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修環着我的手臂僵硬了。
劉輕寒低下頭,神色複雜的看着殷皇后,半晌才輕輕的說道:“你,我娘——”
他的話還沒說完,殷皇后已經一轉身,兩隻手展開將他護在身後,對着那些尚且沒反應過來的護衛大聲道:“你們要幹什麼?誰敢傷害我的兒子,我跟他拼命!”
她說這話的時候,人都在哆嗦,也不知道是因爲見到劉輕寒後的激動,還是害怕,但我能清楚的看到,她的眼睛都充血發紅了,氣息粗重,好像一頭被人威脅到的母狼,有任何人膽敢傷害她的孩子,她就要撕碎誰的喉嚨。
一見這樣的情景,那些護衛也猶豫着停了下來,都沒動。
顏老夫人的眉頭都擰成了一個疙瘩,正要說什麼,就在這時,又有一個人影側門匆匆的跑了過來,卻是追着殷皇后過來的,一看到大堂上鬧成這樣,也僵了一下,而我已經看到了她——
“慕華?”
她看了我一眼,來不及說什麼,腳下不停已經走到了殷皇后的身邊:“娘。”
殷皇后看到她,臉上像是閃過了一絲笑影,但又立刻警惕起來,對着周圍蠢蠢欲動的人羣道:“誰都不準過來!”
場面一時僵持了下來。
之前也許裴元修早就見過自己神智盡毀的母親了,但未必知道她和劉輕寒的一段過往,現在看都她這樣維護另一個“兒子”,對自己卻看都不看一眼,他已經完全沒有了反應,只有那雙手還緊緊的護着我。而我也來不及去解釋什麼,急忙對殷皇后說道:“他們要把你的兒子關起來,不但關到牢裡去,還要對他用刑呢!”
“誰敢!”
殷皇后像一隻炸了毛的貓一樣,厲聲道:“我的兒子,誰也不可以傷害他!”
慕華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苦苦勸她:“娘,你先別激動。”
“女兒,你過來!”殷皇后說着一把將她拉到身邊,道:“你告訴他們,如果誰敢傷害我兒子,就讓——等那個元豐,讓他回來收拾他們!”
等元豐回來?
我聽得心裡咯噔一聲——裴元豐不在成都?
難怪,從到達三江大壩那邊開始,一路行來一個多月了,我都沒有看到裴元豐出現,原來他不在這裡。
那他在哪裡?
等不得我去細想,顏老夫人已經生氣的走過來,對着殷皇后道:“你這是幹什麼?快回去!”
殷皇后昂然站在劉輕寒面前,動也不動:“不!我要保護我的兒子!”
“他不是你兒子!”
“胡說!他就是!”
“你,你真是個瘋子!”
顏老夫人氣得臉色鐵青,居然沒有發作,只狠狠的一頓蟠龍杖,頓時地板都顫了一下。
一時間,局面也僵了下來。
就在這時,外面的天空中突然傳來了一聲悠長的鳴叫,響徹天際,我們都下意識的往外看了一眼,卻是一頭巨大的鷹隼直直的朝着大堂飛了過來,顏輕塵看了一眼,手指在扶手上一劃,輪椅便行了過去。
他停在大門口,擡起右臂,那頭鷹隼在頭頂滑翔了兩圈,巨大的翅膀扇動帶起的風吹亂了周圍一些人的衣襟,最後終於慢慢的停在了顏輕塵的手臂上。
我還記得,這是蜀地的人用來傳信的鷹隼。
蜀地除了成都這一片一覽無遺的平原,其他的地方都是山林溝壑,行路大爲不便,所以多用信鴿雀鳥傳遞訊息,當然也有用鷹隼的,可這樣的鷹隼,不是普通人家供得起的,也不會傳遞一些平常的消息。
顏輕塵從鷹隼的腿上取下一根銅管,便順手將那隻鷹遞給了旁邊的僕人,一條帶着鮮血的肉喂到鷹嘴邊,它叼住三兩下便吞了下去。一連吞了好幾條,這才發出滿足的咕咕聲,勾下脖子閉上了眼。
看這樣子是累狠了,只怕飛了很長的路。
想到這裡,我看向了顏輕塵手裡的那條銅管,他已經拆開銅管,從裡面拿出了一張紙箋,飛快的掃了一眼。
這種鷹隼傳遞的,不可能是平常的訊息,但我看到陽光下他那張如玉般的臉孔,卻是一點波紋都沒有,漆黑的眼瞳看着那張紙箋,只靜靜的想了一刻,便轉過頭來看向我們,平靜的說道:“來人。”
“在。”
“將大小姐……和幾位貴客,送到湖心小築去。好好服侍。”
我們幾個人對視了一眼,還沒來得及開口,顏老夫人已經厲聲道:“輕塵!”
