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夢見我住在寒酸的小木屋,卻做着轟轟烈烈的夢。
音是一個忍受過寒冬的女子,因而日後總能面對突如其來的逆境,亦能敏感的感受到溫暖陽光的存在。
見不到她,就陪着寂寞想念。
週末的夜,是最難熬的夜,我提着吉他琅琅倉倉的上樓,一手推開門,打開燈,投射過來的光線與這個記憶的磨合與擦搓,我突然感覺到臉色驟變。
這是我十七歲記憶太過深刻的影像。夜深人靜時,我撥動的和絃便隨着寧靜的氣氛胡作非爲,這個時候,天空是染了霧的朦朧,我站在陽臺上,用力的吸口氣,發自內心的舒暢,而吸入得塵氣驗證了空氣的不乾淨。我被嗆的不行,思緒驅散開來,頭腦因聚集在一起而衝擊的頭疼。
這個時候,我會有選擇的點燃一根菸,坐下來,摸着吉他。
我時常用力的下壓胸口,可是這種悶氣依然不減去,我自然是驚慌的錯亂。
我家住在六樓,推開窗,於漆黑的夜色中出現微弱的路燈光,曽嘗試在這種錯亂中嘶啞的叫喊,歸咎於叵測的命運。
那還是十七歲的我,便有了很可怕的一種舉動我執意要拿吉他給人生談談歲月,可笑的推出青春太過美,無論用哪種方式度過都是一種浪費。剛度過了危險張揚的年紀,便迎來難以啓齒的危險思想。
我甚至反鎖房門,我甚至徹夜失眠。
爲了拼湊一個完整的夢,那時候時常天真的認爲這是個不錯的遊離,即使過程是疼痛的。
而這個夢時常閃現在我的腦海,翻滾,拍打。
我夢見我住在寒酸的小木屋,做着轟轟烈烈的夢。
後來仔細一想,總比睡在富麗堂皇的宮殿因了無夢可做而空虛寂寞好的多。
悟透這個道理的時候,我已經成年了,我抱着吉他驗證了與那些社會青年本質不同。走在長滿青苔的小石道,爬上一個又一個的臺階,映着九月的秋,我明白了,這個小城也寂寞了。
同樣,我也離開了音。
這個出現在我童年,少年的溫暖女子。
那天沒有特殊的告別,就如鄧麗君《恰似你的溫柔》裡唱的那樣。
某年某月某一天
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說再見
就讓一切走遠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們卻沒有哭泣
讓它淡淡的來
讓它談談的去
……
離開了音,我做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北漂,我選擇了退學,中關村數碼銷售。
音同樣也讀了大學,去的是我曽呆過的濰坊。
那天我們在電話上聊,她就感慨時間真是快,改變了很多面目。我就一直聽,她說,楊畢你像是一條失尾的魚,我從未雙目失明,卻再也看不到你的遊離。
2009年,我給音郵寄過一個小禮品盒,我告訴她,我遇到過一個溫暖的女子,直至童年少年,我和她走過彼此欣慰的時光,我愛她,卻不能陪她一起老,那個女子甚至看到這封信,她也許流了淚,這麼多年只有我瞭解她,懂她,陪她動容歲月。她讓我佩服以及崇拜,我愛她我愛她。音,這個女子是你。
2010年,我以同樣的方式給音郵寄了個包囊,簡簡幾句話而已,報個平安和想念,因爲我不願意讓她爲了擔心我而辜負學業。
後來因爲某些原因,就沒能繼續這麼做。
次年,我背上整理好的包,南下。
浙江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氣候差異,無關其他。我提着行李箱往南走,心裡越來越落寞。
那天晚上,我提着吉他來到附近一個公園,人還算多,至少男女老少。
撥弄的思緒漸漸消失,我看見一個農民工蹲在地上打電話,乾脆泣不成聲,他在電話裡斷斷續續的講:阿如,孩子還都好麼?……需要什麼了,大可告訴我,我賺錢了……我什麼都有了,老婆……
……
老婆,那天夢到孩子了,今天過年我還是不能回去了……老闆說我有潛力,必須留下我,阿如……
你要等不了,……就在找個吧……我把錢打在你的卡上了,好好保重啊……
電話被掛斷的那一刻,這個男人失色,整個人完全蹲在地上,雙手捂面,淚水就淌出來了。
我不敢回頭,緊緊的抓住吉他,似乎滲出了汗液……我用力的嚥了口唾液,那個心,就疼了。
其實他不是老闆,他不過是怕老婆孩子再受委屈,不想爲了城市的熱烈苟且的生活,風還在颳着,打在我的臉上,我像是僵住了一樣,那個難過的感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給不了她要的幸福,寧願咬牙放手讓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那刻,我的步子很艱難,我每走一步都像是掛了一塊鉛塊。我想起了父親。
那年是個不錯的季節,五月份。
放了五一假,我不過七歲,揹着書包回家。我孩子氣的推開門,見家裡冷清至極,母親在擦桌子,上面兩張蓋了印章的白紙,她剛剛似乎流過淚,暗色的燈光照在她身上,我看到了歲月的無情,她顯然老了,即將走進四十的年月。我看了有種欲哭無淚的難過。
桌子上收拾的乾乾淨淨,垃圾婁裡有燃到一半的菸頭,有的火星甚至還在。
媽媽,他走了吧。我喊住她,嗓子就哽咽了。
她見我來了,趕緊抹去眼裡的淚。說,楊畢,放學了吧。
你看,母親是個堅強的,不善言語的女人,喜歡獨自承受吧。我都懂,肯定是爸爸離開了,爸爸不要我們了,是不是,媽媽,你說啊說啊?
