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官員的話音剛落,周圍的人還沒來得及反應什麼,就聽見一個詫異的聲音說道:“什麼?輕盈,原來你的相公——是他?”
我擡頭一看,竟然是斯郎降措,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門口。
今天這一場是顏家爲皇帝設下的洗塵宴,蜀地的老族長們都有出席,但斯郎降措作爲青川土司的兒子,不在顏家的勢力範圍內,也就沒有讓他出席,想來也是爲了免得橫生枝節,卻沒想到,他竟然還是找到這裡來了。
一看到他一臉詫異不敢置信的表情,我的頭皮就一陣發麻。
之前在青唐城的時候他見到了妙言,只是那個時候我對他的態度很謹慎,所以妙言的身份,包括我的情況,我都沒有跟他細說,卻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給自己挖一個坑。
我急忙站起身來:“斯郎降措。”
他已經大步走了進來,看着裴元灝道:“你的女兒,是跟他生的?中原的皇帝?”
“……”
“你說的,那個很兇的相公,就是他?”
我哭笑不得,尤其眼角看到裴元灝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就像是在看好戲一般,我沉住氣,說道:“斯郎降措,這件事情有一些誤會,但是,先不要在這裡談。”
“誤會?什麼誤會?”
斯郎降措對着我說道:“輕盈啊,你若嫁人嫁的不好,這絕不是一個誤會能說過去的。我怎麼能看到你受人的委屈呢?”
“你——”
我這一下真的是哭都哭不出來了,而大堂上的氣氛卻因爲他那幾句胡鬧般的話語變得有些凝重了起來,這時,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柳七慢慢的擡起頭來,說道:“家主,大小姐,其實這件事說清楚了,也好。”
輕塵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他身邊的柳二爺也說道:“是啊,家主,既然大小姐生下了一位公主,這件事是朝廷的事,到底也是顏家的事。如今顏家跟朝廷和談,這些事情,是抹不過去的。”
我們纔剛剛回來,我也沒能來得及把柳七他們昨天晚上如何動手,又如何休兵的事情告訴輕塵,但他何等敏銳,只聽這爺孫兩的幾句話就已經感覺到了異常,卻一點也沒有驚訝的神情,只淡淡的一笑,擡眼看着大堂上的那些人:“大家,都是這麼想的麼?”
其他幾個老族長有的沒有說話,有的大概已經和柳二爺他們通過氣,都紛紛點頭。
“家主,此事當議。”
“是啊家主,大小姐離川數十年,如今她的身份,也的確應該給大家個明白的交代。”
“況且大小姐的那個女兒若真的是位公主,那顏家和朝廷——”
大家七嘴八舌,都紛紛的說出了自己的打算,而另一邊的那些官員此刻也趁機大加慫恿,很快,事情似乎就到了非此不可的地步了。
裴元灝慢慢的轉頭看向輕塵,說道:“顏公子,看來朕與顏家的私事在這個時候,也是一件公事了。”
輕塵的眼中浮起了一絲寒意。
他淡淡的一笑,說道:“也罷,既然大家都對這件事這麼感興趣,趁着今天所有的人都在,可以說一說。”
我的心不免一沉,轉頭看向他。
真的要在這裡,這麼多人的面前,再提起當初的事嗎?
這些事情,對我來說已經都過去了,再提,只是把已經結了痂的傷扒開給人看,鮮血淋漓不說,自己也難堪;可是現在,裴元灝卻偏偏在這種時候把這件事挑起來,而輕塵,竟也答應了。
我放在桌案上的手忍不住攥緊了拳頭,這時,一隻手輕輕的覆了上來,手指冰涼,掌心卻有些汗溼,那種感覺讓我瑟縮了一下,立刻就要把手收回去,輕塵輕聲道:“姐姐放心。”
“……”
“有我在,他做不了什麼。”
我咬着下脣,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他擡起頭來,讓人給斯郎降措也準備了桌案,大家便又落座,只是這一次,氣氛比剛剛要更緊繃得多,我也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幾乎都聚焦到了我身上。
這時,那個馮老便轉身對着我一擡手,說道:“大小姐。”
我擡眼望着他:“什麼事?”
