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離兒的請求,我皺緊了眉頭,一時沒有說話。
她還小心翼翼的看着我:“娘,可以嗎?”
“……”
我神情複雜的看着她。
剛剛聽到她那句話的時候,胸口猛地一陣緊繃,不知道是心悸,還是心動,雖然我知道這個要求不管全天下任何一個人,哪怕裴元灝親自來跟我說,我都不會答應,但唯有離兒,唯有她開口,會讓我猶豫。
因爲,她只是想要一個完整的家,甚至,她並不是要一個親爹親孃和她一起組成的完整的家,她只是想要這個家給她的感覺。
哪怕,是暫時的。
明天那一天,也許是她一生中僅有的,能和親爹親孃一起團聚的日子,所以她會對我用那個“求”字。
心中的苦澀和酸楚幾乎要涌上來,我的眼睛卻已經先模糊了。
混沌的視線裡,還能看到她明亮的大眼睛,帶着無限期盼的光芒望着我,好像一個乾渴了半生的人,祈求一碗水。
可是,我卻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我甚至在遲疑,還要不要讓她再過江,裴元灝遇刺那麼大的事,萬幸今天沒有傷及無辜,沒有傷到離兒,萬一還碰上有人行刺,傷到離兒了怎麼辦?
而且——
我想了想,遲疑的道:“離兒,你還要去嗎?”
她有些緊張的看着我,立刻點頭,好像生怕我會不讓她再去一樣。
我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可是——萬一你爹身邊有危險,萬一傷到你怎麼辦?”
“我不怕。”她立刻搖頭:“我覺得爹可以保護我,就算有危險,我也不怕!”
她那樣堅定的回答,倒讓我的話說不出口了。
見我這樣遲疑着,她又輕輕的捏着我的衣角搖晃了一下:“娘。”
我低頭看着她的眼睛,想了一會兒,柔聲問道:“離兒,你沒有想過要你爹留下來,或者,你想過你爹會——”
離兒像是也猜出了我心裡所想的,或許那也是她曾經想過的,這一刻,她的眼神更加黯然了幾分,垂着頭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的說道:“已經兩天了,爹都沒有要認我。”
“……”
“也不告訴我。”
“……”
她說着,擡起眼來看着我,那眼睛分明清涼如水,卻在這一刻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霾,彷彿有什麼東西遮住了她的天真,奪走了她的愉悅,給她的生活中增添了過去從未有過的哀傷:“娘說過,他去給別的人幸福了,我想,爹大概不想要——”
不等她說完,我用力的將她摟到懷裡,用力的抱緊。
這一刻,心中的痛楚已經無以復加——我的女兒,她明明還那麼小,甚至還沒有意識到男女之事非禮勿言,可她卻那麼纖細,那麼敏感,對於她的親生父親,她知道他是誰,每天陪伴着他,卻不開口詢問,不去打破那種假象的平靜,甚至感覺到對方不願相認的時候,她就陪着他把這一場戲演下去。
我,和裴元灝,我們到底對我們的女兒做了些什麼?
她在這些日子,又到底受了多少煎熬?
我哽咽着,輕輕道:“離兒……”
……
夜已經很深了。
離兒在我的懷裡睡着了,但即使睡着了,也能看到她小小的眉心微皺起來,嘴裡一直輕輕的呢喃着什麼,要仔細聽,卻又什麼都聽不清。
可我能感覺到,她的夢並不美。
有的時候,人的成長要經歷漫長的過程,但有的時候,也許只是經歷一件事,一次傷害,人就長大了,而從那個時候開始,夢也不再純粹了。
現在的離兒,大概就是這樣的。
想到這裡,看着她已經有了淺淺褶皺的眉心,我又低下頭,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似乎是從這一吻當中汲取了一點力量和溫柔,她的睡容變得稍稍的平靜了一些。
但我的心情,卻平靜不下來。
太多太多的事,千頭萬緒,彷彿海上不停起伏的波濤,在我的心中涌動着。
裴元灝被刺,這件事就讓我感到極度的不安。
並不是他被刺這件事本身,而是這次行刺背後的隱患,到底是什麼人要來行刺皇帝?
我所能知道的,不過幾方面。
第一,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刺殺他的人是金陵,也就是裴元修這一方的勢力。
但,這的確是最有可能的,畢竟這是裴元灝如此接近這個敵對勢力的時候,千載難逢的機會,裴元灝一死,中原大亂,擁有着前太子身份的裴元修絕對會成爲這個天下最有實力問鼎皇位的人。
可是,這些日子裴元修絲毫沒有露出那樣的跡象,真的會是他嗎?
