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保持着他緩慢的語速,微笑的表情,面對陷入了混亂的賀曉月,說:“這幾個詞在你的腦海裡不斷出現,串聯起來就是:方惠家的桌子。嗯……方惠的那張成圖,你是在桌子上看到的。”
賀曉月聞言下意識地倒吸一口涼氣。儘管她很快鎮定下來,否認了田野的猜測,那一刻的變化還是被田野和司徒看在了眼裡。這一刻,司徒說來了第二句話,“我們找到了那張圖紙。”
“然後呢你想說什麼?”賀曉月的不安開始影響她的理智。語速之快,幾乎難以聽清她說了什麼。
田野回頭看了眼司徒,“你還有煙嗎?給我一隻,有點困了。”
司徒笑着拿出煙盒,扔給田野。田野慢吞吞地點燃一根,輕輕吸了一口。吐出煙霧的時候刻意避開了賀曉月,即便如此,賀曉月還是很厭惡。她長長吐了口氣。
司徒忽然發現,田野的這根菸恰到好處的引導着賀曉月鎮定下來。
吸了兩口眼的田野說:“案發後,你跟賀曉峰通過電話。我們監聽過,內容我就不重複了。你告訴他一些事。你並不只是踏足過現場客廳,你還去過她的書房、工作間。賀曉峰卻沒追問你爲什麼這麼做,對不對?”
這一次,賀曉月學精明瞭,以沉默回答。田野把剩下的半根菸熄滅,如常道:“不回答也是一種態度。我不會強迫你說話,這是你的權利;我說的話你可以不聽,不採信、這同樣是你的權利。來說剛纔的問題。正因爲賀曉峰沒有追問你,你才確定他參與了謀殺方惠的案子。”
“請不要胡說!”
面對賀曉月的怒視和指責,田野抱歉地笑了笑,“這些猜測不是我的本意,是司徒的。”
接力棒到了司徒手裡,這人正經而又認真的態度與田野的悠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走到賀曉月面前,站的筆直,眼神也略有幾分寒意。正色道:“不用急着說‘不’,聽我說完再反駁也不遲。”
司徒的推論是從快遞員離開之後說起的。
方惠接到一個神秘電話,將畫有古老計時器的成圖換了下來,快遞出去一份半成圖。那份成圖被她隨手放在了桌子上。而賀曉月發現屍體時也看到了那份成圖。並帶走了它。事後,賀曉月告訴賀曉峰“我去過方惠家其他地方,我想找到遺書,但是沒有。我很害怕,就沒跟員警說。但是現在出事了,現場好像少了什麼東西,我怎麼辦?我沒拿,那個司徒會不會懷疑我?”
當時,賀曉峰沒有追問賀曉月古怪行爲背後的理由,是因爲他知道壓根就沒有遺書這種東西。但是他知道賀曉月在說謊。原因非常簡單。前去拿成圖的人走了空,當然要知會賀曉峰這個情況。而緊跟着就是賀曉月的求助電話,賀曉峰也就明白了妹妹在說謊。
賀曉峰雖然不夠精明,可也不是一般人。他知道妹妹說的情況可輕可重,但他不能引導她怎麼做,這很容易引火上身。所以,賀曉峰把賀曉月推了出去。
“我和特案組。”司徒最後說,“賀曉峰的算盤打的很好,讓我們來拆穿你的謊言。知道爲什麼嗎?因爲他肯定,即便你知道些什麼也不會出賣他。因爲你們是家人,是血親。而你的謊言並不嚴重,只要找個好的辯護律師,你脫罪的可能性很大。”
“不,不是這樣。”賀曉月連聲否認,“我並沒有對你們說謊,跟我哥之間也沒有任何矛盾。”
“一定要我重複一遍嗎?”司徒取出手機,點開錄音功能的播放。很快,傳出了賀曉月的聲音。
賀曉月:大約是下午兩點半,我接到公司的通知,要我去方惠家裡拿一份設計圖。掛了公司的電話,我跟方惠聯繫了一次,她當時很忙,讓我儘快過去。
司徒暫停了播放,對賀曉月說:“我們調查過你的公司以及方惠的電話,並沒有你所說的這通電話記錄。這件事,你怎麼解釋?”說完,司徒又點開一段錄音,是賀曉峰在電話裡跟賀曉月說的話。
賀曉峰:不要把事情想的這麼天真,你以爲主動出擊就能奈何得了司徒?別傻了,你那叫此地無銀……我知道沒用,關鍵是別人不知道。
錄音播放完畢。田野不緊不慢的聲音從司徒身後傳了過來,“我來分析一下他這幾句話背後的潛臺詞吧。”
不要把事情想的這麼天真/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在說謊?
