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自己還給我吧。”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僵了一下,慢慢的直起身子來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我的目光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無力卻堅定,不管他怎麼看着我,看得多久,多深,我都沒有移開自己的視線,只是這麼看着他。
然後,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簇隱隱的怒火。
我知道,不管作爲帝王,還是他這個人,都不能容忍別人的輕言離開,曾經我想要出宮的願望都引得他那樣的暴怒,而現在——
我依舊默然的看着他,看着他慢慢的捏緊了拳頭,指頭格格作響,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
可是,那一簇怒火卻在這樣的緊繃下,慢慢的熄滅了。
他低頭看着我,沉默了很久,終於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然後說道:“你好好休息。”
“……”
“朕會再來看你。”
說完這句話,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就在他離開的那一瞬間,我的眼淚突然決堤,像是再也控制不住了一般瘋狂的從眼中涌落出來,大滴大滴的流過臉頰,滾燙的感覺讓我的心都在顫抖。
“才人,你醒了……”
吳嬤嬤他們一直站在門外,等到裴元灝一離開,才大着膽子推門進來,可一進來,就看到我的樣子,頓時都呆住了,水秀下意識的就要走過來:“才人,您別哭了,傷身子呀。”
吳嬤嬤一把拉住了她。
“讓才人哭一會兒。”她說着,似乎也有些哽咽,眼看着水秀和小玉還想過來,她輕輕說道:“到底是個快要當孃的,這是剜走她心裡的一塊肉啊。”
“可是——”
“她一直憋着,若不哭,會憋出病的。”
說完,她將水秀和小玉拉了出去,關上了門。
吳嬤嬤說得對,我一直在憋着,但這一刻,所有的倔強和僞裝的強硬都崩潰了。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我以爲忍受他心裡有別的女人,我以爲忍受這宮裡所有的勾心鬥角,只要能忍受這一切,生下這個孩子,我還可以給我自己,也給他一個家。
可是,我錯了。
在這樣的皇城,怎麼會有溫暖,在這樣的父親和母親之間,怎麼會有溫暖?這個孩子就算真的生下來,又有什麼幸福可言?
所以,他走了,帶着我心裡對那個男人的最後一絲溫度,走了……
我的眼淚沒有停過,就像那一夜從我身體裡涌出的鮮血一樣,滾燙的,失控的,帶着無法挽回的悲哀和最深的痛,燙得我幾乎顫抖,可我卻哭不出聲音來,所有的哭喊都被哽在了喉嚨裡。
痛,如刀割。
。
我流產的這件事在宮裡掀起了軒然大波,尤其皇帝在芳草堂流連了三天沒有閤眼,最後卻無言的離開,也讓外面的人議論紛紛。
但不管怎麼樣,這些跟我都沒有關係了。
過了年,天氣卻越發的冷,即使吳嬤嬤他們用了那麼多炭火把屋子裡薰得暖暖得,即使厚厚的錦被裹着我不透一絲的風,我的臉色仍舊是蒼白,指尖冰冷得好像外面屋檐下的冰棱子。
後來聽水秀說起,這一次我的流產非常的兇險,那一夜血流不止的樣子嚇壞了所有的人,我就好像一個漏了的血袋子一樣,毫無聲息,臉色慘白,將大半個牀褥都染紅了。
也許因爲這樣,我的身體變得很差,整夜的咳嗽,喉嚨也常常滲出鹹腥的味道,就連一碗一碗喝下去的熱湯藥,也好像投入了寒潭裡,沒有一絲動靜。
不過,我知道這不算最糟的。
一個流了產的才人,什麼是最糟,我想都想得到。
不過,我沒有想到的是,第一個來看我的,會是許才人。
她大腹便便的走進來的時候,玉雯和另一個嬤嬤一直不停的說着小心,孩子要緊之類的話,水秀他們一看到她就皺緊了眉頭,一副不樂意的表情,吳嬤嬤年紀大些沉得住,上前寒暄了兩句,聽說許才人特地過來看我,也沒辦法,只能搬了張椅子到牀邊。
她慢慢的坐下,擡頭看着我。
“你還好吧?”
