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無數的畫!
這一層塔比起第一層塔方圓要小一些,可仍然十分寬敞,但這樣寬敞的地方卻幾乎沒有一點裝飾,甚至連一個擺設都沒有。但這裡並不空曠,反而顯得十分擁擠。因爲無數的畫卷從房頂上垂下來!
成百上千的畫卷,雪白的畫卷,這樣垂在眼前,有窗戶沒有關好,那些吹拂過樑下銅鈴的風也灌了進來,吹得眼前那些畫翩翩飄飛,彷彿無數的白幡,在隨風飄擺。
畫上的人,好像也因此得到了生命,喜的,怒的,哀的,樂的,一瞬間都那麼栩栩如生的呈現在眼前。
一時間,迷了眼。
而當我伸出手,捉住眼前最近的那一幅畫的卷軸,看清畫上的人時,,只覺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畫上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白皙的臉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粉紅的小嘴,不僅漂亮,而且顯得格外靈氣。她穿着一身翠綠色的襦裙,顯得格外窈窕;頭上梳着雙桃髻,兩邊垂着粉紅的絲帶,讓她整個人都顯得那麼粉妝玉琢。
一陣風吹過,旁邊的一幅畫晃動起來。
我轉過頭去,看到上面,是一個穿着一身鵝黃色的裙子的女孩子,跪坐在古琴前,認真的撥弄着琴絃。這一次,她梳的是垂掛髻,但沒有什麼別的裝飾。她低垂着臉龐,幾乎看不到那張安靜的臉上有什麼表情,只有漆黑的,長長的睫毛,似乎給那張臉蒙上了一層陰霾。
我又看向了另一幅畫,一個女孩子,手持雙扇,在翩翩起舞……
一個女孩子,坐在亭子裡,認真的練習針織……
一個女孩子,坐在窗前,咬着筆桿子寫詩……
……
我往前走去,伸出顫抖的手,撥弄開眼前的畫卷,看向周圍,每一幅畫都是人物畫,千百種姿態,千百種表情。
卻是畫的同一個人。
同一個女孩子,在她或燦爛,或明媚,或晦暗,或陰霾的歲月裡,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被記錄在了畫紙上。
這一刻,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心情到底是驚訝還是惶恐,又好像已經失去了那些感知,只靜靜的看着這些畫,慢慢的在這些畫卷中走着,一直走到塔的另一頭,沿着樓梯往上走去。
第三層塔也和第二層一樣掛滿了畫。
這個女孩子,長大了一些。
她被送進了紅顏樓,那裡也有別的和她一樣大小,一樣容貌秀美的女孩子,可她們在一起的時候並不是玩耍嬉戲,也沒有爭吵打鬧,更沒有輕羅小扇撲流螢的歡愉。
她們進入紅顏樓,是爲了活着出去。
只有一個,能活着出去。
紅顏樓,其實這個名字並不完整,事實上應該是——紅顏凋零樓。
而畫上的這個女孩子,是唯一活着走出去的。雖然是活着走出去了,可她的青春年華,卻早已經在紅顏樓中凋零了。
我癡癡的望着那些畫卷,一直看得眼睛都有些發燙,發酸,然後又沿着樓梯繼續往上走去。
第四層塔。
這是姊歸塔的最高層。
當我走完最後一級臺階的時候,看到這層塔裡仍然掛着無數的畫,只是和下面兩層不同的是,這裡的油燈更多,列在塔的周圍,一片燈光閃耀,走進去的時候好像置身於星河當中。而塔的中央,隱隱看到還有一張桌子,上面似乎還有一副畫。
我撥開眼前那些被風吹得晃晃悠悠的畫卷,慢慢走過去。
那是一張書案,可旁邊卻沒有椅子,好像使用的人並不需要坐椅子。而桌上,擺着一幅還沒有畫完的畫。
畫上,是一個女人。
身材頎長,有些消瘦,長長的頭髮好像柔軟的黑色絲緞垂在腦後,柔順的線條似乎也綿延到了身上,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阿縞之衣,整個人也被襯得素白而雅緻。
她微微的揚起下巴,好像在跟什麼人說着什麼話,可畫上卻只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這幅畫畫得並不繁複,筆法也極簡單,可畫中的人卻那麼的栩栩如生,好像就活在人的面前。
而我一看到這幅畫,頓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分明就是在今天我沐浴之後,穿着縞衣的模樣!