“剛剛大家說的這件事,還望大小姐能給大家一個準確的答案。大小姐的女兒,是否真的是一位公主?”
我沉默了一下,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是,我的女兒裴妙言已經認祖歸宗,她是一位公主。”
頓時,大堂上的人都發出了聲聲低嘆。
另一邊的那些官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露出了笑容。
我的臉色更加寒涼了幾分,柳二爺說道:“看來,皇帝陛下所言不虛,大小姐的女兒的確是朝廷的一位公主,那,大小姐的身份——”
不等他說完,我已經開口道:“你剛剛叫我什麼?”
柳二爺一愣,下意識的道:“大小姐……”
我說道:“這不就是我的身份,我還需要什麼身份?”
“……”
“難道你們覺得,有比‘顏家大小姐’更好的身份嗎?”
頓時就沒有人說話了。
朝廷那邊的官員是不能在西川的地界得罪顏家,而對於這些老族長,剛剛纔說過了“蜀地無君,顏家無上”,自然也不能說還有比我的身份更高的身份。
連裴元灝也沒想到我會這麼堵了他們的嘴,他下意識的看了我一眼,而我淡淡的說道:“我生下了一位公主,但僅此而已,這並不代表顏家和皇族就有什麼關係,更不代表,我要因爲這個女兒,去與皇族攀親道故。”
“顏大小姐,此言差矣。”
說這話的就是剛剛那位禮部的官員,他站起身來對着我深深的行了個禮,然後說道:“豈不聞母以子貴,婦以夫榮。顏大小姐既然生下了公主殿下,身份又怎麼還能是未出閣的小姐呢?”
我挑了挑眉毛:“那你認爲,我該是什麼身份呢?”
那官員被我問得一愣。
他雖然義正辭嚴,但事實上,我的確早就不是後宮的一員,而他也不能空口白牙的給我上一個妃子的名號。
我淡淡的笑道:“母以子貴,話是沒錯,貴可以,名就罷了。我生下她,是我和她今生有母女親緣,僅此而已,這段親緣不是從屬關係,我不會要求她爲我做什麼,而我,自然也就更不會因爲她的出生,就把自己捆綁到什麼身份上。畢竟,是她的身上流着我的血,可不是我的身上流着她的血。”
這一段話說完,那個官員已經整個都傻了,其他的那些官員們也都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他們畢竟已經習慣了“母以子貴,婦以夫榮”,卻從來沒有想過,即使母親生下了兒女,對她而言,他們也是獨立的生命存在的,可以相互影響,卻不能相互桎梏。
我和裴元灝的分離,是我和他之間的事,這個孩子,是個生命,不是一條繩索,不可能將我重新捆綁回他身邊。
我的話說完,大堂上立刻陷入了一陣沉寂,一時間都沒有人反應得過來,更沒有人說話,只是坐在旁邊的斯郎降措一臉震驚不已的表情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認清我似得,他喃喃道:“輕盈……”
因爲他剛剛的“助紂爲虐”,我現在還不想理他,淡淡的把臉轉向一邊。
裴元灝面色沉重的看着我。
我與他對視了一眼,感覺到他也並沒有怒氣,只是眸子變得很深,似乎還在沉思,而大堂上幾個老族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露出了爲難的神情,過了好一會兒,纔有一位老族長輕輕的說道:“可是,大小姐就真的不顧顏家的未來了嗎?”
我的眉頭一皺,看向了他們。
另外幾位老族長也都紛紛點頭,說道:“是啊,顏家的未來,難道就可以棄之不顧?”
“大小姐,顏家如果要跟朝廷和談,豈能沒有一點保障?”
他們紛紛說着,這個時候,顏輕塵的臉色沉了下來:“保障?”
