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實在很“倒媚”,剛好是卡維隆地區執行交通整頓時,掏不出零錢來投停車計時器,兩個戴着鴨舌帽和太陽眼鏡的警察慢慢的一路走來,正努力地、慎重地逐車開罰單。
我將車停在一處有停車計時器的空位,忙不迭地前往附近咖啡館換一塊法郎零錢。在我回到車上時,一位身穿藍色制服、身材魁梧的大漢,懷疑地斜視計時器上的指針。他擡起頭,透過太陽眼鏡瞧瞧我,用筆尖敲着指針。
“過時了!”
我向他解釋原因,但是他壓根兒不聽解釋。
“算你活該,這是你的罰單。”他說。
我放眼環視四周至少有半打以上的車並排違規停車;不然就是胡亂停在街旁的角落,將出口完全擋住;路的另一邊,還有一輛小客車擋住人行橫道。
和這些重大的違規事件比起來,我的罪實在微不足道,而我也實在很愚蠢地提出上述這些重大罪刑。
驟然間,我恍若成了隱形人,公路警察生氣地嗤之以鼻。無視我的存在,從我前面繞過去抄我的車號。
他翻開記事本,並看看手錶,開始把我的罪狀記在紙上,可能還加上了一條——態度傲慢。
就在此時,從我換零錢的咖啡館傳來陣叫喊聲。
“喂!就是你,喬治。”
喬治和我兩人望望四周,只見一位身材粗壯的仁兄,穿過路旁的露天咖啡座走過來,手指左右搖動;在普羅旺斯的肢體語言裡,此乃表示強烈不滿之意。
喬治和這位身材粗壯的仁兄聳肩、比手勢、互相推指對方胸膛,長達五分鐘之久,談論我剛剛犯下的罪狀。
仗義執言的仁兄說:“真的是這樣,這位先生纔剛到,他也確實到咖啡館換零錢,有人可以作證。”
他用手指向咖啡館,在酒吧昏黃的燈光下,有三四個臉孔轉向我們。
“法律就是法律”,喬治說:“明明就是違規,再加上我已經寫了罰單,所以我無能爲力,無法修改”。
實在荒謬可笑,“修改罰單,開給那個把貨車停在路口擋道的混蛋,就這麼簡單!”救命恩人契而不捨。
喬治態度稍軟,看看貨車及罰單,嗯的一聲轉過來好和我說最後一句話。
“下次,備妥零錢。”
他仔細瞅我,毫無疑問地他試着把我這張犯罪的臉記下來,以便日後需要找嫌疑犯時用上,然後沿着人行道往砂石車走去。
我的救命恩人露出笑臉,“他真是不知變通,笨得可以……。”
我向他道謝,表示應該請他喝一杯。
我們一起走進咖啡館,坐在角落一張昏暗的桌子旁,
我在那裡待了兩個小時。
※※※
恩人名叫霍貝爾,長得不矮不胖,寬闊的胸膛,渾厚的脖子,黝黑的臉上留着時髦的小鬍子,他的笑容和鑲金及沾滿尼古丁的牙齒成爲對比,活潑棕色的眼睛看起來挺滑稽,隱約中流露出一股流氣,恐非善類矣。
我猜想他可能是在卡維隆市場販賣保證摔不破的陶器,或是仿真品的李維斯牛仔褲,或是任何前晚才從卡車上掉落下來的物品。
結果是,他老兄昔日竟是名警察,所以他認識喬治,挺討厭他,現在他是安全顧問,專賣安全警報系統給盧貝隆地區的別墅主人。
他說,現在到處都是闖空門的小偷,專找沒有上鎖的門窗下手。所以他的生意興隆。
他問我有沒有裝警報系統?沒有嗎?多可怕呀!
他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印有他的名字和產品標語:未來最先進的警報系統,但此標語和名片上的商標顯然不協調——一隻停在橫木上,嘴裡喊着“捉賊”的鸚鵡。
我對他從事警察及離職的原因感興趣,他往後一靠,坐入一陣丹尼牌香菸雲霧中,搖動酒杯,向酒保再要一杯茴香酒,然後開始說話。
最早,日子過得很慢,像其他人一樣等着升官,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成不變的幹活兒,漸漸地對辦公室的工作感到厭倦,這和他所期望的挑戰性工作相去太遠。
一個週末,他到裴吉斯(Frejus)度假,他的人生改變了。
每天早上霍貝爾都到咖啡館用餐、看海;而同一時間,就有一名男士到海灘練習衝浪板。霍貝爾以度假時的悠閒心情,注視着這個人跳上劃板,從板上摔下來,又爬上去。
此人看來很面熟,但霍貝爾肯定不曾見過他,但又好似在哪兒見過。他的脖子上有一很明顯的痣,左手臂上有刺青。受過訓I練的警察對這種小且明顯的記號特別注意,也特別容易記住。
衝浪客的身影、頸上的痣及微勾的鷹鼻,喚起霍貝爾的回憶。
兩天之後,他記起來了。他曾看過此人的黑白照片,下面載有號碼,是一張通緝照片——一名槍擊警察的殺人犯。
這個衝浪客是通緝犯!
