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幔外的男人沉默了半晌,聲音像是吞過鐵水一般嘶啞,這才動了動嘴脣道:“好,不回就不回。”
白蘞愣住,沒想到高高在上的龍君會這麼容易說話,他抓着牀幔的手一動,然而下一刻,外面那人就把帳子猛地扯了開來。清晨的微光照耀在他的身上,白蘞擡起手想要遮住眼睛,結果卻被等待了多時的殷寒亭攥住手腕,緊緊地攬入了懷中。
他以爲他們再也無法相見了……
殷寒亭閉上眼,眼底滑過深深的痛楚和思念。
白蘞腦袋撞上男人硬邦邦的肩膀,慌亂地掙扎起來道:“別……放開……龍君!”
“就一會兒……”如同乞求他的施捨一般,殷寒亭把臉埋在白蘞耳畔,漆黑如墨的髮絲纏着皁角的清香,他低低地出聲道,“我想你……”
也許是從他們第一次離別開始,這樣的思念就一直蔓延在他的每一寸血肉裡,深入骨髓,再到第二次離別,痛及肺腑,已經不能醫治。
白蘞怔怔地不知道該作何反應,自從去到東海,他還未見過這樣的龍君,龍君在他面前展現的一直都是冷漠、嚴厲和萬分不近人情的一面,他會罰他,會打他,唯一不會的就是把他像現在這樣捧在心上,脖頸相交,讓他感受他最溫柔對待。
是了,他享受過的所有溫柔,都是從崇琰那裡勻過來的……爲此,他捱過無情的鞭撻,他不敢反抗,不敢聲張,他還想要活命,他不像崇琰那般有揮霍不盡的信任。
所以他活得特別小心……
只是現在,原本在他心底深藏的那個人已經變成了高高在上的龍君,龍君竟然這般溫柔地和他說話,再把他小心翼翼地抱進懷裡,好像他是多麼珍貴易碎的寶物……
白蘞身上徒然地打了一個寒顫,不知道爲何,他覺得很是害怕。
殷寒亭吻過白蘞的耳尖,再把臉頰貼在他的額角,懷中人在恐懼,他又如何不知道,只是這一刻擁抱小草入懷的狂喜淹沒了他其他所有的感觀。這是鮮活的,溫熱的小草,不是他曾經在屍山上翻找過的一具具白骨,沾着僵硬乾冷的血,把他完完全全吞沒在無邊的絕望裡。
“小草……”殷寒亭輕輕喃喃着他的名字,冰涼的嘴脣印上白蘞的眉眼。
白蘞這纔像是被驚醒一般,奮力地掙扎起來,狠狠地把殷寒亭推開道:“龍君,你瘋了嗎!”
殷寒亭全身因爲激動而沸騰起來的血液在這一刻戛然停住,他先是愣愣地無法相信自己被推開,再然後,就是看到白蘞因爲他剋制不住的舉動而噴薄出怒意。
殷寒亭愕然地望着白蘞決絕的眼神,心中流淌過深重的哀切,他伸出手想要去碰觸那副殘破的面頰,他的小草,原本有着多麼好看的一張臉,可是現在卻在右頰上爬上了蜈蚣一般扭曲的疤痕……
白蘞往後一躲,十分介意他的碰觸。
殷寒亭的眼神頓時黯淡下來,他的手僵在半空,最後只得收了回去道:“我只是……想你了……”無盡的委屈藏在話間,可是最後他還是抿緊嘴脣,垂下眼眸收住那雙如深淵般漆黑的眼眸。
白蘞偏過頭,不願再看。
許久未見,或許殷寒亭還放不下他,心中滿是愧疚和懊悔,可是對於白蘞來說,他已經不再需要這些毫無意義的補償了,時間可以抹平一切,只可惜遠在計劃之外的,他本以爲殷寒亭不會那麼輕易就找到他。
兩人相對無言,白蘞見殷寒亭沒再做出讓他不安的舉動,趕忙從牀邊走下來,左右環視了一圈叫道:“小黑!小黑……”
小黑不在屋子裡,沒有應聲,白蘞想到殷寒亭早上不聲不響的存在,心中不好的預感愈發強烈起來,他轉頭問殷寒亭道:“龍君,你有沒有見到小……騰蛇?”
殷寒亭神色複雜地站起身,望着白蘞赤着腳踩在涼冰冰的地板上,蹙起眉頭壓住心底的那股說不出的異樣道:“他在外面的林子裡,我沒有傷它。”
白蘞點點頭,套上鞋,整理好衣服就想往外走,此時殷寒亭突然到來的驚詫已經完全被驅散,他想要知道小黑有沒有受傷?黃老大夫是不是今天就要啓程趕往揚州?
