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他和念深一起去遠迎傅八岱?
雖然我也是極力的促進傅八岱進京,但真的要去見面的話——我忍不住擡頭看了裴元灝一眼,他只是微笑着看着我,而他的微笑裡,始終有一絲謹慎的,甚至不加掩飾的審視。
而那種審視,並不陌生。
我想了想,說道:“皇上吩咐就是。”
說完,我將桌上用剩下的紙疊在一起,正準備去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可站在我身後的裴元灝卻並沒有順勢讓開,讓我險些撞上他。我下意識的微蹙眉頭,擡頭看了他一眼,但沒說話。
倒是他,像是想了些什麼,沉默了一回才慢慢說道:“傅八岱入京的事,你還跟其他什麼人說過?”
我心裡緊了一下,仔細想了想,搖頭:“沒有。”
“……”
我原以爲他還要追問,但他只是輕輕的蹙了下眉,便沒有再說,我避開他走到架子前將那疊紙放好,但心裡卻有些放不下了,回頭看着他,說道:“皇上是在擔心什麼?”
“……”
“您擔心,襲擊傅八岱的人……”
他看了我一眼,說道:“朕不過是猜測而已。”
“……”
的確,也只能是猜測,雖說傅八岱已經隱退多年,一直在天目寺吃齋唸佛,但他的名氣並不是隱居起來就能被掩蓋的,否則皇帝也不會在皇子老師這一職上想到他;他離開天目寺入京,再是避人耳目,也一定會有人知道。
只是,那些人何以如此清楚?
浺州地處川陝交界,過了浺州,便是天朝能完全管轄的範圍,西川的人也無法再橫行無忌,他們能算準時間在那裡襲擊傅八岱,顯然是很清楚他的行程。
我的眉毛擰了起來。
我想起當年,在天子峰山頂上的那一夜,黃天霸對我說,宗門還在醞釀着一個計劃,並且他可以肯定,他們準備在宮中有所動作,那時我就猜測,宗門應該是往宮裡派了人。
但,這個人到底是誰,什麼時候進來的,又做了些什麼,只可惜我被關在冷宮兩年多,完全無法探知這一切。
如果說,真的有這麼一個人存在於宮中,將這裡的消息傳遞出去,那麼傅八岱在浺州遇襲,就不是一個簡單的事。
三年多前,藥老襲擊裴元灝,西山學子說有人要來揚州,包括後來學子的暴動,都預示宗門原本有一次大的行動,但因爲黃天霸的叛走,打亂他們的全盤計劃,加上裴元灝的刻意遏制,所以宗門暫時偃旗息鼓,並且利用這幾年的時間韜光養晦;而勝京,原本已經兵臨城下,也因爲洛什和黃天霸的關係,這些年來草原騎兵沒有再南下,但我很清楚,像洛什那樣的人,不會因爲****而迷失自己的方向,他像是一隻雄鷹,棲息夠了,便會振翅高飛。
所以,這幾年天朝看起來很平靜,但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否則裴元灝不會在申恭矣,還有當朝那麼多老臣這樣的重重壓力下,還是堅持減免江南賦稅現在。
只有讓人民休養生息夠了,才能以備將來這一場中原大戰。
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場大戰在醞釀,宮裡的這個人,就非常的危險。
我擡頭看了看裴元灝,他也看着我,神情似乎也在思索着,他一定也知道,在宮內有這麼一個人,可是這麼多年來沒有找出來,想必這個人也真的藏得很深。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噠噠的腳步聲打亂了我們的思緒,轉頭一看,是念深洗了臉,快樂的跑進來。
“父皇,青姨!”
兩個人立刻換上了笑容,念深跑到他面前,帶着一點撒嬌的情緒道:“父皇,父皇要走了嗎?”
裴元灝淡淡一笑:“朕何時說要走了?”
“那,父皇留下來,和兒臣一起用膳好嗎?”