他一開口,就像是雪山上吹來一陣寒風,頓時把整個大堂上的氣氛都給凍僵了,原本三三兩兩交談的那些官員住了嘴,老族長們更是一下子就噤了聲。
輕塵的那雙眸子也彷彿凝了寒霜,冷冷的掃視了他們一眼。
“你們想要什麼保障?”
大家更安靜了些。
我的目光不由的落到了柳七的身上,今天這件事算是他跟裴元灝一起挑起來的,顯然,是昨天晚上在客棧裡,他休兵言和,跟裴元灝談的那一段時間裡出了一點問題,而他回來之後,顯然也把那些話帶給了其他的老族長,大家纔會在今天,突然提起這件事。
這個時候,我看見他的臉上也露出了掙扎矛盾的表情,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一咬牙站起身來走到了大堂中央,對着顏輕塵長身一拜到底。
“家主!”
顏輕塵毫不意外的看着他:“柳七,你有什麼話要說?”
柳七咬着牙,說道:“家主,柳七今天就算死,也一定要把話說清楚。我們做這些事,並非爲了私利,而是爲了顏家!”
“……”
“家主要跟朝廷和談,我們不能阻攔,可是,顏家的利益做何保證,我們不能不想。”
“……”
“顏家在西川屹立數百年不搖,蜀地無君,是因爲我等奉顏家爲上。如今皇帝入川,天無二日,我們不能看到顏家的勢力被鯨吞蠶食!”
他這番話,其實是絕不應該在這樣的地方,在這些人面前說的,但是,大概是真的已經到了不能不說的地步,裴元灝已經到了成都,和談即將開始,對於他們而言,如果再不說,大概就是真的要看着顏家走向一個他們無法預測的深淵裡。
這個時候,雖然對於他們自作主張仍有怒氣,可我的心裡也不能不感念動容。
甚至,另一邊那些朝廷的官員們都露出了一絲欽佩之意,畢竟,文死諫武死戰,所有這些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忠”字,儘管效忠的人不同,可這種心情,卻是共同的。
而此刻,唯一還能保持着冷靜毫不動容的,就只有顏輕塵和裴元灝了。
裴元灝,他顯然是在昨天跟柳七談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他的心思,也明白了蜀地這些老族長們的憂慮之處,而輕塵——
我忍不住看向他。
他的面色仍舊冷冷的,不管外面的夕陽如火,還是柳七他們的忠心至此,他始終都被一團寒冰包圍着,沒有多少人能融化他,甚至觸及不到他身上溫熱的地方。
只有我,被他握着的那隻手能感覺到,他的掌心滾燙。
我輕聲道:“輕塵……”
他慢慢的擡起眼皮,看了柳七一眼,說出這些話之後,柳七自己也有些蒼白,站在大堂中央微微的喘息着,顏輕塵淡淡道:“你的理由已經說完了,現在可以說,你揹着我,做了什麼。”
柳七的臉色頓時更蒼白了些。
這時,柳二爺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孫子揹負所有的責任,他也站起身來走到了大堂中央,俯身一拜,說道:“家主,我們不敢揹着家主做什麼,我們只能日夜爲顏家憂心。如今要和談,也不是不可以,但顏家的利益必須保障,要保障顏家,就只有一個法子!”
“……”
“聯姻!”
這兩個字一說出來,我的心也沉了下去。
果然,對於他們而言,這是最好的方法,聯姻,既可以讓和談更加的順利,又可以保證顏家的利益,這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法。
聯姻……
我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昨晚,幾乎是生死攸關的時刻,我都不知道柳七怎麼會休兵言和,原來就是這兩個字,裴元灝說服了他。
只要聯姻,西川,顏家,都能保住,也可以不違背輕塵的命令,和談,可以進行。
倒是難爲他們,想出了這麼管用的法子。
緊接着一陣腳步聲,那些老族長們都從桌案背後走了出來,他們全都俯身拜倒,說道:“還望家主明察。”
輕塵冷冷的看着他們,他沒有說話,只是眼中的寒霜更深了幾分,而這時,一旁的裴元灝轉過頭來,說道:“顏公子。”
他終於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