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殷寒亭半晌沒說話。
天帝蹙起眉道:“我沒有必要爲他說慌騙你。”
“確實。”殷寒亭冷冷地勾了一下嘴角,從袖中緩緩摸出一塊巴掌大的圓銅片,光華在他的手心一轉而過後,圓銅片就變回了原來的模樣。
這是一塊完整的背面刻着繁複祥雲圖案的圓體青銅鏡,正面平滑,顏色清澈,光可鑑人。
天帝視線落在他手上時就徹底愣住了,遲疑道:“這是……”
殷寒亭把銅鏡捏在指間,另一隻手扣了扣鏡面道:“崇琰的真身。”
天帝遲疑地往上面看了一眼,雖然他和殷寒亭之間還隔着好幾步的距離,但只一眼,他還是驚訝地發現鏡面裡竟然困着一個人,那人用雙手死命遮擋着自己的臉,殷殷的紅色血跡流淌出胸口,沾溼了他原本白淨整潔的衣裳,如果仔細附耳去聽,甚至還有幾縷淒寒的低泣聲飄出,“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天帝眼神複雜道:“看來他還活着,不過百年之內再無法重現人世了。”
“沒錯。”殷寒亭漠然地開口道,“不過,還不夠。”
崇琰哭泣的聲音似乎變得更加淒厲起來,不斷地鑽進天帝的腦海裡,再想起前些日子他們相處時的琴瑟和鳴,天帝的臉面不禁有些掛不住道:“你今日到底要如何才肯罷休?”
如何才肯罷休?他就像是傻子一樣地被欺騙,所有本該屬於小草的癡情通通錯付給他人。單單只是要了崇琰的命未免難解他心頭之恨。
現在小草走了,他把他的心傷得那麼重。
於是現在最該做的自然就是——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殷寒亭攥緊銅鏡,緩步向着大殿的正中央走去,天帝就站在第一級的臺階上,目光帶着戒備地注視着最終在與他只有一臂之遙的地方站定的人。
殷寒亭淡淡道:“我要他死。”說完,他卻把那塊背面紋路極美的青銅鏡遞到了天帝面前。
天帝沉默了一會兒,眼神也很快冷了下來道:“你要我來動手?”
天帝沒有接,殷寒亭也就一直保持着遞出的動作,他手中的銅鏡在他話音剛落之後忽然安靜了下來,不再低低地啜泣。
大殿似乎一時被困在了某種艱澀固着的氣氛當中。
“你要我……親手殺了他?”天帝像是有些難以置信,再次詢問了一次。
殷寒亭冷冷道:“對。”
殿外傳來涼風吹動常青古樹的唰唰聲,仙鶴偶然落在白玉石階上,清亮地啼鳴,守衛們來回巡視的腳步,富有韻律,還有……鏡中崇琰越來越粗重的喘息,以及緊隨而來的瞬間崩潰的叫喊——
“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你怎麼可以……殷寒亭,殷寒亭——!!!”
鏡中的崇琰不再遮掩着自己的五官,他撲到鏡面上,雙手不停地拼命捶打着,終於露出了那張平滑的什麼都沒有的容顏,直到現在天帝才發現,原來那些聲音並不是從鏡中人的口中發出,而是鏡子本身。
“你不得好死——!!!”
天帝揉了揉痠痛的額角道:“阿琰……”
崇琰的喊聲停頓了一瞬,隨即哭道:“帝君……帝君你是當真不願要我了?”那些他們在一起交頸而眠的日子,那些一句一句斷斷續續,比晚霞還要醉人的低語……
難道都是假的?
哪怕只有一句傾注了真心……他都不該……
“你若是想要報復他,可以把他送給檮杌。”
都是假的……
崇琰絕望地在鏡面中摔倒,果然……他是完完全全沒有心的。
殷寒亭冷漠道:“檮杌在找騰蛇,沒空。”
天帝負在身後的手指頓時一緊,自騰蛇從天宮離去之後,留在他身邊可以與魔族抗衡的仙獸確實不多了。他先前決定留下崇琰,意圖控制青龍,也是因爲魔族還沒有出世,但眼下的境況與當時做下決定時已然不同,人心離不得。
“帝君!”崇琰的心徹底冷了下來,他哀聲道:“帝君,我當年從凡間回到天宮,就只是爲了你……”
聞言天帝的臉色確實微微變了變,他沒有接崇琰的話,卻是對着殷寒亭道:“我和他……不說伉儷情深,但也是有一些感情的,這樣未免太過殘忍。”
“帝君……”
天帝停頓了一瞬道:“寒亭,你看這樣,剔去他的仙骨,削去仙籍,再……打入凡世歷經千百磨難,如何?”至少還能夠留下一命,若是他在這裡讓崇琰的本體受損,就再也補不回來了。
然而,殷寒亭聽罷卻面無表情道:“一次磨難就足夠,就是現在。”
他要天帝親手結束最愛他之人的性命。
他要崇琰也嘗一嘗被心上人傷害的滋味。
天帝望着根本不爲所動的殷寒亭,終究只能妥協。
崇琰沒有任何五官的臉還在鏡面中不停地衝撞,“殷寒亭——!!!”