“嗯……”
“父皇,青姨會做很好吃的東西,橘子酪,很好吃哦,父皇一定沒吃過。”
“……”
我和他都愣了一下,他擡起頭來,帶着幾分深意的看了我一眼,我沒說什麼,只淡淡的低下了頭。
他笑了笑,伸手撫着念深的臉:“好。”
。
這天,裴元灝還真的留在了景仁宮和大皇子一起用完膳,我也不知道外面有多少雙眼睛盯着這裡,只是當我把一小鍋燒好的橘子酪送上來的時候,人還有些恍惚。
盛了一小碗送到他手上,裴元灝低頭聞了聞,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念深立刻獻寶一樣高興的說:“父皇,很香吧。”
“嗯,很香。”
他擡起頭來看着站在桌邊的我:“真的很香。”
“……”
我沒說什麼,盛了一碗給念深,便默默的站在了一旁。
念深大口大口的吃着,嘴邊糊了一圈,看起來像一隻憨憨的小狗一樣可愛,裴元灝坐在一旁,也少有的沒有責備他,只是微笑着一口一口的吃着,空氣裡瀰漫着橘子的香甜氣味,淡淡的飄散開來,明明只是橘子的味道,卻一種酒香微酣的感覺。
我知道這幅畫面有多美好,是我前半生一直所求——黃昏,孤燈,一個父親帶着孩子大口大口的吃飯,而我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他們,他們吃得越香,我的心裡越甜。
可我知道,這只是一幅虛幻的畫而已。
這個男人,不是我的丈夫,念深,也不是我的孩子。
我的丈夫和孩子,都不在我的身邊……
就在我神情恍惚的時候,突然聽見念深叫我的聲音,我低頭一看,只見念深正擡頭看着我,睜大着漆黑的眼睛:“青姨,你怎麼了?青姨你要不要也吃一點?”
看着那張酡紅的蘋果一樣的小臉,雖然明知道這不是我的孩子,卻有一種柔軟又溫暖的感情從心裡油然而生,連指尖都暖透了,我對着他溫柔的一笑:“不了。”
“哦。”他有些失望的坐了回去,而裴元灝也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只是深黑的眼睛裡若有所思。
。
也不知道是被南宮離珠鎮住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接下來的日子申柔那邊倒是很安靜,沒有再來找我的麻煩,眼看着常晴解禁的時間日益臨近,念深每天又很乖的把我交代的功課做好,日子倒過得有些意外的輕鬆了起來。
不過,後宮的日子,當然不會真的輕鬆。
而且,我的心裡也一直壓着一塊石頭,就是裴元灝擔心的那個問題。
這天又交代念深臨帖子,完了之後我便收拾了一下準備出門,水秀倒有些意外,問我難道還要去什麼地方串門。
連他們也知道,出了景仁宮,我是沒有朋友的。
我也只笑了笑,沒說什麼就走了,出了東六宮往另一頭走,不一會兒便到了榮靜齋。
這裡,是和嬪劉漓的居所。
榮靜齋不算是特別華貴的地方,加上劉漓淡漠的性格,站在大門外就感到一種涼意,小宮女靈芝進去傳話,不一會兒就出來請我進去了。
院子裡,更清冷了一些。
她被冷落了兩年多,在前些日子重得聖寵,晉升爲和嬪,照說這樣的升遷也是一件花團錦簇的事,可這裡卻絲毫不見喜氣。
像是她這個人,始終只是淡淡的。
進了大門,我一眼就看到院子裡站着一個人,身姿嫋娜,聘婷動人,有些意外的,卻是美人葉雲霜。
她看到我,也像是有些意外,那雙秋水一般清凌凌的眼睛裡閃過了一點詫異的光,但還是立刻微笑着走過來,我發現她連走路的姿勢都非常的美,蓮步姍姍,婀娜多姿,如同弱柳扶風。想來,也難怪裴元灝沒有在她一進宮就立刻冊封她,這樣的美人,一顰一笑都那麼動人心絃,連女人看了都心動,難保在後宮不會被所有人視爲眼中釘,成爲衆矢之的。
所以,纔會讓她來和劉漓住一起吧。
她走到我面前來,微笑着說道:“你,就是那個嶽青嬰吧。”
我朝着她輕輕一福:“民女見過葉美人。”
她又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那神情,倒像是有一點“久仰大名”的感覺,我想到這四個字的時候,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可看她的樣子,卻好像真的已經聽說過我很久,終於得見一般。
然後就聽見她微笑着說:“傳聞說你以前,可是皇上的寵妃,怎麼現在倒成了民女了?”
我愣了一下,然後說道:“美人也說了,是傳聞。”
“哦?”
“……”我微笑着看着她,目光堅定,也不再說話。
葉雲霜雖然美,但並不是一個花瓶,我能從她清凌凌的眼睛裡看到很多東西,她看着我,也像是心神領會一樣,說道:“你是來見和嬪娘娘的吧?”
“是。”
“那你去吧,娘娘就在那邊。”
“多謝。”
我對着她畢恭畢敬的一福,便轉身朝着劉漓的屋子走去,走了兩步,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這個葉雲霜也站在那裡看着我,像是等我這一回頭一樣,對上我的目光,微微一笑。
。
進了劉漓的房間,這裡就和整個榮靜齋一樣清冷,而那個清冷的女人就坐在桌邊,桌上擺着一杯茶,一本書,但似乎也都沒有用心的品。
我走過去拜道:“民女拜見和嬪娘娘。”
她沒有立刻應我,而是坐在那兒默默的看着我,那目光也帶着她的冷意,在我的身上巡視,我也就靜靜的跪在那裡,任她這麼看着。
過了很久,她纔開口:“起來吧。”
我站起了身:“謝和嬪娘娘。”
劉漓勾了一下嘴角:“你不用謝我,倒是我該謝你。”
“……”
她慢慢的起身,走到我的面前:“傅八岱的事,是你跟皇上說的吧?”