第二,也就是我的家族,西川的勢力。
但我總覺得,自從劉輕寒前往西川一行,之後吳彥秋去參加裴元豐的婚禮,西川和朝廷之間的關係進入了一個微妙的階段,非敵非友,亦敵亦友,在這種情況下,顏輕塵派人來行刺的可能性不大。
但,也絕非全無可能,而且——西川還有一個尚有勢力,並且時刻想要跟朝廷對決的顏老夫人薛芊。
第三,既不是金陵的勢力,也不是西川的勢力。
這,其實是最嚴重的情況。
雖然皇帝被人行刺這種事歷朝歷代都不鮮見,但真正能做到,並且靠近皇帝的並不多,這一次的行刺和裴元灝僅僅一樓之隔,甚至讓禮部侍郎吳彥秋冷汗直冒,對皇帝說出“危機重重”四個字,足見情況的嚴重。
而我立刻意識到了一批人。
這一次實行新政,被剝奪了利益,對朝廷敵視的豪強士紳!他們有權有勢,但正在被裴元灝奪權奪勢,就和我擔心金陵的勢力會刺殺裴元灝一樣,他們對這個不識時務的皇帝也必然是懷恨在心,欲除之而後快。
魏寧遠說得沒錯,這些人是不會忠君的,誰給他們利益,他們就跟隨誰,而同樣,誰剝奪他們的利益,他們當然就仇視誰,甚至——
如果,這一次行刺裴元灝的不是金陵,不是西川,那麼情況就真如吳彥秋所說,是危機重重了!
那,裴元灝遭遇的這一次行刺,到底是哪一方謀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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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在半睡半醒的時候,天就亮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覺得頭昏昏沉沉的格外難受,但眼看着外面晨光透過窗戶,將整間屋子都照亮了,離兒也打着哈欠,在我的懷裡睜開了眼睛。
一睜開眼,那清亮的剪水雙瞳似乎還帶着夢中的迷糊,卻也有清晰的渴求,立刻望向了我。
“娘……”
“離兒醒了,醒了就快起牀吧。”
我拍拍她的臉,自己先下了牀。
她頭髮亂糟糟的坐在牀上迷糊着,看了我好一會兒,才終於有些清醒過來,我又催促了她,她便聽話乖乖換好了我給她準備的衣服,然後下了牀,不一會兒僕從們就送來了熱水毛巾服侍我們洗漱,精緻的早點也擺了一桌。
我和離兒都沒說話,安安靜靜的坐下來吃東西,吃着的時候,就看見昨天那來跟我“通風報信”的侍女站在桌邊,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像是想要跟我說什麼,但又顧忌着我昨天的話,一直說不出口。
我也沒有理她,只低頭喝自己的粥。
因爲睡得不好,也沒什麼胃口,喝了一小碗就夠了,我剛要放下碗,她已經迫不及待的伸手過來接着:“夫人,我來吧。”
我擡頭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點了一下頭。
她接過碗捧着,又看了看門外,沒有人來,便小聲的說道:“夫人,公子他還沒起。”
“哦?”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頭。
見我“哦”了這一聲,她像是得到了鼓勵一般,又接着說道:“昨夜書房亮了一整晚的燈,公子處理公務處理了整整一夜,到卯時才緊着書房的榻上躺下。子桐小姐剛剛吩咐下來,誰都不許去打擾公子休息。”
我沒說話,而一轉頭,就看見離兒捧着粥,眨着大眼睛看着我們。
我下意識的蹙了一下眉頭——這個侍女大概還是想試着來依附我,又覺得反正離兒也是我的女兒,脫不開這府裡的明爭暗鬥,爭風吃醋,也許將來她也會參與到這些事裡來,所以說話也沒有避着她,但我最不願意的就是讓離兒接觸到這些東西,更不希望她的將來跟這些東西有一點粘連。
於是,我的臉色沉了一下,偏偏那侍女以爲我是爲這件事生氣,急忙說道:“夫人,如果夫人吩咐的話,奴婢這就過去告知公子。原本公子也只是打算小憩一下,就要陪夫人——”
她的話沒說完,我已經打斷了她:“不用說了。”
“……”
我儘量不讓自己的生氣,但也免不了口氣生硬了一些:“公子要休息是對的,子桐小姐既然這樣吩咐了,就不要去打擾他了。”
我在這府裡從來都是和和氣氣的,所以那些僕婦們也多以爲我溫和可親,但現在突然這樣沉下臉來,即使沒有大發雷霆,也足夠嚇壞這個侍女了。
她頓時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後退了一步,小心翼翼的望着我們。
我又低頭,催促離兒:“快點吃,吃完了娘送你去碼頭。”
離兒也不知所以,但見我催促了,也只能點點頭,很快便將碗裡最後幾口粥喝了下去。
吃過早飯,漱了口,我也沒有再理那個侍女,帶着離兒便走了出去。
馬車是頭一天裴元修就吩咐下準備好了的,早已經在門口候着,一見我們出來,那些隨從都急忙迎上來,排場倒也和之前的兩天差不多,甚至,還多了一些人馬在後面跟着。
我也明白過來,自然也是韓子桐吩咐的。
她不讓人去打擾裴元修休息,是自作主張,而這樣的小事裴元修醒來也怪不到她,但萬一我和離兒在路上出什麼事,或者裴元灝那邊有什麼變故,那跟不叫醒裴元修就完全是兩回事了。
她雖然脾氣不好,倒也不笨。
我淡淡的一笑,帶着離兒走了過去。
不過,之前每一次上馬車,都有裴元修陪着,他會抱離兒上馬車,也會小心翼翼的扶着我上去,但今天沒有他在,我們兩站在馬車前,就頓了一下。
旁邊隨行的一個侍從一見,立刻自己輕輕的抽了自己一嘴巴,忙從車底拿出一個小木凳來擺在我們的面前,垂首道:“小的疏忽了,小的該死。”
我笑了笑:“哪裡就該死了。”
說完,便要牽着離兒踏上去,而剛一邁步,卻聽見身後一陣腳步聲傳來。
離兒立刻回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