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解 [下]

一夜漫長,琵琶卻聲聲不絕。寒風漸冷,陰鬼切齒,對奏者卻無半分影響。她眉睫低垂,安然撥絃。琴聲柔柔切切,暗藏着百轉千回的纏綿之意。仿若引人回到昔日那繁華宮闈,道不盡一片聲□濃,醉生夢死。

商無漏手執法印,靜靜看着凌霄。他並未再召陰鬼,也不出其他招數,只是如此看着。

眼見得夜色漸褪,晨光微露。冬霧初起,薄薄地貼着地,如煙氤氳。凌霄望向商無漏,幽幽道:“商高功看來是想與褚公子堂堂正正一決高下了。”

商無漏皺了皺眉頭,並不言語。天色漸白,霧氣更濃,陰鬼之流皆露怯意,低低悲號。

“唉,看來這筆生意是做不成了。”商無漏搖了搖頭,說出這句話來。他揮手,遣散衆鬼。繼而看了凌霄一眼,冷聲道,“姑娘遲早會爲自己的決定後悔的。”

言罷,他收起法印,帶着慍色,轉身離去。

凌霄見他離開,含笑道:“高功好走。”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白霧中,凌霄才停了弦。她的身子一軟,跪倒在地。她緊緊抱着琵琶,微微喘息。霧氣冰冷,隨着呼吸涌入肺腑,讓她不禁顫抖起來。她的樣子疲憊不堪,但神色中卻帶着欣然笑意,染得一雙眸子閃閃發亮。

待氣息平復,她收去琵琶,站起身來,小心地看了看四下。待確定絕無旁人,她疾步而行,往宅院的方向去。隨她腳步,霧氣散開,現出一片桃林。如今冬日,桃葉皆落,唯餘下光禿枝幹,清冷蕭索。

凌霄走入林中,擡手輕輕一揮。霎時,滿枝花開,一片淺碧深紅。驟然之間,花瓣離枝,漫天飛舞。繁華散去,一座宅院赫然眼前。

凌霄帶着笑意走上前去,正要叩門時,忽然起了猶豫。她回頭,看着那一片朦朧的霧。四周如此安寧,聽不到一絲異樣的聲響。可是,不知爲何,她的心中不安愈重。她放下了擡起的手,打消自己敲門的念頭,轉身跑回了桃林之中。便是她離開的那一刻,桃花復開,將那座宅院又遮蔽了起來。

凌霄跑出了桃林,卻沒有停步。她忽然有種預感,自己興許永遠都不能再回到那個人的身邊……

這時,銳器破空之音叫囂而來。她尚來不及反應,就覺左腿一陣銳痛。她身子一晃,跌倒在地。待她看時,自己的左腿已被利箭貫穿,鮮血汩汩,染透衣衫。她忍着入骨的疼痛,正要喚出九音琵琶,又一枝利箭射來,狠狠刺穿了她的右手。

她狠狠咬牙,嚥下了呼喊。她勉強擡起身來,望向了利箭的來處。

霧色之中,現出黑影重重。細看時,那竟是一衆黑甲士兵,策馬滿弓。弓上的利箭,她曾在太上聖盟中見過。箭桿之上鐫着咒語,一般的法術屏障無法阻擋。

“沒想到凌霄姑娘還挺警覺的麼。貧道真是小看你了。不過,計謀策略就太膚淺了一些……”

聽到這個聲音,凌霄已知了八九。但見商無漏一臉笑意,從黑甲士兵中緩緩走了出來。他望着凌霄,眼神中依舊帶着那一抹譏謔之色。

“不知姑娘願不願意爲貧道再敲一次門呢?”商無漏俯視着她,如此問道。

凌霄的臉色蒼白如紙,額上汗水滿布。一夜彈奏,她早已疲憊,此刻,又豈能再作掙扎。但她卻望着商無漏,一笑嫣然。

“不願意。”她笑着回答,語氣中並無半分動搖。

商無漏含笑勸道:“姑娘,貧道是個生意人。折扣價錢都好談。姑娘何不再考慮考慮?”

