這一刻得到了釋放。
“公子?公子!”
一陣叫喊讓野玉回了神,少女那動人的笑看進了他的眸中。
野玉壓了壓紙,提筆在紙上寫道:“衆裡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次日,野玉難得沒有出去,天未破曉就起來,在院中練武,揮動他的劍,如游龍般左右穿梭,腳步隨着舞劍的姿勢而動,協調使楚出,渾然有力,利劍一出,宛如天成。
銀杏昨夜睡得有些晚,聽見野玉揮劍的聲音,這纔起來。連忙到廚房做了一碗小蔥面,熱氣騰騰地就端進了主屋。
野玉已經完成劍式,進屋後發現銀杏站在桌前,桌上擺了一碗香氣撲鼻的面。
野玉坐下,拿起筷子後正欲張口,卻發現少女在那傻傻的站着,眉毛一皺,放下了筷子。
“銀杏,呆着幹什麼?你的呢?坐下一起吃。”他疑惑道。
銀杏遲疑了一下,他好像對野玉的話沒有理解。
“我的?公子,這怎麼能,我只是個丫鬟,等會去廚房隨便吃個饅頭便是。”
野玉不敢置信的看着銀杏,銀杏那坦然和理所應當的模樣沒有一絲玩笑的端倪。
他氣急敗壞道:“當初說是做丫鬟,你就真當自己是了嗎?這一個月相處,我們之間都是平等的關係。再說就算你是丫鬟,和我一起吃飯又有什麼呢?”
“是誰規定主人和丫鬟不能一起吃飯?”
“你是丫鬟,我還是乞兒呢!”
野玉補充道。
銀杏睜大了眼睛,從前從未有人對她這樣講過,自小她耳濡目染的便是男子爲尊,主僕有別,而野欲現在告訴她說人人都平等,主僕只是一個代名詞,男子對女子的約束也只是一廂情願,強加因果。
她好像重新感受到了獨自一人在稻田裡收割時那種快活而自由的感覺,她不知道這種感覺的本源來自於哪,只是忽然舒坦了許多。
“真的可以嗎?”銀杏突然想哭。
野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傻了,幹嘛還不去煮碗麪來一起吃。
聽起來不可思議的語言裡帶着輕微的反駁。
銀杏剎那間像被什麼擊中似的,她曾經奉爲圭臬的準則,在野玉這兒都改變了方向,她曾被世俗和偏見一路捆綁束縛,她不斷的被奴役,停不下來,一直流浪。
在這一刻,就這麼一次簡單的對話,讓她忘掉了以前所有難過的一切。
於是她兩眼汪汪,向着野玉重重的點了點頭。
“嗯!“
只是在端來麪條的時候,銀杏還是沒有和野玉坐在一起,或許以前的某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和糟糕的經歷影響了她,埋進骨子裡的卑微,一時是改不過來的。
銀杏小口小口的吃着,她蹲在一旁。
野玉無奈地看向銀杏,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從前的他也是如此卑躬屈膝,如此膽怯的討好主人。
可惜野玉沒能被可憐,他的主人本就出身於富貴,人家又怎懂得人情冷暖,懂得世事艱辛,他只能通過巴結,或者是說通過他的努力換取現在的生活。
他竟在生活的磨礪中學會了感同身受,從開始的想欺騙,想利用,到現在的憐憫與不捨。
銀杏,不着急,我們來日方長。
他看着銀杏小心咀嚼的模樣,也吃了一口面,心裡默默想道。
玉府,潮溼的地牢下,一個人披頭散髮的躺在破草蓆上,他渾身沾滿了污垢,身上的衣衫因遭受多到鞭刑而破舊不堪,滿身是血,皮開肉綻,沒有一處完好。他好像因爲傷太重而不省人事,隨意地倒在那兒,沒有一點聲息。
然而,當他聽到有腳步聲,靠近時,卻忽然睜開了眼睛,並用的爬到了牢門前,他大聲吼叫着着,卻發現喉嚨好似被堵住了似的,發不出一聲聲響,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他用手撥開面前的亂髮,眼睛像充血似的怒視着到來的人。原來此人正是被崖前救走的玉家家主,卻不知爲何如此狼狽,遭此困境。
只有來到地牢的這個人能告訴他答案。
來人穿着一襲綠衫,衫外罩一件銀白色的披肩。束腰的白玉帶上繡着精美的花,整齊的髮髻套在墨藍髮冠之中,從發冠兩邊垂下硃紅色絲質冠帶隨意地落在肩上,眉眼如遠山,嘴如硃砂,是畫中走出的人,但他的臉上透出一絲蒼白,眼神略暗,讓本來清雅俊秀的人憑添了一絲頹唐。
“家主,好久不見,一切可好?”
“玉……華……”玉家家主艱難的用脣形念出這兩個字,讓人聽不明白,只得努力去辨認他的動作。
“我是。”
玉華點頭微笑。
“我是玉華啊,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