“……”
“我聽太醫說,你這次傷得很重,給你帶了些補品來。”
說完,她朝玉雯使了個眼色,玉雯頗爲不屑的白了我一眼,還是把手裡的盒子遞給了水秀,水秀也冷哼了一聲,才接過來。
我的眼睫微微顫了一下,慢慢的擡起眼看着她。
比起過去的臉色蒼白瘦小較弱,她現在倒是大腹便便得有些壯觀了,臉色紅潤,連下巴頦都長圓了。
而她身後的玉雯,衣着比過去更好了些,連鼻孔都擡得更高了。我多看了她一眼,她腰上還繫了一塊翡翠玉蟾,晶瑩通透,價值不菲。
我這一流產,許才人的地位自然就和往日不同,我雖然不關心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水秀他們也不敢告訴我,可是每天都有些其他宮的宮女到我的窗下,大聲的討論着皇上又賜了她什麼,又給了她什麼,說是炙手可熱一點都不爲過。
整個宮裡都盯着她的肚子了。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看向了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我還沒有到這個月份,可之前伸手,也能摸出小腹微微凸起的感覺,我也曾經想過,自己快臨盆的時候會是怎樣笨拙的樣子,而現在——已經不可能了。
雖然已經心如死灰,但一想到孩子,我的眼睛還是發紅了起來。
看着我的樣子,許才人慢慢的說道:“人心都是肉長的,雖然你曾經那樣對我,可是同爲女人,我也知道沒有了孩子有多痛苦。”
我慢慢的看着她,聽見她說道:“嶽青嬰,你的心思如果不那麼狠毒,可能這個孩子就不會掉的。做人,還是要多往善處想想,你若是個好人,老天也會給你好報,又怎麼會讓你失去這個孩子呢?”
錦被被我死死的揪在手裡,幾乎快要撕裂。
水秀一聽這話就變了臉,急忙走過來:“許才人,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們家才人!”
“難道不是嗎?”玉雯也毫不示弱,反脣相譏道:“你們家才人不就是嫉妒咱們才人比她先懷了龍種,所以還加害咱們才人嗎?可是現在,報應來了不是!”
“你——”
水秀氣紅了眼睛,手一揚居然就要打她,吳嬤嬤急忙扯住了她,而許才人也回頭道:“玉雯,你住口!”
兩邊鬧得都有些不好看,許才人嘆了口氣,慢慢的站起來說道:“算了,我也沒什麼再要說的。你好好將息保重身體,我走了。”
說完,她便轉身朝外面走去。
我默默的轉頭看着她,她這樣大腹便便的樣子,每一步都邁得那麼小心,好像呵護着身體裡那個稀世珍寶,不忍心讓那個孩子受到一點傷害一樣。
都是孩子……
都是母親……
我的手指已經撕碎了錦被,指甲硬生生的插進了掌心,痛得連心都在顫抖,就在她快要走出去的時候,我開口道:“你要小心一點。”
“……!”
她像是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看着我。
這是這幾天,我第一次開口,喉嚨都是沙啞的,說完之後又用力的咳嗽了起來,下體一陣痛楚傳來,吳嬤嬤他們急忙圍到我身邊:“才人!”
你要小心一點……
這句話,我多想跟幾天前的我說,要小心一點,不要相信任何人可以保護你,我不能,就算阿彌陀佛也不能,這個孩子在你的身體裡,只有你能保護他。
你要小心一點。
許才人看着我,一時還有些愣神,她身後的玉雯立刻說道:“嶽才人,你怎麼能這樣威脅我們家才人呢?就算你的孩子沒有了,也不是咱們才人的錯啊,我們來給你送補品,看看你,難道還是我們才人的不對嗎?”
許才人一聽,就變了臉色,她瞪着我半晌,終於說道:“你真是,死性不改!”
說完,拂袖而去。
我坐在那裡,突然淡淡的笑了笑,靠回了牀頭。
水秀和小玉已經氣得臉色都白了,在屋子裡罵罵咧咧的,吳嬤嬤將他們兩攆了出去,然後走到牀邊,小心翼翼的坐在牀沿上,對我說道:“才人。”
“……”
“奴婢知道您心裡不好受,可是——許才人的事,您就別管了。”
“……”我擡頭看了她一眼。
吳嬤嬤在這宮裡也是老人了,雖然平時只是喜歡罵罵水秀他們,和我說話也往往是淡淡的,可從那雙暗灰色的眼睛裡,我能看到歲月淫浸下沉澱的智慧和沉穩,她看着我,微微的皺着眉頭說道:“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宮裡的人是最認命的。可是,有的時候也不是——”
“……”
她的話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只是伸出手握着我冰冷的指尖,看了看掌心隱隱的血漬,長嘆了口氣。
這時,外面又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水秀跑了進來。
吳嬤嬤急忙回過頭看着她,不悅的道:“不是讓你去小廚房看看才人的湯麼?你怎麼又回來了?”
水秀說道:“才人,皇后,還有貴妃娘娘他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