你以爲主動出擊就能奈何得了司徒/就憑你那點能耐,還敢跟我玩花樣?
別傻了,你那叫此地無銀/老老實實待着,別給我找麻煩。
我知道沒用,關鍵是別人不知道/就算你去坦白,我也不會幫你澄清,因爲我什麼都不知道。
隨着田野一句句的剖析,賀曉月的臉色一點點慘白。說到最後,她的眼睛裡已經泛出了淚光,怒然而起,對着田野叫嚷:“他是我哥!他不會這樣!”
“你誤會了。”田野緩慢地說,“我是在談你說謊的問題,賀曉峰的問題不歸我們管。事實就是:你說謊了。而賀曉峰在慫恿你繼續隱瞞真相,因爲他也知道你說謊。”
“不,他根本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
司徒挑挑眉,“你算承認了自己說謊?好吧,我接受。”
“天吶,我什麼時候承認了?”
田野立刻跟上,“賀曉峰慫恿你,你沒聽出來是嗎?你覺得他不會那樣做,你想過他爲了自己捨棄你的可能性嗎?他小時候做過這種事嗎?”
“田警官,你不是說我哥的問題不歸你們管嗎?”
“我在談你,不是你哥。他小時候做過這種事嗎?”
“閉嘴!我不知道,我不想再跟你們玩這種無聊的把戲了。”
“你再回避我?賀曉月,你看着司徒,但是卻對我說話。你警惕的不是他,是我。我對你很禮貌,我對所有女人都很禮貌。那麼,他小時候做過這種事嗎?跟小夥伴一起玩的時候,他嫌你累贅,把你丟在路邊;偷了父母的錢出去,然後說是你偷的;爲了巴結更好的朋友,把你介紹給對方;成績好的時候,拿你做墊腳石跟父母炫耀;嘲笑你是個古板的女人,不會打扮,不會討男人歡心。甚至說過遇到文堂是你的幸運……”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賀曉月失去了冷靜,直撲向田野。大聲的叫嚷着——閉嘴!
司徒緊緊抓着賀曉月,攔在她和田野之間。賀曉月面色蒼白,氣喘吁吁,一雙眼通紅通紅地瞪着田野。田野如初般冷靜,聲音也毫無變化,最後一問:“他做過這些事嗎?”
飲泣聲從司徒的懷裡漸漸擴散開來,賀曉月從暴怒到無奈,從無奈到頹然。她緩緩的,無力的癱軟下去,口中不停的唸叨着,“求求你,別再說了。”
一顆小石子打在身上並不痛。被打了,一笑而過,因爲真的不痛。拿着石子的人扔了第二顆、第三顆、打在同一個地方。被打的人知道痛了,問對方,爲什麼要我痛呢?對方說:我沒打痛你,我只是扔了一顆小石子而已。被打的人無言反駁,因爲每一次都是一顆小石子。
最後,打中她的小石子堆成了一座山。沉重地壓在她的肩膀上,壓在她的心上。對方的手裡還是拿着一顆小小的石子,說,你看,我只是扔了一個小小的石子而已。
當石子山轟然倒塌的時候,賀曉月再也堅持不住。癱坐在地上,緊緊抓着裙子,哭泣着問:“你們到底想要什麼?要我指控賀曉峰?還是指控我父親?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是的,她做不到。司徒明白這一點,很早之前就明白。他彎腰扶起了賀曉月,讓她穩妥地坐在牀邊,還給了她一包紙巾,並將那瓶水放進她的手裡。
司徒很溫柔,這對一個被擊垮了理智防線的人來說如同海中浮舟。而一向溫和淡定的田野,卻說:“賀曉月,從頭到尾我只提過一次你的父親。我並沒有問過關於他的情況,你這麼說了,我明白你也明白。方惠死於賀連博跟賀曉峰之手。咱們都明白的事,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聞言,賀曉月驚愕的眼神一閃即過,她怒視着田野,咬牙切齒地說:“你真卑鄙!”