“母親。”顏輕塵淡淡的看着她:“你也該好好休息了。”
“你——”
“來人。”他也不管顏老婦人臉色有多難看,又還要說什麼,直接吩咐道:“送老夫人回房休息。”
話音一落,他的人便走上前來,顏老夫人臉色鐵青,咬着牙一言不發,她的人也還沒有退下去。
顏輕塵道:“怎麼,這裡還有第二個人要做主的?”
“……”
沉默了一下之後,我看到人羣中有一個人輕輕的揮了一下手。
那些圍着聞鳳析手持鋼刀的人立刻收刀回鞘,默默的退下,就連圍着我們的那些人也都退開了,我看着那個人有些眼熟,而他已經慢慢的走到了薛慕華的身後,柔聲道:“你把她帶回去吧。”
他的聲音音質尖刻,這樣溫柔的說話,好像被粗糲的鬃毛輕撫過肌膚的感覺,並不太好。
薛慕華回頭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走到稍微放鬆一些的殷皇后身邊,柔柔的說道:“娘,你看,他們不會傷害他了。他們只是帶他回去休息,不要擔心,沒事的。你也該回去休息了。”
殷皇后這才稍稍的放鬆了一些,回頭盯着劉輕寒:“兒子,你沒事吧?”
劉輕寒似乎還不能完全接受眼前發生的一些事,但他也很快從善如流的點點頭,帶着一點遲疑的神情道:“我沒事。”
“那就好,兒子……兒子……”
她一邊說,一邊珍惜的撫摸着他的臉頰、肩膀、手臂,眼中的眷戀幾乎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動容,這種舔犢深情,原本就是每個人都能感同身受的。
只有環抱着我的這個人,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不知是什麼心情,眼神複雜極了。
我多少能明白一些,輕輕在他耳邊道:“當初,她受傷神智失常,是被輕——被劉大人所救。”
現在想來,也許很多事情,都是冥冥之中有定數的。
當年劉輕寒窮得家徒四壁,除了病重的母親,又要照顧懷有身孕的我,卻還將已經瘋癲失常的殷皇后帶回家照顧,也讓他的日子更加艱難。那個時候誰不覺得他多管閒事,誰不笑話他傻?
可誰又能想到,他當年種下的善因,在此刻結出了善果。
如果不是當初他的好心收留,殷皇后固執的將他當成了兒子,現在又有誰能出面保他?
有的事,一飲一啄皆前定。
裴元修沒有說話,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進去我說的,只看到他的視線始終望着前方,劉輕寒握着殷皇后的雙手交到薛慕華的手上,輕輕說道:“多謝了。”
薛慕華牽着殷皇后,柔聲哄着:“娘,你該回去喝藥了。別擔心,他也要去休息了,等你喝了藥,再去看他不遲啊。”
殷皇后立刻搖頭:“我要陪着我的兒子,我不能讓人欺負他!”
薛慕華有些爲難的看着他,劉輕寒和她對視了一眼,便輕輕的拍了拍殷皇后的手背,溫柔的說道:“娘。”
“……”
“你先回去休息,喝藥。等我忙完了,一定來看你,我陪着你。”
他這一聲“娘”,直叫得殷皇后心花怒放,眉梢眼角都是滿滿的笑意,像個孩子一樣滿足的點頭:“好,好,好。”
最後,她幾乎是一步三回頭,之前還一直抓着劉輕寒的衣袖不肯放手,最終還是被她這“一兒一女”哄着終於鬆了手,而我看到那個揮手的男人也這麼一直站在薛慕華的身後,這個時候慢慢的轉過身來,目送她們離開。
是多年不見的韋正邦!
一看到他,我立刻下意識的皺緊了眉頭。
要說當初我和他的相處,從來就沒有愉快過,我也不是一個心寬的人,將黃天霸視爲知己,就註定了我不會太喜歡和他對立的人,況且這個韋正邦——我對他也從來就沒有什麼好感。
現在看來,他似乎是已經完全歸入顏老夫人的麾下了。
那就更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所以,當他目送薛慕華離開,自己也轉身走出去的時候,回頭看了我一眼,我也瞥了他一眼,兩個人的目光都是冷冷的。
等到他也離開了之後,我轉過頭去,看向了顏輕塵。
他坐在大堂的門口,陽光正正照在他的背後,卻在他的臉上投下了一片陰翳,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也看不清他的眼神,只依稀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手上的那張紙箋上。
那是誰傳來的訊息?什麼樣的訊息?
能讓他這麼快,就做下了某些決定。
我似乎也忘記了後背傳來的劇痛,盯着那張紙箋,直到顏輕塵手下的那些侍從慢慢走上前來。
就聽“蒼”的一聲,聞鳳析的劍,無功返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