沒有,爸爸很好,乖回屋寫作業去。媽媽的淚就突然滑落。
我不信,他肯定是走了,你們離婚了,都是騙子,我要去找他。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撞開門,我用力的去追,我怕,我怕我是再也見不到他的樣子。
家離車站很遠,我跑着就去了,那時候還含着淚,我沒有去管。我只想着走快一點走快一點就可以見到爸爸。
我總是追上了,他穿了件黑色風衣,憔悴,蒼黃。
爸,不要走好不好?我見到他的那一刻,哇的哭了出來。
我以爲他會轉過身來抱住我,以爲會像小時候那樣回頭哄我,我以爲他至少會叫我一聲畢兒,至少看我一眼,以爲他至少拉下我的手……
他沒有,他上了車,面無表情的說:回去吧。
他甚至沒有問我媽媽怎樣了,他甚至沒有說畢兒爸爸愛你。
你好無情,我拼命的咬着嘴脣,強忍着眼淚,我告訴自己,將來無論多麼難,我都會陪她一起過,爸爸,這是最後一次叫你,爲了那個在家哭成紅了眼的母親。
那天是下午,回家的路走的是那樣艱辛,我沒走一步,都會幻想爸爸會追上來,我甚至貪婪的偷偷扭下頭,我以爲我的夢會實現。
以爲會實現的。
這條路走的越來越荒涼。
我推開門毫無力氣的靠在白色牆壁上,我說:媽媽。然後我就哭,控制不住的哭。
媽媽抱住我,我倆都哭了吧,她的手緊緊的捏着我的胳膊,好像我會突然的離開,會失去我一樣。
三個月,我和母親一起過。
她甚至寡言了,每天只知道擦桌子,給我洗洗衣服。
我寫完作業就在門縫裡偷偷的看着她,然後我因爲無法爲母親分擔痛苦而自責一定要考個優異的分數。
七歲,我就學會了失眠。躺在牀上思考剩餘的人生。
小夥子,過來下。一個人叫我。
我轉過頭,回憶瞬間消失了,腦子一陣沉甸甸。
這個人說:來小夥子,你彈吉他挺好,我和我老伴都入迷了,可不可以再演奏一段呢?
