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籠罩在身上的傲慢的,自負的影子在這一刻都通通褪去,只留下眼底的青痕,男人緊繃的背脊終於彎曲下來,結實的雙腿隨意地伸長,只是看都能感覺出那種深沉的疲憊。
小狐狸湊得近了,聞見一股從男人的衣物間隱隱散發出的血腥氣,它不由自主地往後一退,爪下一滑,正好弄出了一點不大不小的動靜,把人驚醒了。
實際上殷寒亭睡得並不是很沉,他即使很累,但懷抱着隨時有可能從他身邊離開的小草,他一刻也不敢放鬆。
小狐狸立馬從他腿上仰起身子,渾身毛炸成球,它在防備,他不想被吃掉!
然而男人只是伸出手揉了揉它的腦袋,接着摟住它,閉上眼啞着嗓子道:“你再睡一會兒。”
山谷里人煙稀疏,潭水附近幾裡內也沒有村舍,他們只能找一塊乾淨的草地坐下,靠着樹,席地而眠。
不過向來尊貴無比的龍君竟然沒有一聲抱怨,他的華服染了血和泥水,但他覺得異常滿足,尤其是當懷中不再空落,能夠將他奢求的全部抱緊,那麼暖,那麼嬌小。
兩年前,他知道真相,喝過白澤的酒,結果怎麼也找不到小草的人,正是焦灼如焚之時,檮杌說,活人堆裡找不着,那就去死人堆裡看看,沒準呢?
那時候的他就如同瘋了一般,翻遍了漭山境內外幾乎所有大大小小的墳崗和屍田,竟然當真在一處人跡罕至的狹道上找到了一隻轎輦和殘轅。
轎輦不大,轎廂上的雲紋卻做得精緻,只是原本應該綴在轎子四個頂角的鎏金掛飾被人扯了去,值錢的都被拿走了,看起來灰撲撲的,如果不仔細辨認,根本看不出這東西出自天宮。
當時殷寒亭站在轎輦邊,臉色瞬間蒼白,他在地上還看見了幾件屬於天兵的遺物,沾着幹固的膿血,附着在衣服上,沒有屍骨,或許屍骨早已經化成了血水。
想到此,他甚至沒有了掀開轎簾往裡一看究竟的勇氣。
小草會不會就在裡面?
這頂天宮的轎子無端出現在通往漭山的小路上,有沒有可能只是巧合?
殷寒亭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強忍住指尖的顫抖,小草……
他挑開車簾,第一眼,沒有在裡面發現沾血的衣物,他重重地舒出一口氣,可是緊接着,他就看到了一隻小小的匣子,匣子滾落在角落裡,那漆鮮豔的桃紅色的梳妝盒,上面刻着像是流水一樣的紋路。
殷寒亭嘴脣顫了一下,伸出手去撿匣子時都有些不穩。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匣子裡面似乎很空,什麼都沒有。
殷寒亭心頭下意識地一鬆,挑開蓋子,卻發現裡面不是沒有東西的——兩片已經發黃的樹葉靜靜地躺在匣底。
這是東海特有的樹種,脈絡清晰,葉片肥碩,脫開海水後就會由青綠變得焦黃……
這是他摘給小草的樹葉,他想聽他吹曲,所以還在東海的時候,他不止一次把玩過這兩片樹葉。
殷寒亭拿着樹葉,終於聽到了心底無數期盼崩塌的聲音,沉默半晌之後,他瘋了一般地翻找着屬於小草的痕跡,他喊着他的名字,可是豔陽當頭,山間小道上只有他一個人……
他說不出那種好不容易有了希冀卻再一次泯滅的可怕,也許窮盡一生也再無法和小草相遇,恐懼讓他窒息,荒蕪讓他絕望……
小狐狸見男人沉沉的再次合上眼眸,有點想不明白,這是打算放過它麼?
雖然星星很好看,可是夜色那麼濃重,它也不敢走出去……還有小黑,都不來救它……
小狐狸窩在殷寒亭腿上,蜷起爪子,小耳朵委屈地耷拉下來。
殷寒亭微微睜開眼看了看它,彎起一點點嘴角,至少小草還在這裡,那些分離的痛苦現在回憶起來,就像是夢魘一樣,他拾起白色的裡衣給它蓋上,這樣會更暖和一點。
兩人相互依偎,共同度過了一個安寧的夜晚。
小狐狸再次醒來的時候面前沒有人,它躺在暖暖的衣服裡,先是一愣,左看右看,然後很快就察覺到這是一個逃跑的好機會。
它趕忙站了起來,連滾帶爬掙開衣服,只是還沒衝出太遠,它就聞見了一股烤魚的香氣。
“吱嗚嗚……”小狐狸停下腳步,它好餓……
腳下不由自主地向着飄來香氣的地方進發,不過繞上一個緩坡,它就看到了昨天擄走它的那人正在烤魚,肥美的鮮魚被串在樹枝上,烤得油水一滴一滴往下淌。
小狐狸:“嗚嗚……”吞口水。
殷寒亭早就察覺到它起牀的動靜,畢竟他的龍珠還在這小傢伙的肚子裡,實際上,它也是根本不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的。
而他的身邊已經放着兩條烤好的鮮魚了,雖然缺一些調料,但勝在肉質滑嫩。
“餓嗎?”殷寒亭竟然還破天荒地勾了勾脣角。
小狐狸乖乖地蹲在了男人身邊,它的面前就是烤好的魚,它很想吃,可是又不敢。
殷寒亭見它沒有立即下口,以爲小草是自尊心有些過不去,只好幫它把魚分開,再餵了一點點到它嘴邊。
小狐狸實在是太餓了,只猶豫了一瞬就張口吞了下去,好香好香啊!