怎麼會——
我呆呆的看着這幅畫,正好在這個時候,又有一陣風吹過,周圍的幾幅畫都晃晃悠悠的動了起來,我急忙擡頭去看。
左邊的那幅畫,畫着我身上還披着風氅,臉上帶着長途跋涉後的倦怠和急於見到女兒的焦慮,一隻手朝旁邊擡起。
這幅畫原本沒有什麼問題,可這個手的動作,卻讓我整個人顯得有些彆扭。
但立刻,我明白是哪裡不對了。
那是我剛剛從馬車上走下來時的樣子,我的手並不是擡起,而是被裴元修牽着,可這幅畫上根本沒有畫裴元修,連他的手都沒有畫出來,所以孤零零的我手這麼擡起,纔會顯得那麼彆扭。
我又看向了旁邊。
那邊的畫,畫的仍舊是我,也是在沐浴之後,長髮還帶着潤澤的溼度披散在腦後,一襲縞衣讓我顯得十分閒適,被風吹起衣袖和裙角,也撩起了我腮畔的一縷髮絲。我一隻手輕撫過那縷亂髮,另一隻手撩起裙角,小心的從臺階上走下來。
而這,正是我今天剛剛沐浴完,從浴室中走出來的時候!
這裡的畫,全都是今天,剛剛發生在我身上的!
一意識到這一點,我頓時一身冷汗。
我回到西川,並不是秘密,任何隨行的人都有可能看到我,看到那些畫卷裡所畫的任何一幕,可真正的,看到自己被事無鉅細的這樣刻畫下來,卻讓我從心底裡升起了一陣寒意。
我,在被人窺伺着!
而窺伺我的人,竟然這麼快就將今天發生的事全都畫了下來。我再走回到桌前,看到那幅我的側面的畫像,也明白了過來,這是我在沐浴之後,和裴元修相對交談時候的樣子,可畫上仍舊沒有他,只有我一個人!
這,不過是在不到一個時辰之前!
下意識的伸手去觸摸,指尖立刻感覺到,畫上還有些墨跡是溼潤的,我反手一看,指尖已經被染黑了。
畫這些畫的人,纔剛剛放下筆!
而就在這時,一隻手伸過來,撫上了我的手心。
“啊——!”
我嚇得低呼一聲,急忙要掙脫那隻手往後退,可那隻手卻緊緊的抓住了我的手,我不僅沒能退後,反而一個趔趄被拉了回去。
一陣急風從塔四周的窗戶灌了進來,吹得這裡面的畫凌亂飄飛,我被那隻手拉着,好像一瞬間穿過了無數翻飛的畫卷,也穿過了畫卷上所刻畫的這些年,我曾經笑過,哭過,痛過,傷過的記憶。
而我一擡頭,就看到了那些畫卷的後面,一個人影驀地出現在了我的視線裡。
這一刻,我的心跳幾乎都停了。
因爲我知道,我見到了誰。
這個像幽靈一樣出現在我面前的人,很年輕,雖然我知道他也已經快近而立之年,可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上還帶着少年人的俊朗和圓潤。他和他的母親很像,甚至英俊中也帶着幾分他母親的美,柳眉鳳目,既美,又帶着幾分凌厲。眉間隱隱一點血紅的細痕,當他面無表情的時候,就像是玉雕的觀音。
可我知道,那一點細痕,是被他母親硬生生打出的傷。
這些年來,都沒有消退。
我看着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是狂亂,還是根本就停止了,只聽着自己的呼吸亂得不成樣子,伸出的手也忘了縮回來,還被他輕輕的抓着。
他撫過了我冰涼的掌心,同樣是微涼的手指一直滑過我的手,移到了指尖,輕輕的一揉,便將我剛剛沾上的墨漬抹去。
然後,他擡眼看着我,臉上浮起了微笑。
“姐姐。”
我的指尖在他的掌心又是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