我自是不敢相信,我剛剛因爲想着父親還彈着吉他……
好吧!我站起身來,衝着老夫婦笑着。
就彈《父親》吧。
我彈着彈着……眼淚就這麼落了,我沒有注意到身邊有誰在,也不在乎有誰在了,和絃在動,心在痛……
世界繁華,荒涼。大可不必在意我,我只不過像很多人一樣想起了我的父親。
老人要求我去他家住,問我什麼情況?需要錢可以直接說,他說兩個人在家挺寂寞,沒什麼事,一個兒子出國留學呢,一直以來都想請個吉他手來家,真巧就遇見了你。
我被眼前這一對老人感動了……
我說好,好的。
就這樣,我很幸運的比別人找到了一份輕鬆而又高薪的工作,這個時候,我總會想,是上帝給予的,一定要感恩纔是。
住在老人家裡,我自己住很大一棟別墅,他們把大屋子讓出來給我住,而他們則在院子裡的閣樓上,我時常納悶,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問了他們。
大伯吧,我久居在此,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不會的啦,小夥子你大可放心住就行,我和你大媽就喜歡這樣的生活,別墅那麼大住不清的,再說外邊還有兩套呢,開心就好快樂就好哈哈哈。
我也傻乎乎的跟着他們笑。遇見這對老人,真好,真好。
大伯時常聽我彈吉他,大媽就在一旁幸福的笑,他們待我如親生兒子……晚飯我們一起吃,有時候,我們還會一起去旅遊。或者去郊外散散步。
我會躲在老人後面拍照,記錄這一切,甚至還有夕陽,甚至還有晨曦。
我時常感慨,世上還是好人多,這一輩子,我遇見了讓我如此感動的人,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時間不留我,轉眼間我十九了。
我像往常一樣來到院子,別墅很大,鞦韆,池塘,草坪,什麼都有。我拖着新買的吉他出來,碰見了兩位老人,欲要上前打聲招呼,看到似乎不太對勁,我躲在一棵樹下,偷偷的聽見。
大伯做着手勢說,琴,這個孩子還不知道這一切吧?
大媽說,不知道。
大伯說,他的吉他技術已經相當不錯了,的確是個聰明的孩子啊。
大媽說,是的,有生之年還能培養出個吉他手,我這個聾子死也瞑目了……
阿……
聽到這裡,我的心似乎一疼。就像站在了懸崖邊上突然掉落下去一樣,眼前的一切都掉落乾淨了。
我逃跑了。
心裡很難受,我的記憶大片大片的涌出來,我突然明白了,大媽平時不怎麼愛說話,只是笑只是笑。
原來這些日子,我一直給一個聾子彈音樂。
聾子怎麼會聽的懂音樂呢,所有的金光都瞬間消失了,我的心怎麼那麼痛,我不知道。
大伯追上我時,我已經泣不成聲。他很和藹的拍打我的肩膀,他說了句很哲理的話,足夠讓我走完剩餘的人生。
他說:小時候做過一個夢,有一天,我住在寒酸的小木屋,做着轟轟烈烈的夢。
他說完,我眼淚嘩的落了,我擁抱住他,那麼緊那麼緊。
就像此刻我打完字的心情,帶着眼淚,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還說,你大媽是個吉他老師,十六歲就開始了,我和她有很深的感情,我們年輕的時候喜歡出去演唱,一呆就是好多時間,也沒時間照顧孩子,爲了家,沒能給他很好的父愛……
這麼多年,都努力賺錢讓他有個很好的前途。後來你大媽因爲腫耳炎導致的,聾了。
這麼多年,都一直聘請好的吉他手,讓她感動,她很樂觀,仍然感激上帝,她執着追夢,拿過很多講,我喜歡聽她彈吉他……
即使她的確聽不到,我甚至覺得這種幸福美極了……人無夢想,跟鹹魚有什麼區別。
那天我們就一起聊着聊着,聊到同感處,我就被感動的睜不開眼睛,到底是個年輕人,經不起這些溫暖的話。
夜色下微涼的風似乎沉睡,有稀疏的樹影在躁動,我聽着,感覺着,和大伯擁抱告別的時候,我沒有拿走我的吉他,它應該屬於這個地方,甚至應該留給時光。謝謝誒時光,遇見這麼溫暖的人。
在車上,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出門已有挺久,還未來得及熱淚盈眶。我只是感嘆時間不等人這件事,比如,兩個月後,我決意回家見見母親時,有個人給我送信說,你之前呆過的那家老夫婦去世了……
怎麼可以,之前還是好好的,我記得我告訴過他彼此好好活着的。
事情太過突然,收拾好樂器,給母親說推遲幾日在回家,勿念。
我搭了輛的士,在昏黃的路燈下馳疾,我這心擔心的不行,一摸,很疼的。
下了車,這個小別墅還在,只是空蕩蕩的,我看過去,清靜至極。
有個掃街的大叔說,這家人半月前就搬走了。
我跌跌撞撞。
當天夜裡,徹夜失眠……直到現在……仍清醒至極……
吉他掛在牆上,似乎有對老人在告訴我。
——有一天,我夢見我住在寒酸的小木屋,卻做着轟轟烈烈的夢。
我做着轟轟烈烈的夢。
轟轟烈烈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