“民女多嘴了。”
她笑了一下,沒搭這個話,只是說道:“我只是奇怪,你爲什麼要幫我?”
“民女不過是照實說,那個帖子,非和嬪娘娘不可。”
“……那,你又怎麼會知道,家父和傅八岱有舊?”
“劉毅大人生前告訴青嬰的。”
“哥?”一提到劉毅,劉漓的眼中立刻閃過了一絲哀慟,哽咽了一下,才說道:“你和他也不過一面之緣,怎麼他卻跟你說了那麼多。”
我笑了笑:“也許,是劉大人覺得,青嬰和他投緣吧。”
劉漓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倒是你,懂他。”
想來,我未必真的懂劉毅,那樣至死不悔的意念,但我能明白他的堅持,尤其在遇見了劉三兒之後,我更知道他的堅持其實是有意義的,只是,這世上真的懂他們父子的人,太少。
我說道:“如果能選擇的話,我想劉大人一定希望懂他的是娘娘,直到最後,他還在擔心娘娘會爲了他的事而無法放下。”
劉漓的臉色立刻冷了下來,說道:“如果你是我,在這人世間只剩下這最後一個親人,可他卻被人用最殘忍的手段殺害,你再也見不到他,在這世上孤獨無依,難道你能放下嗎?!”
“……”
這句話,我答不出來,就像我根本不敢去想如果當初離兒真的死在了南宮離珠的手裡,我會怎麼樣?我會不會早就已經瘋了?
可是看着劉漓憤懣難平的樣子,我突然有些衝動,我想要告訴她——不是的,這一切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劉毅雖然死了,劉世舟死了,但他們死得無怨無悔,因爲他們是爲了自己一生爲之奮鬥的事業而死,他們死而無憾;而且,你並不是孤獨無依,你還有一個親人,他——
他,他在哪裡呢?
一想到這裡,我自己也有些哽咽了起來。
那個像岩石一樣粗糙,笑容卻有着陽光味道的男子,在經歷了我給他的傷害之後,他會如何?他黝黑的臉上會不會還有笑容,會不會還像過去那樣,不畏世事艱難,只唯心而走?
感覺到眼睛裡一陣滾燙,我急忙低下了頭。
不過幸好劉漓也並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她偏過頭去輕輕擦了擦眼睛,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才轉過頭來看着我,說道:“你今天來找我,是要做什麼?”
“……”
我今天過來,原本是想跟她說說傅八岱的帖子的事,可想起剛剛在院子裡碰見葉雲霜,我心裡略一沉思了一下,臨時改了主意,搖頭道:“也,沒什麼事。”
“哦?”
“呃,皇上打算出城迎接傅八岱,我聽說,他讓和嬪娘娘也一同前去是麼?”
“嗯,皇上說帖子是我下的,所以我也應該同去。”她說着,看了我一眼:“皇上應該也是要讓你同去的吧?”
“是的。”
她懶懶的一笑:“我去又能如何?當初去西川的時候年紀還小,很多事都不記得了。”
我小心的看了她一眼:“呃……那娘娘,還記得什麼呢?”
她冷冷道:“我說了,已經不記得了。”
“哦……”
說到這裡,她又冷笑了一聲,看着我道:“嶽青嬰,我倒真是有些小看了你,沒想到你當初在揚州跟反賊勾結,都要斬立決了,現在居然還能活得好好的,還當上了集賢殿正字。”
我苦笑了一下。
“但是你覺得,你還能做什麼呢?”
“……”我心裡咯噔了一聲,擡頭看着她。
劉漓看着我,可那眼神卻有些茫然,好像不知是在跟我說話,還是在跟她自己說話,喃喃道:“這個後宮,早已經不是當初的後宮了,就算你熬出來了,又能如何?”
“……”
“論美貌,你比不過麗妃;論家世,你比不過皇后;論手段,你比不上貴妃,年紀越來越大,時間越來越少,新晉的采女一個比一個伶俐,你能做什麼?”
聽着她的話,看着她黯然的神情,我也有些沉重,這似乎是後宮所有女人的悲哀。
但,並不是我的。
我輕輕的笑了一下,說道:“和嬪娘娘,人,總是要有一死,可我們都還活着。”
“……”她有些愕然,睜大眼睛看着我。
“怎麼死,沒的選,可怎麼活,我選擇讓自己做主!”