不用殷寒亭餵它,它自己就埋着頭大吃特吃起來。
殷寒亭淡然道:“吃慢點,都是你的。”
小狐狸纔沒有功夫理睬他呢,它甚至還想要拖着魚往後退,一邊逃跑一邊填肚子。
當然,這樣天真的想法殷寒亭雖然不能預知,但烤魚下面是包着樹葉,拖開的話食物就會弄髒,他蹙着眉頭,自然不會讓他得逞,他準備要把小狐狸抱到腿上,騰出手親自餵它。
不過小狐狸一直以爲自己正在被養肥等待宰割的階段,殷寒亭的手一伸過來它就嚇得閉上小眼睛叫起來。
吃飽了肚子,叫起來也有勁兒了。
殷寒亭一時怔愣,他不明白小草這是怎麼了,“小草……你在害怕?”
小狐狸嗷嗚嗷嗚地用小爪抱着腦袋。
殷寒亭沉默半晌,像是有些無奈地拿下篝火上架着的最後一條魚,放到小狐狸面前道:“吃完就化形吧,如果你不想呆在這裡,就親口和我說。”
親口告訴他,然後讓他知道在東海的那段日子到底傷了彼此有多深,回憶有多快樂,現在拉扯着就有多痛。
小狐狸蹲在烤魚前想了想,點點頭,把悲憤化爲食慾,它一連吃了四條魚,最後舔舔脣,仰起腦袋看着殷寒亭。
殷寒亭漠然地坐在石頭上,甚至有些不願與小狐狸對視。
小狐狸醞釀了一會兒,化形……嗯……化形?
火堆裡的乾柴發出啪啪的裂響,風很輕,遠處的山峰形狀奇特,籠在淺淡的霧中,只有他們所在的山谷最是晴朗。
小狐狸憋足了力氣,鼓着雙頰,可是沒能想到,化形似乎不太順利,就連殷寒亭也發覺了它長時間的呆滯。
半晌,小狐狸眼淚汪汪地嗚了一聲。
殷寒亭怔愣道:“化不了?”
小狐狸猶猶豫豫地點腦袋,它只是忘了怎麼化形了……
一大一小瞪着眼,殷寒亭僵在原地,爲何會化不了形?簡直不可思議,除非……
小草還是不願面對他。
殷寒亭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責怪,他不想承認自己甚至鬆了一口氣,不用看到小草厭惡的眼神。他伸出手揉了揉小草的腦袋,溫下聲道:“沒有關係。”
小狐狸這是第一次感覺到面前這個男人的善意,如果它能夠想起怎麼化形,它會詢問男人可不可以不要吃它,它會很乖。
殷寒亭抱起吃飽了就犯懶的小毛團子,向着緩坡下的潭水邊走去。
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等在這裡,無事可做,就在潭水邊的桃花樹下面埋了一些小玩意兒,都是他在東海或人間偶然看見然後買下的,想要送給小草,卻攢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滿滿的一箱。
後來他在崇琰刻意的安排下重逢,那時的他欣喜若狂,他有很多想要給他的,更有無數珍奇異寶,這一箱廉價的小東西自然就被遺忘了,而崇琰也只需要珍奇異寶,所以至今箱子都還埋在土裡,才能成爲他有真心對待過小草的爲數不多的可以被找出的證明。
殷寒亭默然地挖開腳下的草地,小狐狸在他身邊好奇地探爪。
直到他把箱子拎出來,拍淨表面粘連的泥土,淡淡道:“都是送你的。”
“吱?”小狐狸一聽是給自己的,可高興了,殷寒亭剛一打開箱子,它就迫不及待地把腦袋伸進去。
咳咳……一大股黴味……而且裡面還沒有吃的……
有些小失望的毛團子又把腦袋縮了回去。
殷寒亭苦笑着,把箱子裡淤積的潮氣散開,從裡面挑挑揀揀,竟然拿出一隻草繩編的螞蚱,螞蚱放了那麼多年,輕輕一拽就斷了。
可是小狐狸看見草尾巴上那一晃一晃的栩栩如生的蟲子,還真的就伸出爪去捉,傻乎乎的。
殷寒亭逗了它一會兒,直到螞蚱捉了兩次覺得不新鮮了,小狐狸又眼巴巴地望着殷寒亭。
殷寒亭再次找了找,這次是一串掛飾,中間吊一顆木質的圓珠,下面的金色流蘇被壓皺了,又因爲地下潮,完全成了褐色。
小狐狸似乎對這顆珠子不怎麼感興趣。
但殷寒亭卻是靜靜地拿珠子,動作停了下來,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