凌霄並不言語,只是拼盡了力氣站起身來。她咬牙,拔出了右手上的利箭。

商無漏見她此舉,道:“凌霄姑娘,別不自量力了。貧道這次可是沒耐性跟你耗的喲。”

凌霄卻不應答,只是看着手中的利箭,幽幽道:“如果我不走出宅院,該多好?”

商無漏皺眉,道:“凌……”

他話未出口,卻見凌霄執起利箭,毫不猶豫地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這出乎意料之舉,讓所有人都怔住了。商無漏離她極近,卻也忘了舉動,竟沒能阻止她。

鮮血噴灑,如桃花散落。凌霄帶着那一抹嬌媚的笑容,倒了下去。

商無漏這才反應過來,氣惱難當。他咬牙,冷冷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爲死了就能了結麼!我能驅役陰鬼,到時便讓你的魂魄引路,看你能護得了誰!”

凌霄聞言,忽生驚恐。她擡眸,看着不遠處的桃林,不禁落下淚來。痛楚,早已無法感覺,只餘下滿心的寒冷。到最後,誰也護不了麼……那一刻,她似乎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柳未央和葉芙蓉,看到了斷裂殘破的幻火金輪,亦看到那悽愴絕望的少年……

商無漏早已耐心全無,他喚出法印,正要上前了結那垂死的女子。忽然,陰風陣陣驅散霧氣,衆人之前,出現了一個黑衣男子,身旁跟着一白一黑兩位童子。

商無漏微驚,“黑白無常?你是鬼差?”

來者,自是崔巡無疑。他微皺着眉頭,開口道:“商高功,是吧?你先前驅役陰鬼,是你修煉有道,我等也不便多加干涉。但死者魂魄,則因先歸地府。你懂我的意思麼?”

商無漏望着他,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凌霄,終是換上了不情願的笑容,道:“這是自然。”

言罷,他轉身,對一衆黑甲士兵道:“我們走,別妨礙鬼差辦事。”

衆人得令,收去弓箭,隨之離開。

崔巡這才上前,扶起了凌霄。

凌霄望着他,艱難道:“多謝……”

崔巡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不必謝我。其實我也是來找褚閏生的,也有讓你領路的打算。先前你與商無漏對峙,乃至被他所傷,我都看在眼裡……”

凌霄聽他如此說,思忖片刻,道:“我……不會告訴……你……”

崔巡點頭,“嗯。無妨。我地府鐵則,不可對生者出手。而你死後,魂魄依律送入地府。你且放心。”

凌霄靜靜看了他片刻,似是在確定他話中的真實。片刻後,她笑了笑,道:“若……若你見到他們……”她的聲音嘶啞,每說一個字,口中都泛出血沫來,“就……說我逃……逃走了……屍身……燒……燒掉……”

崔巡有些驚訝,卻沒有問理由。只是點了點頭,應道:“好。”

得到這個回答,凌霄如釋重負。她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依稀之間,那昔日宮闈在黑暗中顯現。鶯聲嬌軟,淺唱低吟,縈繞耳畔。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往事歷歷,終究作別……

笑容,久久留在她的臉上。崔巡靜默了片刻,嘆了一聲,望向了身旁的兩個童子。

童子得令,捧出了收魂葫蘆來,輕輕拔去了塞子。只見一縷精魂自凌霄身體內飛了出來,輕輕飛入了葫蘆中。童子將葫蘆塞好,對着崔巡一拜,繼而飛起,往東嶽去了。

此刻,天已大亮,旭日東昇,驅散霧氣。崔巡擡眸,看着那一片蕭索的桃林,重重地嘆了口氣。

……

日升月落,時光流轉。一日,桃林之中忽然出現了一條碎石小路,路的盡頭,華宅赫然。

崔巡在林中等了數日,見到如此情景,淡然一笑,舉步向前。還未等他走到門前,宅門自開,一衆婢女分立兩旁,含笑行禮。

崔巡滿臉無奈,隨着婢女地指引走入宅內。

行了片刻,便到花苑。苑中早已佈下酒席,褚閏生坐在一張軟榻上,含笑看着來客。

他身着黑色綢衣,披了毛氈斗篷,平添貴氣。模樣比以往消瘦許多,一雙眸子漆黑如夜,深不見底。較起以往,已是判若兩人。他看到崔巡,笑意愈濃,開口招呼道:

“沒想到,我出關第一個見到的人,竟然是你。”他笑着舉杯,道,“不知我可有幸,與值日大人喝上一杯呢?”