霍貝爾到當地的警察局調出資料,不到半個小時,查到一名去年越獄囚犯的照片,是卡單幫的老鳥,一個危險人物,身體上的特徵包括頸子上的痣及左臂上的刺青。
霍貝爾苦笑地描述這個圍捕行動。
20名警察穿着泳褲喬裝成遊客,在黎明時分出現在沙灘上。儘管他們身上泄露警察穿着制服所留下的古怪卻一致的膚色——從手肘到手腕、脖頸子上V字形領口處和臉上的古銅色皮膚,以及從腳趾到額頭未經日曬的慘白肌膚,他們猶企圖掩人耳目。幸好,逃犯正忙着跳上劃板,無暇注意這20名皮膚蒼白的可疑人物在附近徘徊。最後的獵捕行動是衆警察在淺水處包圍大逃犯,將他就地逮捕。
後來在他的斐吉斯公寓搜出兩把0.357口徑的手槍及三顆手榴彈。霍貝爾因而榮獲獎章。
第二次的獎章,則是在馬喜尼西(Marisnane)機場擔任便衣警察時得到的。他敏銳的觀察力,至此發揮得淋漓盡致。
我打斷他的話,因爲我很納悶爲何在馬賽機場看不到任何警察。入境旅客可以把隨身行李交給接機朋友,再到行李區領行李。如果只有隨身行李的話,根本就無需通關。這對於有名的馬賽而言,似乎有些馬虎。
霍貝爾歪着頭,將粗短的指頭擱在鼻子旁。他說,其實並不如表面上所見的那樣,他們有時裝扮成生意人,有時穿襯衫、牛仔褲的警察及海關人員就在四周,混雜在旅客中,眼觀四面,耳聽八方。
他自己就曾經抓到兩名走私犯,業餘的走私客。他們以爲只要抵達停車場就算安全了,毫無忌憚地打招呼,大聲談論。嘿!他們簡直瘋了!
但是,有時連續幾個禮拜芝麻綠豆大的事也沒有發生,他開始悶得發慌。
“加上慾火難耐。”他露出笑臉,用拇指頭指指雙腿間。
霍貝爾攔下一名標緻時髦、單獨旅行的妙齡女子,這可是標準的毒品走私客。妙齡女子坐進一輛掛着瑞士車牌的車子,他例行公開地詢問她這部車入境法國有多久的時間。她變得很緊張,接着表現得很友善,非常友善,最後兩人在機場飯店度過整個下午。
當他和這名女子從飯店走出來時,被人看見了。結果是,大勢已去矣!
好笑的是,在同一星期,一位波美特監獄的管理員偷偷在乳酪罐內摻加蘇格蘭威士忌給裡面的犯人,當場被逮到,同時慘遭“完蛋”的命運。
霍貝爾聳聳肩表示,雖然那是不對的行爲,但警察並非聖賢,總會出現敗類。他低頭,看着桌上眼鏡片上那個有悔意的傢伙。
一失足成千古恨!我開始替他覺得遺憾。他繞過桌子來拍拍我的臂,打破僵局似的說,再喝杯酒可以讓他心情好過些。
他說着笑了笑,而我卻在暗想他告訴我的不可信度到底有幾分。
在茴香酒精作用下,霍貝爾答應過兩天找時間到我家看看防盜系統,不須付任何費用;倘若我們想把房子弄成刀槍不入的話,他願意以朋友的優惠價格替我們裝上最先進的防盜系統。
向他道謝後,我就把這檔事拋諸腦後,因爲通常在酒吧承諾的事,都可以不必當真;特別是在普羅旺斯,連正式承諾之事都得拖上個把月才得以兌現。
我在街上看過太多人根本對尖銳長鳴的汽車警報器無動於衷;所以我不大相信電子設備能造成多大的嚇阻作用,我寧可相信會吠的狗。
※※※
出乎我的預料,霍貝爾竟然按照約定來我家,開着一輛銀白色裝有天線的寶馬跑車,身穿緊身褲,黑襯衫,嘴裡還哼着歌,身上散發出魔香和野性香味的刮鬍水味道,從他帶來的女朋友伊莎貝拉身上,可看出他容光煥發的原因。
他們打算到葛氏村吃午餐,霍貝爾想何不享樂並順道做生意,他表現的好像他只是隨興想到而來的。
伊莎貝拉看來不滿20歲,金髮劉海兒蓋住大太陽眼鏡的四周,穿得很少,只着一件掩住一半臀部的粉紅色直筒緊身連衣裙。
霍貝爾有禮貌地堅持讓她走前面,沿着階梯到屋裡,而他則跟在後面眼睛大吃冰淇淋。他實在夠資格開一門“偷窺”課。
伊莎貝拉忙着化妝時,我帶霍貝爾參觀房子。
預料中事,他告訴我,我家根本是供那些帶螺絲起子闖空門的小偷最佳的機會。
門窗及百葉窗經過嚴格檢查之後,全都不合格。
那麼狗呢?根本沒啥用處,只要一小塊有毒的肉,就足以結束它們的小命,然後房子就任由小偷們擺佈了。
他突然將我抵住,靠在牆上時,塗抹過量的刮鬍水令人嗆鼻。他警告我,“你永遠不知道這些小偷會做出什麼來!”