“……”
她震驚的看着我,半晌說不出話來,我朝着她輕輕一福,轉身走了出去。
門外還是和之前一樣清淨,初秋,天晴雲朗,一株梧桐在院中矗立,發黃的葉子映着陽光,微微的有些耀眼,我看了看那株梧桐,然後轉頭看向了葉雲霜的屋子。
門戶緊閉,也許因爲陽光太過耀眼,透過窗櫺也看不清裡面,只覺得模模糊糊的一片昏黑。
我想了想,沒說什麼,轉身走了。
。
又過了一個月。
榮靜齋那株梧桐的葉子已經全都黃了,飄落在地上,黃澄澄一片,被陽光一照好像滿目金光一樣。
皇城的秋天,就是這樣的。
常晴的禁足也終於解禁,她人瘦了一些,但精神還好,念深一看到她就歡喜得瘋了一樣扒在她身上不肯下來,倒是常晴,淡淡的微笑着,撫摸着孩子的發心,又擡頭看着我:“你辛苦了。”
“皇后娘娘說哪裡話。”
“聽扣兒說,傅八岱這兩天就要入京了?”
“是,皇上已經下旨,明天就要出城相迎。”
“是麼。”
常晴微笑着,伸手託着念深肉呼呼的小臉,低頭看着他道:“大皇子準備好去迎接老師了嗎?”
“嗯!”念深用力的點頭:“母后,這些天念深很用功的,青姨叫念深念的書,念深都看過了,還認了很多字,還會背弟子規了!就算老師要考,也考不倒我的!”
“是嗎?大皇子真是聰明。”
聽到她的誇獎,念深就像喝了一鍋橘子酪一樣,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常晴又擡頭看着我,說道:“明天本宮還是會留在宮裡,你跟着皇上,凡事自己多留點心。”
我點點頭:“是。”
。
第二天也是個天清氣朗的好天氣,一大早,車駕便出了宮門。
這一次不是正式的出巡,所以並沒有太大的儀仗,我帶着念深坐在一輛大馬車上,他晚上沒睡好,人還有些暈暈乎乎的,躺在我的懷裡打瞌睡,只在馬車出宮門的時候,顛簸了一下,才驚醒過來。
他揉了揉眼睛看看四周,又看着我,輕輕道:“青姨,你怎麼了?”
“啊?”
“你怎麼一直看着外面?”
“……”我放下簾子,低頭看着他,只淡淡的一笑,沒說話。
剛剛馬車出宮門的時候,我也知道自己的心野了一下,可我也很清楚自己現在應該幹什麼,況且——就算不是正式的儀仗出宮,裴元灝身邊的人也不少,缺不了一兩雙眼睛盯着我的。
我只抱着他,沒說話,倒是念深第一次出宮,一清醒過來就活泛了,趴在窗戶上睜大眼睛瞅着外面,看到什麼都指着問,我一路耐心的回答他的問題,什麼是風車,什麼是酒坊,天香樓是他不能問的地方,書社裡有一些宮裡看不到的書。
雖然很多事情,我現在無法爲他的將來擔保,但也許有那麼一天,或許,這一片土地上所有的生靈都會匍匐在他的腳下,他應該要知道黎民百姓的苦與樂。
馬車搖搖晃晃的行駛了幾個時辰,終於出了城門,經過了一片靜謐的林地之後,停在了一座行館前。
我事先並不知道這裡有一座行館,只怕是爲了這一次遠迎特地修築的,周圍綠竹成蔭,空氣中瀰漫着泥土和綠葉的芳香,間或有一兩聲鳥鳴響起,悠遠悅耳,給人一種寧靜雅緻的感覺。
早已經在這裡等候的宮女侍衛全都跪在兩旁,恭迎皇帝。
裴元灝下了車,便帶着我們走進去,這座行館修得快,倒也並不馬虎,沒有皇城宮廷的奢華糜爛,只是處處透着書香門第的雅意兩邊迴廊的屋檐下還有專供清泉流過的溝槽,行走間聽着潺潺流水的聲音,十分的安逸。
安頓好了一切,有宮人奉上了熱茶,外面就有人來報——傅八岱一行,已經到了。
我一聽,心裡也微微的有些揪緊了,裴元灝撣撣衣袖,平靜的坐在主位上,一揮手道:“請。”
說是遠迎,但君臣之禮也不能廢。
我帶着念深坐在右邊下手,這個時候還是站了起來,就聽見外面大門外傳來了馬嘶聲,過了一會兒,一陣腳步聲從外面傳來,玉公公帶着一行人走進了正廳。
我一眼,就看到了人羣中那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