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嬰。”
“……”
“青嬰?”
“……”
一隻白玉般的柔荑在眼前一晃,我猛的回過神來,就看見常晴微微彎起的秋水明眸,帶着一點笑意:“你怎麼了?一直在發呆。”
“呃?”我還有些回不過神,才驚覺自己一直在出神。
今天念深去了集賢殿,我又陪着她在書房裡練字,捧着香盤,看着桌上香爐裡升起的嫋嫋青煙,彷彿一片雲霧籠罩着一座青山,如在仙境一般,魂就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直到她剛剛叫我,還有些失神。
我急忙低頭:“皇后娘娘恕罪。”
“……”她搖了搖頭,淡淡一笑,轉過身去在硯臺裡蘸飽了墨水,一邊落筆一邊說道:“你這幾天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到底怎麼了?”
“……沒,沒什麼。”
“是不是,在擔心集賢殿的事?”
我看了她的背影一眼,沒說話。
自從傅八岱入集賢殿之後,雖然朝政上沒有如之前大家猜想的那樣,發生什麼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卻是每個人都能聞到,年輕官員頻頻進出集賢殿,在問書閣內大談革新之道,漸漸的,這股風氣甚至傳出了皇莊,傳到了市井民間,氣氛非常的激烈。
似乎也是他們這樣太過招搖,反倒讓申太傅抓住了把柄,沒多久就聽說太傅大人在御書房參了霍聯誠他們一本,雖然最後皇帝並沒有大加懲戒,但到底也是壓了這些人一頭。
幸好,很快就到秋試,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到了那裡去了。
常晴一邊寫,一邊說道:“對了,集賢殿那邊傳話過來說,傅大學士領了皇上的命,要負責編纂正史,有一些他從西川帶過來的孤本要整理抄錄,以備查閱,現在人不夠,讓你也過去幫忙。”
“是。”
“你也順便去看看念深,讓他別貪玩。”
“下官知道了。”
說起來我當上集賢殿正字已經許久,卻還沒有去述職,也實在說不過去,不過最近裴元灝他們應該是忙着秋試的事,我也該過去看看了。
於是,服侍完常晴寫字,我交代了水秀和吳嬤嬤幾句話,便出了景仁宮,往集賢殿去了。
。
這裡原本是宮中最閒適的一座宮殿,據說修築的時候沒有用一根鐵釘,完全是木料拼接,遠遠看去,不像是宮殿,倒像是一座雅緻的精舍;因爲這裡全都是木製,不能見火,所以不能點香爐焚香,靜謐的樓閣中,四處都染着的是淡淡的筆墨清香,因爲昨夜一場秋雨,屋檐上晶瑩的雨水滑落,滴在青石板上,連成一片悅耳的樂章。
我走在迴廊上,只覺得近日來心裡所有的陰霾煩悶,都被滌盪一空了。
這時,就聽見前面的門被推開的聲音,我擡頭一看,一隻蒼老的,滿是皺紋的手摸摸索索的扶着門框,念深在別館送出的那支柺杖探了出來。
是,傅八岱。
我駐了腳步,一時間卻有些恍惚,看着這位老人小心翼翼的從裡面走出來。
他只穿着一身深藍色的長衫,袖口和胸襟處因爲洗得太多,已經發白了,消瘦如鶴形的身體被長衫襯得越發頎長清瘦;雖然瞎了,可他的神情卻是一直很平靜,仿若這片宮殿,寧靜得讓人心醉。
就在他剛剛邁出大門,腳卻被門檻一絆,整個人立刻朝前栽倒下去!
我一見此情景,急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他。
他踉蹌了一步,倒是藉着我的胳膊站穩了,虛驚一場,他卻立刻笑了起來,轉頭朝着我道:“你這小子,算你接得穩。要是摔壞了老夫,讓你今晚跪瓦片!”
“……”
“你又躲哪裡去了?長公主今日傳話過來,不來上課,你躲什麼?”
“……”
我聽到這句話,眉間一下子皺緊了——長公主?
劉輕寒,一直在躲她?
什麼意思?!
傅八岱原本笑吟吟的,但我一直沒有說話,這樣的安靜讓他也感覺到了什麼,扶着我胳膊的手慢慢的往下滑,抓住我的手捏了一下,臉色慢慢變得凝重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屋檐下的雨水還在滴着,叮咚作響,卻讓這一片靜謐的宮殿顯得更加沉寂了。
過了許久,眼前這位老人像是長長的吸了口氣,鬆開了我的手,走到屋檐下,輕輕道:“西山風急吹紅紗,原是襄王夢裡花。”
我站在他身後,看着那屋檐下的雨水,淡淡道:“花開當折無人折,一夜飄零落天涯。”
聽到我的這兩句話,他蒼老的臉上微微有些怔忪,那雙原本清亮的眼睛也在這一刻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霾,沉默了一下,才慢慢的回過頭來對着我,微笑着道:“原來,你還在生老夫的氣。”
“……”
我低着頭沒說話,眼眶卻有些發熱。
也許,因爲我的上半生都是被自己一手斬斷的,原本以爲可以乾淨利落、不計愛恨,絕不拖泥帶水,走到今天卻突然發現,原來還有一條遊絲,不管相隔萬里,還是將我緊緊的系在西山凜冽的風中。
這一下,兩個人相對,就再沒有可說的了。
屋檐上滴落下來的雨水,越發的密了,滴滴答答的聲音並沒有讓這個宮殿變得熱鬧,反倒,連相對的人的呼吸,都顯得突兀了起來。
而這時,旁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隨着雨水叮咚,慢慢的朝着我們走了過來。
還沒回頭,就聽見那個清朗熟悉的聲音道:“老師,我把——”
話沒說完,這個聲音就頓住了。
我微微一悸,轉過頭去,就看見長廊上矗立着一個熟悉的,消瘦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長衫,在這樣靜謐雅緻的大殿中,顯出了一種和大殿幾乎融爲一體的安靜雅緻來,手裡抱着好幾本枯黃的書,一看見我,倒是愣了一下。不過,一時間的無措之後,他還是大大方方擡起頭來看着我,笑道:“嶽大人,你怎麼來了?”