崔巡看了看他杯中的酒,細細辨了辨氣味,道:“這‘四神酥’我可消受不起。”

褚閏生笑着,輕啜了一口,道:“元神即開,即便喝了這酒,也忘不了任何東西。不過是添些睏意罷了……”他放下酒杯,問道,“對了,值日大人前來,有何貴幹?”

崔巡想了想,無奈道:“看來你已經替幻火煉成了人身,我與他也有些淵源,來看上一看。”

褚閏生笑答:“原來如此。人身的確已經煉成,不過他還虛弱,尚在調養之中。不便見客。”

“噢。”崔巡應了一聲,再不言語。

他說到此處,站起身來,“值日大人千辛萬苦找到我,不會只是來說這些的吧?”

崔巡想了想,攤手道:“我想渡化幻火金輪中的魂魄,本想着在你閉關之時出手,乘人之危什麼的。不過終究是沒找到入口,也罷了。”他看了褚閏生一眼,道,“說起來,你手下有個叫做凌霄的姑娘罷……”

他話未說完,忽見有兩個女子急急跑來。這二人一着鵝黃,一着翠綠,皆生得花容月貌。自然是花妖葉芙蓉和柳精柳未央了。此時,那二人滿臉焦急,也顧不得還有他人,徑直跑到了褚閏生的面前。

“公子,我們到處都找不到主人……”柳未央開口,皺眉道。

“主人曾會不會有什麼不測?”葉芙蓉亦是焦急。

褚閏生皺了皺眉,剛要開口。卻聽崔巡清了清嗓子,道:

“你們問的是不是凌霄姑娘?”

葉芙蓉和柳未央聽他如是說,立刻跑到了他身旁。

“正是。您知道她在何處?”葉芙蓉望着崔巡,急切問道。

崔巡避開她的眼神,含糊道:“啊,她啊……來的路上見過。大概是看我一副來找事的樣子吧……呃……就是,那個,嚇跑了吧,也不知去哪兒。”

柳未央和葉芙蓉聽罷,面面相覷,難以置信。

“難怪了……”褚閏生開了口,帶着譏嘲道,“無緣無故跑出了宅子,原來是逃走了啊。真像她會做出來的事……”

柳未央和葉芙蓉聽得此話,跑回了褚閏生的面前,齊齊跪了下來。

“公子,主人不會拋下我們離開的。其中一定有緣故,還請公子明鑑!”葉芙蓉道。

褚閏生看着她,並不言語。

見他如此,柳未央也開口,道:“我等與主人曾立下誓約,同生共死。昔日國破家亡,貧困病痛,亦未曾背離彼此,今日又豈會不告而別?”

“正是如此。公子,請您恩准我二人去尋主人回來。”葉芙蓉伸手拉着褚閏生的衣袖,哀求道。

褚閏生冷然一笑,道:“棄我者不可留。尋她回來又如何?反正留你們也無用,要走便走,不必問我。”

柳未央和葉芙蓉皆是一驚,兩人又互望一眼,似是定了決心。

柳未央小心地開口,道:“公子既恩赦我二人,可否請公子探知主人下落,不吝相告?”

葉芙蓉接道:“公子既然將性命於我等相系,想必能覺察到主人所在,還請公子明示!”

