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去擋了小蓮的一刀,刀劍之間電光火石。
我知道我不願意承認,但我也知道,我想和他待在一起,也許這一切還不是愛,只是一種願意瞭解、願意靠近、願意傾聽的喜歡。
這喜歡雖然淺,但又很深,因爲這喜歡,我充滿了好奇,我也相信他。
天上殷紅的月盤徹底消失了,世界變得十分黑暗。
穆懷春的身體在活死人的強攻下逐漸失去氣力,他堅持握着劍,撕裂所有的進攻,但身體卻難以自制的顫抖起來。
似乎有什麼力量在他體內覺醒,他正用盡全力的反抗,他很痛苦。
適時,卻有兩個影子破門而入,連番格擋下活死人的猛烈襲擊,隨後一人掏出一顆紅丸,砸在地上,紅丸在落地之時噴出滾滾迷煙,這二人趁機帶着我和穆懷春離開了。
此時在前面跑的大喘吁吁的正是千狐老人,他邊跑邊埋怨:“真是的!一大把年紀了還要幫徒弟的忙,我真是自找麻煩!早知道這麼麻煩,就把穆懷春殺了算了。”
聶子胥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住片刻,帶些歉意的笑:“別聽我師父瞎說,他念了多少年,也沒真要取穆四少的命。”
見了聶子胥本尊,我才明白爲何當初老頭的易容會被穆懷春識破,因爲真實的聶子虛雖是個獨眼,目光卻十分和善,且嘴邊有個酒窩,彷彿水中的溫柔漣漪。
我們四人躲入了一處幽色的竹林,竹林深處有一座紅磚灰瓦的廢宅子,我們便躲了進去。
安頓下來後,我才得知,聶子胥在半年前受到穆懷春的託付,請他去偷平陽王府的壓宅之寶,鎮魂玉,並且二人約在此時在襄陽城中見面,聶子胥這回半路來救急,正是來與穆懷春赴約的。
穆懷春受了點傷,被師徒二人扶在牆角休息,他看着我,想說話,似乎又覺得不是時候,只對我笑了笑。
竹海中裡下起雨,簡直沒完沒了。
翌日,千狐老人與聶子胥去客棧接小豆子,我便守着穆懷春,他仰面躺在草堆上,呼吸平緩,睫毛微微顫動。
我拾了一根枯草搔他的鼻子,他卻就是不笑,很沉得住氣,直到我試圖把一根草塞到他鼻子裡,他才突然伸手將我按在他胸口。
我沒動,就聽着他的心跳砰砰響。
他睜開眼睛,道:“昨晚是不是嚇壞了?”
“沒有。”
“對不起,一直沒有告訴你。”
我搖了搖頭,伸手摸了摸他短短的鬍渣,“有刀嗎?我給你剃鬍子。”
他笑了笑,“你行嗎?別把我毀容了。”說話間,他卻從懷裡掏出一根短剃刀,我在石頭上磨了磨,又拿到雨下衝洗,就跪坐在他身邊。
他突然擡手指了指,示意我挪一挪位置,隨後頭一側,躺在我膝蓋上。
我覺得好笑,垂下頭給他剃鬍須,他也不說話,睜開眼看了我一眼,又閉上了。
大家都很安靜,都在等對方先說話,明明都有話要說,卻都在等契合的時間,在等對方先開口。
我把他的鬍渣剃下來,小心的擦下來,又摸了摸他光滑的下頜,就聽他道:“明日我們啓程去開封,然後我送你回潯陽吧。”
“你不是說不想讓我走嗎?”
“嗯。”
“爲什麼?不想讓我走?”
他睜開眼睛,輕輕看着我,“我以爲你知道的。”
“你不說,我就不知道。”
他笑了一聲,擡手握住我的一隻手,像在摸一隻桃子,小心搓弄着上面的毛。
“我先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我是三歲的時候,被送進了日昭寺的,那時候圓滿大師還活着,他還是住持,也是我的師父。”
這是個有跡可循的開頭,證明了小蓮的話所言非虛。
在穆懷春三歲的那年,穆老爺因爲信佛,將家中最小的兒子送入日昭寺學習佛理,後來的十年一直相安無事,直到欲意吞沒中原的伏羲教的大祭司,舜息路經日昭寺。
舜息的災難性出現,改變了穆懷春的一生。
伏羲教的舜息,與日昭寺的圓滿大師一見面,就證明了一件事,佛與鬼永遠是正邪不兩立的。他們二人在寺中進行了殊死一搏。
鬥法期間,二人均傷亡慘重,或者說,日昭寺更慘一些,因爲不僅圓滿大師身負重傷,寺中的僧人也死傷過百,連魂魄也被祭司收走。
這是日昭寺的屈辱,圓滿大師拼上了名譽與生命,終於鬥贏了舜息。
在那之後,他將舜息壓在日昭寺的佛塔之下,而後自己便一命嗚呼,圓寂了。
寺中僧人受託,將圓滿大師體內的紅蓮舍利置於佛塔高處,用以鎮壓祭司,但是這並沒奏效,因爲伏羲教的大祭司舜息,是遠古大陸上不死的精魄,他的力量來自於伏羲教鬼水湖湖下的死靈。
因此,日昭寺的僧人將舍利子護送至苗疆,找到了伏羲教鬼水湖,並將它投入湖中,封印住了鬼水湖中的亡靈,這才切斷了舜息的力量源泉,如此,伏羲教在世間,轟然敗落。
不久後昭寺的僧人打開了鎮壓舜息的佛塔,他們發現舜息的肉身已經腐化發臭了,便以爲萬事大吉。
可是金鱗豈是池中物,他們不知道,舜息的驅殼雖然腐化,但他的魂魄尚在。
在他與圓滿大師鬥法的期間,舜息已經匆匆拋棄了破敗的驅殼,進入了圓滿大師徒弟的體內,這個人就是穆懷春。
這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活的好好的,卻被迫與一個陌生的靈魂分享這具軀體,要不,妥協讓出軀體,要不,與他抗爭到底。
穆懷春繼續道:“但是多虧了鬼水湖下的舍利子,才讓舜息沒有機會妄動,直到有一年……”
我明白了,“直到有一年,幾個江湖人去了鬼水湖將舍利子盜走,於是那時舜息就在你體內甦醒了?所以當年……滅了穆府上下的人是舜息?”