“……”我勉強的做了一個笑容,上前對他施了一禮:“輕寒先生。”
以爲自己可以和他一樣,平靜的相對,可一開口,聲音沙啞得他也微微變了臉色,下意識的道:“你,不舒服?”
“……沒,沒事。”
氣氛不由的就有些尷尬了起來,還是傅八岱轉身對着他:“你去哪兒了?”
“老師說,今天要錄這幾本書,所以我去翻出來了。”
“哦,那你就交給嶽大人吧。”
“是。”
他抱着那些書走了過來,我接過了他手裡的那幾本冊子,就聽見傅八岱說道:“嶽大人,今日要抄錄整理的這幾本,是僅存的孤本,還望大人仔細。”
我點點頭:“是。”
。
他交給我整理的古籍有三四本,類別也不盡相同,有《神效集》、《墨說》等,都是一出世便能驚天動地的文策,我小心翼翼的捧着,到了他平日講學的地方,坐在最末一排,便低頭開始抄錄起來。
不一會兒,來上課的人便陸陸續續的進了門。
除了念深,還有經過帝后親自挑選的其他五六位重臣之子也在這裡聽課,屋子裡桌椅原本就只有七八套,等劉輕寒最後一個走進來的時候,倒是愣了一下,四下看看,便沉默的走到我旁邊,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我對着他笑了一下,他也笑笑。
然後,我便低着頭,專心的抄錄,可今天的手卻有些不聽使喚,提筆寫字就跟吃飯睡覺一樣平常的事,我第一次做得有些艱難,過了半堂課,才錄了百餘字,都不敢回頭去看,有多少錯處。
這時,就聽見傅八岱道:“輕寒,這個對子你來對。”
我下意識的擡起了頭。
只見劉輕寒坐在那裡,也像是大夢初醒一樣,睜大眼睛看着他,過了半晌才慢慢的站起來:“啊?”
“啊什麼?老夫剛剛說的這個對子——移椅倚桐同賞月,你來對下句。”
“……”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這是個老對子了,說難不算難,但也曾經考倒過不少人,劉輕寒雖然跟了傅八岱兩年多,到底是個半路出家的,傅八岱出這樣的對子來考他,也真的強人所難。
果然,他的眉頭也皺緊了,站在那裡冥思苦想,卻怎麼也想不出來。
傅八岱走到案前,摸出了一支戒尺。
一看到那戒尺,劉輕寒的臉色微微有些僵了起來。我也看了看周圍,這裡聽課的幾個孩子,都不過十來歲的年紀,他站在這裡可謂突兀得很,這麼大的人了,還當着一羣孩子的面捱打,就不僅是突兀,簡直是丟人了!回想起之前念深說,傅八岱還照着他的臉,把臉都打破了,我不由的皺起了眉頭。
他似乎也很着急,可越急越想不起來,鼻頭都冒汗了。我想了想,低着頭,衝他小聲的咳了一聲。
他立刻轉過頭來看着我。
我用毛筆指着一旁閒置的燈,他蹙了下眉頭,遲疑的開口:“燈……?”
我急忙做了一個點燈的姿勢。
“點燈……燈……”
我用力點頭,一轉眼看見窗外正對着藏書閣,急忙指着那邊,用兩根指頭比劃出登樓的腳的樣子,劉輕寒想了想,試探的道:“點燈……燈……登閣?閣——”
周圍幾個孩子回頭看到我們這個樣子,都忍不住小聲的笑了起來,尤其是念深,捂着嘴直樂。不過現在我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又把桌上的一本書捧起來,一邊指着,一邊壓低聲音:“攻書!”
“哈?”
“攻——書——”
正比劃得起勁,就聽見傅八岱的聲音冷冷道:“你們當老夫眼瞎,心也盲嗎?”
“……”
我和他愣了一下,也知道露餡兒了,都低下了頭。
“課堂之上,私相傳授,成何體統!”
“……”
“給老夫站到外面去!”
“……”
劉輕寒也許平日挨戒尺捱得多,倒從來沒有被罰站過,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低着頭的走了出去。我還站在座位上,被念深他們幾個孩子轉過頭來,看得我有些不自在,誰知傅八岱又說道:“嶽大人,私相傳授,可是兩個人的事。”
“……”
我愣了一下,倒沒想到他連我也要罰。
“我——?”
“還不出去?!”
“……”
他這個大學士這麼開了口,我也沒辦法,只能低着頭,紅着臉走了出去。
一出門,倒先有一陣清冷的水汽迎面撲來,屋檐上落下的水珠都串着了簾子,滴滴答答的格外悅耳,而我一轉頭,就看到長廊上,劉輕寒背靠牆站着,看着屋檐上滴落的水珠出神,我便走到了他旁邊。
他一看到我,也愣住了,瞪圓了眼睛:“你,你怎麼也——”
我看着他,卻不知爲什麼,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他還愣愣的,見我這樣笑了起來,慢慢的,他好像也憋不住了一樣,也捧着肚子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