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回到玉華宮,安安穩穩的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雖然玉華宮中的夜晚很安靜,但我起牀之後才知道,別人度過了一個不僅不眠,也不安靜的夜晚。我立刻要離京的事交待了下去,他們連夜準備,第二天早上,車隊就已經在宮門外候着我了。
妙言一覺醒來突然要面對這個事實,人也懵了,一回過神來,就抱着我不撒手。
我輕輕的拍着她的後背:“怎麼了妙言?還跟娘撒嬌嗎?”
“……”
“你捨不得娘走?”
“……”
“那,要不要跟娘一起走啊?”
不出所料的,窩在我懷裡的腦袋又輕輕的搖了搖,她擡起頭來,紅彤彤的眼睛,紅紅的鼻頭,委屈得像一隻小兔子,囁喏着道:“我不要……”
我笑道:“妙言已經是大女孩兒了,人跟人之間的相聚別離,你應該是很明白的。”
她憋着嘴,點點頭。
我微笑着揉了揉她的頭髮,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眼圈也變紅了,旁邊的素素急忙扶着我柔聲安慰。她已經換上了普通的衣裳,因爲一大早小福子就過來交代了玉華宮這些服侍我的人,我走之後,妙言公主要搬到景仁宮去由皇后照顧,這些人自然也是要跟過去照料公主殿下的,只有素素,會跟我回西川。
這樣的安排,是再好不過的,妙言去了常晴身邊,我也就放心了。
用過早膳,妙言便陪着我走了出去,剛剛出了玉華宮,就看到楊金翹和聞絲絲他們一羣人從另一頭走了過來,我知道是來送我的,急忙上前請安。
楊金翹倒沒有多說什麼,反倒是聞絲絲他們萬般不捨的牽着我的手:“顏小姐,怎麼說走就走了呢?”
“是啊,我們捨不得你啊。”
“你還會回來嗎?”
……
我微笑着一一作答,等走到楊金翹面前的時候,她平靜的看着我,目光中只有沉靜的瞭然,我柔聲說道:“寧妃娘娘。”
她望着我:“你這一次,不會一去不回吧?”
她這話帶着一點玩笑,而旁邊的妙言一聽,急忙抓着我的手,緊張的看着我,我安撫的牽着她,然後笑道:“寧妃娘娘說笑了。”
說着,我又柔聲道:“金瑤小姐那邊,還望娘娘替我帶個好。這一次走得急,也不能去看她了。”
她默默的點了點頭。
她們陪着我一同往外走去,走到宮門口的時候,就看到外面列隊整齊的馬車和護衛,都在等着我了,前面一輛車上,太上皇已經坐了進去,楊金翹她們一看到,急忙過去向他行禮問安。
我便轉身握着妙言的手,微微彎下腰去——這個姑娘現在長高了不少,蹲下去已經夠不到她的視線了。
我看着她通紅的,淚光閃爍的眼睛:“妙言,娘走了之後,你要乖乖聽話,搬去景仁宮之後,更要聽皇后娘娘的話,她不讓你做什麼,你可千萬不要調皮。”
她哽咽着,點頭。
“也不要惹你父皇生氣。”
“嗯。”
“更不要仗着自己是公主,就一天到晚任性,欺負人。”
“我知道。”
“多看一點書。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有才有德,你的人生會更不一樣的。”
“我知道,我聽孃的。”
說到這裡,她終於按捺不住的哭了起來,一頭撞進了我的懷裡,我也只能伸手抱着她,紅了眼眶,但始終不讓自己哭出來。
孩子已經大了,做孃的如果再經常哭泣,那對她而言就太軟弱,太沒有威嚴了。
等到終於安慰了她,我再擡起頭來,發現送別的人很少,連傅八岱和查比興都沒有來。
傅八岱不來,我當然明白,現在他的腦子裡除了他的書,已經不能擠進別的東西了,可查比興——這個人很愛湊熱鬧的,連他也沒有來送我,倒是讓我有些意外。
這時,常晴來了。
她走得很急,像是生怕趕不上送我似得,走到我面前的時候,人還有些喘,一把就牽住了我的手,說道:“怎麼走得這麼急?”