“我詛咒你……”
“我要詛咒你和畫上的那個人……那隻該死的狐狸!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殷寒亭的臉色頓時一僵,隨後便是驚濤駭浪般的狂怒,他積壓在眼底的風暴像是要把一切都掀翻,然而他必須剋制着自己,死死地攥着銅鏡,再一次遞到天帝的面前道:“如果今天他不死,我不會善罷甘休。”
天帝愕然地望着殷寒亭的手指不自然地獸化出青龍的利爪,那爪尖已經將銅鏡鏤花的邊緣捏得粉碎,崇琰的尖叫喊只持續了短短几聲,然後就再也發不出來了。
不過鏡面的正中部分還算完整,崇琰趴在鏡面裡喘1息着,直到天帝終於放開了負在身後的手,接過它。
“帝君……”
這是前些日子曾不時在耳邊輕柔迴盪的聲音,此時聽起來是那麼刻入骨髓地哀切。
“帝君……我恨你……”
天帝不知道怎麼的,心裡忽然也跟着痛了一下,他想起崇琰頂着那副秀致的面容第一次出現在自己眼前時,那樣溫柔繾眷的神情,崇琰確實對他用情至深,往後漫長且沒有邊際的歲月裡,還會有這樣的人出現麼?
還會有人像這般交付與他所有的愛恨麼?
天帝默然地低下頭,看着鏡中放棄掙扎的人,那人沒有五官,說不了話,只能通過鏡子發聲,似乎也根本什麼都看不見。
然而良久,崇琰卻像是與他心靈相通一般地伸出手,忽然再次遮住自己的面容道:“帝君,我不好看。”在魔族現世之後,他就知道天帝想要甩下他這個包袱,可是他爭啊搶啊,拼命苟活,不過只是想在恨着他的時候也思念着他啊……
“阿琰……”
“往後,永不相見……”
天帝手指一顫,青銅鏡驀地自行滾落了下去。
冰涼的地面上,只聽一聲碎裂的脆響,原本就已經有了斷裂痕跡的銅鏡就這樣生生摔成了兩瓣……
尤其死在心上人手裡,倒不如……
讓自己再多送一程。
殷寒亭離開凌霄殿去尋找白澤的時候,天帝又坐回了他高高在上的金漆寶座,周遭雲霧繚繞,朦朧深重,越發讓人捉摸不透他的神情。
白澤還在天階的邊緣發呆,看到殷寒亭面無表情地走近,也不多問什麼,只是道:“聽說騰蛇從這裡跳下去了。”
殷寒亭聞言抿緊了嘴脣,“還能再找到他嗎?”
白澤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不好說,他現在的心智,就跟個孩子似的。”
殷寒亭只能沉默下來。
“不說這些掃興的了,我們去崑崙拿酒。”
提起酒來,白澤上仙兩頰的酡紅更甚,他領着殷寒亭駕上浮雲,前往曾經去過的崑崙山,那個被冰和土封閉而成的洞穴酒窖,離得那麼遠,卻似乎就已經能夠聞見撲鼻的酒水香氣。
在快到達崑崙山境內的時候,目光所觸及到的一切都是白色。
殷寒亭忽地問白澤道:“上次你剝的蓮蓬,有種子麼,給我幾顆。”
“種子?”白澤訝然道,“種去東海?”
殷寒亭點點頭。
白澤頓時抽搐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半晌終於想起來問道:“是那隻小狐狸喜歡?”
殷寒亭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承認。
白澤心裡多多少少有些感嘆,不過還是認真回答道:“種子有,不過東海只怕栽不活。”
“我盡力一試。”
說話間,崑崙山已至,殷寒亭跟隨白澤進入滿是醇香的酒窖,裡面的酒罈子比先前來時堆積得更多,都快把洞穴門口都堵住。
白澤大概是已經準備好了的,進去後徑直走到了石桌前,從桌上拎起用草繩紮緊的兩個酒罈子道:“就是這個,小狐狸寫了他自己的名字,我差點沒認得出來。”
殷寒亭伸手接過,掂了掂手中酒罈的分量,冷冷道:“你私藏了。”那一次小草制酒,用的明明就是半個多高的缸子,倒出來後分量至少也該是現在的七八份。
白澤趕忙大呼冤枉道:“真沒有!那酒缸只是箇中品的靈器,酒水釀出來後都只有開始倒進去的一半。”
殷寒亭半眯起眼睛,明顯不太相信。
白澤只得從邊上把小狐狸先前用過的酒缸找出來,放到刻板嚴苛的龍君面前道:“這就是當時用的那個酒缸,真沒了。”
殷寒亭沒說話,眼神卻忽然落在那張皺起的、原本用來密封缸口的紅紙上,只見上面一筆一劃,認認真真端端正正地寫着兩個字——“白蘞”。
白蘞?是小草的名字嗎?殷寒亭身體驀地一顫。
他甚至還……
不知道小草真正的名字……
等到白澤絮絮叨叨間發現龍君的情緒不對,再擡起頭來時,殷寒亭已經深吸了一口氣,不再耽擱地拎起罈子準備離開道:“多謝。”
白澤擺擺手,有些不好意思道:“這酒缸釀出的酒水效用都有些奇特,龍君回去先嚐試着少喝一些,若是喜歡,下次再讓小狐狸過來。”
殷寒亭點點頭,心口卻覺得像是被人重重捶了一下,疼痛非常。
等到殷寒亭再回去東海的王宮,藍玉和侍衛們照例前來接駕,不過此時,藍玉已經得到了瀾軒之中白公子失蹤的消息,她跟在殷寒亭身後,總有些欲言又止。
結果直到殷寒亭進入自己的寢殿,冷冷吩咐道:“誰都不許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