“我知道。”田野淡淡一笑,“可這是我的工作。在事實真相面前,在法律面前沒有貴賤差異,沒有性別之分。所以,我一直奉勸犯了罪和準備犯罪的人,不要那樣做,不要落在我手裡。在你拿走圖紙的那一刻就是錯,從那時候起,你已經落在我手裡。”
司徒放開了她,瞥了眼田野。對方示意他暫時後退,話還沒說完。
於是,這房間的大部分,又留給了田野。他還是不緊不慢地說着,“你在潛意識裡迴避着水瓶這個詞。就是說,你知道方惠死於什麼,也知道那瓶水來自哪裡。你父親的辦公室裡搜出一箱來。”
“不可能!”賀曉月還在掙扎着,“他不會那麼做!”
“事實就是事實,當時你哥也在場。你不是還跟他通過電話嗎?他爲什麼不跟你說呢?”田野打開手機,調出一張圖片給賀曉月看。
照片里正是賀連博的辦公室。賀曉峰蹲在書櫃下面,打開櫃子,正拖出一箱印着商標的箱子。箱子蓋半開着,可以看到高價水瓶上印着LOGO的瓶蓋。
“我們的人問到你父親平時在辦公室喝什麼,你哥從書櫃下面拖出一箱來。”
賀曉月的腦子快要炸開了,幾乎想不起那時候跟賀曉峰通話到底說了些什麼。直覺讓她發現了更爲恐怖的事。她驚愕地看着田野,“這不可能。只有一瓶,我親眼看見他只是給我爸一瓶!”
說完了爆炸性的隱情,賀曉月察覺到自己失口。然而,這對她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她完全不能相信,哥哥會陷害父親。但是爲什麼她腦子裡滿滿的都是這種可怕的想法?爲什麼?
不會的!父親一旦倒下,哥哥什麼都沒有了。他不會傻到陷害父親!可是,案子關乎着他的命,他會不會爲此陷害父親?
在賀曉月的陷入混亂的時候,司徒補充道:“我們已經調查到案發前一晚,賀曉峰在某家酒店買了一瓶高價的礦泉水。講過化驗,排除無關人員指紋,還剩下兩個人的指紋。其中一個是死者方惠的,另外一個是你的父親。但是上面並沒有賀曉峰的指紋。”
“不,這不可能!我親眼看見了,他把那瓶水給了我爸,我爸只是看了幾眼就還給他了。他當時沒戴手套,上面應該有他的指紋!”
吼完了,賀曉月瞪着眼睛,看田野、看司徒。等着他們繼續問。然而,他們誰都沒開口,只是看着她而已。眼神中濃濃的憐憫讓賀曉月的心幾乎絕望。
說了什麼?都說了什麼?從什麼時候起說了什麼?賀曉月自問。
她不想指控父親,甚至不想指控那個從小就看不起她的哥哥。
司徒拍了拍田野的肩膀,說:“剩下的你來吧。”言罷,轉身離開了房間。關上門的一瞬,聽見了賀曉月撕心裂肺般的痛哭。
耗時四十七分鐘,撬開了賀曉月的嘴。但司徒並不高興。爲了還案件一個真相,爲了抓住林嶽山而尋查線索,他們逼迫了一個很好的女孩兒。既不光明,也不磊落。兩個大男人爲難一個好女孩兒,司徒第一次覺得自己很操蛋!
司徒不是一個喜歡自省的男人。田野那番話卻讓他感觸頗深:真相面前、法律面前沒有貴賤差異,沒有性別之分。
有時,甚至沒有善惡之分。
司徒千夜,十五歲殺了人。違法。
不止是他,葉慈、廖江雨都幹過違法的事。他們這樣的人在法律面前又算什麼呢?
有些事不能深究。深究了,日子便過不下去。司徒從不自詡是正義者,他對自己的認知很準確。
我可以作奸犯科,甚至可以不眨眼的殺一個人。但我每走一步都要清清楚楚,問心無愧。如果有一天我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也會坦然面對我的行爲結果。
這就是立於行爲道德之上,永不倒塌腐朽的一塊牌匾——法不容情!
所以,賀曉月固然可憐,卻也是咎由自取。然而,她的問題還沒有完全搞清楚。後面還有很多疑點需要對她進行審問,這就是說:賀曉月的磨難纔剛剛開始。只是,現在顧不上她了,下一場戰鬥更加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