他將聲音壓低,神秘兮兮,不想讓我太太聽到他所要告訴我的事,因爲有點粗俗。
他說小偷通常很迷信,他看到的例子比他想得到的還多。
大多數的例子,小偷們習慣在離開翻搜過的房子前大便,通常是在地板上,尤其是在地毯上。他們認爲這樣黴氣纔會留在屋內,而不會跟着他們。
到處都是糞便,他說這個字時,活像已經踩在上面。
“很噁心,是不是?”
是啊,噁心,還是比較文雅的用詞呢。
“不過,人生有時是公平的,”他說:“一個盜竊集團曾有一回爲了這個迷信,而被一網打盡。”
房子被洗搶劫一空,髒物也都裝上卡車了,其他人忙着進行“告別儀式”以祈求好運,但是輪到偷兒老大時,卻面有難色,他用盡吃奶的力氣,還是解不出來,他便秘得十分嚴重,當警察來時,他還蹲在地上咒罵着。
“儘管我知道,根據法國平均統計數據,我們只有五分之一機率會遭到有便秘的小偷光顧”霍貝爾說:“但這仍是個令人振奮的故事,只是我們可甭指望這種結局會發生。”
霍貝爾帶我到外面,向我提議一個將房子變成堡壘的計劃書:車道底裝上電子自動鐵門,房子前面裝壓力啓動照明系統,任何比雞重的東西闖入時,就會被整排的強力照明燈罩住。
通常這樣足以讓小偷打退堂鼓,知難而去。但爲了確保萬無一失,讓你像嬰兒一般一覺到天明,最好再加裝“警報器”。也就是,讓你的房子發出聲音。
霍貝爾停頓下來,看看我對新奇保衛戰的反應,並對正忙着透過太陽眼鏡鏡片斜視指甲的伊莎貝拉微笑。他們兩個人火熱的衣服,倒挺相配。
“還好嗎?我的小白菜。”
她抖動曬成蜂蜜色的肩膀,靠向他,我看得出來霍貝爾正努力地讓思緒回到會發出聲音的房子上。
裝上電子光束可以保護所有的門窗及任何比裂隙還小的地方,任何一個有決心及輕手輕腳的小偷,即使有本領通過鐵門,並能躡手躡腳穿過強光照明燈,但只要他的手指一摸到窗或是問,房子就會發出聲音。
當然陽!如果願意的話,還可以在屋頂裝上擴音器以增加效果,這樣警報聲就可以傳到幾公里外。
不僅如此,同一時間內,霍貝爾住在葛氏村附近的合夥人——他的房子和這套系統連線,會火速開車趕來,帶着上了子彈的左輪槍和他的大阿爾薩斯犬。
在如此多層保證下,我絕對可以完全不受干擾,悠哉悠哉。
我的天!這一切全武行配備,只爲了全家兩口“不受干擾?”
我立刻聯想到福斯坦開着拖拉機,在凌晨六點時猛敲鐵門要到葡萄園去;狐狸、山豬或鄰居的豬誤闖車道造成強力照明燈整夜通明;接着不小心誤觸警報系統,我忙着在憤怒的荷槍武裝安全人員趕來之前,向他道歉以免被他的狗把我五馬分屍。
住在這種像美事重地諾克斯堡的地方,豈不像是身處在危機四伏的地獄般?但即使是用來阻擋奧古斯汀大帝的巨馬,也都比不上這種身心折磨。
幸好霍貝爾心有旁騖,無暇進一步作生意,伊莎貝拉終於滿意她指甲的狀況,調好眼鏡位置並拉拉緊身裙,準備離開。
她穿過院子時對霍貝爾撒嬌,“親愛的,我餓了!”
“馬上就走,再等兩分鐘。”
他轉過來面向我,試着再談生意,但是他的“警報系統”已經在那頭叫個不休了,我們家的安全系統相形之下,當然不急在此刻。
我問他打算到哪裡用午餐。
“巴士底(Bastide)餐廳。”他說,“你知道嗎?那裡原來是警察局,所謂一日爲警察,終生是警察,你說是不是呢?”
我回答,聽說那家餐廳同時也是家旅館,他對我眨眼。他實在是個善於用眨眼示意的專家,不過這次的眨眼純屬潤滑眼睛。
“我清楚得很哩!”他回答