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那杯酒已經被他舉到了嘴邊,而回想起剛剛含玉夫人斟酒的那一幕,我的心裡一沉。
他手裡的那杯酒——
就在這一刻,突然,大廳外面傳來了一個有些急促的,低沉的聲音,一下子打斷了他的動作。
“等一下!”
大廳上除了兩邊的鼓樂之外,所有的人都安靜得吃喝着,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而這一個聲音突然響起,雖然不是很大聲,卻有一種震耳的感覺,讓所有的人都驚了一下。
我一聽到這個聲音,更是幾乎從椅子裡跳了起來。
轉頭一看,大門外慢慢的走進了一個人。
也許是因爲此刻陽光正盛的關係,耀眼的陽光照在那個人的身上,給她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也讓人有些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看到她身材高挑,輪廓端正,雖然身後一個侍從都沒有,孤身一人慢慢的走進來,都給人一種見之忘俗的感覺。
我的呼吸,窒住了。
而大廳上的所有人全都瞪大了雙眼,比起剛剛見到南宮錦宏,見到常言柏,甚至見到當朝至尊出現在壽宴上的驚愕和惶恐,這一刻,所有人眼中騰起的都是不可思議的表情,尤其是坐在正前方的楊萬雲,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裡,甚至不顧身邊裴元灝的存在,下意識的就站起了身來,也碰翻了自己面前的那杯酒。
他的嘴脣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着,不知過了多久,從裡面輕輕的吐出了兩個字——
“金翹……”
楊金翹!
這一刻,我只覺得心跳如擂,突突的在胸口幾乎要迸裂我的身體,眼看着那個身影慢慢的邁入大門,那張端正的,秀致的臉龐也終於清晰的映入了每一個人的眼簾。
那就是楊金翹!
我的手一鬆,之前捻在指尖的酒杯“啪”的一聲落地。
不過,這個時候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我,因爲在這同時,另一聲巨響響起,“哐啷”一聲,所有的人全都驚了一下,一起回過頭去。
卻見站在楊萬雲身後的含玉夫人,此刻蒼白着一張臉,滿是泫然欲泣的表情,她像是已經失去了知覺,手裡的酒壺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她完全沒有感覺,酒水四濺,甚至已經***了她的衣衫。但這個時候,已經完全顧不上御前失儀了,她的整個身心全都落在了大門口的楊金翹的身上。
這一刻,所有的樂聲也都停下了。
那些樂工們一見這一家的大小姐回來了,哪裡還敢動彈,樂聲齊刷刷的,卻也是突兀的止住,偌大的廳堂內,只能聽見楊金翹一步一步慢慢走進來,那單調,卻顯得格外沉重的腳步聲,沒有一個人再開口,所有的人都屏息凝視,看着她慢慢的走到了大廳的正前方,走到了裴元灝他們的面前。
但這一刻,我突然發現了一件讓我感到意外的事。
裴元灝對於她的出現,完全沒有任何驚愕的神情。
甚至,他老神在在的,拿着酒杯的那隻手穩如磐石,連一絲顫抖都沒有,斟滿了整個杯子的酒水仍舊在杯口晃漾着,也仍舊,一滴未灑。
他一點也不吃驚這個時候楊金翹的出現,難道,他一早就知道了?
這一刻,也由不得我去細想。也許是爲了今天這場壽宴,楊金翹也是身着華服,長袍逶迤在地,讓她的每一步都顯得那麼的沉重,也顯得氣勢非凡,她在萬衆矚目的情況下走到前面停下腳步的時候,正正站在裴元灝的面前。
然後,她跪拜在地:“拜見皇上!”
……
這一回,是避無可避了!
如果說之前,裴元灝裝模作樣的,還讓大家都要陪着他演這場“微服私訪”的戲,但當楊金翹跪拜下來,口稱皇上的時候,這層窗戶紙就捅破了,她一拜到地,周圍的所有人也都急忙起身,跟着她一起齊刷刷的跪拜下來。
“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聲音,震得整個大廳都在嗡嗡作響。
裴元灝的臉上不見喜色,也不見怒色,只淡淡的看了一眼跪拜在自己腳下的這些賓客們,半晌,平靜的道:“平身吧。”
“謝皇上!”
大廳中數百位賓客又齊刷刷的站起身來,但沒有一個再敢坐下去,全都安靜的站在原地,小心翼翼的看着前方。
楊金翹也慢慢的站了起來,一站定,便低聲對裴元灝說道:“皇上,皇上的脾性不與黃酒相宜,這杯酒,爲了皇上的龍體着想,還請皇上勿飲。”
她這話一出口,站在裴元灝身後,與她對視的含玉夫人一下子白了臉。
裴元灝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酒杯,卻像是一點都不意外似得,淡淡的一笑,道:“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記得朕飲酒的習慣。”
“……”楊金翹沒說話,只是更低的垂下了頭。
“但這杯酒,可是含玉夫人特地爲朕準備的佳釀啊。”
“……”
“如果朕不飲的話,那麼你認爲,這杯酒的事,朕該如何處置?”