龍君縱是讓他諸多顧慮,但從不是他停下的理由。
殷寒亭的指尖泛起一絲寒意,小草這樣完全把他拋到一邊的反應和他們曾經所經歷過的激烈爭執對比,是那麼的冷淡,冷淡到讓他一時手足無措,他是一早看到小草睡得香甜的模樣所以衝暈了頭了,根本沒想過小草看見他之後會有怎樣的怨懟……
只是痛罵也好,斥責也罷,就是捅他一刀殷寒亭也絕無二話,然而小草這般什麼情緒都消弭在心底,他反而更加地手足無措起來。
“小草……”殷寒亭忍不住出聲叫住白蘞道:“對不起……”他想要挽留,可是所有的愧疚與他這些日子以來經受的傷心絕望交織着,又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
白蘞搖搖頭,低聲道:“龍君,都過去了。”
殷寒亭冷硬的面容上露出慘淡的神情道:“我很後悔。”
白蘞扶在門邊上的手驀地攥緊,指節泛起不正常的蒼白,他低着腦袋再次搖了搖頭,嘴角卻緩緩泛起一絲苦笑道:“你看到我寫給你的字條了。”語氣甚是篤定,他有些無奈道:“本來我沒想寫那個的……只是當時不甘心……”也懷着強烈的恨意,只有想到殷寒亭可能露出的後悔的表情,他才能在受到傷害後得到一絲快慰。
他不好過,所以想要殷寒亭嚐嚐他感受過的滋味……
殷寒亭眼中果然流露出沉沉的痛楚,“小草……”
白蘞打開門道:“龍君,你回東海去吧,我也要走了,從今往後,再不相見。”
這句話就像是一句詛咒,殷寒亭臉色驀地一白,等到回過神來時,跟前那人已經很快跑出去了,沒有猶豫,也沒有回頭。
白蘞跑去了客棧半里外的樹林,等到踩着溼漉漉的泥土路進到林子深處,他果然在一棵斷裂的樹幹前找到了盤成一團的小黑。
小黑緊緊地閉着眼,背上的鱗片翻出粉色的皮肉不說,七寸上還卡着一條銀白色的繩索。
白蘞頓時神色一變,趕忙幾步過去,彎下身把它抱起來喚道:“小黑!”
小黑輕輕地動了動,撐開眼皮看了一眼白蘞,顯然它現在十分疲憊,連平常喜歡的蹭蹭都已經無力做到了。
白蘞抱着他回去客棧,正好這時候黃老大夫和管家已經出了房門,坐在大堂裡點了早飯,原本想讓他一起加入,結果白蘞只是疲憊地搖了搖頭,說留下幾個饅頭,他一會兒帶着小黑到馬車上吃。
殷寒亭此時不在房中,白蘞摸索小黑脖頸上的白色皮筋,上面浮着一層淡金色的咒法,他解不開,又退不下來。
就在白蘞一籌莫展地時候,沒想到那個面色冰冷沉默的龍君又回來了,手中拎着一個塗着紅漆牡丹的三層食盒。
白蘞愣了一下。
殷寒亭完全無視了牀上團成麻球的小黑,而是對着白蘞露出雖然稍縱即逝卻滿載溫柔的眼神,道:“先把早膳吃了。”
三層的食盒打開,第一層是一盅新鮮的蝦粥,第二層是鹹菜和一份醋魚,第三層是做工精緻的糕餅點心,憑心而論,看起來確實比大堂裡的饅頭好吃多了。
不過白蘞還是道:“小黑它脖頸上套着的法器,可以解開嗎?”
殷寒亭聞言只頓了一下,淡淡道:“先吃東西。”
白蘞沒敢忤逆他,只得乖乖地坐上桌,蝦粥很香,不過他吃得索然無味,殷寒亭慢條斯理地給他佈菜,一筷子魚,再淋上一點醋汁。
白蘞低着頭,胡亂把粥喝完,這才道:“可以了麼?”
殷寒亭微微蹙眉,盤子裡的魚還剩了大半,若是換做以前的小草,只怕早就吃得底朝天了,“你多吃一點。”
白蘞卻搖搖頭道:“吃飽了。”自從兩年前從東海離開之後,他的胃口就沒有以前那麼好了。
殷寒亭心中說不出的失落,不過他暫時還不打算把白蘞逼得太緊,只好信守承諾地去到牀邊把騰蛇脖頸上的銀繩解了下來,“這是用龍的爪筋做成的法器,可以剋制騰蛇,你收好。”他說着把手中變成正常大小的銀白色短繩遞給了白蘞。
白蘞聞言愕然道:“什麼?”他沒有去接短繩。
殷寒亭不答,自行把短繩系在了白蘞的腰上道:“你太小看騰蛇了,他現在沒有靈智,才能任你驅使,等到日子久了……”
白蘞打斷他的話道:“我相信小黑。”說完又把短繩扯下來扔回桌上。
殷寒亭沒有能夠把話說完,看着他送出去的東西轉瞬被扔回來,嘴角浮現一絲泛苦的笑,不管白蘞有多麼的不情願,他仍然用一種包容且小心的態度在對待他。
就好像他們從不曾分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