我微微笑了一下:“事情處理完了,也該走了。”
她聽到我說“事情處理完了”,神色也凝滯了一下,道:“昨晚,康嬪的事——”
我輕輕的點了點頭。
她皺緊眉頭看着我:“到底出了什麼事?皇上什麼都沒告訴本宮,昨晚大半夜的,才聽說康嬪被杖責三十,今天一早又得到消息,要將她降爲婕妤。”
杖責三十,降爲婕妤。
這個懲罰,對於在宮中祭祀鬼神而言,似乎是有些重了;但,比起謀害皇嗣,甚至傷人性命而言,這個懲罰,實在是太輕太輕了。
裴元灝終究,沒要她的命。
我也說不清這一刻自己是慶幸還是難過,一時沉默着說不出話來,常晴看着我,說道:“你們,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我擡起頭來望着她。
她的目光中,也有些閃爍,像是心中煎熬難安一般,我想了想,輕輕的安慰她道:“娘娘放心,這件事,不會再鬧大了。康嬪__婕妤那邊,她自己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受這些罰對她來說已經是額外開恩,她不會再鬧的。”
“……”
“至於陛下那邊,娘娘多勸勸他。”
“……”
“年紀已經到了這裡,脾氣就別太急,凡事和和順順的,總是會好過些。”
常晴似懂非懂的聽着,只點了點頭:“嗯。”
我微笑着,再低頭看看妙言紅彤彤的眼睛和鼻子,便牽着她的手往常晴面前帶了一步,柔聲道:“還有妙言,我就託付給皇后娘娘了,這些日子,勞煩娘娘照顧她。”
“你放心。”
說着,常晴伸手牽過妙言的一隻手,妙言跟着她也不是一兩次,倒也熟悉了,只是這個時候眼睛紅紅的望着我,一臉委屈的樣子讓我更加不忍心。
又和她們說了一會兒話,時辰就到了。
眼看着那些車伕都過去駕好了馬,我們也該走了。
妙言眼看着我要走了,人急得都要嗚咽起來,而常晴一邊牽着她的手,一邊有些焦慮的往後看了一眼,通向遠方的那條路上仍舊空空的,沒有人再來了。
她皺着眉頭,又看向我。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裴元灝不來,自然有他不來的道理,也是強求不來的,於是我對着她們笑了笑,便轉身要往馬車那邊走去。
我剛一轉身,身後就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常晴急忙叫住了我:“輕盈,你看!”
我回頭一看,長路的那一頭,玉公公正領着幾個小太監急匆匆的跑過來,他年紀大了,這一路跑得他氣喘吁吁,等到我的面前的時候,已經腰都直不起來了,臉色蒼白的直喘。
若不是身邊的兩個小太監扶着,只怕他都要倒下去了。
我問道:“公公,你怎麼來了?”
他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擡起頭來看着我:“顏小姐要走啦。”
“是的,公公。”
“奴婢來送小姐。”
“勞煩公公了。”
“不勞煩,不勞煩。”
他一邊說着,一邊上前一步,那雙有些渾濁的眼睛裡微微閃着一點水光,難捨的望着我:“皇上特命奴婢過來,交給小姐一樣東西。”
一樣東西?
他說着,便恭恭敬敬的把一個小小的錦袋奉到我面前,說道:“這是皇上讓奴婢交給小姐的。”
“……”
我從他手裡拿過來,分量倒是很輕,幾乎感覺不出什麼重量。
我捏在手心裡,輕輕的說道:“勞煩公公代我謝過皇帝陛下。”
玉公公點了點頭。
我也點了點頭,便轉身要走,剛邁出一步,玉公公又說道:“小姐。”
我回頭看着他。
“小姐,難道沒有什麼其他的,要跟皇上說的嗎?”
“……”
“奴婢願意帶話。”
看着他有些殷切的眼神,我遲疑了一下。
要說有什麼話要讓人帶給他,其實有很多,剛剛讓常晴勸他的話,還有感激他饒了葉雲霜一命,更希望他抽出一點時間來關心妙言……太多的話其實都想要說了。
可真正要帶給他的,卻發現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對着玉公公殷切的目光,我終於笑着,輕輕的搖了搖頭。
玉公公有些失望的:“小姐難道連一句話,都不想跟皇上說嗎?”
我說道:“有太多話,我說不過來。”
“……”
“但,陛下一定會明白的。”
“……”
聽我這麼一說,玉公公倒是釋懷了似得,輕輕的朝我行了個禮,又走到前面的馬車旁,向太上皇行禮。
我最後跟她們道別,素素過來扶着我上了馬車,我坐上馬車之後,立刻挪到窗邊撩開簾子,就看到妙言已經淚流滿面,卻一句話都不說,只用力的抓住常晴的手,將臉埋在她的衣裳裡,又轉過來看我。
我一時間心痛不已,卻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帶不走她,只能朝她揮揮手:“妙言,好好照顧自己啊。”
這時,她終於按捺不住的哭出聲來,追着已經開始往前行駛的馬車跑了兩步,哭喊着:“娘,娘也要好好照顧自己,你要早點回來啊!”
“……”
“妙言等你!”
我趴在窗邊,明明不讓自己落淚,但隨着風不斷的吹過臉龐,眼淚也像是斷了線的珠子,灑了一路。
朦朧中,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高臺之上,臨風憑欄。
他的目光,平靜而感傷,一直目送着我,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