“……”
氣氛一下子僵了起來。
周圍的人也許不明白,但主桌上那幾個,包括我,已經都看明白了。
含玉夫人剛剛拿出的那隻酒壺有問題,如果我沒猜錯,那是一隻非常精巧的,內裡裝有機括的酒壺——兩心壺。這種酒壺製造精妙,內裡有兩個儲酒的空間,倒酒的時候,酒分兩股,第一杯倒出來的是穿腸毒酒,但第二杯倒出來,卻是可口的美酒。
裴元灝手中的這杯酒是——
含玉夫人,她要毒弒皇帝!
現在,楊金翹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出現,出面阻攔皇帝飲酒,顯然是要破壞含玉夫人的計劃,可裴元灝——憑他在宮中勾心鬥角,沉浮數十年,怎麼看不清這一點伎倆?他是早就看穿了,所以之前一直不動聲色,因爲他要看看這些人的態度。而現在,他問楊金翹的這句話,不是問這一杯酒,而是問含玉夫人下毒這件事。
對皇帝下毒,是弒君大罪,他不可能就這樣放過罪魁!
楊金翹擡頭看着他,臉色似也有些微微的發白,她沉默了一下,也不管旁邊的楊萬雲如何的驚惶,含玉夫人如何的驚恐,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輕的說道:“這杯酒,妾爲皇上代勞吧。”
“……!”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代勞?難道說,她是要——
就在這時,楊金翹已經上前一步,雙手輕輕的捧過裴元灝手中的酒杯,而裴元灝也不動聲色的放了手,沉靜的看着她。
我能看到楊金翹的臉色蒼白,用力的咬着下脣,嘴脣幾乎都被咬白了,那雙手也有些微微的顫跡,酒水沿着杯壁流淌了下來。
她這是要代母受過嗎?!
不容細想,她已經將酒杯捧到了嘴邊。
我頓時急了,如果那真的是一杯毒酒,那她現在要做的是,就是用自己的一條命,爲含玉夫人恕罪,更是要救下楊家所有的人!可她怎麼能這樣無辜赴死?我幾乎下意識的就要往外走,但就在我剛剛要推開屏風的時候,含玉夫人一下子衝了上去,一把推開了她的手。
“不要!”
頓時,酒杯應聲落地,酒水四濺。
那一聲,仿若驚雷炸響,大廳上所有的人都戰慄了一下。
楊金翹被含玉夫人那一推,差點跌倒在地,她踉蹌了兩步才勉強站穩,擡起頭來看向含玉夫人的時候,臉色也有些發白:“母親!”
含玉夫人驚魂未定,但看着那灑了一地的酒,和安然無恙的楊金翹,又是顫抖,又是驚惶,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女兒,你……你,你沒事吧……”
“……”
楊金翹看着她,終於慢慢的搖了搖頭。
這一刻,我只覺得心都要跳出喉嚨了!
扶在屏風上的手,這個時候慢慢的握緊了,但我並沒有立刻推開屏風出去,也沒有放下來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更是滿頭冷汗的,繼續看着前方。
這時,楊萬雲撲通一聲跪在了裴元灝的面前。
“皇上恕罪!”
話音一落,他重重的磕起了頭。
裴元灝低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而一旁的楊金翹見狀,急忙抓着含玉夫人的手,也跪了下來,緊接着,楊家其他的人全都齊齊的跪下,跪在了裴元灝的腳下!
剛剛那一幕已經很清楚了,含玉夫人要下毒弒君,楊金翹攔下了這件事,但不管怎麼樣,罪已經犯下,如果裴元灝要追究起來,今天楊萬雲的大壽,只怕就要變成他們一家滅門的忌日了!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他一邊說着,一邊將頭在地上磕得砰砰作響。
裴元灝慢慢的靠坐在了椅背上。
從一開始到現在,他的臉色都沒有變過,此刻也只是淡淡的,嘴角微微的勾起一點,那似笑非笑的模樣,玩味的神情,越發讓人猜不透此刻他的心思,更不知道接下來,楊家要面對何樣的處置。
我抓着屏風的手,已經冷汗津津。
眼看着楊萬雲的額頭已經磕得紅腫起來,幾乎要破皮流血了,這個時候,裴元灝淡淡的說道:“楊萬雲,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