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正緊緊的抓着我的衣角。
我皺了一下眉頭,轉身就往旁邊走,只想把衣角從他手裡扯出來就好,誰知這一步出去卻險些把自己絆倒,回頭一看,裙子還牢牢的被他抓在手裡。
他居然抓得那麼緊!
我用力的扯着裙子往外拽,居然拽不出來。
我頓時有些急了,蹲下身扯着自己的裙子,低聲道:“放手!”
“……”
他還是一動不動,可那隻手卻像是有意識的收緊了,不管我怎麼拉扯,都沒辦法把衣服扯出來,倒讓自己的肩膀更疼了一些。看着他隱藏在鮮血下的臉龐,我不由的有些懷疑,他到底是真的昏迷了,還是裝昏來看我的反應。
“放開!”
我咬着牙要去掰他的手指,這個人雖然受了傷也昏迷着,手指卻固執得好像鐵鉗,來回幾次都沒用,我更慌了,他的那些護衛到底不是吃白飯的,只怕很快就要跟上來了。
想到這裡,我索性用力的去撕扯衣角。
我的衣服到底不是宮女所穿的普通的布帛,而是景仁宮特出的衣料,裡面密密的摻了金線,比一般的布帛還要結實,把手指都割破了還是撕不開,我一急,索性俯下身去用牙齒來咬。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
“青嬰……”
我僵了一下,擡起頭來,看見他被鮮血染紅的臉龐,幾乎已經看不出表情,卻能清晰的感覺到眉宇間的陰霾,微闔的嘴脣顫抖着,喃喃道:“不準走……”
“……”
“不要走……”
“……”
“朕,不准你……離開……”
“……”
“不要……不要走……”
不知是因爲肩膀上,還是身體別的地方突然痛得厲害,我只覺得一陣窒息讓人都有些發抖,沉默了一下,我還是堅定的埋下頭,用力的咬住衣服的衣角。
金線細如髮絲,柔韌而鋒利,用牙齒磨的時候幾乎能聽到刺耳的聲音,掩蓋住了他不斷的夢囈……也掩蓋了,其他的聲音。
舌尖被金線割開,鮮血涌了出來,和另一種滾燙的水滴在臉上混成一團,鹹味和腥味交織着,刺激得人都有些瑟縮。
終於,只聽撕拉一聲,我終於撕開了那一片衣角。
而就在這時,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傳來。
我只覺得心沉了下去,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一擡頭,就看到前行的護衛趕到了河邊,有人發現了我們,立刻大聲道:“在這裡!皇上受傷了!”
“快,快過來!”
我僵硬的坐在那裡,沾着一嘴的血,滿臉的淚痕,瞪大眼睛,傻傻的看着那些護衛如潮水一般涌來。
常晴已經下了馬車親自騎馬,被一羣護衛簇擁在中間,她一調轉馬頭走到牆壁的後面,就看到了我臉色慘白的樣子,急忙翻身下馬:“皇上沒事吧?”
裴元灝滿臉是血躺在地上的樣子,的確嚇壞了他們,周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其他幾個跟上來的嬪妃一見,頓時嚇得發出短暫的驚呼。
南宮離珠也跟了上來。
她並沒有驚叫,甚至沒有被嚇得做出任何反應,可那不是鎮定,而是和我現在一樣,一種痛到極致的麻木一般。她離得並不遠,也沒有再靠近,只是站在那裡這麼看着,看着。
那雙秋水般的眼睛,一時間都成了死水。
還是常晴最冷靜,見我也不回答,便急忙走過來俯下身,探了探裴元灝的鼻息,暗暗的鬆了口氣,立刻回身道:“快,傳太醫!”
皇后一開口,衆人都明白怎麼回事了。
那些嬪妃們鬆了口氣,立刻圍了上來,兩三下便將周圍圍了個水泄不通,而我,捻着自己破碎的裙角,木然的看着南宮離珠。
這個時候我甚至沒有餘裕去想剛剛那些到底是什麼人,他們要做什麼,也想不透,南宮離珠在想什麼,爲什麼她現在是這樣的表情,只是看到她的眼中水光忽閃,有一種不知是悲是喜的情愫閃過,微微的偏過頭去,也掩住了裡面的一片流光。
那幾個嬪妃擁上來,牆角這一點位置顯然是不夠了,我被不知是誰推了幾把:“讓開。”
原本就有些眩暈,這個時候頓時狼狽的倒了下去。
可剛一倒,卻發現衣角又是一沉。
衆人也感覺到了什麼,低頭一看,我已經被撕裂的裙角,竟然又被裴元灝抓住了。
“……”
這時,大家都說不出話來。
常晴也低頭看着,又看了看周圍,便柔聲道:“這一次多虧嶽大人捨身護駕,刺客纔沒有得手。青嬰,你沒有受傷吧。”
“……”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如同一具屍體靠坐在牆邊,茫然的睜大眼睛。周圍的人越來越多,禁衛軍已經派人沿着河邊的馬蹄印去追趕刺客,也有人慌慌忙忙的將太醫送了過來,那幾個嬪妃這才退開。太醫小心的幫裴元灝洗淨了臉上的血跡,稍事包紮了一下,又幫他看了肩膀,忙活了半天,常晴一直陪在旁邊,這個時候沉靜的道:“皇上有無大礙?”
那太醫小心的道:“娘娘放心,皇上受了些外傷,不礙事。”
“那皇上怎麼還不醒?”