“性命相系啊……”褚閏生低頭,悵然一笑,繼而用無比輕巧的口氣,道,“那是,騙你們的。”

“哎?!”柳未央和葉芙蓉又是一驚。

“虧你們信了。”褚閏生說到這裡,揮了揮手,“走吧走吧,看着也礙眼。”

柳未央和葉芙蓉雖有萬般不解,卻也不再多問什麼了。兩人拜過褚閏生,急急離開。

崔巡見那二人跑遠,越發覺得惆悵難言。這時,褚閏生開了口,道:“她的屍身在哪兒?”

崔巡微驚,轉頭看着他。許久,他嘆口氣,笑道:“還真不知道你哪句話真哪句話假啊。”

褚閏生平淡道:“性命相系的確是騙人的。不過,她身負的九音琵琶之力是我授予,如今半分也覺察不到。想來是已經……”他稍稍停頓,又道,“看來,你不是殺她的人。否則她也不會讓你替她說謊了。”

崔巡點點頭,“她的屍身我已火化。不過……”他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件物什,遞給了褚閏生,“我想多少也該留一件憑弔之物。”

崔巡手中的,是一隻錦囊。天青緞子,繡着白鶴雲靄。

褚閏生接過那錦囊,輕輕打了開來。囊中有二枚城隍處求來的消災靈符,用絲絹仔細包着。絹上的花樣各不相同,一是荷花映日,一是垂柳依依。褚閏生的眼神微黯,靜默不語。忽然,他看見了錦囊中的另一件東西。

一串乾透的茉莉花,靜靜躺在囊中。

褚閏生微微一怔,繼而將靈符重新收進了囊中。

崔巡道:“芙蓉和垂柳啊……不把東西給那兩隻妖精?”

褚閏生笑了笑,擡手將錦囊輕輕拋起,隨之引一道烈火,將所有東西燒成了灰燼。

“你這是……”崔巡皺眉,正要說些什麼。

“妖類長壽,本就不該與人爲伍。什麼同生共死,笑死人了。便讓她們天涯海角去找,直到絕望之日。”褚閏生拍了拍手上的殘灰,冷然笑道。

崔巡望着他,片刻之後,正聲道:“我一直都在想,你爲什麼要做這些事。其實你做的一切,對你沒有半分好處。何不把緣故說出來,免去無謂的誤會呢?”

褚閏生搖頭,戲謔道:“其實現在的發展我挺喜歡的,沒什麼好多說的了。”

崔巡聽他如此回答,分明還是拒人於千里之外。他沉默了片刻,道,“明人不說暗話。我直接了當告訴你也好,我已求得雷部和地府相助,如今絳雲隨我修煉定魂咒法,徐秀白在雷部修習伏雷之術,再加上池玄,定能渡化幻火金輪中所有的魂魄。”

褚閏生聽他如此說,笑容依舊,似是全然不爲所動,“值日大人果然有本事。”

“倒也算

不有本事。光是要找到你就費了大力氣啊。”崔巡笑得無奈。

“值日大人可以放心,從今以後,我不逃也不躲。”褚閏生道,“該了結的,一定會了結。”

崔巡長嘆了一聲,道:“別說得好像要你死我亡似的。不過是度化精魂,也傷不了你什麼。”他說罷,抱拳一拜,“閒話說完,我不打擾了。”

褚閏生微微頷首,算作應答。

崔巡走出幾步,忽又停下了步子。他背對着褚閏生,含笑道:“說起來,我今日才發現,原來求死,再簡單不過。難的,是無論如何都要求生。你,是後者?”

不等褚閏生迴應,他身形虛晃,化作了淡淡黑煙,消散無蹤。

褚閏生皺着眉頭,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許久,他展眉一笑,低低自語,道:“是啊。”

作者有話要說:嗷嗷嗷,恭喜凌霄奶奶順利告別歷史的舞臺~~~

下章進入大家期待已久的閏生弟弟和彩綾仙子相殺劇情,真是想想都熱血沸騰啊~~~嘖嘖!

我會努力的!!!

話說……我深深地覺得11年無法完成此文,但是我會爭取在兔年完成此文的,嚶嚶嚶……

PS:最近系統依然很抽,留言無法及時回覆。請大家包涵。嚶嚶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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