“但他用的是我的手,也可以說,我也算半個兇手。”他閉上眼睛,似乎不想回憶,“好在鬼水湖底下還殘存着一片舍利,才使他有時虛弱,並不能完全控制我的身體,可我沒有辦法一直控制他,有的時候,他也會突然出現,打的我措手不及。”
他又道:“三年前,我在機緣巧合下得到一片舍利子,將它藏在皮肉下,沒錯就是我交給你的那一片,也是三年前的那天夜裡,我消失的那天夜裡,舜息再次奪取了我的意識,那之後,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回想到那個遙遠的夜晚,穆懷春轉瞬間間變化的眼神,他奇奇怪怪的舉止,蹊蹺的突然消失,似乎都說明了那個人並不是他。
也是從三年前開始,舜息從他身體中甦醒,他回到了伏羲教,伏羲教重新在江湖上出沒。
我一時哽塞,道:“過去的三年,你是怎麼過的?”
他睜開眼睛,看着我笑了笑:“這三年對我來說形同虛設,也可以理解爲不存在,所以三年前的事對我而言,彷彿就在昨天。”
也許我對穆懷春的痛苦無法感同身受,但我知道,當他得知,舜息是用自己的身體滅了穆府上下時的悲涼,我也能理解,這麼多年他獨自行走江湖,不與人親近,又急着將小豆子託付與人的無奈。
這是一個讓人不寒而慄又悲慼的人生,但他的目光從來不透出半分自怨自艾,他總是懶洋洋的看着天下人,似乎對什麼都看的很淡,我想他把自己看的也很淡。
他不顧背後的傷口,坐了起來,道:“無論多麼不想承認,人終究要面對事實,這就是我的人生,是不是特別可怕。”
他那樣看着我,好像迫不及待的等着我的回答,我知道他希望表現出恐懼,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趕我走了。
我說:“一點也不可怕,江湖本來就是這樣,比我想象的有意思多了。”
我又問:“如果我現在轉身就走,你會難過嗎?”
這時候聶子胥帶着小豆子回來了,小豆子依在門邊偷聽,一下子沒站穩,順着虛掩的門就摔了進來。
他摔得狗吃屎,卻仰起頭,“你們要分道揚鑣了?”
穆懷春向後輕輕一靠,安慰他笑了笑,“嗯。”
我有點生氣:“嗯什麼嗯?誰說我要走了?”
小豆子居然很失望的說:“我還想趕回山莊見一見□□的女兒呢。”
我有些生氣,舉步就往外面走,我站在竹林裡,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麼氣。
我一直覺得自己出生名門,又不像四個姐姐一樣短命,所以必有後福,因此總把自己看的很高很高,但其實我也不過是捲入滾滾紅塵中的一個普通姑娘。
穆懷春跟着出來了,我轉過身對他道:“三年前你抓我走,是氣我在江湖人面前指認你是殺人兇手,三年後你又見我是爲了什麼?你說一句實話。”
他一手扶着搖擺的竹子,一手撫摸着我的頭髮,“見一面,看看彼此有沒有死,也算是彼此有個交代。”
“當時你已經見到了,又爲什麼把我搶走?”
他垂下眸子,聲音很輕,“見了你就覺得非搶不可。”
“你的佛都白學了。”
“嗯。”
我舉步往外走,“我想出去一趟。”
“你去哪裡?”
“不告訴你,但我會回來的,你留在這好好的養傷。”
現在我和穆懷春一共有三片舍利子,除卻鬼水湖下的那一片,江湖上還流落着四片舍利,首當其衝,就是嬰寧梳篦上的那一片。
但就在不久前,穆懷春與她鬧得不愉快,若是單刀直入的表明用意,恐怕會起到反作用,所以我想,我獨自去會一會嬰寧,她看上去並不像蠻橫不講道理的女人。
無論她怎麼對我,我都會耐心的對她解釋,我已經做好了準備,等我去找她的時候,她正準備離開襄陽城,我去的不是時候。
但她一看見我,就立刻讓藝妓們將車馬停在路邊,她嘲諷似的笑了笑,一言不發下了車,帶我走回那處院落。
院落已經被收拾的很乾淨了,她合上院門,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把蛇形劍,劍尖剛剛好頂上我的眉心,只要稍微用一絲力氣,就能讓我血流成河。
她說:“你還敢回來?是嫌自己的小命太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