“回皇后娘娘,皇上現在的外傷——只怕痛得緊,休息一下,不妨事的。”
簡而言之,就是皇帝是被痛昏過去的,如果這個時候弄醒他,只會讓他更痛,更遭罪。
我低頭看着那張已經被清洗乾淨的臉龐,蒼白得和我如出一轍,只是不知道兩個人在這個時候,到底誰更痛一些。
常晴點點頭:“先送皇上回去療傷。”
“是。”
玉公公指揮着幾個小太監跑過來,要將裴元灝擡上馬車,而他剛一起身,立刻扯得我踉蹌了一下。
我的衣裙的一角,還被他牢牢的捏在手裡。
這一回,所有的人,都看見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有些僵的看着我們,而那幾個剛剛還大呼小叫的嬪妃,臉色愈發難看的別過頭去,常晴慢慢的從地上撿起了那件狐毫大氅,平靜的說道:“就讓嶽大人陪着皇上吧。”
皇后一開了口,大家也就都沒有話說了,這一次我更是一句話都不說,只這麼木然的被人簇擁着往前走了幾步,似乎感覺到我整個人都失去了反應,玉公公叮囑了兩個小太監過來,半扶半抱着我上了馬車。
就在被人送進馬車的一瞬間,我像是下意識的回過頭。
人羣中,那個熟悉的身影——明明視線一片茫然,卻一眼就看到,好像一根針扎進了我的眼中,刺得我生疼。
那個此刻我最想看到,又最不想看到的人。
他是羣臣中第一個跑過來的,卻也是此刻離得最遠的,一片慌亂的人羣當中,唯有他定定的站在那裡,彷彿一尊寒冷的冰雕,連漆黑的眼瞳也凝上了寒霜,對上我的目光時,也是冰冷的,沒有一絲動容。
看着他的眼睛,我突然有一種身陷寒潭的感覺。
更多的人從他身後跑過來,有人無意的撞了他一下,我看着他踉蹌着,卻始終在浪潮一般的人羣中矗立不動。
沒有,再靠近一步。
背後的人一用力,我被簇擁着上了馬車,簾子落下,最終,擋出了那雙冰冷的眸子。
而我,看着那晃晃悠悠的簾子,不知過了多久,也沒有辦法從那種身陷寒潭一般的感覺中回過神。
只是當我低下頭的時候,纔看到躺在一旁的裴元灝。
他顯然痛得厲害,雖然昏迷着,神情也顯得非常難受——可即使這樣難受,那隻手,也沒有絲毫放鬆。
這一回是金車,經歷了剛剛的一場虛驚,所有的護衛全都圍在了金車周圍,警惕的護送着我們回宮,這一路上再沒有顛簸,我也什麼都感覺不到,眼中一片灰暗的坐在光線黯淡的車廂裡。
聽着高大的宮門在身後重重的合上,我也沒有任何感覺。
下了馬車,已經得到命令的小太監們扛着藤椅過來,卻發現他還抓着我的衣角不放,只能又命人扛了另一架藤椅,兩個人幾乎貼在一起,被擡去了太極殿。
那些七嘴八舌的嬪妃已經被常晴冷着臉攆了出去,只剩下貼身的宮女和太監伺候着,小心的脫下他的袍子,可因爲他的手抓着我的衣角不放,旁人試探着要拉出來,就立刻看到他濃眉緊皺,一臉快要發怒的前兆,頓時也沒人敢亂動了。
衣服,只能吊在牀沿,而我被安排坐在了牀榻邊。
看着我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還有空洞的眸子,常晴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沉默的看了我一會兒,輕輕道:“青嬰。”
“……”
“皇上不肯放,你就陪一會兒吧。”
“……”
“青嬰。”
“……”
“青嬰?”
她伸出一隻手扶着我的肩膀,輕輕的晃了晃,這一路來我沒有開口說一個字,甚至沒有任何表情,只像是一具屍體一樣任人擺佈,她雖然一直主持大局不能太顧着我,但說不擔心,也是假的。
“你怎麼了?青嬰,你說話。”
“……”我有些顫抖的擡起頭看着她,開口的時候,聲音沙啞得好像不屬於我自己:“多久?”
“什麼?”
“要多久?”
“……”
“他不肯放,我就陪一會兒……我要陪多久?”
聽着我的聲音顫抖着,不像是哭腔,卻好像瀕臨崩潰的邊緣,常晴眸子一下子變得深黑了,她沉默了一下,頭也不回的沉聲吩咐道:“都出去。”
“是。”
幾個宮女太監忙退了出去,把門也合上了。
偌大的宮殿中,只剩下我們三個。
常晴站在牀邊,看了看牀上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看了看他始終不肯放開的手,又看着不住發抖的我,我聽見她紊亂的呼吸,像是要開口說什麼,掙扎了許久卻好像不知道如何開口。
不知過了了多久,她終於試探着道:“皇上是爲了你,受傷的,對嗎?”
“……”
“青嬰……?”
“……”
“你,你可不可以——”
她勸慰的話語還沒說完,就看見一滴晶瑩的水珠從我的眼眶中滾落下來,吧嗒一聲,落在那隻始終不肯放開的手上。
接着,更多的眼淚,滴滴落下,彷彿綿延不盡的雨。
我一下子哭了起來。
常晴彷彿也被震住了,所有的話都咽在了喉嚨口。
她見過我各種模樣,卻從來沒有看見我這樣的哭,像個孩子一樣的無助,好像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又好像做什麼都不對,哪怕放棄了,什麼都不要了,還是不對。
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輕的走上前來,將我抱在懷裡。
淚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襟,大片的****在太極殿冰冷的空氣裡透着清冷,從我的肌膚,一直綿延到了我的心裡。偌大的太極殿內,只剩下一個女人哀慼的哭聲,哭得喘不過氣,哭得彷彿傾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